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贤一怒之下拂袖而去,此后日日宿于自己宫内,宫女们不免有些不安起来。那日皇帝和贵妃争执,皇帝出来的时候脸上隐隐似有掌痕,宫人背后议论,都怀疑皇帝与贵妃两人打起来了,贵妃挣扎失手犯了圣颜。于是萧燕燕入宫不久就失宠的流言悄悄传开了。
消息先从宫中出来,公主胡古典在进宫探望世宗的两位小妃啜里和蒲哥的时候,听说了这件事。自然,两位太妃说起这件事,纯然是因为对皇帝的关心和担忧。
胡古典与耶律贤同母,但祥古山事变时,她还在襁褓之中。耶律贤四岁经历宫变,已经懂得暗藏心事,自然不可能像普通孩子那般无忧无虑。而并不同母的只没和胡古典两兄妹,虽在穆宗掌控中长大,却被保护得很好,天真无忧,因此从小到大反而更加亲密。
耶律贤虽然是他们眼中的好哥哥,却始终有距离感,再加上自他在黑山登基以后,原本文弱多病的兄长摇身一变成了皇帝,让弟妹们大吃一惊之后,更增了未知的畏惧感。
然而距离感并不妨碍兄弟姐妹间的彼此牵挂。胡古典心中担忧耶律贤,却不敢直接探问,而对于陌生的贵妃更不好乱说,只得来找只没。
耶律贤登基后,便封了只没为宁王。且说只没这段时间极是忙碌,他受伤以后的性子从意气飞扬变得自闭畏怯,不肯见人。耶律贤知他心事,特意召见只没,说自己诸事无可信之人托付,只有他出手辅助方可放心,一面叫人为他打造一只金冠,遮住他失去的那只眼睛。
只没本不愿意,但见耶律贤说得可怜,他体弱多病,刚刚继位又无人可托,哪怕自己再难堪再不敢见人,也只得硬着头皮迈出了宫门。然则及至真正走出门去,却发现这一步并不是那么困难。契丹人好勇好战,多年来从战场上下来的勇士,缺胳膊少腿被毁容的贵族并不少见,他最怕被人议论的残躯,也没有多少人取笑,顶多是多看一眼。只没曾经有多自负,受刑伤残的心理挫折就有多深。但是他自己心里最看重的东西,发现别人并不如他以为的这般看重时,反而渐渐走出了心障。
耶律贤派人观察了几日,知道他已经走出第一步,立时将许多事务统统扔了过来。只没突然被这如山的工作压得无暇顾影自怜,只忙得脚不沾地,脾气暴躁,胡古典刚进他的宁王府,便见他对着一干手下的官员大声咆哮,看见胡古典进来,方挥手令诸人退下。
但见着诸官员如蒙大赦般抹汗退出,胡古典不禁笑了起来。只没见她在笑,有些讪讪地道:“胡古典,让你看笑话了。这些人实在是太蠢,事情都办不好,由不得我不发火。”
胡古典却摇了摇头,只没如今生气勃勃骂人的样子让她不禁由衷道:“三哥,看到你这样子,真好。”
她的三哥终于摆脱了意气消沉,恢复了过去的意气风发。
只没问她:“你如何有空来了?”
胡古典叹气道:“我有事与你商议呢……”接下来就把自己在宫中得知之事与只没说了,担心地说道:“三哥,二哥他好不容易成亲了,却是这般光景。要不然你去问问二哥,或者是让三嫂进宫去问问贵妃,也好让我们帮他!”
只没听了,反而先问胡古典:“说起来,我还不曾问你出嫁之后过得如何。当日你我都被赐婚,我当时不肯理会外界的事,所以竟是疏忽了做兄长的责任。”
胡古典听了这话,脸一红,羞答答地低下头来,含糊道:“三哥你放心,我没事的。”
只没狐疑地看着胡古典:“你可要同我说实话,不要瞒我。你这门婚事是太平王安排的,他可不是好人,给你指的这个驸马,可不要是不好的。”他自己是拼死求来的安只,耶律贤当日也是装病重才躲过指婚,难免怀疑胡古典的婚事未必顺遂。
胡古典本有些害羞,想含糊过去,见只没这般说,抬头急道:“三哥,驸马待我极好,我极是满意。”见只没神情仍然不信,想了想,还是补了一句道:“虽然他出身后族旁枝,官爵也不高,家势单薄,但我又不计较这些,只要他人好便是。”
只没听了有些释然:“是了,想是太平王未必肯为我们用心,所以不曾挑家世好的,只是没想到恰好这个驸马性情让你满意。官爵低、家势薄却也不是什么事情,只要他待你好,还怕没前途?”
