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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24]

卡德威尔一转身,他的踝部中了一箭。学生们哄堂大笑。疼痛的感觉,从他胫部的狭长经络往上蹿,在他的膝部复杂组织中转悠,往外扩展,再蹿到他的肠子,疼得更凶了。他疼得眼睛往上一翻,目光射到黑板上他曾用粉笔写过的数字上,5,000,000,000(宇宙的大致年龄)。学生的哄笑,从吃惊的第一声尖叫升级到集体故意起哄,这声浪像是在向他压过来似的,粉碎了他想单独待一会儿的愿望。让他单独待一会儿,独自面对这疼痛,揣摸其疼痛度、估计其时间、检查其机理。疼痛已把触角伸到头上,展开湿漉漉的羽翼,沿着他的胸腔四壁扩展,只疼得他,在一阵双目昏花之中,感到自己仿佛是一只梦中惊醒的大鸟。那留有昨夜擦洗痕迹的混浊的黑板像薄膜一样粘在他的意识中。疼痛似乎以毛茸茸的分量取代了他的心肺;当疼痛的袭击在他的喉咙里猛的一涨时,他觉得他仿佛把自己的脑子像一块肉一样高高地托在一个想够也够不着的盘子上了。几个穿着五颜六色衬衫的学生已经从书桌后站了起来,向他们的老师呼叫嘲笑,还把泥鞋蹬在折叠椅上。这混乱实在难以忍受了。卡德威尔跛行到门口,把那狂闹声关在他的身后。

走到大厅里,每走一步,带羽的箭梢就在地板上划一下。那金属擦地声和羽毛僵硬的瑟瑟声难听地混在一起。他的胃开始翻腾、恶心起来。那赭色大厅昏暗的长壁在摇晃;嵌着带号码的方形磨砂玻璃的几扇门像是实验板,浸在充了电的活性液体里,而电流就是孩子们朗读法语、高唱各国国歌、讨论社会科学的声浪。你有一所漂亮的房子吗?是,我有一所很漂亮的房子[25]。琥珀色的谷浪,巍峨的高山俯瞰着富饶的平原,通观我国历史,男女同学们(这是福罗斯的声音),联邦政府的威望、权力和权威已增长,但我们不能忘记,男女同学们,我们原本是许多主权共和国的联合体,那合众的上帝赐福于你,在诸多美德之上赐你以兄弟友情——这首美丽的歌[26]莫名其妙地久久盘旋在卡德威尔的脑子里。到灿烂的海。老狐禅。他是在帕塞伊克[27]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从那以后他长成多么奇怪的样子啊!他的上半身像是漂浮在理想的星空和年轻人的歌声里;下半身却沉重地陷入一片沼泽里迟早要淹死。每一次箭羽擦着地板,箭杆就刺他的伤口。他尽量不使他的腿碰上地板,但是剩下来的三个蹄子的杂乱的啷当声很大,他怕会有一扇门被推开,闪出另外一个教员来挡住他的去路。在这危机之中,他的同事像是一些放牧恐怖的牧人,有把他挤回到学生们的课室的危险。他的肚肠有些抽搐;他没有停步就在那有上百只银眼睛在闪烁的奖杯盒前锃亮的油漆地板上投下了一个扩散的椎形阴影。他那件灰花呢上衣的下摆难看地扇动着,像一艘正在沉没的船只的船头雕,他的脑袋和肌体一起向前方冲去。

边门上面模糊的水渍在吸引着他前进。在大厅的尽头,光线穿过加了防盗纱窗的窗口从门外射到学校里,在这黏乎乎的、油亮的气氛中散不开,像油中之水滞留在入口处的上空。卡德威尔脑子里的飞蛾驱使着他的高大、优美、复杂的身体向这青蓝色的光团奔去。他的五脏直翻腾;一支牙碜的触角在划他的上牙膛。可他也在急切地品味着即将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期待感。空气明朗了。他冲出了用铁丝加固、玻璃肮脏的双重门。在箭杆撞击钢栏杆引发的一阵剧痛中,他跌跌撞撞地跑下了通往水泥地面的低台阶。一个孩子在走上这些台阶时在那暗淡的墙壁上匆忙地写了一个“FUCK”。卡德威尔握住了铜把手,在他那酸痛、恐怖的眼底下,嘴唇抿成一条线,坚决地推开门冲到校外。

他的鼻孔冒出两道霜烟。这是一月份。湛蓝的高空既似逼人,又使人难以捉摸。校园旁的芳草地广阔舒展,角落上种的松树虽值隆冬依然翠绿;但这颜色是凝滞、呆板、病态、不自然的。在校界之外,一辆电车发出清脆的当当声从马路上出现,往伊利方向驶去。车厢几乎是空的——因为时间是十一点;买东西的人在向相反方向走,去阿尔腾——在轨道上轻微地摇晃着,草垫椅通过车窗洒出点点金光。他来到室外,在开阔的街道上,疼痛似乎羞涩地减弱,收缩到踝部,凝固,麻木,可以漠视了。卡德威尔端正他的异样的身架;挺起那与他的大骨架相比有些偏窄的双肩,这姿态即使还不到昂首阔步的程度,那么,他那顽强的克制的步伐至少遮掩了那一瘸一拐的模样。他走上位于封冻的草地和挤得满满的停车场之间的便道。在他的腹部以下,奇形怪状的汽车前挡板在冬天的白日中闪耀着;电镀上的划痕像宝石似的闪烁着。寒冷开始使他呼吸变得短促。他身后那红砖砌的中学校舍里的蜂音器响了,解散了他所遗弃的那班学生。随着一片缓慢移动的吵闹声,学生们轮换了课室。

亨迈修车厂和奥林格中学校园毗邻,中间只隔着一条不规则的小沥青道。厂校之间的关系不仅是地域相接。亨迈过去曾任校董多年,现在不当了。他的年轻的红发妻子薇拉是女生们的体育教员。修车厂做着许多学校的生意。男孩子把他们的破汽车送到这里修理,再小些的男孩子用这里的免费气筒给篮球打气。厂房前部有一个大房间,亨迈在这里放他的账本和已经摸黑了的成套的零件价目本。并排的两个木桌上都放着一沓残角单据和便条本,插得厚厚的粉色收据一直串到插签的锈迹斑斑的签头上。桌上放着一个磨砂玻璃匣子,匣盖上有一道用车胎胶布补上的闪电形裂纹,里边放着用花纹纸包着的糖果,等着孩子们的分币。一个底面与外边街道等高的五英尺深的洋灰坑边疏落地放着一排油污的折叠椅,午间时常有一些男教员(过去多,最近少了)坐在这里把扎紧鞋带的擦亮的皮鞋蹬在栏杆上吸烟、吃巧克力棒糖、里斯牌巧克力花生碗糕、埃希克薄荷糖,舒展一下他们紧张的神经。这时,亨迈的那些膀大腰圆的工人便在那有三面围墙的洋灰坑里冲洗像一块大铝砖似的汽车。

通往这汽车修配厂的主要和大部分厂房的沥青拱坡地面百孔千疮,到处掉皮起泡,像一片火山岩浆流的遗迹。在汽车进厂的绿色大门上开了一个一人大的小门。小门门闩下边用蓝色的调和漆歪歪扭扭地写着“随手关门”。卡德威尔拉开门闩走进去。他那疼痛的脚诅咒着关门时不得不回身。

电火花照亮了温暖黑暗的车间。这间阴暗厂房的地板被滴下的机油染成了黑色。两个戴着防护镜的模糊人影在长长的工作台的远端拥簇着向下喷射的扇形大火柱,化成四射的寒星。另外一人,黑魆魆的脸上翻着刷白的圆眼,翻身仰卧下去,消失在一辆汽车车身下面。卡德威尔的眼睛适应了房里的暗度,看见在他周围堆放着的是翻转过来的零件,一些残破、失灵的部件:乌龟壳似的前挡板、像从肚膛里掏出来的心脏似的引擎。在这杂乱的气氛中,接连不断地响起嘶嘶的、砰砰的怒吼声。在卡德威尔站着的位置近旁,有一座鼓肚煤炉冒着粉色的火光。尽管他踝部的创口在化冻、胃里在翻腾,他还是不太情愿离开这温暖的辐射圈。

亨迈本人在车间门口出现了。当他俩互相走近时,卡德威尔有一个滑稽的想法:感到自己在向一面镜子走去。亨迈也跛着脚。由于幼时摔伤,他一只脚比另一只短。他有些苍老、苍白、驼着背,近年来这位机械师衰老了。埃索和摩比尔汽油连锁公司在高速公路旁距这里仅几条街的位置上建立了服务站,现在大战结束了,谁都能用战时工作的钱买新车,修理汽车的活少多了。

“乔治!都到你吃午饭的时间了?”亨迈的声音虽然轻,却颇有经验地使用一种能盖过车间杂音的高调门。

在卡德威尔回答的时候,一连串难听的金属撞击声响了起来,把他的话盖住了;他那轻飘、艰涩的声音似乎喑哑地在自己的耳边回旋。“不,上帝,我正在上课。”

