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课
三个年轻人要到外地参军入伍，一时成了栅栏村的大事。
十几个小学生自编歌词，在村街上跳着、笑着、喊着：
当兵了，当兵了，
迩戈他仨当兵了。
戴军帽，穿军装，
手提战刀肩扛枪。
上战场，去打仗，
胸戴红花回家乡。
大队长在大喇叭里讲了话，号召大家积极行动起来，帮助新入伍的青年解决家庭困难，做好拥军优属工作。
一连几天，迩戈家里的客人络绎不绝。西院的大爷、大娘送来毛巾、香皂；东院的叔叔、婶婶送来牙刷、牙膏；北院的嫂嫂送来绣花鞋垫；南院的姑娘送来绣着“参军光荣”的挎包；迩戈的学生们，凑钱买了钢笔和笔记本。这些东西，把迩戈家堂屋里那张桌子堆得满满当当的。
大山、友金家也少不了热闹相送。这几天，三人被亲戚邻居们争着请到家里吃饭，有的是烙饼卷鸡蛋，有的是麻糖小米粥，有的是豆腐萝卜白面馍，有的是韭菜包子白菜汤。大家这种朴实无华的真情实意，感动着三颗年轻的心。
按照通知，明天就是到县里集合出发的日子，迩戈吃过早饭，快步往学校走去，要给同学们上好最后一堂课。
站在简陋的教室里，迩戈深情地看着讲台下的学生。学生们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知道可亲可敬的老师就要参军走了，有的眼里噙满泪水，有的低声抽泣着。
迩戈清清嗓子，有些动情地说：
“同学们，这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节课！”
“老师，我们舍不得你走啊！”
“你不去当兵该多好啊！”
“老师，我们会想念你的。”
……
哭声充满了教室。
下课了，大家簇拥着迩戈走出教室，个个眼睛红红的。他挥了挥手，说：
“再见了，同学们！”
“再见，老师！”稚嫩的喊声此起彼伏，在学校院里回荡……
家人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迩戈回到家里，拉开电灯，看见姥姥和母亲坐在炕上，眼睛红红的。妹妹用手擦着眼睛。
她们，好像是刚哭过。
父亲坐在凳子上，沉默着不说话。
迩戈望着家人，心里一阵凄楚，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他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情感，说：
“你们不要悲伤了，我能去当兵，这是喜事好事……”
家人望着他，他赶忙拭去即将从眼里落下的泪珠，努力地笑笑，说：
“我去当兵，过三年五载就会回来的。”
母亲看了他几眼，说：
“家里人都为你高兴，你到部队上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晚上睡觉时不要蹬被子……”
父亲打断母亲的话，说：
“部队生活紧张、严肃，你不要挂念家里。我在县里上班，离家又不远，会常回来看看，你就放心地去吧。”
这时，姥姥和母亲哭了起来，两个妹妹也哭了。父亲看着她们，不知如何是好。迩戈赶紧说：
“部队是个大学校，是个锻炼人的地方，服役期满后，我会准时回来的。像父亲那样，去城里当工人或干部，给公家做事，拿国家的工资，到时候全家人就会过上好时光。你们说，这不是好事儿吗？”
终于，全家人的情绪平静下来了。
迩戈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觉。雨停了，夜就显得格外寂静，他隐约听到了姥姥、父母的说话声，一直持续到深夜。
高兰英
县里把集合时间定在下午，目的是让这些即将远离家乡的年轻人能和亲人多待一会儿。
早饭后，迩戈正坐在邻居家说话，妹妹脸上挂着笑容，跑过来说：
“哥，有人找你。”
“小妹，是谁？”
“你的同学。”
他和妹妹立即往家走去。刚进院门，就见母亲和高兰英在堂屋门口站着说话，他还听见了母亲的笑声。
“兰英，你什么时候到的？”
“我来一会儿啦。”
“有事儿吗？”
“没事儿就不能来看看你？”
“说得是。”
“我听说你要当兵去，特意来为你送行。”
“谢谢！”
兰英看着他，他望望母亲，母亲脸上堆满了笑容，说：“你俩说话，兰英你一定要在我家吃午饭，我准备去了。”