两兄妹既说完自己的婚事,又商议起耶律贤的婚姻来。只没想了想道:“不如你与王妃商议一下如何?安只一向善解人意,这些事情你们女人处理起来方好。”这边就让人去请王妃过来。
而此时的安只却在做一件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情。
婢女塔布,曾经是王妃安只身边的贴身侍女,如今却伏在王府偏院的一间耳房地上痛苦地挣扎嘶叫着。
好半日,她才听到有人进来,走到她的身边,冷笑一声。
塔布抬起头,看到的正是王妃安只,她挣扎着伸手:“王、王妃,快救我!”
安只笑吟吟地蹲下来看着塔布:“毒是我下的,依兰拿酥饼给你是我吩咐她的。你叫我救你,脑子没病吧?”
塔布顿时大惊,颤声问她:“你、你——为什么?”她的脑海中本是一片茫然,看着安只的笑容,似乎明白了什么。
安只的眼神变得狠厉:“哼,我现在是王妃了,为什么还要留着你这么个贱奴?”
这个贱奴,她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就想杀了她。那一天她跪在太平王面前苦苦哀求的时候,塔布就站在太平王的身边,看着她丑态毕现。她是太平王赐给安只的,所以安只必须带着她,容忍着她私底下对自己飞扬跋扈,张口闭口用太平王威胁着她。
可如今,耶律贤登基为帝,太平王已成了丧家犬逃亡在外,她终于不必再忍了。
眼看着塔布咬牙切齿的样子,她心中真是无比痛快。她伸出脚,踩在塔布的头上,得意地笑道:“你是不是又想拿太平王来威胁我?现在可不一样了,只没是主上唯一的亲弟弟,他现在对我言听计从,这大辽我还需要怕谁?别说你只不过是太平王的一条狗,就算是太平王,又能奈我何?”
这个婢女必须死,不仅是她不想再忍她了,更重要的是,她如今是只没的王妃,必须要把自己曾受太平王要挟监视只没的事抹得干干净净。从此以后,她只是只没的王妃,什么污点也不会再有。
塔布只觉腹痛如绞,她咬牙伸手掐住安只踩在她身上的脚,狞笑道:“你以为杀了我就万事大吉了?你做梦!王爷不会放过你的,他一定会为我报仇的……”
安只被她一抓,大惊失色,忙低下头去拉塔布的手,不想塔布手一翻,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腕,忽然纵声大笑起来,突然一口黑血吐出,就此气绝。
安只吓得魂飞魄散,塔布的手怎么也拉不开,自己又被她喷了一脸的血,又气又惊,更加手足无力,只得叫道:“来人,来人!”
方才塔布叫了半天没有人,而此时她这一叫,便见一个侍女急忙走进来,见状吓了一跳,连忙帮安只拉开塔布的手,又掏出手帕给她擦脸,问道:“王妃,您没事吧?”
安只惊魂甫定,没好气地说:“这贱奴临死还要作妖,你替我看看,她死了没有?”
那侍女见塔布形状可怖,不敢近看,先是小心地用脚踢了踢,见塔布不动,又伸手试试鼻息,确定人已经死去,忙道:“她已经死了。”
安只这才放心,恨道:“我的脸可擦干净了,休叫人看出来。赶紧扶我回去洗把脸。”
这侍女忙应了声,又指着塔布的尸体道:“那她……”
安只嘴角不屑地一撇,道:“就说吃错了东西,得病死了,把她抬出去。依兰,从今以后,你来代替她的位置。”
侍女依兰忙行礼道:“奴婢多谢王妃。”
安只得意一笑,由依兰扶了出去。依兰是只没开府以后进来的,因善于奉承,不多时就被安只视为心腹,叫她下手毒死塔布,她连个磕巴也不打就下手了,可见是多么好用的奴才。
安只回到自己院中洗了脸,听说只没找她,赶着殷勤地去了。见了胡古典,知道了原委。她当下忙出主意道:“此事自然是不能问主上了。主上初登大宝,多少朝政事情忙不过来,岂可为这种事打扰他。倒不如我与公主进宫去看看贵妃,打听打听。我想着主上既然纳她为贵妃,必然是喜欢她的。如今夫妻不合,想是贵妃不懂相处之道,若是贵妃懂事了,主上自会满意的。”
只没与胡古典觉得她说得有理,当下决定进宫去见萧燕燕。
燕燕自耶律贤去后,每日里恍若无事,并不理会宫中其他人的眼色。但她身边的良哥和青哥等心腹婢女,却渐渐有些不安起来。
公主和王妃来访,良哥忙来报与燕燕,燕燕无可无不可地允了。胡古典和安只走进来,一番开场白后,胡古典看了安只一眼,安只硬着头皮恭维道:“记得上次见着娘娘,是主上设宴贺太平王新婚。当日看着娘娘,就觉得必是个有福之人。如今可不正是与主上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当真是长生天注定的缘分。”
燕燕听她说得不着调,讥讽道:“缘分……我倒不知道宁王妃还会看相,做王妃真是屈才,倒该去当萨满。”
安只自当了宁王妃以来,却是头一次被人当场扫了面子,不由得又气又畏,顿时语塞,尴尬地道:“我哪会看相。不过是看娘娘天资聪颖,推测将来必定不凡。”
燕燕已经不理她了,只对胡古典道:“公主还有什么事吗?”