“那么是怎么啦?”亨迈那由几撮银发辉映得发灰的面容怯懦地警惕起来,好像怕发生了什么伤害到他自己的意外事情似的。他的妻子曾经干过这类事,卡德威尔是知道的。

“你瞧,”卡德威尔说,“那群倒霉孩子当中的一个是怎么整我的。”他把他那只受伤的脚蹬在一个拆下来的前挡板上,拉起他的裤腿。

机械师弯下腰查看那支箭,用手摸了摸箭羽。他的指关节缝里满是油污,触到皮肤时有一种滑腻腻的感觉。“钢扦子,”他说。“你真走运,箭头整个都进去了。”他做了一个手势,一个带轮子的三脚架哐啷啷地在凸凹不平的黑地面上滚了过来。亨迈从那上面取下一副铁丝钳子,是一把钳齿上带螺丝扣以加强轧断力的那种。像一个氢气球的拉线从一个心不在焉的孩子手里滑脱一样,卡德威尔一害怕,便浮想联翩起来了。在昏沉沉神不守舍的状态中,他把这把钳子当成一个几何图形,这么分析着:机械能等于物体除以动力减去摩擦力,杠杆AF的长度(支点=螺顶)除以FB长度,B是光亮的半月形钳齿,乘以第二机械效能副支点——杠杆组合,再乘以亨迈的镇定、那双油污的手的技术,那曲骨收缩和指骨硬挺形成的力的五倍,MA×MA×5MA=泰坦式[28]的巨大力量。亨迈弯下腰为了让卡德威尔扶着他的肩。卡德威尔拿不准这意思,也不愿假定他是这意思,便仍然直立着,眼睛往上翻着。修配厂的凸圆线条的天花板被煤烟和蜘蛛网迹染得毛茸茸的。卡德威尔通过膝盖的感觉知道亨迈的背部在移动,是在下钳子;他感到一个金属物穿过他的袜子接触到皮肤。脚下的汽车前挡板不稳定地颤动着。亨迈的肩头用力一挺,卡德威尔一咬牙没喊出声来,似乎那钳子啃的不是那金属箭杆,而是他躯体上露出的一根神经。那半月形的钳口一咬;卡德威尔的痛感风驰电掣般刷地一下就蹿到头顶上了;随之亨迈的肩头放松了。“不行,”机械师说。“我以为箭杆子或许是空心的,可它不是。乔治,你得到工作台那边。”

卡德威尔的两条腿像自行车辐条那么单薄,从上到下都在抖动着,跟随亨迈走了过去。机械师从那长长的工作台下边那布满尘土的杂物中找到一个可口可乐箱子,卡德威尔顺从地把脚蹬在箱上。为了不去理会那在他下视余光中像一个赘瘤一样到处跟随着他的箭杆子,卡德威尔把目光集中到一个盛满丢掉不用的汽油泵的大篮筐上。亨迈拉开了一个没有灯罩的电灯泡。车间的窗户都被从外面溅上的油漆挡住了光线;窗户之间的墙面上挂着按大小尺寸排列的工具钳,把子用胶布缠着的圆头锤、电钻、足有一码长的大螺丝刀、非常复杂的装着齿轮的连环套结的工具,它们的名称和用途他一辈子也弄不明白,卷好的旧钢丝、卡钳、扳子。在工具空隙间、空白面上还钉着、粘着破旧熏黑的各种广告。一幅画上有一只抬起前爪的猫,另一幅上画着一条大汉使着牛劲也扯不断一条带专利注册商标的风扇带条。一张纸卡上写着安全第一,另一张粘在窗上的纸卡上写着:

保护你的没人再

赋予你另一双

像一首歌颂物质创造的歌,那工作台上七零八落地铺陈着橡皮圈、铜管子、炭精棒、套丝铁弯头、油脂罐、木头块、破布头、润滑剂,沾满灰尘、无奇不有的破东西。工作台那头两个工人的强烈的电闪光在这杂乱的工具台上翻滚着。他们正在为一个细腰身肥屁股的女人加工一条类似雕花铜腰带的东西。亨迈把一个石棉手套戴在他的左手上,从料堆里拣出一块马口铁。他用剪钳在它中间急速灵巧地一翻,窝成了一个凹形挡板,在卡德威尔踝部后把箭杆圈起来。“这样你就不会感到太烫了,”他解释着,又用没有戴手套的那只手打了一个榧子。“阿齐,能把焊枪给我使一下吗?”

那助手小心着脚底下,怕让地上的铁丝绊着,把乙炔枪送了过来。那是一盏喷出带蓝边的白色光焰的黑色喷枪。在火焰从枪口喷出的地方有一块透明的空隙。卡德威尔咬住了牙,按捺着他的恐惧。那箭杆在他眼里像是一条活神经。他准备着迎接那必需忍受的疼痛。

没有疼。他梦幻般地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无感觉的巨大光轮的中心。光线突然变成了三角形的黑影,散布在他周围:在工作台上,在墙上。亨迈用戴手套的那只手握住那块马口铁,没戴防护眼镜,睨视着卡德威尔踝部的突突的、燃烧着的中心点。他那死灰的、从俯视角度变得特别短的脸上两只眼奇怪地闪烁着。在卡德威尔往下看的时候,亨迈的一缕疲惫的灰发掉到前边,在一缕青烟之中蜷缩、消失了。那个助手默默地看着。似乎认为时间用得太长了。这时卡德威尔感到烤了;那马口铁接触的地方有些烧腿了。但他闭上眼,从亨迈的头上可以幻视到那支箭在弯曲、熔化,它的分子在分解。一个小金属块哐啷掉在地上。围绕在他脚周围的压力解除了。他睁开了眼,焊枪熄火了。那黄色的电灯光好像变为暗褐色的了。

“罗尼,能给我拿一块沾湿的布头吗?”

亨迈对卡德威尔解释道:“我不想这么热的时候把它拔出来。”

“你真是把高手,”卡德威尔说。他没想到他的声音会这么小,他的恭维话说得那么苍白无力。他看着那两个肩膀像两座小山、独眼的年轻人罗尼手拿油污的布头到那头电灯下盛污水的小桶蘸蘸,被搅动的水的反光翻滚着,像要流出来。罗尼把布头递给亨迈,亨迈蹲下来往伤口上贴。冷水滴到卡德威尔鞋里,一股淡淡的香味嘶嘶地升到他的鼻孔。“现在咱们等一会儿,”亨迈说。他仍然蹲着,小心地扶着卡德威尔的裤脚,不让它罩上伤口。

卡德威尔的目光和瞪眼瞧着的三个工人的目光对上了(第三个工人已从车身下面爬了出来),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现在就要松口气了,他有了一刻感到不好意思的空儿。他这一笑引得那三个助手咧了咧嘴。对他们来说这就像汽车要说话似的。卡德威尔让自己的目光散开,海阔天空地想着碧绿的原野,想着谷物女神卡里克罗现身为一个妖娆的女郎,想着彼得孩提时代的样子,想着他怎么在七叶树下的便道上把他放在那长叉把的婴儿车上推着走的情景。他们太穷了,买不起篷式婴儿车;那孩子会开车了,太早吧?他一有空便对那孩子有点担心。

“好,乔治:忍着点,”亨迈说。一阵剧痛,那支箭褪了出来。亨迈站起身,面色微红,是被火烤的,或者是一种得意的色泽。他的三个傻乎乎的助手围在四周争着看那支银箭杆,没有羽毛的那端染着血迹。卡德威尔的踝部终于轻松了,有一种软绵绵的感觉;他的鞋里像填充了温暖的滞重液体。那疼痛的色彩变了,转变到愈合的光谱里去了。他的身体感受到了。现在痛感以有节奏的方式传导到他的心里:是一种自然的呼吸节奏。

亨迈弯腰拾起点东西,举到鼻子上嗅嗅,然后放在卡德威尔的掌上,还是滚烫的。那是一个箭头。它是三棱的,三边凹入所以头很尖锐,造成这么大的伤害的玩艺儿竟是这么精细的小东西。卡德威尔注意到他的掌心在惊吓和紧张之后现出斑斓的色块;头上冒了一层冷汗。他问亨迈:“你为什么闻它呢?”

“看看是不是有毒。”

“那不会吧,会吗?”