“伯母，吃饭还早，您就别客气了。”
母亲拉着妹妹的手进了堂屋。迩戈想了想，说：
“兰英，咱们到河边转转吧？”
“也好。”
今天的天气格外晴朗，阳光洒在大地上，两人顺着小路向河堤走去。
“迩戈，你为何执意要去当兵？”
“我不想在农村待一辈子，想出去见见世面。”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可说不定。”
“我原想，明年就想办法把你调到我们学校，没想到你却走了。”兰英高中毕业后，在县一小教音乐。
“你在学校还好吧？”
兰英没有回答。他俩继续向前走，越过河堤，在一棵柳树下停了下来。
兰英呆呆望着宽阔的河面，迩戈也不再说什么。望着缓缓向东而去的河水，他感叹，光阴如河水一般流走了，原本的想法、曾经的过去，就这样被时间渐渐冲淡了。当年同学时以及毕业后的一幕幕渐次浮现在迩戈眼前，傻乎乎的他没有认真想过兰英的内心想法，只觉得她对自己十分在意和关心。
刚到县水利局上班时，迩戈在县城街上偶遇一位初中时的好朋友，想请人家吃顿饭，可是衣兜里只有几毛钱，情急之下就去县一小找兰英借，兰英立即掏出十元钱递给他。他发了工资去还兰英，兰英却说什么也不要，最后都快要对他发脾气了。
他当了村小学老师后，兰英来看过他，他也去兰英家做过客。兰英的母亲对他很热情，专门炒了鸡蛋、烙了油饼，这是那个年代最奢侈的饭食了。
但是，后来迩戈无意间从一位同学处得知，兰英正和县委的一位年轻干部谈恋爱。迩戈心里有些怅然有些失落，但没有怨恨，从内心里祝愿她幸福。只是以后，就跟她断了联系，因为他怕打搅了她的幸福。
微风搅起水面上的涟漪，迩戈望着兰英，隐约觉得满脸惆怅的她似乎有难言之隐。他说：
“兰英，我忘不了你和家人对我的帮助、对我的情谊，我永远不会忘记的，等我有了能力，一定报答和感谢。”
“过去的事，你就忘了吧。”
那天，兰英执意不在迩戈家吃饭。迩戈推着自行车送她出了村子。俩人握了握手，她随即跨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迩戈望着兰英渐渐消失的背影，站在原地怅然若失。
别家
午饭，家里包了饺子。
迩戈知道，这是家乡的风俗，凡是家里有人要出远门，一定要吃送别饺子。即便没有白面和肉，用杂面、青菜也要包顿饺子。
他忍着离别的伤感，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吃着，边吃边说：“这饺子太好吃了，实在是太香了！”
村里的喇叭响了，先播放《朝阳沟》唱段，然后是大队长讲话，让大家为三位应征入伍的年轻人壮行。
全家人送迩戈出门时，迩戈再也忍不住的泪水从眼眶里流了下来。父亲也在流泪。姥姥、母亲和妹妹都低着头，一声不吭。
看着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迩戈顿觉阵阵酸楚涌向心头，号啕大哭起来。
村头麦场上站满了人，全村的大人和小孩几乎都来了。
胡老伯挤进人群，颤颤巍巍地来到三人面前，拉着迩戈的手，哽咽道：
“我年纪大了，不中用了，恐怕看不到你们回来了。”
“您老的身体硬朗着呢，等我们回来，还要给您老人家祝寿呢。”
“到了战场上，你们一定要小心，枪子儿是不长眼睛的呀！”
“好，您老放心就是了。等回来，还要去你家大枣树上偷枣吃呢！”
听了这句话，胡老伯咯咯地笑起来，周围的人也跟着笑了。
大队长站在石磙上，大声叫着，打着手势，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说：
“老少爷们，今天是迩戈、大山、友金参军离家的日子，大家用掌声欢送他们！”
掌声响起，但掌声中夹杂着哭泣声。胡老伯说：
“大家不要难过，要送他仨高高兴兴地走！停不了几年，他们就回来了！”
又是一阵掌声。
大队长说：
“大家乡里乡亲的，他们三个走后，家里有了困难，都要多出一把手，主动帮助他们。”
这时，只听麦场上有人大声说：
“你们放心走吧！家里有什么事儿，我们全包了！”
“放心地当兵去吧，我们在家会帮忙的！”
“打仗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啊！”
“你们一定要平安回来！”
“全村人等着你们的立功喜报！”
……
