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亚特：你认为达到幸福的因素是什么？
罗素：我认为有四个因素最为重要。第一也许是健康；第二是足够满足你需要的收入；第三是愉快的人际关系；第四是成功的工作。
魏亚特：你是怎样看待健康的？为什么你把健康看得如此重要？
罗素：我想，倘若你有某种疾病，那么你确实是很难得到快乐的。某种疾病影响到你的心情，并使你感到痛苦。有些疾病你能顽强地忍受，而有些疾病你却不能忍受。
魏亚特：你认为是健康使你快乐还是快乐使你健康？
罗素：我认为主要是健康使你快乐，但快乐也有助于健康。我认为快乐的人比不快乐的人生病的可能要小得多。
魏亚特：我们能否谈谈第二个因素——收入？它的重要性如何？
罗素：这取决于你习惯的生活标准。倘若你习惯于过颇为俭朴的生活，那么你就无需很多的收入。倘若你习惯于过非常富足的生活，那么除非你有很多收入，不然就会觉得痛苦。我想，这个问题完全取决于你习惯过的什么样的生活。
魏亚特：虽说如此，但是否会走过头而变成钱迷心窍了呢？
罗素：很容易走过头，通常是这样的。你会发觉最有钱的非常害怕自己死于劳动救济所。这种情况是常有的。
魏亚特：如此说来，太多的金钱未必能使人幸福。
罗素：不，我认为金钱是最低限度需要的一种，对此你不必想得太多。倘若你脑子里老是想着金钱，那么你会觉得非常烦恼。
魏亚特：你把人际关系因素排在第三位，你的意思是否认为这确实如此呢？
罗素：不，就我的经历来说，应该说它是首要的，或者说它的首要性次于健康。
魏亚特：你能否把你对此的意思作一点解释吗？
罗素：我以为它所表示的意思是明白无疑的。它就是友谊、爱情、儿女亲情，以及所有那些亲近密切的人际关系。倘若这些关系不愉快，那么就会使生活过得很艰难。
魏亚特：工作。现在你如何看工作呢？成功的工作的重要性如何？
罗素：对所有那些精力充沛的人来说，工作确实是很重要的。有些人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但是，倘若你精力旺盛，那么你必须为此寻找出路，而工作则是明显的出路。当然，倘若工作是不成功的，那么它就不会使你快乐。但是，倘若工作是成功的，那么它使你生活充实，并给你带来无比的快乐。
魏亚特：工作的种类有没有关系？
罗素：除了某种危险的工作之外，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关系。我的意思是，我假定，倘若我是共产党政治局委员，那么这种工作就会使我担心。
魏亚特：对某些喜欢这类工作的人来说，它也许富有刺激。
罗素：是的，倘若某人喜欢这类事情，那么这就没有关系。
魏亚特：低级的工作和高级的工作——它们的重要性如何？
罗素：没有什么关系，这取决于一个人的性情。有些人除非从事伟大的事业，不然他就会感到郁郁寡欢，有些人热衷于雕虫小技而感到其乐无穷。这同一个人的性情息息相关。但是，你所做的工作，应当是你有能力可以做好的工作。
魏亚特：你话中的弦外之音似乎是，凡事尽可能悠着点，懒散也是福。
罗素：是的，但就我的经历来说，这谈不上快乐。一个人历经千辛万苦而获得了事业的成功，往往令人欣喜若狂。我认为懒散之人与这样的福气没有什么缘分。
魏亚特：有人说：智慧越高，烦恼越多，对此你是怎么看的？
罗素：不，我并不以为然。我宁愿少一点快乐而多得到一点智慧。我爱智慧！
魏亚特：你认为哲学有助于快乐吗？
罗素：倘若你恰好对哲学感兴趣，并善于运思，那么它就有助于快乐，否则就不然——其实干泥水活也其乐无穷，要是你是一个好的泥水匠的话。只要你做得好，任何事都有助于快乐。
魏亚特：不利于快乐的因素是什么？
罗素：除了我们刚才谈到的那些相反的情况之外，这样的因素很多。其中之一便是忧虑。就此而言，我是越过越快乐。我的忧虑越来越少，因为我发觉了对付它的行之有效的办法，这就是遇事作如是观：“现在有什么糟糕透顶的事情可能发生呢？”“好吧，100年以后终不会还是如此糟糕吧；这也许不会有什么关系。”你对此想通了，也就不会那么忧虑了。忧虑来自躲避，不去面对可能发生的各种不愉快的事物。
魏亚特：你能随心所欲地排遣忧虑吗？
罗素：不完全能够，但在很大程度上能够做到。
魏亚特：你认为嫉妒也是不利于快乐的因素吗？
