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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东大街新开的一家西餐厅,下午的光线霸道地拥进去占据了大半个屋子,糕点柜台前排着两个顾客,屋内五六组藤椅零星坐了一半私语的客人;阳光已经有了暖和的温度,但在阴凉处还能触摸空气的微凉。

华生靠坐在临窗当阳的一张椅子里,饶有兴趣地看着面相而坐的碧玉,没留意旁边的两桌人在用眼睛偷偷打量他们。他最近不怎么爱穿长衫了,衬衣西裤让他觉得更有精神,围着围巾,浑身散发着男性的成熟健康之美,而低头喝咖啡的碧玉则把一件普通的长袖旗袍穿出了女性的典范,看见她那个样子的邻桌姑娘很可能想回家把柜子里过于紧绷忸怩的新款旗袍拿出来加长放线,因为当身材自带一分玲珑,是不需要刻意张扬体态的,没有拼命收腰的旗袍自带出大气的含蓄和不俗的飘逸。

“咖啡味道如何?”他把桌上的两份奶油蛋糕推到她的面前。

“像是加了白糖的中药,有大黄的那种。”碧玉低声说道,双手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把所有的不适应控制在那个慢慢的动作中。华生埋头笑了起来,再抬头,觉得自己真是好喜欢看她。

“我去给你买杯茶。”

“不用,多喝几口就会习惯。”碧玉看看杯里棕色的东西,抿了一口。

华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大黄咖啡,“工作找到了。”他说道。

碧玉盯住他消化着这个消息,眼睛里闪出了亮光,她快速放下杯子双手按在桌上,“快说来听,都干些啥,难不难,我做不做得来?”

他把自己的双手慎重搭了上去,就像搭上的还有他的幸福,“不难,在商业场蒋家百货做货品管理,经理是和我一起长大的朋友,他会找人带你一段时间,试用期拿临时工工钱,不用交任何保证金,还给你提供了一个就近的住处,在诸葛井,房东是个婆婆。”他在看她的反应。

碧玉没有掩饰自己的激动,脚在桌下跺了两下,“欠的钱就快要还完,这边工作也有了,还有住处,我的运气也不差。”

“家里欠的债都你在还?”

“我不还谁还。”

“欠了多少?”

“前后大概几十块银圆。”她一带而过。

“为啥欠那么多,你家里人呢,他们都不管吗?”华生脱口而出,周围桌子的人转头看他们。碧玉没有正面回答,“我管不就行了,钱是一定得抓紧还,当初人家肯借出来是信任和义气,都未收一分的利息。”

“还剩多少需要还?”他低声问道。

“不多了,大约十来块银圆,当初借到的是法币,说好按银圆价还钱,那时银圆兑法币还是1:1现在差不多是1:3,法币贬得厉害,得多还上一阵子。”

华生的心顿时痛了起来,剩下的咖啡一口喝下都不觉得苦而是觉得不够苦。她的家人居然丢下一个姑娘还债,还是用那样的方式。

“准备搬家吧,以前发生过的以后再不会让它发生,钱会很快还完的。”他碰碰她的手没有多说什么,“把蛋糕吃了,那么瘦,工作起来会没力气。”

“你不要小看人,我气力可不小。”

他摇头不信。

碧玉偷偷看了看周围,“不信你试试。”她把双手摊开,手心朝上放在桌上。他把自己的双手放了上去,“你手腕受过伤,哪一只?”

碧玉有些意外,“你还记得?”