喊声此起彼伏，伴随着呜呜哭泣声。大队长挥挥手，说：
“大家静静，让迩戈他们讲几句！”
迩戈大步跨到石磙上，大山、友金跟在他左右。迩戈有说不出的激动，差点儿哭出声来。他稳稳情绪，大声说：
“全村的老少爷儿们、大爷大娘、兄弟姐妹们，我们三个感谢大家来送行！”
麦场上响起掌声。
“请大家放心，我们到了部队上，一定好好干，用实际行动报答大家的关心！”
又是一阵掌声，同时伴随着哭声。
“感谢大家多年来对我们及家人的关照，我们将永远铭记在心，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大家的恩情！”
听不到掌声，只有一片哭声。
迩戈拉着大山、友金给乡亲们深深鞠了一躬，在人们的簇拥下上了拖拉机……
迩戈的双眼模糊了，但依稀仍能看见姥姥、母亲、妹妹在向他招手。
再见了，亲人。
再见了，栅栏村。
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一路平安吧！迩戈想。
村上的拖拉机把三人送到公社大院。
公社大院做了精心布置，大门上方挂着“参军报国无上光荣”的横幅。横幅是红底白字，白色仿宋体大字显得格外庄重。
整个永定集人民公社，今年有二十多个年轻人应征入伍。人到齐后，公社举行了简单的送别仪式，然后用卡车送他们去县城。
集中
解放牌汽车载着入伍青年和送行的公社干部，从永定集公社大院出来拐上公路，朝着县城疾驶而去。身后，留下一道道烟尘。
车厢里的青年们，有的在大声说笑，有的在小声交谈，有的呆呆地目视着前方。
迩戈站在车厢里，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叹与惆怅。从今天起，自己就要离开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他仿佛又看到了母亲依依不舍的满脸泪痕，听到了姥姥的千叮咛万嘱咐，看见了妹妹拉着他的手泪流满面，还有父亲那一脸的深沉。想着想着，他的眼泪顺着两颊流了下来。
汽车进城后，径直开往县委门前的大广场，那里已停下一排排卡车，大喇叭里正播放着雄壮的歌声：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
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
群众对我拥护又喜欢；
……
田部长领着大家下了车，先安排迩戈在晚上的大会上代表全县新兵表态发言，然后招呼大家列队。田部长简单交代几条注意事项，然后说：
“马上就要领取军装和被装，大山你们几个跟我来！其余的先去县委招待所待命。”
一堆军用物品领了回来，依次分发到每个人面前。棉衣、棉被、皮大衣，单衣、衬衣、解放鞋，刷牙缸子、洗脸盆，帽子、裤带、武装带等一应俱全。
小伙子们穿上崭新的军装，在广场上集合时，个个显得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李排长跑步来到队列前，下达了“立正”“稍息”的口令，然后说：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排长，大家以后可以叫我李排长，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李排长！”
“现在你们已经是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了，一定要服从命令，听从指挥！”
“坚决服从命令，听从指挥！”
“我们现在要用一个小时的时间，做简单的队列训练，同志们要严肃认真，有决心没有？”
“有！”
广场上，“立正”“稍息”“起步走”“跑步走”“敬礼”“报数”“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的口令声不绝于耳，整个广场犹如一片绿色的海洋。
晚饭后，新兵们排着整齐的队伍，依次走进大礼堂。马团长和几名军官、县领导、武装部领导等十多人坐在主席台上。
这是县里为新兵们举办的欢送晚会。部队领导、县领导依次讲话，希望新战士到部队后认真学文习武，安心服役，不要有后顾之忧，多为国防建设做贡献。每个人的简短讲话之后，都会赢得新兵们雷鸣般的掌声。