胡古典不似安只这般惯于奉承,见状只好说:“我听说,你和皇兄最近有些……不太好。不知道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得上忙的。”
燕燕看着胡古典,诧异道:“公主何以说这样的话来?可是主上叫公主来的?”
胡古典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的,我是……”
燕燕敏锐地问:“既然不是主上,那公主住在宫外,何以会听说我与主上不合?难道皇帝贵妃的事情,连宫外都在传扬吗?”
她心中不耐烦,倒显得有些气势逼人,胡古典却是个单纯没经过世事的姑娘,被她这一问,吓得站了起来:“不是,不是,并没有这种事,我也只是关心……”
“关心?”燕燕似笑非笑,“谁让公主来关心此事的?”
胡古典顿时支吾起来:“我、我……”
安只素日对胡古典奉承犹嫌来不及,此时见燕燕气势凌人,倒是看不下去了。她见过穆宗宫中那些妃嫔也是被皇帝随手捏死的蝼蚁,不免有些不把燕燕放在眼中,心中仗着自己也是皇亲国戚的身份,出言道:“贵妃未免太无礼了,公主也是一片好意——”
话音未完,却听得有人道:“朕不知什么人竟可到宫中教训起贵妃来?难道连上下尊卑都不知道吗?”
安只闻声,正是她最怕的人,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跪下,颤声道:“主、主上——”
胡古典回过头,见耶律贤正大步踏进来,顿时有些讪讪地低下头来,叫了声:“皇兄!”
耶律贤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安只,只对胡古典点了点头:“你没事多进宫来陪太妃们说说话,至于贵妃——”他声音微拖长了些,笑吟吟地道:“朕前些时候忙于公务,今日好不容易抽了空来,可不能让你占住了。”
胡古典听了他这话,顿时醒悟,扮个鬼脸笑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皇兄和皇嫂了。”这边忙拉起安只,敛袖行礼退了出去。
她是天真毫无心计,安只跪在地下,虽然害怕不已,但起身时匆忙一瞥,却见皇帝朝着贵妃满脸是笑,贵妃却是沉着脸,既不行礼,也没有迎上来,更是连个笑容也没给。
她心中诧异,不敢多言。她虽然只见过耶律贤几次,对他的惧怕竟还甚于穆宗,穆宗虽是喜怒无常好杀无度,但耶律贤却是只消一眼就照出她的心肝脾肺来,叫她在初见他之后的几天里,做梦都会吓醒过来。
见二人走了,耶律贤令众人退下,这才赔笑道:“她们打扰你了吗?你若不好下她们的面子,就由我吩咐以后不让她们进来了。”
燕燕却道:“我若是不想见人,自然拒之门外,并不需要你。”
耶律贤松了一口气,笑道:“你不怪她就行。”
燕燕看着耶律贤,神情微动,轻叹道:“你有个好妹妹。”
耶律贤说起胡古典,脸上也有一丝怜意,坐下道:“是我没有好好照顾她。祥古山事变的时候,她才生下来没多久,母后怕路上带着她不方便……幸而躲过这一劫。只是我从小自顾不暇,也没有多少时间陪她,反而教她时时牵挂我。你若是不嫌弃,可否以后多陪陪她?”
燕燕神情一软,又迅速变冷:“她是你的妹妹,又不是我妹妹。”
耶律贤看着她脸上阴晴,心中暗暗惋惜,却也不气馁,转而又道:“她们有没有说些不该说的话?”
燕燕看着他:“这宫中除了你以外,没有人会说不该说的话。”
耶律贤反而笑了起来,她肯发脾气是一件好事,最怕她装着平静,给他一句“奉旨而行”把他噎得连话也不能说。当下也不顾话中的逐客之意,厚着脸皮道:“朕好几天没过来了,你这里住得还好?”