“你的事我不会忘记。”

“早不妨事了,开始嘛。”

他抓住了她的手掌上下相扣,刚用了一点力气就觉得手被她握得死死的,她的手劲大得让他吃惊,没想到看上去那么文静的人却有钳子一样的筋骨。他并不想弄痛她,对抗了一阵便笑着认输,手被捏得微痛,她没有手下留情。

碧玉松了劲,替他揉了揉,“没骗人是不是,我天生劲大。放心,这是我第一份工作,会好好做,不会给你丢脸。”她笑了,笑得有点腼腆。

华生坐在那里看着她,心口被弄得像泡水的海绵。她身上有他对女性抱有的所有想象和神秘,那种感觉一归纳就两个字:喜欢。一个新鲜有趣温和稚雅的人,没想象的柔弱,看不够猜不透像一本引诱人想读下去的章回小说,而且想一页一页慢慢去翻。

“还没问你姓什么,要向商业场报全名。”他问她。

“姓陈,耳东陈,陈碧玉,你一点儿也不好奇哈。”碧玉答完两人对视着笑了。离他们不远有一桌摩登青年男女,各自拿了稿纸轮着在念,边念边争论,正在发言的短发姑娘口红擦得非常之勇敢。碧玉转头看向了他们,“等上了班,我想学习认字,认了字一切该会不一样,以前在家学的都是家务,到了成都才知道羡慕人家有学问。”

“好,我教你。”他用手指在她手背写出“识字”二字,“只要愿意,你也可以变得和他们一样。”他拉着她的手,鼓励地望着她眼里的黑眼仁,他看到了自己在她眼底里的影子,“如果你肯认我当你的老师。”碧玉含笑首肯。

离开西餐厅已是太阳西沉,站在街边分手,他交代了几句后舍不得地离开。今天家里请客,两位姨妈们都要过来,得在开饭前回家陪客。

正值晚饭时分,各条住家街道热热闹闹,很多人家把饭桌摆在了屋檐下或是街沿边,邻居们端着碗在品评彼此的饭菜;路口一个磨刀匠正起劲地吆喝:“磨剪刀切菜刀。”那是傍晚常见的街景,稍晚些还会有收粪水的车子出现在街口,各家老少会端着各色马桶从门洞里出来把脏物倒进粪车顶上的圆洞,然后不分尊卑弓腰在街边站成一排刷马桶。经常会看到有人边干活、边闲聊、边笑得抽气,好像那是最开心的活路,好像世上根本不存在烦心的事情,比如欠债、还钱。

华生看着眼前的熟悉往家走去。

刚进宽巷子,远远看见二毛三毛两兄弟各自守住小桃园门外的石狮子,正跟外街街坊白猪几弟兄在斗嘴较劲,这帮半大小子也是从小混在一起费大,吵架打架是维持彼此关系的一种方式。白猪一伙人显然占着上风,敞开嗓子一浪接一浪地放肆:

“二毛、三毛,狗×的P毛。”

二毛三毛一时没敢还嘴怕院内大人听到,唯有做鬼脸予以还击。他正想上前训斥两句,不料大门内猛地站出来手拄拐杖的大姨爹,盯着几个顽童冷冷接出了下联:

“白猪、黑猪,狗×的P……猪。”

话音未了白猪几兄弟已丧胆而逃,都没想到冯家爹爹在院内做客。冯小儿虎着脸回头,并没去责怪自己的儿子,“对没有礼貌的人,不必讲啥礼貌。不学好,一盘散沙,如何救国?”随即跟华生打了招呼,面无表情去了街当头的茅房。二毛还傻站着,三毛已不声不响溜回了院子。

华生望着那个高瘦的背影有些想笑,骂人都不忘工整对应的大概只有大姨爹。一个脾气不大好的人,常年爱穿中山装,只因喜欢其中的理念,说是:四个口袋象征四维[18],倒笔架形状的口袋盖子是以文治国;前襟五粒纽扣代表五权宪法[19]或民族大同[20];左右袖口各三颗纽扣分别是三民主义[21]和共和理念[22];衣领翻立封闭,严谨治国;后背不破缝,和平统一。你可以不喜欢他,但是不能不佩服尊重。

二毛从旁伸着舌头凑了过来,“好险,爹手上那根文明杖可是最厉害的兵器。”他高兴地吊住了华生的肩膀,书良从大门内闻声出来。

“为啥又和人家吵架,不是说好和平共处的吗?”华生问道。

“他骂我们是亡国奴。”