“不敢说。现在这些孩子。”他又说:“我没闻出什么东西。”

“我觉得他们不会做那种事,”卡德威尔坚持说,心里想到阿喀琉斯、赫剌克勒斯、伊阿宋和阿斯克勒庇俄斯[29],那些恭敬听讲的脸。

“孩子们从哪儿得到的钱?我倒想知道,”亨迈说,似乎好心地想把卡德威尔的思路从这件倒霉事情上引开。他拿起那无头的箭把血迹擦在他的手套上。“这是好钢,”他说。“这是一支值钱的箭。”

“那些倒霉孩子的爸爸给的,”卡德威尔说,感觉体力好些、头脑也清朗些了。他想到他那堂课,他得回去。

“钱太多了,”老技师带着一股怨气说。“底特律[30]出产的什么破烂他们都买。”他的脸恢复了原来那长年累月被乙炔熏烤的铁灰色。他的脸上皱纹很多,但并不粗俗,像一张折叠了多次的锡纸,此时又泛出了一些女性化的愁容。卡德威尔感到有些窘。

“阿尔,我该付多少钱?我得回去了,吉摩尔曼又该收拾我了。”

“不要钱,乔治。这没什么。我很高兴能帮上忙。”他笑了笑,说:“我不是天天给人从腿上拔箭的。”

“我会觉得这不太合适的,我请你干了一件技术活——”他在不太认真地掏着他装钱包的口袋。

“没什么,乔治。没用多少时间。接受我帮你这个忙总可以吧。薇拉说你是学校里不给她添麻烦的少数几个人当中的一位。”

卡德威尔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紧缩了一下;他摸不准亨迈了解多少薇拉的学校生活之所以惹麻烦的原因。他必须回去了。“阿尔,我非常感激你,真的。”不知怎么,感激的心情总是没法真正沟通。你在一个地方生活一阵子,有时你很爱那里的人而从没有对他们说过,你感到羞愧。

“喂,”亨迈说。“你不拿着这个吗?”他把那亮晶晶的箭杆递过来。卡德威尔已经心不在焉地把箭头丢到自己的衣服口袋里了。

“不,见鬼。你留着吧。”

“不,我要它干什么?店里的破烂已经放满了。你把它拿给吉摩尔曼看看。咱们公立学校的老师是不应该挨这么一下子的。”

“好、好,阿尔,听你的。谢谢。非常感谢。”那银色的箭杆太长,从他的衣服口袋里伸出,活像一根汽车的天线杆。

“老师应该得到保护,不应该受那样的孩子的伤害。告诉吉摩尔曼。”

“你去跟他讲。也许他听你的。”

“嗯,那很可能。这不是玩笑。他还真可能听我的。”

“本来我也不是开玩笑。”

“你知道,我是雇用他的那个董事会的成员。”

“我知道,阿尔。”

“我常常感到遗憾。”

“见鬼,别遗憾。”

“不遗憾?”

“他是个有头脑的人。”

“是——是的,可缺点儿什么。”

“吉摩尔曼懂得权力;可他不规矩。”卡德威尔的小腿和膝部又受到一阵疼痛的袭击。他感到他似乎从来没有把吉摩尔曼看得这么清,也似乎从来没有把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表达得这么清楚。可是亨迈,令人心烦地迟钝,只是重复着他自己的看法。“缺点儿什么。”

他对时间消逝的观念如此迟钝,使得卡德威尔的肠子里感到一阵梗阻。“我得回去了,”他说。

“祝你交好运。对凯西说城里人想念她。”

“上帝,她在那边美得不得了。她一直有这个愿望。”

“克雷默老爹怎么样?”

“老爹现在维持最佳状态。他能活一百岁。”

“你开车来回跑感到麻烦吗?”

“不,说实话我喜欢这样做。给我提供了和孩子说话的机会。我们住在城里时我们是难得见面的。”

“你有个聪明的孩子。薇拉告诉我的。”

“头脑随他母亲。我向上帝祈祷别让他遗传了我这丑陋的身体。”

“乔治,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吗?”

“当然。”

“为你好。”

“随便你讲,阿尔。你是我的朋友。”

“你知道你的毛病在哪儿吗?”

“我固执、愚昧。”

“说正经的。”

我的毛病是,卡德威尔想,我的腿疼得要命。“是什么?”

“你谦虚过分了。”

“阿尔,被你一语道破了,”卡德威尔说着转身要走。

可亨迈钉住他不放。“你那辆汽车没什么毛病吧?”在卡德威尔一家搬出离城十英里以外之前,他们一直没有车。他们在奥林格靠两条腿可以随便去哪儿,到阿尔腾去可以坐电车,可是当他们买回老克雷默那块地方以后,他们就需要有一辆汽车了。亨迈给他们弄到一辆三六年的别克,只花了三百七十五美元。

“简直好极了。那是一辆很棒的车。我把前挡板给撞坏了,后悔得每天都要自责一次。”

“那没法焊了,乔治。车跑得挺好吧?”

“妙极了。我很感激你,阿尔,别以为我不领你的情。”

“引擎应该没事;那个人开车从来不超过四十迈。他是在殡仪馆干活的。”

这话亨迈说过,说了有一千次了。这事实似乎使他神往。“我并不害怕,”卡德威尔说,心想大概在亨迈的脑子里这辆车里净是鬼。实际上,那是一辆普通的有四扇车门的轿车,没有装死尸的地方。不错,这辆车是卡德威尔看到过的颜色最黑的一辆。他们真舍得往那些老别克车上喷虫胶。

和亨迈的对话使得卡德威尔心里十分焦急。他脑子里的时钟在滴答、滴答地响;学校在催促他回去。那乱七八糟的音乐声似乎正在揪着亨迈那张疲惫的脸。那些散落的接头、磨损的套丝、碳素斑点、废铜烂铁,这一切形象交织在一起,掠过卡德威尔对他的老朋友的一种担心:我们的交情是正在解体吗?在他自己的脑子里有一个齿轮老挂不上去:那些老别克车上的喷漆、喷漆、喷漆。“阿尔,”他抗议着,“我得赶快开路了。你一分钱都不收?”

“乔治:不许再提了。”这是所有奥林格的贵族们的习惯。他们不收钱,可说起话来却常用一种命令口气。他们把人情强加给你,而这就使他们成为上帝了。

他向门口走去,可亨迈也一拐一拐地跟着他一起走。这时那三名库克洛佩斯[31]叫得很响,使得他俩又都回过头来。阿齐用杀鸡似的嗓子说着什么,用手指着地板。在那血污的水泥地面上留下了一只鞋印子。卡德威尔查看了一下他那受伤的脚;鞋上染满了血;那血在褐色的灯光下呈黑色,正从脚跟上边往外淌。

“乔治,你最好把那儿包扎一下,”亨迈说。

“我在午休时再包吧。让它流吧。”箭头有毒的想法威胁着他。“让它冲一下也好,”

他打开门,像跨进冰箱里似的冷空气一下子包围了他。往外跨步时,卡德威尔身体重量过分压到血污的脚上,意外的触痛使他蹦了一步。

“你去告诉吉摩尔曼,”亨迈坚持说。

“我去。”

“不,真的,去告诉他,乔治。”

“他也没办法,阿尔。如今的孩子和以前的不一样;吉摩尔曼就是要他们这些家伙把我们给折磨死。”

亨迈叹了一口气。那铁青色的工作服好像撒了气贴在身上,头发上吹下一些铁屑。“如今这年月不好,乔治。”

卡德威尔的大长脸皱得变了形,他想说句俏皮话。他很少表现为一个很幽默的人。“不是黄金时代,那是肯定的。”

在卡德威尔走开的时候,心想亨迈这个人确实有点病态。他这个孤单鬼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抓住你就不放你走。这年月已经不需要他那样的机械师了;什么东西都可以大量生产。浪费。一个坏了,再买个新的。倾零哐啷。把它砸烂。只能找一些独眼笨蛋帮他干活,妻子在城里到处和人睡觉,摩比尔汽油公司进来了,现在谣传得克萨斯汽油公司也要来,亨迈完蛋了,一身晦气。那么煞有介事地闻箭头看有没有毒;嗤……

可当他一瘸一拐地继续向学校校舍走的时候,在冷空气里他那单薄的褐色西服紧贴在皮肤上,他的心情变了。那汽车库还是暖和的。那个人待他满不错。一直是这样的。亨迈是克雷默老爹的内侄。当卡德威尔谋得这职位时,亨迈在董事会里起了关键作用。那是经济大萧条最严峻的年代,所有的橄榄树都死了,那是刻瑞斯[32]云游大地哀伤她被窃走的女儿的年代。她一滴眼泪落地便使寸草不生。她身上的花环变成毒草了,现在所有谷仓旁边都长满了毒藤。在此以前,自然界万物是加惠于人的。各种浆果都是温和的、催发性欲的食品,在他从佩里思[33]轻捷地奔驰下来的时候,他曾偷觑过年轻的卡里克罗采集水芹菜。

他临近那巨大的橙色墙垣时,课室里的声音像雪片一样飘洒在他身上。金属敲打着脆玻璃。福罗斯在一扇窗前出现了,他扶着一个窗户撑杆往下看,看见他的同事时脸上现出惊讶之色。他那整齐的中分头发下面的那副椭圆形老式眼镜闪烁着惊讶的光芒。福罗斯一度当过半专业性棒球队的游击手,棒球帽还在他耳朵上边的头发上留下了一道压痕,但他那宽大的前额上却已布满了中年人的纹路。卡德威尔向他的朋友匆匆抬了抬手,夸张地跛行了几步,似乎在解释他离校的缘故。虽然他像那一角钱一个的小玩具那样蹦着,也并非夸张;他踝部的伤经历了亨迈的热情关注之后这时给他一种遭到冷落的痛楚。每走一步,红尘大地便向他的膝头爬上一度。卡德威尔走到边门门口,握住铜把手。在没有进去之前,他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仰面凝视天空,似乎在回答天上的一声呼喊。在橙色墙垣边际之外,那金刚石似的蓝天不断发出它那没完没了的一个字的单音节:我。

