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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易厢泉奉命办案

青衫少年趴在桌案上,眯着眼,看着窗外。窗外有一棵树,树上一只蝉。它穿过绿色的叶子,向着夏日明晃晃的太阳飞过去,显得孤独而自由。

青衫少年十八九岁,有一张清秀的脸。书院里坐着一群布衣书生,他是其中最贵气的一个:头戴玉冠,内穿藏蓝色缎面里衫,外着孔雀色青纱,腰间别着一根孔雀毛。那孔雀毛色泽艳丽,如今被同窗偷偷取了下来,正捏在手里扇风。

少年直起腰身,哼了一声,将孔雀毛抢夺回来重新挂到腰间,还偷偷瞥了一眼教书先生。先生正捧着书卷站在最前面,沉醉地念着那些之乎者也。窗外蝉叫个不停,屋内却闷热得要命,有一半学生在偷偷打盹。

少年眼睛一眯,头一歪,困倦了。突然,一个纸团朝他扔了过来,砸到了头上。青衫少年的倦意一下子没了,急忙打开。只见上面只有三个字:

门已关

少年一惊。这字条是身后的同窗传给他的。只见他们几人正在后窗探头探脑,挤眉弄眼。从他们的视角,能看到书院门外发生的事。

青衫少年想都没想,“腾”的一下站起,瞪着大眼。他看见守卫统领方千面色严峻,带着一伙人马贴了告示,并且关上了庸城的大门。

“夏乾,你给我坐下!真是无法无天了!”先生扔下书本,怒气冲冲地朝他喊着。

这位名唤夏乾的青衫少年皱了皱眉头。夏乾,他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因为爹是富商,“夏乾”与“下钱”同音,显得吉祥又好记,但是叫出来总会显得庸俗。

周围同窗低声笑了起来。夏乾转过头来看着先生,摸了摸后脑勺,却没有坐下的意思,认真道:“先生,快快下课吧,城禁了,大盗来啦!”

他的这一句话,立刻让学堂里的学生炸了锅。前排的学生个个面色冷峻,恋恋不舍地捧着书本,高声谈论国事,骂着奸贼。后排的学生开始一脸喜色地收拾书包。先生面色铁青,无奈地看了他们一会儿,宣布下课。

这一放,便是六日。

夏乾第一个冲出门去,速度很快,熟练地爬上了西北角的银杏树,把书包一扔,从灰色的围墙上翻了下去,笨拙地跳到地上,蓝色缎面里衫也被撕了个大口子。

守卫统领方千正带人廵街,发现有人偷偷翻墙,连忙提刀围上去。

“夏……夏乾?”方千走近,诧异地看着他。

夏乾抬眼看了看一众守卫,哀求道:“不要出声,我娘来堵人了!”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远远看到书院的大门外停着一辆华丽的驴车,还挂着夏家的牌子。

方千收回了刀,皱眉道:“衙门忙,恐怕顾不上你。”

“可我认识易厢泉,让我去,只见他一面,我一定能帮忙!”夏乾又哀求几句,方千没办法,带着守卫帮他遮掩,几人一路走到了衙门口。

方千先进去通报,而夏乾在门口等着回禀。

庸城府衙在庸城的北侧,不似唐代建筑的恢宏,衙门的园子体量较小却玲珑精致。在庸城繁华的楼宇中,庸城府衙安然而立,像个倨傲的文人。

夏乾倚在一棵略微发黄的银杏树下,等了许久却不见动静。他抬头瞅了瞅夏日明晃晃的太阳,有些焦急,索性和守卫打了招呼,自行穿过迂回的长廊来到后衙屋外。他在门口停住了,耳朵贴着门缝,听见屋内有声音。

“您别急……”

“我能不急?抓不到贼,朝廷发下来的银两会削减,庸城的桥、城墙、府衙的修建都成了问题,我的乌纱也不知戴不戴得稳……可是守卫方案到现在还未定下来!”这个焦急的声音是杨府尹发出的。他是庸城的地方官,已过不惑之年,大腹便便。除了去青楼,他走到哪儿都要穿着官服。

“可是……易公子今早就不知去哪儿了。他是大理寺派来的,他不发话,我们不敢有所行动。”这低沉木讷,是方千的声音。

“他聪明归聪明,但是我派人查了查易厢泉的底,”杨府尹在屋内焦急地踱着步子,“他师父是邵雍。当年和朝中大员常有来往,但拒绝入朝为官,在苏门山隐居了二十年,日日研究易理。但是七年之前——”

七年之前?