“骂你亡国奴你就亡国奴啦,愚笨!”书良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掌。

“书良姐,有话好说,切莫打人。”二毛笑嘻嘻地揉着被打痛的手臂,转向华生,“哥,你说亡国奴到底会是啥样子?”华生还未及作答,书良啪又一掌落在了问话人的头上,“这个也要问?就好比黑猪一家跑到你们家把大姨妈大姨爹抓来关起,然后占你们的房子、吃你们、住你们,拿走所有的东西还让你们干活扫地倒马桶,基本就是这种样子。”

“你吓我,华生哥,会有那么严重?”二毛收起了脸上所有的顽皮。

“嗯,亡国奴涉及的不单单是一家人,是整个国家、整个国家的人和整个的历史文化,要是被外族人占领和统治,所有这些都要沦丧。所以,没有人想让它发生对不对?现在的仗就是为这个而打,相信我们的队伍迟早会把他们通通赶跑。”

“我不要当亡国奴。”二毛嘟着嘴老老实实地跟着他们往里走。

可儿迎面朝着他们跑了过来,吴妈在后面迈着碎步追,嘴里喊着:“小祖宗,再吃几口,不要跑啰,我跑不动你。”可儿明显高了胖了白净了,头上被人扎了个粉色大蝴蝶结,搞得更像洋人娃娃。华生伸手将其逮住抱起,可儿兴奋得掉下一溜的口水。

“姨妈些早来了,马上开饭。”吴妈舀满一勺油油饭,就势喂了出去。

院中气氛正浓,堂屋里摆着两张饭桌,按惯例长辈大桌晚辈小桌,饭菜已经上齐,杯碗勺碟摆满。三位姨妈站着安排座次,周伯千和二姨爹站在一边说话,幺妹妹和三毛则在天井里抢篮球,篮球打在地上发出嘭嘭嘭的闷响。眼前的小桃园,夕阳余晖,饭香扑鼻,花草树木,暗香浮动。

晚饭是吴妈精心安排荤素搭配的:莲藕排骨汤、凉拌鸡块、蒜苗回锅肉、糖醋带鱼、虎皮海椒、春芽炒蛋、炝莲白,还有当归红枣秘制的粉色爽口泡菜。姨妈们过来吃饭吴妈喜欢炖藕汤,要不就是豆芽排骨汤,她私下说过:大姨爹二姨爹,一个肝火旺一个心火重,都要清热褪火。

二姨爹正和周伯千站在堂屋摆谈时事,“刘湘会在汉口暴毙?那可是川军抗战司令,死得太快太蹊跷。”“也许是真的重病,外界的那些阴谋论站不住脚,缺乏凭据的说法即为谣言,暴毙未必就隐射谋杀。”一边的师母和两位姨妈来不及管这些自己掌握不了的大事,她们正在讨论下礼拜在大姨妈家的饭局,今天过来吃饭就是为了讨论下一顿饭的细节,而下一顿饭又是为了安排清明节各家上坟的事宜,简直忙得不可开交。

华生上前逐一请安,问了大毛的去向,大姨妈说了:“人整天不着家,都不晓得在忙些啥子,反正刚回成都索性让他由着性子放纵。”以书良为首的娃娃们已经等不及推着他去了一边的小桌就座。

“哥,书良姐不愿把《傲慢与偏见》借给我,待会儿去你房里找几本书好不好?”二毛还没坐下就开始提要求,方才的尴尬思考担忧已经飞去九霄云外。

“奥斯丁的书你看不懂。”书良秉承一贯做法没有丝毫客气。

“那种书是给书良她们看的,你要是喜欢看外面世界发生的事,我倒是有本书可以借给你,一个法国人写的《侠隐记》[23],外国侠客,英雄主义,精彩曲折,想不想看?”他帮着圆场。

“想,我就喜欢侠客喜欢英雄。”

“谁又不喜欢,爱读历史野史秘史,爱看电影戏剧小说的都晓得,每个人心头都住了个英雄。”

大家围着桌子坐好了,端碗吃饭。

“咋这么晚才回来,当主任很忙吗?”书良问他,“明天华大有篮球比赛,你来看我们打球,给我们助威好不好?打完球陪我去古籍书店买书。”

“明天不行,已经有安排。”

“当个主任就那么不好耍,莫得意思。”书良嘟嘟囔囔地发牢骚。

“不去都晓得你们赢,你那么能抢,对手肯定怕你。”他夹起一块肉放到她的碗里,书良伸出筷子打他的筷子,“不去就算了何必挖苦,喊你去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她夹了菜送进嘴里,留下一半的话不说。

“啥目的?”