回到学校里,他在平台的胶垫上稍停了一下,有些轻微气喘。那光亮的黄色墙壁上仍然在说“FUCK”。卡德威尔害怕咚咚地走过吉摩尔曼一楼的办公室,便转而走地下室通道的那条路。他走下台阶,走过男生的存衣室。门是开着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室内弥漫着一团团的水蒸气。卡德威尔推开加固的玻璃门,走进地下室的大学习厅。在整个大厅的各个角落,学生们处于不自然的安静状态。特别守规矩的墨杜萨坐在最前排的首位上。她抬头看了看,散乱的头发上插着一些黄色的铅笔。卡德威尔避免看她的脸。他扬着头、眼往前看,嘴抿成一种坚决的样子,沿着他右手的墙边往前走。从墙壁那边教工艺美术的课室里传出以酷刑折磨木料的“嗞嗞”“哎咿”的声音。在他左边,他听见学生们的窸窣声,有如危浪在冲刷碎石。一直到他走近对面那扇门的安全地带,他没有回头张望。这时他才转身,看他是否留下什么足迹。正如他所担心的:一串红色月牙形血迹——他鞋跟的月牙形痕留在他走过的路线上。他尴尬地咬了咬嘴唇;他得向勤杂工解释和道歉。

在食堂里,穿着绿色衣裙的妇女在忙碌着,有的摆出八分钱一份的纸包装巧克力牛奶和蜡纸包装的三明治盘子,有的搅动着盛汤的大锅。今天是番茄汤。那难闻的恶心味道充满这磁砖贴面的大厅。舒鲁尔妈妈向他摇了摇手里的木板条。这位胖妈妈的裙子的胸部以下,因为老靠着炉子,所以是黑的,她的儿子是个牙医。卡德威尔也向她抬了抬手。他和职工们,生炉子的、勤杂工、厨子在一起时总觉得更安全些。他们使他想起他童年时住在新泽西帕塞伊克时那些人、真正的人,那时他父亲是一个穷教堂的穷牧师。那一带的街道上每个人都有一个可以简单叫出口的职业——送牛奶的、焊工、印刷工、瓦匠——毗邻的每所房子的独特的标记、窗帘和花盆都给他眼睛带来某人的一张清晰可辨的面孔。卡德威尔是个谦虚的人,他最自在的地方是这中学的下层场所。那些地方最温暖;暖气管子唱着歌;言谈话语都是有道理的。

这座大楼是对称的。他上几步台阶离开食堂,经过女生的存衣室。这是禁区;可他从男生存衣室的混乱中了解到现在是男生体育活动时间,所以没有误闯圣殿的危险。这座圣殿是空的。厚实的绿色门开了一道缝,露出了一条水泥地面、一角棕色的长凳和在高高的磨砂玻璃窗下一翼关好的存衣柜。

且慢!

就是在这里,他的一双脚就是在这块粗糙的水泥地上曾经僵住了。当时他在疲惫之中慌疏了,在锅炉房里改作业改得眼花了,室内暗了下来,学生们跑掉了,空荡的教室中的钟声整齐地滴答着。在这种情况下,在他要上楼回自己的房间的当儿,他撞上了薇拉·亨迈。这扇绿门也开了一道缝,薇拉站在蒸汽里,一条蓝色的毛巾优雅地拿在手里,没有遮盖着身体。她那琥珀色的阴部被水珠浇得有些发白。

“我的宗兄客戎为什么要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像一个萨蒂尔[34]呢?神祇对他来说是并不陌生的。”

“我的尊贵的女神维纳斯[35]。”他把他那文雅的脑袋低了下来。“此刻你的美丽使我陶醉得忘了你我作为同宗的情分了。”

她笑着把她那琥珀色的秀发从肩头一侧甩到前边,慵懒地用毛巾擦着。“也许你的自尊使你不愿承认这种同宗情分。因为克洛诺斯[36]父王在精力旺盛时化身为一匹马在菲吕拉身上留下你这个情种;而在生我的时候,他把乌拉诺斯的割下来的生殖器像垃圾一样扔进了大海。”转过头,她把她那奔放的秀发又拧了一次。突然拧出的水顺她的锁骨滑下。她的喉部在一团红色的湿雾中晶莹剔透;她的短发像奔马的鬃毛似的飘动着。她低着眼梢展览着她的身体。这姿态使客戎神魂颠倒;顿时他的五脏变成了一架竖琴。她对自己野蛮式的降生的诉苦,尽管明显是虚假的,却使他的舌头喃喃地一时找不出安慰的词句。

“可我母亲自己也是俄刻阿诺斯[37]的女儿,”他说。可马上他又感到,尽管对她那稍稍自嘲的话用了这一句正经意思的回答,却仍有点唐突。

她那棕色眼睛发出逼人的目光,把盘旋在他意识中的美丽躯体一下给冲跑了;那生辉的玉体成了这位生气的仙子的躯壳。“是的,”她说,“菲吕拉那么憎恶她怀了你这怪物,她祈祷宁愿变成一棵椴树,也不愿给你哺乳。”

他一下子僵住了。她仗着女性的狭隘天性一语道破,击中了他的痛处。但是,维纳斯在向他提起那不能宽恕的女人的同时也为他提供了还击的炮弹。他回想了那传说中的情节:在好像闪烁在许多折射水层里的那微小的海岛上,孤零零地躺着一个一半是毛一半是膜体的满怀恐惧的小生物,那便是他自己的婴体。在他思考的这个故事中(这是许多传说之一,只是在这个传说中这个未被辨认的形象叫他的名字),客戎长大以后便以同情的观点(从生活经验和历史知识中形成的观点)设想了菲吕拉的经历。她是俄刻阿诺斯和蒂塞斯的女儿,她美貌过人而智慧平庸,被粗暴的克洛诺斯奸污了,又被警惕的瑞亚撞见,克洛诺斯急忙化为骏马逃之夭夭,把他那被惊散遗留下的不正常的情种留在无辜的海神之女的腹中。可怜的菲吕拉!他的母亲。聪明的客戎几乎可以看清她的脸上的表情:痛哭流涕着,在祈求远古模式的天堂赦免她违反了规定妇女性交生育范围的法令(那道法令的制定甚至早于百手巨灵,可以远溯到意识只是飘荡在黑暗之中的精粉的时代),祈求那个残酷的天堂宽恕强加于她的,但又是在有些认可、在竟然不知羞耻地有些愿意的情况下结合,产下的丑陋的结晶:正是在她即将化身为树之际,客戎最清楚地设想到他母亲的形象;而在他时而悲伤、时而探索的青年时代,他曾去查看了椴树,那时他还是一个毛发初步长成、肌肤已经丰润的健壮学生,但因为一方面很想把自己的创伤保护起来,一方面又立下了使他后来成为许多失母孤儿保护神的神圣志愿,他已有些不自然的矜持了,客戎在那椴树的宽阔温暖的树荫拥抱下,在那较矮的树枝的欲摇又止和那心状叶片的颤动之中,相信自己发现了她的一些抗议、一些恢复人形的希望,甚至一些看到亲生儿子已长大成人的喜悦,这一切加上他对椴树花静谧的花蕊化学构成的热心而准确的研究,使他竟能在他设想的那病态的、过于温驯(这些只是在歇斯底里发作的少有情况下才以树木的福荫形式表露出来)的形象上加上味觉、嗅觉和触觉的实感,而这些,如果她没变成树,便是她母亲的性格,分别表现为一些没有意思的话、安详的关切和各种爱的姿态。于是,他把他的脸贴在树皮上,叫她的名字。可是,尽管他作了一切和解的努力,每当他想起他出生的那段传说时,一种孩提时代的反感便在他成熟的再造的胸中痛苦地泛起波澜;那初生时无辜忍受的焦渴使他如鲠在喉;在那不足百码长的小岛上,他,这在洞穴中自然孕育成人的一族之始祖,赤裸裸地躺在地上,这似乎是一切女人的形象:浅薄、狭隘和自私。她们太容易被诱惑,太容易被抛弃,她们的意志在她们的神经网络中自我放纵地哭泣,为了几根马毛她们就让她们落生下来的晶果腐烂在海岸上。所以从折光镜的这面看,他觉得这个传说中的形象,他面前的那遭人嘲笑的神女的小脸,是很可怜的;而从折光镜的那面看,又是很可恶的。这两种想法都把维纳斯降格了。他用严肃的声音对她说:“椴树具有许多药用功能。”这是一种礼貌的反驳,如果她肯这样领会的话;不然,这也是在医学上可以成立的无害的实话。如果他没有这种向人献媚的灵机,他也活不了这么长。