夏乾似乎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事了。邵雍一生不慕名利,智慧无双,本是深受百姓爱戴的贤德之人。七年前的春天,突然用刀砍死了自己的结发妻子,从此入狱,含恨而终。此事在洛阳城轰动一时。

他将耳朵贴着门,想偷听些细节。还未听到几句,却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

“进去吧,没事的。”

夏乾猛一转身,就看见了故人。远远地,易厢泉站在一棵银杏树底下,笑着看着他。他还是着白衣白帽,戴着一条白围巾,和小时候一样瘦瘦高高,眼睛里闪着犀利的光。一只鸳鸯眼小白猫站在他的左肩膀上,瞪了夏乾一眼,跳上树梢溜走了。

夏乾心里一阵激动。身为家中独子,他在庸城平安无事地活了将近二十年。二十年来他被家人严加看管,很少经历大事。他人生中最大的事,就是十岁那年坠落山崖,被易厢泉所救。易厢泉一到,大事就会来了。

不等夏乾开口,易厢泉就从腰间抽出了铁扇子,走上前用扇子戳开了门。

“嘎吱”一声门响。屋内,杨府尹闻声抬头,赶紧闭了嘴。见到易厢泉进门,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看到了夏乾,脸色却一下子变了。他知道,眼前这位小爷是扬州最有钱的主,也是庸城最游手好闲的瘟神。

“夏公子,你怎么来了?你们认识?快请坐,请坐!”杨府尹赶紧寒暄起来。

“认识十年了。”夏乾傻笑一下,算是行礼,却没有落座。屋内光线甚好,杨府尹和方千正围在圆桌旁研究着什么。

易厢泉快步上前去,拉出凳子坐下了。

“易大仙,您可算是回来了,急死我了。”杨府尹擦擦额间的汗,“方千,快把守备地图拿来!”

方千赶紧递上图。杨府尹指了指守备图:“今日城门关闭,一共城禁六日,庸城是扬州的城中城,地处扬州中心,城墙坚固。朝廷派了八十精兵来围剿大盗。如果大盗要行窃,他现在已经混进来了。实在不行,我们……挨家挨户搜!”

易厢泉不答,举起地图来看。十字街为庸城中心,贯穿整个小城。西街为烟花巷子,剩下的地段坊市界限早已打破,民居密密麻麻不知多少户。只有一大块空地是突兀的,那是夏家的府邸。易厢泉把地图放下,“没用。”

“没用?”一旁的方千像是被人怀疑了一般,有些激动,“我们都是刚从西夏战场退下来的战士,彼此相熟,个个骁勇善战!”

易厢泉没有说话,只是皱了皱眉头,明显不是这个意思。

“易大仙,我们没时间了,”杨府尹焦急地走来走去,“明日会有朝廷特派的钦差进城。后日青衣奇盗偷窃。他都得手十四次了,那贼——”

终于说到夏乾感兴趣的话题了。他冲上前来,探着脑袋眉飞色舞地道:“我知道,我知道!听闻上次那贼偷了一个鼎。那次事件相当诡异,在齐州府的院子里。听说那天晚上派了两百个人……”

“不用你讲故事,大家都知道。”易厢泉似乎心情不好,这句话把夏乾一肚子话全堵了回去。

方千赶紧接话道:“这次所偷之物,是犀牛骨所制筷子。”

“犀骨?”夏乾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那是什么宝贝?”

杨府尹知道他爱听这些故事,于是道:“春秋乱世,有位诸侯因为犯了事被囚禁在自己宫内。他与一位巧匠是至交。巧匠手艺精湛,做了一个精美的食盒,每日都装些点心送给诸侯。兵变之后,诸侯的日子过得不复往昔。临终之前,诸侯命人将食盒送给巧匠,以纪念昔日友情。据说,这犀骨筷子就是那巧匠所制,不仅精美,而且常年用糖水浸泡,含在嘴里都是甜的。”

夏乾嘟囔:“听起来值不了几个钱。那大盗为何要偷这个?杨府尹,有这种好东西也应该拿出来给我见识一下。”

听了这话,杨府尹心里一颤。这夏小爷一向是惹事的主,这么贵重的东西……易厢泉抬头,示意方千把东西拿来给夏乾看。

杨府尹赶紧劝阻:“外人还是算了吧……”

夏乾眉头一皱,刚要发牢骚,易厢泉却抬手一指:“杨府尹,您厅里的那个玉鹤鹭纹炉看着挺贵的。”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杨府尹睁大小眼睛一看,这不是去年夏家送来的生辰礼吗!官员受这种贿赂稀松平常,可传出去也实在颜面无光。他擦擦冷汗,连忙道:“方千,带人拿东西来!”

不一会儿,几个守卫端着小盒子来了。木盒镶嵌着青白玉,红褐色沁,上雕双螭。玉石与木盒子的纹饰扣在一起,无一丝缝隙。

杨府尹亲自打开了它。夏乾踮起脚看去,伸手要拿,被易厢泉用铁扇打了回去:“你就别碰了。碰什么坏什么。”

和牦牛骨筷、象牙筷一样,这双犀骨筷子也是白色的,上面雕刻了一龙一凤,精美绝伦,是皇室才能用的图腾。尾部的镂空更加出奇。镂空的部分不过三寸,间隙如丝,似云卷,巧夺天工。这种工艺制作异常艰难,无异于在蚂蚁上系绳,在米粒上作画。虽然筷子的做工技艺独绝天下,材质也不错,但它非金非玉,毕竟只是一双筷子。与古玉、翡翠甚至名窑出产的陶器相比,它就不怎么值钱了。

夏乾看完,脱口而出:“东西是精美却不算值钱,青衣奇盗何须大动干戈来偷盗这玩意儿?”