“我两个同学想见你。”书良说得轻描淡写。

“见我干啥?”

“不干啥,就看看你长啥样子。”书良伸手夹菜放到嘴里慢慢嚼着,就像根本没跟同学透露过任何个人的秘密。

华生没有往下问,对她眼神中闪过的一丝难得的娇滴滴保持了足够的警惕。看来不管书良跟她同学说了什么,他们都不适合再像从前那样单独活动了。对感情之事他也许不够灵醒,但绝不愚笨。

大姨妈二姨妈两家离开的时候天已漆黑,客人一走老黄忙着关大门上门杠,吴妈抓紧在收拾,周伯千坐在床边烫脚,纪婉香喝着睡前的冰糖银耳羹,可儿早已顶着蝴蝶结四仰八叉地在吴妈的床上梦猫猫了。

华生回到自己的屋子,关了门,从箱子里摸出一个内衬红绸的木头匣子,匣子里并排躺着二十一枚袁大头。那是两年前币制改革白银禁止流通时候留下来做纪念储备用的,选数字二十一是因为,那是他喜欢的阿拉伯数字。现在二十一块大洋要派上用场,拿给碧玉还债对这些银子来说算是功德圆满。

他拿起其中的两块,一手一个以两指轻扣中央,蜻蜓点水似的对擦而过,然后放到耳边去听空气中传来的游丝般的震动。钱响的时候思绪在某个遐想的空间荡起了秋千,不杂带任何的庸俗。

第二天一下班,他拎着个布袋子去了九龙巷。

隔壁老乡说碧玉出门还没回来,老乡靠在门框上抱着手臂问要不要进屋子喝杯茶嘛,他应一句不敢打扰,转身离开。经过皇城坝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是碧玉。他走上前也不开口,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成都那么大,真是只遇有缘人,碧玉接过一看,抬头问:“哪来的这么多银圆,做啥子?”

“给你还债,剩下的换成现钱买锅碗瓢盆,你新住处需要。”他答道。

“给我的?”

“啊,我用不了这些钱。”

“你好像很有钱的样子。”碧玉笑着把袋子递了回去,“还是你自己留着用,你已经帮我找到了工作,哪儿还能用你的钱,债我自己晓得还。”

他拉过她的手把东西重新放回她的手中,但碧玉并未领情,“平白无故拿你的钱,你以为我会好过?”钱又回到了他的手上。那天下午五点过,如果哪个正好经过皇城,看到一对逗人爱的青年男女在推一包东西,那就是他们,双方都在庆幸没有看错人。

两天之后碧玉搬了家,搬去了诸葛井新租的屋子。离开旅馆的那个早晨隔壁老乡过来送别,老乡说:“还是你运气,在商业场找了工作,有了正经事做,该享福了。”老乡神情黯淡端着个茶杯靠在门边看他们收拾。

碧玉告诉她:“你随时可以去找我,如果不想在这边待就说一声,搬去跟我一起,再说找事情做。”

“但是,我啥也不会做也不想做,只配在这儿待着,命该如此,我认命。”老乡呆站了片刻,看他们收拾了一阵,“哎呀,差点忘了我也有事做,走了,不打搅了,你们慢慢收拾。”说罢转身离开,在出门的一瞬间,华生看到她脸上有藏不住的失落。隔壁的房门很快嘎吱地关上,再没传来任何的声响。

去诸葛井的路上碧玉问他:“刚才我让我老乡搬去和我一起住,你没搭腔,你不喜欢是不是?”