她用毛巾擦身体时在观察着他;她的皮肤上到处是晶莹的水珠。她的肩上生着淡淡的雀斑。“你不喜欢女人,”她说。这似乎是个并不使她惊奇的发现。

他没有回答。

她笑了;她那倾泻出“另一世界”神采的眼睛中现出一种混浊的动物目光,她得意地用毛巾围着身体,一只手臂弯到后面扶着,从水池里走出来,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划着他的前胸。水池的水在她走出后泛起环形的波纹向后退去。水波拍打着长着芦苇、水仙和苔藓,没开花的鸢尾的低岸;她脚下的土地很狭小,那脉管纵横的双脚是一幅青苔、细草与紫罗兰和在阿多尼斯的血泊中长出的白头翁交织的图卷。“如果是我,”她说话的声音甚至在她那不断旋转的手指尖和他心窝的胸毛纠缠不清的时候仍在他的脑海中不断盘旋,“我就会很高兴来看护这把人的文雅、体贴和马的威力融合一体的小生命的,”——她把眼帘垂下,那琥珀色的睫毛在她的颊上闪耀着;她的脸默默地移动着,他感到她的视线把他后身——那“雄马的巨大的潜力”也照顾到了。他那不大听从他意志指使的下半身变得得意起来;他那两只后蹄子在池塘边的湿软草地上踏出了两个新的蹄痕。

“一个混合体,我的女神,常常会把两方面的优点都给冲消了。”

她那装模作样的一笑似乎像一个下流的轻佻女子。“如果你的上身是马,下身是人,你这话才是对的,宗兄。”

作为马人中少数几个习惯于和有文化的人交谈的客戎,过去常听到这句开玩笑的话;但是她那富于诱惑力的身体靠得这么近,使得他感到如此得意,以致这老话的幽默味道又重新触动了他。他的笑带着刺耳的嘶鸣声,和他以同宗的身份对她所采取的矜持态度相比有些降格,而且大相径庭了。“神不会许可出现这样的乱子的,”他说。

这位女神陷入沉思。“你对我辈的信任是可感的。我们究竟做了什么,值得人们如此崇拜呢?”

“使我们受崇拜并非由于神祇的所作所为,”他背诵着。“而是由于他们是神。”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他小心地扩着他的胸,好让她的手更牢固地放在他的皮肤上。她突然烦躁起来,捏了他一把。

“唉,客戎,”她说。“如果你像我一样了解他们就好了。对我讲讲那些神祇吧。我老是忘记。给我讲讲他们的名字。从你口中说出听起来很神气。”

一方面为她的美貌所动而唯命是从,一方面因暗存她会抛下毛巾的希望而神不守舍,于是他口中吟诵道:“宙斯大神,主宰天气、云雾的神。”

“一个浪荡好色之徒。”

“他的新娘,那主宰神圣婚姻的赫拉。”

“上次我见到她时,她正在责打她的仆人,那是因为宙斯已有一年没在她的床上过夜了。你知道宙斯第一次和她做爱是怎样的吗?是化作一只布谷鸟的。”

“胡甫鸟,”客戎纠正道。

“就是自鸣钟里的那种傻气的布谷。再说几个神灵。我觉得他们真滑稽。”

“波塞冬,主宰波涛汹涌的大海的神。”

“一个老态龙钟的水手。他的胡子散发着死鱼味道。他把头发染成深蓝色,胸前刺满了非洲的色情花纹图案。他母亲是非洲人,从他的白眼球可以看出来。下一个。”

客戎知道他应该住口了;但他暗自欣赏着这些诽谤话,从内心看,他是半个丑角。“聪明智慧的阿波罗,那引导太阳出没体察一切的神。他在得尔福神殿发出的神谕规定着我们的政治生活,通过他的福荫我们掌握了艺术和法律。”

“那个狂妄小子。那个油滑的狂妄小子总在吹嘘他自己,他的骄傲自大让我恶心。他是文盲。”

“得了,这你可说过头了。”

“他是个文盲。他看一幅画卷时眼睛从来不动。”

“那么他的孪生姐妹阿尔忒弥斯,那被她的猎物所爱戴的女猎神呢?”

“哈!她从来没有射中过它们,就是这原因。整天和一群瓦萨尔学院[38]新来的女学生在森林中嬉游,阿卡迪亚[39]的医生对她们所谓的处女童贞没有一个——”

“嘘,乖乖!”马人招手去捂住她的嘴,在极度惊慌之中几乎真的碰到她的唇上了。他听到身后隐隐有雷鸣声。

她退了一步,被他这番做作吓愣了。然后,她向他身后上方看着发出招呼的笑声;这是一种没有欢欣的笑声,这激动的尖笑声发狠似的延续着,使她的面部肌肉绷紧,身上那完美的线条异常地突出,把一切女性的温柔丧失殆尽。双颊、前额和喉咙都涨红了,她对天吼道:“是的,宗兄:亵渎神圣!你们这班神祇,听听这些——一个是唠唠叨叨的女学究,一个是浑身玉米味的肮脏老太婆,一个是专会盗窃的流氓,一个是酗酒的同性恋者,一个是可鄙的、倒霉的、浑身油污、胡子拉碴、跛脚、戴绿帽子的补锅匠——”

“你丈夫!”客戎抗争着,努力维持自己也是天上一员的身份。他的处境是困难的;他知道那纵容一切的宙斯不会伤害他这个年轻姑姑。但,如果他一时震怒,可能会把他的雷火掷到听着她讲话的他这无辜者的头上。他这听话者在奥林匹斯山的地位是不稳和暧昧的。客戎知道,他自己和人接近遭到宙斯大神的忌恨,宙斯除了变成禽兽去强奸女人之外,他是从来不和人接触的。确实有人说,宙斯认为马人是个危险的中间族类,通过这个中间地带有可能使神祇都变成纯粹无足轻重之物了。但是天空虽已暗了下来,却仍然静谧。客戎以感激的心情继续他原来采取的手法,对维纳斯说道:“你没有看清你丈夫的优点。赫费斯托斯既心灵手巧,又和善可亲。虽然每个铁砧、每个陶工旋盘都是献给他的祭坛,他却仍然保持他的谦虚态度。他跌到莱姆诺斯[40]岛上那场灾难从他心里涤荡了一切傲慢习性;尽管他的腰是弯的,他身上没有一点贱骨。”

她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怎么能爱那么一个窝窝囊囊的老头子?给了我那根贱骨头。你认为,”她以一个一般不好提问的学生在等待回答的略带屈躬下问的样子问道,“我之所以爱追求残忍的人,是因为我对我父亲的被肢解存有一种犯罪心理吗?我的意思是,归罪于我自己,而要求受到惩罚吗?”

客戎笑了;他不属于新派。天上已经放晴了。他感到安全,放大了胆子,有些唐突地指出:“你的名单里漏掉了一位神。”他的意思是指阿瑞斯,最凶恶的一个。

这年轻的女人甩了一下头;她那橙色的头发散成一束马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我并不比别的神祇好。你把我列入哪一类,高贵的客戎?‘迷恋男性的女花痴’?或者,干脆点说,‘一个天生的娼妇’?”

“不,不,你把我的意思理解错了。我不是说你自己。”

她不理会他,叫道:“可这不公平!”她使劲抓住围着她的毛巾。“我们为什么拒不享受命运三女神忘记从我们身上夺走的那种乐趣呢?凡人有斗争的欢乐、同情心的满足、勇敢的胜利;但神祇是完美无缺的。”

客戎点头;这个老供奉十分熟悉这些贵人们把他们刚污蔑个够的一班人又捧上天的做法。这年轻的女人是否认为她刚才那套挖苦话打中了这些神祇的要害呢?他感到惶惑;他总是比他们这些神祇差一些。

她纠正了自己刚才的话。“只是在我们永生这一点上完美无缺。宙斯拿我当作一头宠爱的猫。他把嫡亲的爱留给他的女儿阿尔忒弥斯和雅典娜。她们得到他的护佑;她们没有被迫一次又一次地把那一时之间冒充为他的恩宠的化身的大家伙夹在她们的下部。普里阿波斯不就是没有父爱的他的精力的化身吗?普里阿波斯——我的最难看的孩子;真不愧使他作胎时的情况。狄俄倪索斯让我像男孩子那样动作。”她又摸了一下马人的前胸,好像为了使她自己确知他没有化成石头。“你见过你父亲。我羡慕你。如果我要见过乌拉诺斯的脸,听见过他说话(如果我不是他亵渎的尸体的事后产生的念头的化身的话),我就会像那真正爱我的唯一神祇——我的姑母赫斯提亚一样的贞洁。而现在她已被贬下奥林匹斯,降到家庭的小神座上来了。”这年轻的女人跳跃的思路又转弯了。她对客戎说:“你了解男人。他们为什么辱骂我?为什么拿我的名字开玩笑,为什么在厕所墙上乱刻我的像?还有谁像我为他们这么好地服务?还有哪个神仙用同样的手给他们这样的力量,这样的安宁?为什么责备我?”