易厢泉伸手将筷子拿在手里,细细地打量着:“青衣奇盗犯案十四次,有两次在杭州,其余分散在各地。赃物有值钱的,更多是不值钱的,唯一相同的是制作时代相近。一共偷了八个扳指、一个青铜鼎、四个簪子,还有一棵灵芝。筷子是头一遭。”他说完,众人都沉默了。这些东西并不是很值钱,种类也有所不同。易厢泉把筷子放回去,若有所思。

夏乾又问:“那他何时来盗?”

“后日,戌时来盗。易公子,你定然有什么好主意,不妨私下说说。”说话间,杨府尹看了夏乾一眼,心里暗想这夏大瘟神怎么还不走。

瘟神,这是夏乾的绰号。夏乾自幼生在庸城。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但对人也算仗义,从官员到乞丐,夏乾都能称兄道弟。但他太机灵,太碎嘴,太无聊,太好奇,太爱管闲事——瘟神的绰号就这么得来了。

夏乾心知杨府尹嫌弃自己,叹了一口气,准备出门避嫌。易厢泉却拉住了他,“方法我是有的,只是需要钱。不知大人可否……”易厢泉抬眼看了杨府尹一眼。一听要钱,杨府尹和方千后退了一步。易厢泉翻了一个很不明显的白眼,转头看向夏乾,他已经开始掏钱袋了。

“要多少?”夏乾从钱袋里拿出一堆散碎银子,还有几张银票。

“五十两。”

“这么多!”夏乾感慨了一下,还是伸手递给了他。

易厢泉把银票往怀里一揣,笑道,“杨府尹,明日带着东西来见你。”

杨府尹只得赔笑,今日这集会也算是散了。易厢泉率先出了门,夏乾却没有出来。他退后一步,走到杨府尹身边。

“有事?”杨府尹看着他,有些紧张。

夏乾拍了拍他的肩膀,解释道:“杨大人,我是外人,也许是我多嘴。易厢泉看着像个大仙,实际上也是聪明绝顶的。我看得出来,这一次他特别认真。”

杨府尹点头:“我们知道。”

“但是他这个人不按常理出牌。”夏乾想了半天,似乎才想到合适的措辞,“如果他突然出些怪招,你们一定要多担待,不要在乎他的身家背景,要绝对地信任他。如果他保不住犀骨筷,就没人可以保住了。”

杨府尹一怔,不知道他是何用意。夏乾也解释不清,寒暄几句,便告辞了。出了房门,迎接他们的是庸城府衙夏末最后一丝热风。

城禁之前,从十字大街到西街巷子,大小铺席比比皆是,无虚无之屋。而如今街道空旷,酒馆里没什么客人,门前的绿油栏杆插着两把销金旗,孤零零地在空中飘着。街上偶有三两声犬吠,四五声鸟啼,而蝉鸣则喧闹不止。青衣奇盗一来,弄得人心惶惶,大家都做不成生意。

虽然人少,易厢泉还是拉了拉颈间的围巾。

“你不必遮了,脖子上有小伤疤,又不是脸上刺字,不必在意。庸城是好地方,不会有人说你闲话。”夏乾大大咧咧地说。

“庸城是个好地方,”易厢泉依旧拉扯着围巾,“你大可以在这儿读书经商娶妻生子,一生平安顺遂。”

夏乾被他说中了伤心事,垂下头去。他的表字是乾清,他比较喜欢这个名字,有乾坤清朗、天下太平之意。但是只是他喜欢而已,人人都喊他夏乾。他的衣食住行、婚丧嫁娶,一切的事情都无法由自己做主,包括自己的名字。

“那你说怎么办?”夏乾抬起头,问道。

“抓住大盗,人生自此有了大大的转机,说不定可获得朝廷封号,从此再也无须读书,不用做生意。”易厢泉转过身来,说得很认真。这些事虚无缥缈,说出来有几分可笑,但是在他眼里却没有嘲讽的意思。听到这番话,夏乾的心突然乱了。他平静的生活似乎被某种可能性打破了。

他抬头看了看易厢泉,愣了许久,忽然问道:“我知道你的性格,你一向不喜欢与官府联手,这次你又为什么来抓贼?”

易厢泉似乎没料到他这么问,迟疑了一下。“不为什么。”

“哎哟,休想骗人!”夏乾一摆手,哈哈笑道。

易厢泉犹豫着,慢吞吞地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图纸上画着一个扳指。

夏乾看了一眼,立刻就不笑了。图纸很旧,画的是易厢泉的传家之物。在他师母被杀、师父入狱的当天,他师母头上的金发簪、师父身上的玉佩、家中所藏银两全都没丢,只有这个扳指丢了。记得它当时系在他师母的脖子上。易厢泉外出游历数年,不曾收到消息。待得知家中出事、奔丧回家的时候,他的师父师母已经过世许久,线索皆无。邵雍被世人认定是一个谋害妻子的丧心病狂之徒。只有易厢泉自始至终相信师父是被冤枉的,自此拿着图纸四处奔走,今年终于在江宁府查到了这个扳指的下落。

“这也是青衣奇盗的十四件赃物之一。”易厢泉的声音很轻,但是眼神却异常冰冷。

夏乾拿着图纸,脸色微变,“那当年是不是青衣奇盗……”

“希望不是他。”

“如果是呢?”