他没有吱声,往前走了一截才开口:“暂且如此吧,以后有机会看能不能帮她找个事做,有了工作自然能够离开那个地方。”

“她人不坏,也是命中多劫的人,从老家偷跑来成都找安身之处,无奈世道非她所料,只能勉强艰难活命。没害过人、没出卖过良心,就算活成一只蚂蚁也只是怪一声命苦。”碧玉说道。

“我会记着这个事情,合适的时候会想办法帮她,商业场那边不便再安插人,请人家帮忙得有个限度。以后有机会我们一起帮她。”

碧玉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们上了总府街朝打金街方向走,沿途树荫婆娑,行人匆忙,他拎着包裹陪着她,去了新的住处。

诸葛井街上照旧的清净,街口粮店已经开门,各家各户夹道欢迎似的开着房门,几个娃娃在屠婆婆门口挥鞭子搼牛牛儿[24],其中一个像可儿那么大的男娃娃穿着开裆裤流着清鼻涕,屁股后头挂着挡风的棉布帘子,眼神十分认真。

两人对看一眼走了过去。

“屠婆婆出门一会儿转来,喊你们各人上楼先收拾。”为首的娃娃朝着他们发话,显然在牛牛儿之外还有额外的任务。

“晓得了。”华生领了碧玉进屋,直接去了后屋。面前出现一个又窄又陡的木头梯子,沐浴在小天窗的一缕阳光之中,像个通天的梯子,空心的。

“屋子在二楼,上下要爬楼梯,梯子是固定死的,你不用怕。”他话还没说完,碧玉已麻利地顺着梯子爬了上去,站在梯口俯视,看他拎着包裹小心翼翼上楼的样子。待他爬完最后一格站稳,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你的胆子好像更大一些。”他喘了一口气。

房间的门半闭着,从开着的缝隙里能看到里面的光线,在推门之前他就晓得她会喜欢。“把眼睛闭上,我领你进去。”他牵起她的手,碧玉听话地闭了眼睛。他推开了门把她带进屋子,带到房间中央才放手,“好,到了。”

那是一间阁楼上的屋子,干爽清净,因为明亮显得宽敞,木头地板带零星家具;屋内的光线来自于一扇可以向外打开的窗户,窗外四五米处有棵挂着一串串对称状新叶子的大树。这样的房间要是加一个书橱很容易变成一间书房,而要是加一个梳妆台则能变作一间不错的闺房。

碧玉脸露欣喜去了窗边,“皂荚树。”她将窗户完全推开。

“你认得那种树子?”

“我家屋后也有一棵,春末会开花,秋天过完可以捡皂角。”她显出了娃娃似的兴奋,“没想到商场会提供这么好的住处。”

“你可以安心住下来了。”他把包裹放到了床对面的写字台,“可惜墙面旧了些,这里都发灰发黄露了草芥子,过两天拿幅字画来挡一下,估计就不成问题。”

“有树子作陪,墙再旧都不打紧。”碧玉靠在窗边转过身来,“我喜欢这个屋子,正是我想要的那种屋子。”她说话的时候日光在身后看上去相当婆娑,一幅很好看的画面。

“喜欢就好,至少在这里有足够的空间和自由。”他走了过去。

碧玉没看够地转身向外,探出半个身体,“这种带树子的房子总会让我想起老家,小时候最爱躺在床上看窗外树上的花或是看一串串吊着的皂角,胡乱想些故事哄自己睡觉,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有叶子还是没叶子,都爱看得很。快看那边的瓦屋顶,还有那个院子,那个房子。”

他从后面靠拢,“再说下去我都要忌妒树子了。”他贴在她身后,视线所到是后面街上的矮房子、邻家的院坝和被房子挡住的小半截街道。

“站这么高看下去,跟做梦一样。”碧玉望着毗邻的灰瓦屋顶青砖院墙,“刚来成都的时候还怕在这么大的地方找不到安身之处,后来不怕了,不怕了的时候也就处处都能够安身了。”

“心安则身安,我也有过体会。”他揽住了她的肩膀,伸手指给她看,“那边金玉街、纱帽街,右边糠市街,再往右穿出去是东大街。”

“咋对成都这么熟悉?”碧玉侧过脸看他。

“嗯,因为喜欢。”

“这就是你从老家过来的原因?”