罗素：嫉妒，是的。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嫉妒是造成很大痛苦的根源。我记得画家海登，他不是一位杰出的画家，但他自以为是。他在日记中写道：“拿自己与拉斐尔相比，捱了一个痛苦的上午。”
魏亚特：你能否进一步谈谈这一问题？
罗素：我认为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拥有很多东西，本来可以使自己快快乐乐的，但只是因为别人似乎拥有更多一点的东西而产生了烦恼。他们想到别人拥有更好的汽车或更好的花园，想到某某人的工作得到了那么多的称赞，或者想，要是能住在更愉快的环境里，那该多好啊——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不是去享受可以享受的东西，而是去想别人有更多，这样也就没有愉快了，而别人多不多，这是不值得计较的。
魏亚特：是的，但在某种意义上说，嫉妒不也可能是一件好事吗？倘若你嫉妒别人的成果，因为你觉得它可能比你的成果要好，那么嫉妒不也可能成为刺激你更好地做好自己的工作的兴奋剂吗？
罗素：是的，有这样的可能，但这也可能刺激你把事情做得更糟。我认为，嫉妒首先是试图干扰别人的工作。超过别人有两种方法：一种是使自己超过别人；一种是把别人往后拉。
魏亚特：厌烦……你认为它的重要性如何？
罗素：我认为厌烦是至关重要的。
魏亚特：一个人怎样才能消除厌烦？例如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子，结婚之后除了家务之外，无所事事，她该怎样排遣厌烦呢？
罗素：这是坏的社会制度所造成的问题。我认为你不能老是通过个人行动来加以改变，但你所举的这个例子在今天是非常重要的。这表明我们还没有一个好的社会制度，因为每一个人都应当发挥其所掌握的任何有用的技能。现代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结婚之后不能很好地发挥作用，那是社会制度所造成的结果。
魏亚特：了解自己行事的动机，避免自欺，这在很大程度上有助于快乐吗？
罗素：我认为这很重要。人们常自以为是地想，激励他们的是崇高的理想，并由此而仇视某些人物、某些群体或某些事物。到头来其实很可能并非是那么一回事。倘若他们能够认识到这一点，我认为他们会更快乐。
魏亚特：你是否认为是自欺造成了人们的痛苦？
罗素：是的，我认为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
魏亚特：你是否认为在逆境中可能有快乐吗？例如坐牢，而你曾经坐过牢。
罗素：是的，我在监牢里度过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时光，但那时我被关在第一区，在那里我根本未尝到通常那种困苦的监禁生活。但是，通常那种监禁生活对从事脑力工作的人来说是非常难受的，而对从事体力劳动的人来说则比较好过一些，因为你的精神生活并没有被剥夺多少。
魏亚特：你是否认为像你这种情形的坐牢——当时你认为自己是为正义的事业而坐牢——比你因为罪有应得而坐牢要容易快乐一些呢？
罗素：确实是这样。
魏亚特：就因为这关乎原则？
罗素：是的。
魏亚特：你是否认为信奉某种事业有助于人们的快乐呢？
罗素：是的，假定人们对他们信奉的事业多少能取得一些成功。我想，倘若这是不会成功的事业，那么他们也就得不到快乐。但是，倘若他们信奉的事业不时能取得某种程度的成功，那么我认为它有助于人们得到快乐。由此推之，我想谈谈闲情逸致，尤其是对老年人来说，这是幸福的非常重要的因素。你的兴趣越是广泛，对自己的生命越是超脱，就越不会在乎你自己的生命也许不久将结束。我认为这是老年幸福的非常重要的因素。
魏亚特：对所有那些经常发表的教人如何长寿和快乐的见解，你是怎样看的？
罗素：谈到如何才能长寿，那是医学问题，对此我不想发表什么意见。我得到大量这类方法鼓吹者的材料。他们告诉我如果我服用他们的特效药，我的头发就会再变黑。我不能确定我会愿意那样做，因为我发觉我的头发越白，就越有人相信我所说的话。
张广勇 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