易厢泉面色一冷,没有回答。他从夏乾手中抽出图纸,团成了一团,“啪嗒”一声扔在了一旁的树坑里。

夏乾没敢吭声。他知道,同样的图纸,易厢泉手里还有一百多张。

二人在一条岔路口分开了。

夏乾一边琢磨着易厢泉的话,一边晃晃悠悠地走回家。放眼望去,整条街道空空荡荡,大部分百姓已经足不出户了。前方还有一座未修好的桥,桥边一户人家敞着门。几个小孩子在家里跑来跑去,老奶奶坐在自家门口发愁地看着断桥。朝廷不拨银两,桥修不好,孙子上学也要绕很远的路。

“九月九,菊花酒,周小城里登高楼。”几个小孩在家中蹦跳唱歌,却不敢踏出门来。

歌里的周小城是庸城的原名,也是唐时的旧城。太祖赵匡胤当年下令拆了除汴京之外的城墙,填平战壕。传说,庸城的城墙坚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仍然难以拆除,于是统统留下,人们把周小城称作墉城。“墉”字本是墙的意思,而后风水论盛行,有人测算土字不宜,去土为“庸”,故有此名。

然而,去“墉”不可去“城”,土字仍在。

庸城的祸事终于还是到来了,只是今日还暂且没来。

庸城城禁的第一夜就这样过去了。更夫一路高喊:“今夜平安!”

今夜人人安眠,除了夏乾。他因为放学出逃,被母亲罚了,这时候正在书房的蜡烛前面咬牙抄《论语》,直到凌晨才停笔。

次日清晨,是城禁第二日。街上的小贩只在清晨出摊,叫价越来越高,可是街上却冷清了不少,大家心知肚明,如果青衣奇盗要下手,此时他已经混进庸城来了。

夏乾熬了个通宵,竟然很是清醒,抄完《论语》就来到庸城府衙。时间太早,他就在府衙对面的风水客栈闲逛。这里是易厢泉的住所,夏乾来来回回碰见好几拨巡逻的侍卫,还恰巧碰见了同样闲逛的吹雪。

这是易厢泉的猫。

差不多是在两年前的冬天,易厢泉才得知家中出事,赶紧抱着吹雪回来奔丧,与夏乾匆匆见了一面。当时,他的师父、师母下葬几年了。

自那时起,除了白色,易厢泉不再穿其他颜色的衣服。邵雍不仅是易厢泉的师父,也是至亲。古有训诫,至亲亡故时儿女不在身边,属于大不孝。

易厢泉心里当然不好受。

夏乾心里也不愿相信邵雍是杀人恶徒,毕竟是邵雍给了自己“乾清”的表字。

此时,吹雪叫唤了一声,双目瞪着夏乾。

这白猫的眼睛颜色极为特别,一黄一蓝,兴许是从大食一带而来。它很是娇小,平时爱站在易厢泉的肩膀上。

因为天天在外闲逛,吹雪不胖,毛发也整齐干净。与别的猫不同,吹雪认家、认人。记得易厢泉说过,夏乾非常聪明,可是吹雪比夏乾更聪明。

当然,夏乾从没把这种说法放在心里。

等了半晌,却不见易厢泉,只见一辆马车停在了府衙前面。按理说,城禁的戒律是谁也打不破的,没人可以进城。

但是,城门却对另一个人敞开了。

这时庸城的太阳上了三竿,风尘仆仆的赵大人终于抵达庸城府衙。同行十人全部查过,耗时一个上午。

杨府尹匆匆忙忙从府衙里出来,看见轿子,赶紧行礼:“下官不知大人已经进城,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赵大人从轿子中探出头来。他四十岁上下,胡须理得整整齐齐。相比杨府尹而言,他显得沉稳老练,颇有几分高傲。他没有说自己的名讳,大家只叫他赵大人。

赵大人下了轿子,并没有在乎这些虚礼。

杨府尹松了口气。有朝廷官员在,无论结果好坏,都有人担着,自己轻松些,况且这位赵大人看着还不错,他的能力绝对比自己强。

唯一担心的是,如果他与易公子意见不合,要如何是好。

明日大盗就会来,但易厢泉半天不见人影。

迟迟不见官,似乎不妥。

还好赵大人不太注重这些。他进了门,详细地询问了所有守备抓捕情景,认真研究了全城地图,当得知所有计划都只有易厢泉一人知道时,他眉头紧锁:“难道你们要用他一人抓贼?他人在哪里?”