“不,当初来是为了弟弟,带走星星的是成都口音的人,后来没找到就一直住了下来。你呢,为啥来成都?”

碧玉没有马上作答。

“跟你说过家里欠了账,逃债,都跑了。一个邻居帮我,说不如去成都,地方大债主找不到。现在好了,不用怕了,也没债主了。”

“有我在即便有债主也不怕,只管安心住在这里,要是喜欢看树子,我陪你。”他把下巴放在了她的后颈窝,手臂环上了她的腰,双手交叉放在了她的腹部。

“也好,一起看就不用怕鬼出来了。”碧玉笑了起来,那张笑脸真是胜过窗外所有的花草树木。“幸亏你来了成都,不然咋会遇到。”他像吹风一样在她耳边低声细语,搂着的手不想再松开。

“要遇到谁哪个也估计不到,都是天在安排。”

“信不信,在认识你之前就见过你的影子,在宽巷子,让我晓得世上还有一个你的存在。”

碧玉向后靠了靠,像玩橡皮筋一样揪他的手背皮肤,叹息似的说了一句:“咋会,大概是你看走了眼。”

“也许吧,反正你早就进入了我的视线。”他几乎咬着她的耳根在说。

树枝好像开始了晕乎乎的晃动,树叶沙沙发出细微的摩擦。碧玉头上患子水[25]的香味让人昏昏欲睡,他把脸埋了进去,彻底地抱紧了她,整个人走火入魔地闭了眼睛。他听到了自己心脏嘭嘭地跳跃,手指开始随着那个节奏在她身上轻轻地抚摩、弹奏,她的小肚子有些肉嘟嘟的厚实,软和舒服。

“就在这里站一个下午,站到站不住,好不好?”他的声音轻了下去。肌肤的接触让一切变得恍惚起来,恍惚得像没有时间的存在,照此下去大概站一辈子都是可能。他的手有些想慢慢向上移动,并微微调整了一下脚站的位置。

就在这个时候,楼下传来房主人屠婆婆热爆爆的声音:“家搬完了哇?东西都收拾好了哇?收拾好了赶紧下来,领你们看看灶房。”

他停了下来,睁开了眼睛,皱着眉头和她相视一笑。

他牵了她的手下楼,去见新的房东。

见工被安排在搬家之后,他们去了商业场,见了蒋少虎。

蒋少虎初见碧玉那是惊讶有余预料不足,面前这位不识字的老乡和他想的根本不一样。蒋老幺单手插于裤兜、目不斜视、稳重寒暄,亲自带路去商场内外看了一转。碧玉谢他的安排也谢提供的住处,弄得蒋少虎莫名其妙地转头看华生,原本想替朋友申辩两句,结果华生给出了一个暗示的微笑,他便吞了口水没有说出实情,埋头认了这桩不属于自己的善事。他叫来了他的跟班——留着山羊胡子一米五五的账房先生,“你陪碧玉小姐去库房看一圈,我和华生说点事情。”等到他们离开,转身单独面对华生,他才恢复了本性。

“我说咋安排个工作就千恩万谢,以前帮你打架鼻子打爆了都没说声谢谢,绝对的重色轻友。自己花钱租了房子还不让告诉,说,她是哪路仙姑,值得你这么大动心思。”

华生笑而不答。

“喂,你到底从哪儿找来这么安逸的老乡,从来没听你提过。我咋就遇不到这么安逸的老乡。”

“非要回答吗?”

“哈,你已经给出了答案。”蒋少虎意味深长地点着他,“放心,把她放在这里,我帮你罩到。”

“那我替她谢过。”华生抱拳作揖。

“听上去有点儿亲热哈,她!”蒋少虎无限神往地晃着脑袋,并且都走到了外面走廊,还意犹未尽地叹出一大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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