“你的这些指责都是你自己说的,我的高贵的女神。”

她滔滔不绝的自白枯竭了。她干巴巴地挖苦他说:“这么谨慎。这么聪明。好客戎。我们的学者,我们的宣传员。那么温驯。你有没有想过,侄儿,你的心是人的心还是马的心?”

他绷了绷脸说:“我被告知从腰部以上我完全是个人。”

“原谅我。你很和气,我以神的钱币报答你。”她蹲下来采了一朵银莲花。“可怜的阿多尼斯,”她说,慵懒地用手指捏着那星状的萼片。“他的血色多淡。像我们血里的灵液。”

一阵旧情袭来摇乱了她的秀发,水汽已从她的毛发上蒸发了。她转过身半藏半露地把花举到唇边,她那仍然湿润的毛发上的水顺着像奥林匹斯山上的土,亦即那传说中的粉粒——雪,一样洁白滑润的肌肤流将下来,流成柔情的曲线。她的臀是粉色的、稍微有点粗糙;在她大腿的背面有一抹花粉的金色光泽。她吻了那朵花,扔了,带着一种微微颤抖、面泛红霞、柔情脉脉、羞答答的新表情转回了身形。“客戎,”她命令着。“和我做爱。”

他那颗巨大的心脏直撞他的肋骨;他用颤抖的手势要她退去。“可我的女神:腰部以下我完全是个动物。”

她兴高采烈地踏着紫罗兰走向前来。毛巾掉了。她的乳房已经深情地翘了起来。“你以为你会刺裂我吗?你以为我们女人那么不中用吗?我们的胳臂弱;但是大腿强壮。我们的大腿一定得强;世界就扎根在它们之间。”

“可一个女神和一个马人——”

“凡人是芦苇;他们已不能充满我。来,客戎,别侮辱你的女神。剥去智慧之袍;我们起床时你会更聪明。”她用手掌托着乳房,跷起脚跟靠紧他,把她的乳头压在他的乳头——那男人的无用的装饰品上。但他俩的胸围不等;她咯咯笑着在和他对上一双乳头,客戎甚至在心不在焉的情况下也看出这问题可以用几何方法表示出来。

“你害怕吗?”她小声问。“你是怎么和卡里克罗做的?你骑上她吗?”

他的声音从他紧缩的喉中发出,细小而干涩。“那将会是乱伦。”

“一直就是;我们都是卡俄斯的后裔。”

“这是白天。”

“好,神灵都睡了。爱是那么邪恶,非得藏在暗中做吗?你是因为我是个荡妇才鄙视我吗?但你作为学者应该知道我每洗过一次澡就恢复一次童贞。来,客戎,捅破我的处女膜;它妨碍我走路。”

像在失望中拥抱一个发烧的孩子一样,他不是十分有力,而是有些软弱无力地用双臂拥抱了那蠕动着的少女;她的身体心满意足地松弛下来,滑润而娇柔。她的背窝像绒毛似的柔嫩。他的小腹产生了充血的感觉;鼻孔内冒出了嘶嘶的声响。她的双臂钳住他的马脊隆,她的大腿不费力地抬起来,在他的前腿间沙沙作响。“马,”她喘着气,“骑上我。我是头母马。玩弄我。”从她身上发出一阵强烈的花香,各种颜色的花朵都在他自己这块马味的土地上被碾压、翻转着。他闭上他的眼,在一块无形的、温暖的、种着红色树木的原野上,游泳过去。

但是他的关节发僵。他记得天雷。吉摩尔曼可能还在这楼里;他没回家。马人侧耳想听楼上的吵嚷声,在他听的这一刹那,一切都变了。那少女从他的颈边落下。连头也不回,维纳斯在矮树丛中消失了。成千的绿色花瓣掩盖了她的去路。爱情有它自己的伦理,一深思就无可挽回地违反了它。和那时一样,卡德威尔现在独自站在这块水泥地上感到迷惘;和那时一样,他怀着一种得罪了(通过他弄不懂的方式)一直监视着他的神祇的痛苦和慌乱的感觉爬上了楼梯。

他爬上一层楼梯到二楼他的房间去。这楼梯板似乎是为手脚灵巧的动物造的,他自己的笨拙使他非常痛苦,每次一阵疼痛波袭来,就迫使他要凝视墙上的一个部位,一个用圆珠笔画的圈,一根漆亮的楼梯柱,上面的柱头已经从胶亮的榫头处拆掉了,楼梯角上硬结了的灰尘和沙砾,死气沉沉的一抹黄色的墙壁。他房间的门是关着的。他本以为会听见里边乱哄哄的声音;但里面却是一片沉寂。他的皮肤直发皱。是不是吉摩尔曼听见了吵闹声来代课了?

这种担心是对的。他推开了门,那边,在不足两码远处,吉摩尔曼的歪脸像一个巨大的权威标志横亘在卡德威尔的心怀恐惧的全部视线上。它似乎还正在以凶恶的节奏往大里长。从这位校长眼镜上的两个深度不同的放大镜片上面的额头正中打出来一记仇恨的闪电,把这吓瘫了的受难者给惊呆了。这两个人瞪着眼睛彼此瞧着,这沉默比一声霹雷还要响。

吉摩尔曼把脸又转向课堂;学生们已经被调理好,变成按字母排行的一群忐忑的孩童了。

“承卡德威尔先生的情,他回到我们这儿来了。”

学生们听懂这意思在嗤嗤地窃笑着。

“我想对他这种忠于职守的行为应报以轻轻的掌声。”

他带头拍了手;但只是弓着手很优美地拍了几下。吉摩尔曼的手脚和他那庞大的头颅与身躯相比显得特别小。他穿的那垫了肩的便装宽格上衣使得这种失调的比例更突出了。在这带点讽刺味道的掌声之上,几个男孩子的假笑声向卡德威尔扑过来。这遭到奚落的老师舔了舔嘴唇,觉出有点烧焦的味道。

“谢谢你们,同学们,”吉摩尔曼说。“这已经够了。”这时轻轻的掌声戛然而止。校长又把脸转向卡德威尔,他那歪脸像是被天上的一阵风拖住的一片骄矜的乌云。卡德威尔发出了一个没有什么意思的声音,原意是要表示一下敬佩。

“我们过一会儿再谈,乔治。同学们在等着上课。”

但是卡德威尔急于解释清楚免受责难,弯着腰把裤脚管拉了起来,而这种失态又引起课堂里一阵哄堂大笑。实际上在卡德威尔的内心里原也有引起这样反响的一点意图。

吉摩尔曼明白这一点。他什么都清楚。尽管卡德威尔马上放下了裤腿,站直了,吉摩尔曼仍然在望着他的踝部,似乎它离开他无限遥远,他的眼睛是对千里眼。“你的袜子不太配对,”他说。“这就是你的解释?”

又引起了课室里哄堂大笑。吉摩尔曼时间掌握得很漂亮,等他的语声可以盖过那余音未落的笑声时,说:“可是乔治——乔治——你不应该以你值得称赞的对本人仪表的关切妨碍了教学人员的另一要求,准时。”

卡德威尔原是出名的不修边幅的人,他穿得很破旧,甚至单就这一点也含着丰富的笑料;可是毫无疑问,有许多可笑的地方被吉摩尔曼那漂亮的挖苦话给盖住了。

这位校长又抬手夸张地做了一个指的姿势。“你手里还拿着一根避雷针?真够小心的,在这没有一点云彩的冬天。”

卡德威尔往后伸手摸着从他口袋里支支楞楞伸出来的冰凉光滑的箭杆。他抽出箭杆递给吉摩尔曼,同时在搜索枯肠想着第一句话该怎么说,等他把经过交待清楚就会使吉摩尔曼被他忍受这番磨难的英勇行为所感动,不免要报以热烈的拥抱;同情的热泪就会从那专横的、拉长的脸上流下来。“就是这玩艺儿,”卡德威尔说。“我不知道是哪一个孩子干的——”

吉摩尔曼不愿碰那箭杆;用手抗拒似的摆着,似乎那光亮的钢钎充了电,他迅速地退了几步,他那双偏小的脚上仍然表现了过去当运动员时的灵巧劲头。吉摩尔曼是在中学当田径明星的时候崭露头角的。他有一副强壮的肩膀、灵活的四肢,在所有力量和速度的测验中都名列前茅——包括铁饼、短跑、长跑。“乔治,我说过以后再谈,”他说。“请开始讲课。我上午的安排既然已经被打断,我就坐在全班的后排,就算做我每月一次的听课吧。同学们,请照我没来一样上课。”

卡德威尔一直在害怕校长每月要来听讲一次的恐惧之中生活。听讲之后的那一份小小的打字简报里是包含着措词酸刻的细节和教育学的套话的杂烩,如果报告说好,卡德威尔会高兴好几天,如果说坏(几乎总好像是说不好;即使只是一个模棱两可的形容词也会像一只苍蝇一样坏了一锅汤),会使他烦恼上几个星期。现在监听来了,正当他头昏脑涨、不舒服、疼痛、没有什么准备的时候。