方千赶紧道:“不清楚。当时派易公子来的时候,就有上级说过,单凭易公子一人就顶得过一支军队。”

抓捕计划其实一片空白。

“真是荒唐!”赵大人气得一拍桌子。屋内的人齐刷刷跪了一地。此时夏乾也溜进了府衙,躲在门后观望,不敢进屋去。

屋内一片安静,但是衙门口却有些吵闹。

不一会儿,有人来报:易厢泉带着大队人马到了门口,似乎运来了什么东西。

而赵大人怎么也没想到会和这位易公子以这种方式见面。

东西搬进门的时候,所有人都傻了。那是四个巨大的箱子。领事走在前面,对易厢泉道:“之前的二十根缺货已经补上了,您要不再清点一下?共五千双,每箱一千二百五十双,总共一万根。”

易厢泉点头:“已经清点过了。钱已付清,辛苦了!”

“实在是抱歉,短时间内只能制成这么多。”

易厢泉走上前去打开盖子,从箱中拿出一双白色的筷子,细细地看着。

“这是怎么回事?”夏乾从门外冲了进来,跑到易厢泉身边低声问道。

方千就在边上,他看着箱子,缓慢地伸手进去,竟也从箱中拿出一双一样的筷子。

众人吃惊地望着,方千又大步走过去,打开另一箱。

只见白花花的一箱全是筷子。所有筷子都是长短一致的,刻有龙凤图腾,尾部全都有同样的镂空。因为赶制之故,镂空粗糙了一些。

这是一万根犀骨筷的赝品。

“易公子果然奇特。”赵大人终于开口了,威严的脸上略微显出惊奇的神色。

易厢泉上前行礼,面不改色,只是派人把犀骨筷真品拿来。

取来真品后,易厢泉当着所有人的面,把真正的犀骨筷扔进了箱子里,还是两根分开放的。他伸手搅拌几下,随意至极,仿佛这不过是家中几桶大米,伸手抓抓而已。

“易大仙哟!”杨府尹有些着急,“你……你这是——”

“之前,我对于抓捕计划不愿多言。青衣奇盗在行窃前通知府衙,会导致守卫数量的增加。而人数的增加,看似加大了偷窃难度。但是当众人忙于保护一个小物件时,却更容易让窃贼得手。”易厢泉面向赵大人,站得很直。

“愿闻其详。”赵大人缓缓开口。他一脸严肃地看着易厢泉,目光令人捉摸不定。

“他十四次盗窃,全部成功,您觉得守卫最失败的是哪次?”

赵大人眉头微蹙:“第一次?那时没人把那贼的行窃通知放在眼里。”

易厢泉摇头:“是在平江府。那时,他只偷一个青玉扳指,却动用了两百人守卫。按照预告时辰等到那天入夜,为了防止青衣奇盗用香或者药物麻醉,当时他们决定就把守卫安排在室外。无人想到,那日突降暴雨,刮起狂风,灯全灭了。一枚重量如此轻的扳指怎么能抵得过狂风暴雨的吹打?一片漆黑中,所有人都乱了阵脚,最后扳指在混乱中丢失了。”

“那不能说明问题,何况你没有谈到重点。两次情况是不同的。”

“重点,就是再好的守卫也敌不过‘混乱’。混乱是致命的。如果这是一场战争,‘混乱’足以摧毁整个军队。但是我们如果反过来,与其增加守卫人数,不妨提前让对方陷入‘混乱’。一个盗贼一旦混乱,那盗窃就无法实施。”

“所以……你就做了这些?”夏乾插了一句嘴,却被赵大人狠瞪一眼。

“所以,我们要主动出击。”易厢泉看了夏乾一眼,点头道,“夏公子怕是全城消息最灵通的人,他也最了解我,而他此刻才知道全部计划。那么,青衣奇盗呢?我们假设他现在知道了,可是他明日就要行窃了。”

杨府尹惊道:“那贼现在已经知道你在做赝品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不妨假设他现在知道了,”易厢泉抚摸着犀骨筷赝品,目光如炬,语速极快,“把真品混在赝品里,再将这一万零二根筷子在后院全部铺开,院内只留二十人守卫,院外留二十人。当夜宵禁、城禁,各街设好路障,余下的四十人,除了城门守卫,其他人均在各巷巡逻,遇到可疑的人必抓。”

“犀牛骨筷子虽然不值钱,做工却很好,”夏乾走上前去,拿起一根赝品在手中细细把玩,“材质重量很像,但做工差了些,行家看几眼就知道。”

只见那赝品尾部的镂空不尽相同,有些条纹少,有些没镂空到底部。而真正的犀骨筷却是做工精良的。

“还不是因为你给的钱太少。”易厢泉低声嘀咕。

夏乾一呆,来不及反应,易厢泉已经转头面向赵大人,朗声道:“黑夜时分,全城都是守卫,在漆黑一片的院子里从万根筷子中选出两根顺利带走,而我们只给那位盗贼一天思考对策的时间。而他的辨别时间、偷窃时间、逃走时间,都只限定在一个晚上。”