燕燕淡淡地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住得好与不好,并没有什么区别。”
耶律贤抚额叹息:“又来,你我如何就不能好好地说几句话呢?”
燕燕反唇讥道:“皇帝若想听好听的,有的是人说给你听,也可以纳上三宫六院、七十二命妇。”
耶律贤却道:“朕不敢!”
燕燕没有接话,只是挑了挑眉。
耶律贤苦笑:“若连自家安全和妻儿性命也不能保全,就算纳上再多的姬妾,生下再多的儿女,又有什么用!”
燕燕咬了咬牙,知道此人是利用自己心软博同情,然而他虽然行为可恶,但是童年之惨也不能不让人动容。耶律贤看着燕燕,诚挚地道:“我虽已是皇帝,但对于我来说,世间一切的享受并没有多少意义。不管你信不信,我此生唯一所求,也不过是让我与我要庇护的人,都能够平平安安地活着。”
燕燕心头一酸,忍不住说道:“可你却不让别人平平安安活着。”
耶律贤问:“朕登基以来,杀过谁了?”
燕燕语塞:“可我……”见着他的神情,顿时怒了:“就算我们都活着,可你却让大家都活得不开心。”
耶律贤苦笑:“今天不开心,明天不开心,后天就会把不开心的事都抛开。因为我们都要继续活下去。”
燕燕怒而转头:“不可能。”
耶律贤的苦笑漾开:“祥古山之后,我也觉得我活不下去,他们都以为我活不下去。我曾经以为这一生除了这件事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事可以更伤我了。可是只没受刑的时候,我恨不得这个世界全部毁掉。从四岁到二十四岁,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闭上眼,已无泪流下,可是脸上的肌肉抽搐得厉害,手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燕燕只觉得他又要陷入迷乱的梦噩中,就像那天夜里,她在小酒馆看到他的神情一样。
那夜,她给了他一个拥抱,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把自己的拥抱,给了韩德让以外的另一个男人。这个拥抱葬送了她的爱情,她曾经痛恨自己的不长眼,可是此时他的无助让她忽然觉得并不后悔在那个冰冷的世界里,给予他当时唯一的温暖。
她上前一步,手伸到一半,却又犹豫,停在半空中。
耶律贤睁开眼睛,看着燕燕伸出的手,惨然一笑,一字一句地说:“燕燕,听过一句话吗?‘何不食肉糜’!”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燕燕看着他的背影,并没有往日他被自己气走后的快意,只觉得有一丝心痛和失落。
她怔怔地坐着,直至天黑,宫女们送上膳食,她索然无味地用了几口,就早早上榻,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灯火忽亮起来,青哥急急上前,掀了帘子,低声唤道:“娘娘,娘娘!”
燕燕一惊,坐起问道:“出了什么事?”
青哥神情焦急道:“主上宫中的四端来报信,说是主上夜惊梦魇,他们不敢做主,来请示娘娘。”
燕燕掀被下榻,问道:“没叫太医吗?”
青哥忙道:“太医已经去了,却不敢治疗……”
燕燕一边穿衣一边听着她回报,听到这里顿时恼了:“为什么不敢诊断,难道他从前就没有发过病,那时候是怎么处置的?”
青哥也说不出来,只得道:“奴婢叫四端来禀娘娘。”
燕燕却道:“不必了。”反问青哥:“为什么会报到我这里来?”