迩戈代表新兵表完态，也赢得一阵掌声。接下来就是电影招待会。等迩戈走下主席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电影已经开始，只见白皑皑的雪山、翠绿色的草原、奔腾的骏马、云朵般的羊群，展现在眼前。电影里，一眼望不到头的排排林带，数也数不清的块块农田，田地里的拖拉机、收割机，马路上的汽车、油罐车，使人目不暇接。一串串晶莹透亮的葡萄，一筐筐又红又大的苹果，一个个绿得发亮的西瓜，令人馋得流口水。镜头一转，穿着少数民族服装的人群载歌载舞地向观众走来，歌声在大礼堂里回荡：
我们新疆好地方啊，
天山南北好牧场，
戈壁沙滩变良田，
积雪融化灌农庄，
我们美丽的田园，
我们可爱的家乡。
麦穗金黄稻花香啊，
风吹草低见牛羊，
葡萄瓜果甜又甜，
煤铁金银遍地藏，
我们美丽的田园，
我们可爱的家乡。
弹起你的冬不拉吔，
跳起舞来唱起歌，
各族人民大团结，
歌颂领袖毛泽东，
各族人民大团结，
歌颂领袖毛泽东。
晚会结束，大家列队回到招待所，已是晚上十一点钟。新兵们异常兴奋，毫无睡意。有的坐在床边，有的躺在床上，有的思考着什么，有的在整理新领的被装。
迩戈坐在凳子上看着战友们，友金走过来问他：
“明天就要上火车了，我们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有可能是新疆。”
“为什么？”
“你们都看看，不是给我们发了羊皮大衣吗？”
“发羊皮大衣就是去新疆？东北也特别冷，为什么不会是让我们去东北？”
“你们想想看，刚才让我们看的是什么电影？”
“电影？电影与我们要去的地方有什么关系？”
“我们领了皮大衣，放的电影是描写新疆生活的片子。我下午问过田部长，到底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当兵，部长说，今晚就会明白的，但他没有明说要去什么地方。”
“那你怎么能猜到一定会是新疆？”
“田部长说今晚就会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发了皮大衣，又看了说新疆的电影，现在再分析田部长的话，我可以告诉大家，我们当兵的地方肯定是新疆。”
对迩戈的分析，大家都表示认同。友金笑嘻嘻地说：
“佩服佩服，你分析得很有道理！怪不得村里有人给你起外号叫‘阁老’呢，有见识，有见识。”
大家围绕要去新疆当兵，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家住永定集的大个子李大勇站在地上，看看大家，神秘兮兮地说：
“我听大哥讲，新疆吐鲁番天气热得很，《西游记》里的火焰山就在新疆。夏天那里温度很高，把鸡蛋放在地上，吸袋烟的工夫鸡蛋就熟了。因为天气热，男的都是光膀子，女的不穿裤子穿裙子。吐鲁番的人都住在地窨里，县长办公室放着大水缸，县长就坐在水缸里办公呢！”
这番话听得大家哈哈大笑。看大家来了兴致，李大勇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继续讲：
“新疆是夏天热死人，冬天冻死人。到了冬季，鹅毛大雪下个不停，一夜之间就能下到齐腰深，连屋门都推不开。还有，马路上的积雪是不扫的，一层摞着一层，经太阳照射和人车碾轧，马路就变成了冰路，当地人出门都是滑冰。据说，那里的冬天，最低温度可达零下三四十摄氏度。身上穿着皮大衣，头上戴着皮帽子，脚上蹬着毛皮靴，脸上箍着鼻囊子，你才敢出门。男人上厕所，手里都会掂着小木棍儿，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告诉你们，冬天在那里尿尿，尿水还没有落到地上，就在空中结成了冰，要赶快用木棍敲断，才能继续尿……”
大家的笑声打断了李大勇绘声绘色的讲述，友金捂着肚子弯着腰，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夜深了，新兵们躺在床上，又天南地北地扯了一阵子闲话，然后就都睡着了，李大勇呼噜呼噜地打起了鼾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