他随手又把手中的筷子放回去,发出清脆的啪嗒声。随之而来的,是所有人的沉默。

大家大概在等赵大人表态。

赵大人用手指敲着桌面,缓缓开口:“年轻人,这是个危险的办法。”

易厢泉似乎此时才抬头看了赵大人一眼,虽然只是一眼,从头到脚扫过,似乎不曾遗漏任何细节。这种扫视持续了一段时间,不礼貌,让人很不自在。

赵大人第一次被人这么放肆地打量,也有几分不快。

易厢泉突然笑了一下,目光坚定又不可捉摸:“您此次前来,必定是不怕风险的,抓不抓得到又怎么样呢?又不关您的事。”

然后他顿了一下,又道:“如果您只是来看戏的话,定当不虚此行。”

所有的人都吸了一口气,屋内安静极了。

夏乾苦笑,觉得易厢泉又在胡说八道,脑子也不正常。但是夏乾并不反对这样的无礼言语,也许是自己年轻气盛,他觉得如今的官员在朝堂上拉帮结派,钩心斗角,风骨尽失,也不怎么值得尊重。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本以为赵大人要气恼,但是他却愣了一下,然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对着杨府尹说:“一切照着这位年轻人说的办。”

这是青衣奇盗来临的前夜。

按照易厢泉白天的指示,身着官服带着佩剑的将士遍布整个城镇,各司其职。他们挺直了腰杆,握紧了佩剑,心底对这场战斗信心满满,觉得青衣奇盗是不会赢的。

今夜似乎要下雨,潮气逼人。街上的各种布制招牌随风晃着,像是快被吹掉了一般。风就这么硬挺挺地扑面肆意刮来,卷起残败的枯叶,携几分疏凉,使人突然感觉到了一丝萧条秋意。

也许庸城的秋天终于要到来,蝉鸣像是一下子从这个世界消失了。风声哀号,细细听来,唯有西街能传出断断续续的丝竹声。西街是庸城的烟花巷子,离府衙很远。经营者名唤水娘,也是经营有方,这时候照样顾客盈门,毕竟,青楼和青衣奇盗,只有个“青”字的关系。

除了西街之外,全城宵禁。街上偶尔能见到打灯笼的守卫,荧荧灯火,晃来晃去,甚是可怖。

易厢泉在前面一言不发地快速走着,手中执灯,在风中晃晃悠悠。他要在短时间内亲自走遍全城,检查所有守卫情况。

可是庸城府附近的街道还好,往后走,守卫的排列却极度不规整,有的巷子甚至没有人看守。易厢泉非常忧心,还好这只是偷窃的前夜,守卫上出了差错也不是要紧的事。他只想看完整个部署,打算再回府与方千重新讨论,问其缘由。

夏乾也跟来了。周围只有他和易厢泉两人,四下无人,这是问问题的好机会。

“你当真把真品混进去了?”

“当然。偷,本身就难,更难的是要偷哪个。还好是筷子,若换作是鼎——”

“对,换作是鼎,”夏乾走到了他的前面,挡住了去路,“你知道在齐州府时他是怎么偷的鼎?青铜鼎是无缘无故消失的,那只是一下——就一下!当时所有的守卫都在房间内守着。等了整整一夜,快到黎明,东方已白,窗户口由外而内突然冒起浓烈白烟,室内顿时一片昏暗。待烟雾散尽,结果,鼎就没了!”

易厢泉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依你之意?”

“你做了这么多赝品,青衣奇盗却有能力偷全部,毕竟青铜鼎要比这大得多。”

寂寥巷道,寒风乍起,雨云已悄然掩月。

片刻之间月色即消,灯笼映着易厢泉清秀的脸,他面上喜怒哀乐的表情皆无,似乎是在思考:“你觉得,他会将一万根全部偷走,回去找个地方慢慢鉴别,总有一个是真的?”

“是一万零二根。”夏乾插话,等着易厢泉辩驳。

“鼎可以整个偷走,但筷子不可以。到时,一万根筷子在府衙后院全部排开,如何去偷?用扫帚扫在一起,打包带走?”

“如果他提前做了标记,当夜取了就走呢?”

“制作赝品的事,你们也是今日才得知的。何况前几日守卫森严,生人勿近,如何标记?赝品也是工坊连夜秘密赶制的,对,还多亏你夏家出钱。”

“材料呢?材料会不会有异?比如真品遇水下沉,赝品上浮?”

“材质相仿。我亲自试过,放在水里,全部下沉。”

“色泽呢?”

“不会掉色。”

“重量呢?”

“差别微乎其微。”

“真的除了细看,别无他法?”