青哥嗫嚅着答道:“主上发病不能决事,如今宫中……除了娘娘之外,无人能够做主。”
燕燕怔了一怔才醒悟,耶律贤身为皇帝,他这一发病,宫中真的无人做主。虽然心中恨极他,终究还是不能看着他发病不管,若是今夜处理不好,明天朝堂上就能翻天。
当下只能跺了跺脚,见青哥也是许多事不明白,便叫了耶律贤的贴身内侍四端站在屏风外答话。
四端也是无奈,耶律贤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严重地发病了,素日他发病,身边有韩德让决断,严重时就请韩匡嗣施针。但如今,他倒真不敢去请韩匡嗣了。天晓得皇帝是否还信任韩匡嗣。他毕竟是个奴才,不敢做这样的主。当下只能一边叫御医迪里姑来,一边自己赶来回报贵妃。
燕燕赶到时,却见耶律贤正沉浸于梦魇之中,直挣扎得咬牙切齿,满脸涨红、青筋毕露,黄豆大的汗珠不断,却无法醒来。
婆儿等侍从小心翼翼地围在他身边低声轻唤。
燕燕站在床边,只觉得他本来是极可恨的,可是此刻看着,却十分可怜。
她以为自己是恨他的,他是皇帝,他作践了韩德让和她对他的感情,用权力拆散了他们,逼她入宫。
她对他的看法,最初是由韩德让带来的,她会听到德让哥哥多半带着怜惜和敬佩的口气提到耶律贤。那个四岁的孩子,一夕之间目睹父母的死亡,被恐惧占据了此后的岁月。他要在多疑好杀的穆宗身边活下去,还要庇护住无知的弟妹,既要克服身体的病痛,还要努力去实现父祖的理想。
那时候她心中的耶律贤,是“那个可怜的孩子,那个令人敬佩的孩子”,及至后来见着了他,却又与自己原来的想法不一样。曾经他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完全不觉得他是那个孩子,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在他面前畅所欲言,眉飞色舞。她心里偶尔也会闪过这样的念头,或许他比韩德让更善解人意,她和他在一起,可能比跟韩德让在一起更自在。
她虽深爱着韩德让,但韩德让会看孩子般地看着她,她要压抑自己的任性,又害怕在韩德让面前说错话。可是在耶律贤面前,她觉得不管自己做什么,都是没有关系的。
后来,只没受刑的那一夜,他看上去如此的孤独可怜,像是被这个世界遗弃了一样。他抱紧她的时候,她觉得,他在这世界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但他当了皇帝,忽然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似乎所有的皇帝,都不像一个人,而像一个怪物。穆宗皇帝是这样,他也是这样。穆宗皇帝失去人性滥杀无辜,而他不顾情义夺人所爱。
她把他当成怪物来防备,来抗拒,但此刻,他躺在床上为梦魇所困,如此孤独如此无助时,那一层皇帝的怪物壳子不见了,他似乎又成了那个可怜的小皇子,那个善解人意的朋友,那个孤独无助的哥哥。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喧吵着,似乎都在围着他转,为他焦急,可他躺在这里,依旧是孤独的、无助的、痛苦的,谁也帮不了他,谁也解脱不了他的痛苦。
燕燕不由得坐下来,伸出手去抚他的额头,一片火热。她问:“迪里姑,他怎么了?”
御医迪里姑苦着脸上前道:“主上这是又犯了旧疾,这已经多时未犯了。若换了往日……”
燕燕听得出来他话中未尽之意,若换了往日,自有韩德让照顾着,或者让韩匡嗣来施针。然而此时他是皇帝,夺走了韩德让的未婚妻,逼得韩德让愤然离京。所以,现在他发病的时候,没有韩德让,也没有韩匡嗣了。
“活该——”她想着,然而还是问:“你不能扎这个针吗?”
迪里姑低头道:“若论针石之术,无人能及韩匡嗣大人。”
燕燕叹了一口气:“那就快去请韩匡嗣过来。”
她不发话,没人敢去请。当日失势皇子由得韩匡嗣做主。现在他是皇帝了,谁敢承担他出事的责任。甚至是他自己不会出事,但对于请韩匡嗣为自己施针有心结,怎么办?
耶律贤警觉极高,一遇到人接近的时候就会受惊挣扎,迪里姑也不敢轻易尝试。
虽然此时耶律贤心腹极多,然而真正能够与他贴身亲近的人没有几个,清醒时,他对每一个人都和煦如春风,但在他隐入梦魇的时候,就算是连婆儿都未必能够让他安静下来。唯一信赖的韩德让却不在了。
天黑了,灯烛摇曳,此刻宫人正在赶去请韩匡嗣,其他所有的人,都只能焦急地看着耶律贤困在自己的梦中无法挣脱。
燕燕并没有发现,当她坐在耶律贤床边,手放在他额头上的时候,耶律贤似乎比较安静。她再一次去拭探他额头温度,耶律贤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燕燕怔了一怔,以为他醒了,正想挣脱,不想耶律贤抓得更紧,透着几分用力。他仍然双目紧闭并未醒来,手是滚烫的,额头也是滚烫的,燕燕一时竟不忍挣开。
耶律贤抓紧了她的手,竟不再似之前那般不安,渐渐平静了许多。燕燕见状,便也不再想要挣脱。
他是不安的,哪怕他当了皇帝,依旧是不安的。燕燕忽然明白了。
如果说之前她对他是憎恨的、恐惧的、排斥的,她故意要顶撞他、激怒他,心底暗暗希望他会因此而冷落、远离、甚至杀了自己。但此刻她清楚地知道,他并不是想占有她,他只是想得到一份温暖,而自己恰恰曾在那样一个时刻给了他温暖。
孤苦皇子,或是皇帝,但不管哪一种身份,都没有给他对人信任的能力和条件。身边这些已经跟随多年的侍从也无法在他病发时安抚他,在他内心深处,他们不足以让他信任。
而自己,却是个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