吉摩尔曼踮着脚轻步顺着黑板往后边挨蹭过去。他那宽大方格呢的背影躬着,那故意装得不显眼的样子简直滑稽。他在最后一排的一个座位上坐下,排在那有一对扇风耳朵和一脸粉刺的马克·扬格曼的后面。吉摩尔曼刚在后排坐下,马上就注意到和他并排隔两行,即第三行最后一个座位上坐的是呆美人艾丽斯·奥斯古德。吉摩尔曼从他的座位溜到她旁边的座位上,做了一些哑语动作,请她撕给他一张便笺纸。那胖乎乎的姑娘忙忙乱乱地给他撕了一张,这位校长俯身去取时,公然转过眼睛从她那宽松的丝上衣的领口上往下直瞧。

卡德威尔在一阵惊恐眩晕之中看着。他感觉到下面五颜六色的学生有些骚动;吉摩尔曼听课使得他们都有些神不守舍。开始吧。他忘了他是谁,是教什么的,他为什么在这儿。他走到他的桌后,把箭杆放下,拿起一张杂志上剪下的材料,这下提醒了他。克利夫兰科学家绘出创世纪时计。吉摩尔曼的脸在课室后边显得特别大。“我后边的黑板,”卡德威尔开始讲道,“是数目字5,后面有九个0。这叫五什么?”

一个怯懦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说:“五万亿。”这一定是裘娣·伦格。她努力想往上奔,就是不行。她父亲是做房地产倒手生意的。他望女成凤,希望她成为最出风头的毕业生代表,就因为他这个抽五分利的伦格生财有道。但可怜的裘娣就不是那块材料。

“五十亿,”卡德威尔说。“五十亿年。就我们现在的知识水平而言,这就被认为是宇宙的年龄;几乎可以肯定至少有这么多年。现在,谁能告诉我什么是十亿?”

“一千个一千?”裘娣的声音颤抖着说。可怜的小娘们,为什么没有人给她摘开钩呢?为什么聪明点的像克格莱斯不站出来讲呢?克格莱斯坐在那边把腿伸出老远,在本子上乱画,还冲着自己笑。卡德威尔四下寻找了一下彼得,然后想起他不在这班。他在七年级上课。吉摩尔曼记下来一笔,冲奥斯古德姑娘眨眨眼,那姑娘还没搞清是怎么一回事。真笨,笨得像个白色的铅块。

“一千乘一千再乘一千,”卡德威尔宣告着。“一千个一百万。这就是十亿。眼下世界上有了二十多亿人,”他说,“这一切都开始于大约一百万年以前,当某一个傻乎乎的人猿从树上一悠来到地上,往四下一看,纳闷它到这儿干什么来了。”全班都笑了,德芬道夫,坐大汽车来上学的农村孩子中的一个,开始用手搔着头皮和腋窝,学着猴子的吱吱叫声。卡德威尔试着不去理会他,因为这孩子是他的头号游泳选手。“你们还可以在另外一个地方听到十亿这个数字,那就是国债,”他说。“眼下我们欠我们自己大约两百六十个十亿美元。为了杀死希特勒我们花了三百五十个十亿元。另一个用得到这个数字的地方是计算天上的恒星。在我们的星系里有大约一百个十亿这么多恒星。这个星系叫——什么?”

“太阳系?”裘娣抢答着。

“银河系,”卡德威尔说。“太阳系只有一个恒星——叫什么?”

他有意把视线拉向后排,可是在他眼角底下,裘娣还是抢着答:“Venus(金星)?”男孩子被逗笑了;Venus(金星)、Venereal(性交的)、V. D.(性病)。有人鼓了掌。

“金星是最亮的行星,”卡德威尔对她解释道。“我们管它叫星球因为它好像是的。当然真正的、和我们最接近的恒星是——”

“太阳,”课堂上有人说了,但卡德威尔无从知道是谁,因为他集中注意着裘娣那紧张呆滞的脸,想用无言的暗示告诉她不能让她爸爸把她毁了。放心,姑娘,你会找到对象的。你将会得到约会的机会,然后找到一个对象,然后你就有了地位了。(这些话可以成为很好的情人节的祝词——卡德威尔经常会偶然得到这样的灵感。)

“对了,”他对同学们说。“太阳。这儿有个数字。”他在黑板上写下6,000,000,000,000,000,000,000。“怎么念?”他自己答道,“六,”从头起每三个零一报,“千,百万,十亿,万亿,千万亿,百万万亿,十万万万亿。六十万万万亿。这数字代表什么?”默不作声的一张张面孔惊叹着,取笑着。他又自己答道:“地球重量吨数。再看太阳,”他说,“还要重这么多。”他在黑板上写下333,000,半对学生半对黑板说:“三三三零零零。把它乘出来得”——嘶克,喀拉,粉笔在他拉下来时在断裂着——“一九九八后边二十四个鹅蛋。”他退后看了看;他写的字让他恶心。

1,998,000,000,000,000,000,000,000,000

零字瞪着眼,每个像一个伤口在往外冒着“毒”字。“这是太阳的重量,”卡德威尔说。“管它有多重呢?”

笑声在他周围起伏着。他在什么地方呢?“有些星大一些,”他说,停了一下,“有些小一些。离我们第二近的恒星是半人马座α星[41],离我们四光年。光的速度是每秒一八六零零零英里。”他把它写在黑板上。那上边没有多少地方了。“就是每年六十亿英里。”他用指头擦去宇宙年龄的5字,改成6字。“半人马座α星距离我们二百四十亿英里远。”卡德威尔胃里压出一个气泡,他强咽下去一个嗝。“银河曾经被认为是死者升天的途径,其实那是视觉幻象,你是永远到不了那里的。它像雾一样在你临近它时就散开了。它是我们通过星系从长距离看到的像雾样的星群;星系是一个旋转着的铁饼,我不知道是谁把它扔到那里的。它的中心在人马座[42]那个方向;人马座又叫弓箭手,挺像你们可爱的上一班上的那个同学。在我们的星系之外还有其他星系,宇宙间总共至少有一千亿个星系,每个星系有一千亿恒星。这些数字对你们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德芬道夫说:“没有。”

卡德威尔对他这故意捣乱的回答采取了同意的办法来治他。他已经当了好长时间的教员,完全能够比这些小杂种先走一两步。“对我也没什么意义。它们使我想到死。人的脑子就能装这么多。嗯”——他想起吉摩尔曼在这里;校长沉思的脸警觉地抬了起来——“让它们见鬼去。让我们试把五十亿年缩成我们习惯的尺寸。让我们假设宇宙诞生只有三天。今天是星期四,时间是”——他看了一下钟——“差二十分十二点。”还有二十分钟;他得快点讲。“好。星期一中午发生了从未有过的最大的爆炸。我们还在那上边。当我们向其他星系看时,它们从我们近处往远处飞开,离我们越远飞得越快。从计算得知,大约五十亿年以前它们一定都是在一起的;宇宙所有那些十亿、万亿、千万亿的平方的平方的吨的物质被压缩成最大可能的密度的球,同原子核内的密度相似;这原始物质蛋每一立方厘米的重量是两百五十吨。”

卡德威尔觉得这一立方厘米的重量就压在他的肠子里。天文学使他心神恍惚;晚上当他躺在床上精疲力竭时,有时他觉得他那疲惫的身体变得大得不得了,在它的黑暗之中装着十亿颗星球。

吉摩尔曼俯身向奥斯古德小声讲话。他那双眼贪看着那藏在下面的圆滑的乳峰。他那淫邪的小动作被察觉了;从蓓琪·戴维斯拱起的肩头看出来学生们也受了传染。德芬道夫在用他铅笔上的橡皮搔着她的脖子。蓓琪是奥林格郊区的一个淫荡的小娘们。她那毛茸茸方方的浅色头发下面露出一张小白瓜子脸。俗气。俗气、龌龊。

卡德威尔挣扎着讲下去。“压力太大了,这物质很不稳定;它在一秒钟内就爆炸了——不是我们假设的一秒,在真的时间真的一秒钟内。现在——你们听懂了吗?——在我们假设的三天之中,整个星期一下午宇宙的空气都是灼热明亮的辐射能;到晚上都分散得很远了,于是黑暗降临。宇宙陷入一片黑暗之中。那些黑暗的物质——灰尘、行星、流星、破烂、垃圾、古老的石头——仍然比发光体的重量大很多。在这第一天夜里宇宙实行的膨胀流分裂成巨大的气团,原始星云。在这些星云中,由于引力作用,气团在它们自己积聚的物质的压力下开始燃烧。于是,在星期二黎明前的某一时刻星光开始闪耀起来。听懂了吗?这些星球的周围旋转的物质云又积聚起来,其中之一就是地球。它是很冷的,孩子们,冷到不仅水汽冻结,连氮气、氧化碳、氨气和甲烷都冻结了;这些冻结的气体在固体尘周围先慢随后越来越快地聚集结晶成雪片一样;这些雪片很快就以足以释放相当热量的速度落在正在变大的地球上。宇宙雪融化后飞回到空间,遗留下一团溶化的各种矿物质。这些矿物质在宇宙本身中只是不到百分之一的少数。好。讲完了一天,还有两天。到第三天中午形成了一个外壳。原来它可能全是由一层原始海覆盖的玄武岩;然后开始出现裂缝,喷出液体花岗岩,形成最初的大陆。这时,比熔岩重的液态铁沉到中心形成熔化的地核。你们有谁剖开过高尔夫球?”