“别无他法。”易厢泉解释得很认真,“我知道你对我的做法不放心。可是这众目睽睽之下,他要把两根筷子完全正确地挑出来,实属难事,随后在八十个优秀守卫眼皮底下把东西顺利带走,最后还要在城里藏三天躲过搜查。”

“听起来也不是不可能。”

“就是不可能。”

夏乾摇摇头:“我听了十四场说书,总觉得那个大盗很不简单!你小时候也曾经说过,要把不可能都变为可能。”

易厢泉一怔,都不记得自己何时说过这句话了。

“若要细看分辨,需要多少个时辰?”夏乾又问。

易厢泉算了一下,道:“最快八个时辰。夏乾,我知道你觉得此举不可靠,但你还是应该相信我。”

“衙门人数众多,但估计也只有我是最相信你的,”夏乾让开了路,嘟囔一声,“似乎也只有我是最没用的,我也只是想帮忙出出主意而已。”

“你不是出钱了吗?”易厢泉笑道。

夏乾听闻这句话表情一变,不太高兴。易厢泉赶紧转移话题道:“需要你帮忙的时候,你不要嫌累就行。”

不知他心里又在盘算什么。夏乾还没有答话,但在这一瞬,寒风乍起,灯笼摇晃。那火苗微弱,灯油稀少,似乎在寒夜之中就快要熄灭了。

夏乾见状,伸手一指:“如果你要灯油,向西走不远处有家医馆,你去借些灯油。”

“他们会借?”

“医馆的郎中名为傅上星,是个好人。”夏乾嘿嘿一笑,低声道,“虽然前几年想调去京城进宫当差,弄了笔银子贿赂杨府尹,未果。你还是吹熄了灯吧,一会儿再点,这段路还是比较明亮的,待会儿会更黑。早知道我从家里取些蜡烛。”

蜡烛这东西在元丰年间并不普遍,普通人多用灯油。灯油是从植物中提取的,虽不耐燃,却价格低廉。

庸城除了城墙坚固之外,还有个特点,那就是古灯遍地,入夜星星点点甚是美丽。魏晋时的石灯总会在街角出现,至今仍在沿用,注入灯油,便是最古朴而美丽的景致了。

转角还有街灯,这是近代才立起来的。前面会有遮风挡雨的板子,刷了防火的漆。这是很周到的挡风雨的办法,在这种天气里依然可以发光照明。

这时,二人都沉默着急匆匆地往前走去。易厢泉的白衣在夜晚是那么明显。

赫然间,远处传来一声野猫的叫声,猛然一嗓子,很短但声音异常响,听得人心里发毛。

八成是野猫吹风受冻了。

就在这时,易厢泉为了省些灯油,熄了灯火,一缕青烟迅速升起,诡异却又美丽,似乎即将舒展它美丽的形体,形状奇异,而又一阵大风来袭,顿时消散。风吹动着街边的青黄色银杏树,沙沙的声音引发人的无尽联想,似人低语。

夏乾突然觉得有些发冷,兴许今夜有什么异事。这种时候还是快点回家为妙,却又担心没了灯火,只好硬着头皮跟着易厢泉去找人借,有了灯笼再打道回府。

于是他无奈地抱怨:“你连灯火都忘了,对于守卫就这么有自信,不出差错?”

“可能是水土不服或者休息太少,这些日子我总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

夏乾这才觉察,易厢泉的面色异常糟糕,眼眶下微微泛着乌青。

易厢泉揉了揉眼睛:“吹雪也是,昨夜我刚入睡,它就大叫,还抓伤了我。”他扬了扬手臂,上面有三道挺深的血痕。

夏乾看了一眼那三道血痕,确实伤得挺深,伤疤已经结痂,心想吹雪下爪未免太狠,皱眉道:“你养猫到底有什么作用!猫都是用来给小姐和富太太打发时间的。”

“猫的视觉、听觉、嗅觉都比人强上千倍。而且猫的身形很小,人去不了的地方它可以去,人感觉不到的东西它可以感觉。如果加以驯化,岂不是比人强上很多?”

夏乾刚想继续贬低吹雪,却觉得周围太过安静了一些。周围不见守卫,甚至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这是一片平日里贩卖环饼、汤羹汤面的地方,再转过街,便是一路棚子。易厢泉心里知道夏乾胆小,取笑道:“兴许是部署出了问题。你觉得寂静的夜晚甚是可怕,想快回家抄书去?那你可得小心路上碰见女鬼。”

“鬼总比人强!那青衣奇盗比鬼怪更是可怕。”夏乾被道破了心事,有些生气,“至于明天的守卫,你心里最好有数,别像今天一样,走了半天却见不到人!”

“明天不会有问题的。有我在,输的可能性不大。”

易厢泉说得轻描淡写,但却是事实。夏乾看着他,知道他有多大本事。易厢泉从十六岁开始连破数起大案,在各地游历七年,所到之处的陈年冤案悉数被其解决干净。

“但你也不能掉以轻心——”

“我没有掉以轻心,”易厢泉慢慢地走着,“和别的案子不同,对付这种大盗就像下棋。若要眼巴巴地等他出手,一切就太晚。所以我准备了一万根犀骨筷,先发制人。只是……下一步该他走了。”

下一步该他走了。

风声依旧,灯下二人的身影清晰可见,街角的落叶被风刮起,漫天飞舞。

易厢泉走着走着,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变了神色,苍白的脸上闪现了一丝不安。

他一向镇定,即便周遭变成万物皆焚的大熔炉,他也会是唯一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又冷又硬,却总是救人于水火。

“怎么了?”夏乾觉得有些害怕。

易厢泉不应,僵直片刻,慢慢从怀中摸出一个金色的铃铛,上面简单地系着一根红绳。他没说话,只是抬手轻摇铃铛。

丁零一声,随风飘去,声音清脆而长远。

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悠长,却令人汗毛竖起。都言声音亦可传递人的情感思绪,而此时夜里的铃声非常突兀,衬得寒夜格外瘆人,铃声伴随风声浮动,灯火及树影不停摇动。

此情此景,令夏乾觉得脑后一凉,似有鬼祟触摸一般,顿时大气也不敢出,只是屏息听着。

然而,寂静之外仍是寂静,一切没有任何变化。

夏乾被吓得不轻,待微微镇定,无比恼怒地低声喝道:“你杵在这儿跟木头似的,还摇什么鬼铃铛!不要吓我!”

话音未落,却看到易厢泉脸色陡然变了,就如同木头变成了青白色的大理石,冷冰冰的,失去了所有血色。夏乾心里暗暗一惊,又紧张起来。

易厢泉又摇了一下铃铛,又是丁零一声,仍然只有铃音,它很快便被呼呼的风声吞噬。

“你……你……”夏乾口齿利落,此时却说不出来什么完整的话。

易厢泉这片刻的失神,夏乾看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有些不对劲,还未发话,易厢泉却苍白着脸,笑着快速接话道:“人都是有弱点的,如我,这个铃铛就是几年前一位姑娘送的。最难消受美人恩,也许就是弱点。”

夏乾知道,易厢泉这个人语速如果忽然变快,就证明他很紧张。他的表情也变得格外奇怪,他的头没有动,却用双眼在四处乱看,看着漆黑的街道,看着昏黄的灯光和婆娑的树影。

夏乾一愣,刚想从口中蹦出“胡扯”二字,却只听易厢泉丝毫不给他说话的余地,继续急道:“罢了,改日再说,你快回家吧,否则又要抄书了。我巡视完下一个街口就回客栈。回见。”

说罢,易厢泉似乎迟疑了一下,望了夏乾一眼。就凭这一眼,夏乾居然打了个寒战——这不是普通的一瞟,而是有深意的。眼神中是探寻,是恳求,是凌厉的决断,是无穷无尽的话语。这些皆不从口中出,而是凝聚在这一瞟。易厢泉在这一眼神传达后,就转身匆匆一言不发地离开,在街角向右转了。

他没有灯笼,这条长街上有微弱的灯光,易厢泉漆黑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很长。金色的铃铛悬挂在他腰间,叮当作响,在寂静的街道里传得很远。

夏乾先是愣在那里,随后也满腹狐疑地转身离去。他行动极缓,长街孤寂,独留他一人思索。

这一系列的转变太快了。

夏乾清楚,易厢泉本应该左转去医馆借灯油,或者直走,摸黑巡街,但是他却右转了。

右转,会绕一段路再回到原地,否则就是死胡同,出不去的。夏乾自小熟悉全城的路,自然懂得此理;易厢泉看了地图,应该也不会弄错。

还有那个铃铛,也很古怪。他知道有种唤猫铃,声音小而且清脆,猫却听得清楚,若是训练有素,听到就会来。

夏乾突然灵光一现,莫不是因为吹雪?是不是吹雪本来在附近闲逛,却没听到主人的召唤,所以易厢泉担心?吹雪是只很有灵性的猫呢。

但是易厢泉那表情太奇怪了!

只听此时,巷子里静悄悄的,易厢泉嗒嗒的脚步声远了,铃铛声也不可闻。夏乾也转弯,步入下一条贩卖蔬果肉类的街道。这里没有灯,此时也没有月光,长街里伸手不见五指,正常人连路都看不清,可是夏乾却可以看清一些,他的视觉真是天生的好。

走着走着,夏乾突然明白了几分。

会不会是易厢泉故意把吹雪放在附近的?吹雪灵敏,巡街带着它绝对不是坏事。

可是易厢泉为什么没说实话?夏乾琢磨,倘若一个人说了假话,其原因除了欺瞒,或许就是当事人迫于某种环境压力不得不说谎。

今夜到底哪里不对?

守卫。走了三条街,一个守卫都没有。守卫为什么被撤离?守卫对谁的威胁最大?

夏乾一惊,却顿时感觉汗毛竖了起来。他懂了,似乎是懂了,但他希望不是这样。

但是,如果真是他所想的那样……

夏乾在转角一闪,摸黑躲进街边的小棚子,蹲了下来。他本来应该穿过小树林抄近路回家的,如今躲在这里,黑暗一片,想是没有人发觉。

夏乾悄悄探出头来,这个角落很隐蔽,不会有任何人看到他。

他要躲在这里,他要证实自己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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