他已经感觉到了:学生们,像惰性的铁块从正在冷却的表层往下塌陷一样,在逐渐往下沉。高尔夫球把他们唤醒了些,但是还不够清醒。一个戴着手镯的腕子在两行之间的走道上悬着,在递一个纸条;德芬道夫已停止搔那戴维斯姑娘了;克格莱斯不在纸上乱画了,甚至连吉摩尔曼也抬了头看着。也许没有,只是卡德威尔的幻想:他觉得那老家伙正在抚摸奥斯古德姑娘的滑嫩的胳臂。在这班里最让他心烦的就是戴维斯姑娘那张得意的脸上的媚笑:色情、狡猾;他那么注意看着她使得她那擦着紫色唇膏的嘴不得不启齿,说:“是蓝的。”

“是的,”他缓慢地讲道。“高尔夫球里面,包在那些橡皮层下边的是一些蓝色的液体。”他忘了这是要说明什么了。他看了一下时钟。还有十二分钟。他的胃里直折腾。他试着把他所有的重量从那受伤的腿上移开;他踝部的伤口处,血干了,像针扎一样疼。他说:“在星期二到星期三中午,地球上是荒凉的,上面没有生命。只有丑陋的石头、陈腐的水、喷吐着的火山,一切都在滑动着,也许有时会冻结起来,太阳挂在天上闪烁着,像一颗肮脏的旧灯泡。到昨天中午,开始出现了一点小生命。没有什么好看的,只是一点黏糊糊的东西。整个昨天下午和大半夜,生命限于微生物一类。”他转过身子在黑板上写下:

Coryciumenigmaticum(不知名的球形物)

Leptothrix(纤毛菌)

Volvox(团藻菌)

他用粉笔敲了敲第一组字,粉笔在他手里变成了一个热烘烘、湿漉漉的虫豸。他厌恶地把它往地上一丢,学生们嗤嗤地笑了。卡德威尔讲道:“不知名的球形物这种原始水生机体的碳化残迹是在芬兰的石头上发现的,据信是距今有十五亿年的生物。顾名思义,这种原始生命形式还有待考证,但是据信这是属于现在仍然在海洋的很大区域中存在的一种石灰质的蓝绿色水藻。”

一个用纸叠的飞机被抛在空中,摇摆着,一头栽到教室中间走道的地面上,变成了一颗开放着的白色花朵,它那像婴儿啼叫的声音一直响到下课,从它那伤损的叶片上滴出了淡白色汁液,卡德威尔不禁暗自向学校的杂役们表示歉意。

“纤毛菌,”他说,“是一种微生物,它这个希腊名字的意思是‘小绒毛’。这种微生物可以从铁盐中提出一小粒纯铁,听起来好像不可思议,它的数量如此之大,已变成现在我们开采的所有埋在地下的矿藏。密执安州的梅萨比山脉原来是美国的小小公民放在那里的,成千上万的这种小生物才只有针尖那么大。后来为了打赢第二次世界大战,我们从那里挖出了战舰、坦克、吉普车和可口可乐机器,使得可怜的梅萨比山脉像是一具被豺狼啃过的老尸体。我心里很难过。当我还是个孩子住在帕塞伊克时,人们常常把梅萨比山比作躺在湖边的一个有橘黄色头发的美女。”

德芬道夫不满足于用铅笔搔了,索性把两只手放在戴维斯姑娘的脖子上,用手指爱抚着她的下巴的内侧。在色情的享乐中,她的脸越来越小。“第三个,”卡德威尔叫道——课室里的声音暗流升到他的唇边——“团藻菌。在生命的王国中的这些早期公民之中,团藻菌之所以使我们感兴趣,是因为他发明了死亡。在原生质的内部机质中没有什么理由使生命一定要终结。阿米巴是不死的;那些成功的雄性精子细胞成为延续其父生命的界石。但是团藻菌这种滚动的球形鞭毛藻由于开拓了合作这个新想法而组合成为体细胞与生殖细胞,它不是植物也不是动物——在显微镜下它和圣诞球很相像——把生命滚入与偶然死亡相对的必然死亡的王国中。因为——坚持一会儿,还有七分钟的罪受——每个细胞虽然是可以永生的,但是如果它自愿在一个有组织的细胞社会里专司某种功能,它就进入了一个取舍的环境之中。这种奋力而为的结果便使其逐步伤耗致死。它是为了整体的利益而牺牲的。最早的一批细胞们没完没了地老是坐在那青蓝色的泡沫里坐得厌烦了,就说:‘让我们凑在一起变成个团藻菌吧’,它们是最早的利他主义者。最早的做好事的。如果我戴着帽子,我要为它们脱帽致敬。”

他比划了一下脱帽,课室里尖叫起来。马克·扬格曼一跃而起,他脸上的红疙瘩蹦到了墙上;粉刷墙面开始燃烧,在边墙黑板的上面泛起斑泡,慢慢扩张成为片片污迹。在那刻痕斑斑的油漆桌面上伸拳的、伸爪的、撑腰的,课室里五颜六色、熙熙攘攘,一片混乱,看也看不清;在这骚乱的课室里,只有吉摩尔曼和艾丽斯·奥斯古德的身躯未动。不知什么时候,吉摩尔曼偷偷跨过走道和那姑娘坐在一张座位上去了。他用手臂抱着她的肩,得意地微笑着。艾丽斯在他拥抱下静坐不动,眼睛低垂着,那平凡的双颊泛起淡淡的红晕。

卡德威尔看了看表。还有五分钟。这课的主要部分还没讲。“今天早晨三点半左右,”他说,“当你们还在小铁床上睡觉的时候,除去脊索动物门之外的所有大一些的动物门的高级形式都出现了。就化石所说明的情况而言,就是这么突然。”他打了一个响指。“一直到天明,世界上最重要的动物,分布在海床各处的,是一种丑陋的东西叫三叶虫。”

窗户那边一个男生偷着把一个购物纸袋带进了课室,这时在另一男生的嗾使下把里边的东西,一堆活的三叶虫,倒在地板上。大多是一两英寸长的,有几只有一英尺多。它们的样子和放大的木虱差不多,只是颜色发红。大一些的在它们的红头甲上戴着卷开一半的保险套,像戴着橡皮的社交帽似的。当它们在书桌的铁管腿之间穿来穿去时,它们的没有脑子的头和甩来甩去的额擦着女生们的脚跟,她们立刻尖叫着把脚踢得老高,她们的白腿和灰内裤闪露无遗。有些三叶虫吓得卷成了扇形球体。男生们便拿他们厚重的教科书往这些原始人身上掷着玩;一个女生,像一身泥羽毛的大个的紫色鹦鹉,迅速低下头拾了一个小的。它的双叉小腿倒蹬着,抗议着。她用她那涂了颜色的利喙一咬,慢慢咀嚼着。

卡德威尔算计着已经闹到了这步田地,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就在这场热闹声中讲到摇铃。“到今天早晨七点钟,”他解释道。几个脏脸学生好像在听着。“第一批脊椎动物鱼类出现了。地壳发生了变动。奥陶纪的海洋缩小了。”肥胖的弗莱莫耶凑过去把小比利·施洛甫从位子上搡了下去;那孩子是个瘦弱的糖尿病人,啪的一下摔到地上。他刚要站起来,不知谁的手往他头上一伸,又把他按在地上。“到七点半,第一批植物在陆地上长了出来。沼泽地上的肺鱼学会了呼吸,开始在泥地上爬行。到八点钟,两栖动物来了。地球很暖和。在南极洲上都有沼泽地。由硕大的羊齿类植物形成的茂密森林升起又降落,形成了我们这个州的煤藏,因之这个时代以此命名。所以当你说‘宾夕法尼亚恩’时,你可以指的是愚笨的德国佬,也可以指古生代的一段时间[43]。”

蓓蒂·珍·席玲在嚼着泡泡糖;这时候,她嘴唇和舌头上冒出一个乒乓球大小的气泡——一个胜利的表演。她的两只眼拼命对着,在高度集中之中,几乎要挤了出来。但是这美妙的气泡爆开了,她的下巴上粘了一道粉色的残膜。

“昆虫出现,分枝繁衍着;有些蜻蜓长了三十英寸的翅。世界又冷起来了。有些两栖动物又回到水里;另外一些在陆地上下了蛋。这是爬行类,在两个小时里,从九点到十一点,世界又暖起来,它们主宰着生命。五十英尺长的蛇颈龙在海中遨游,翼指龙展开像破伞样的翅膀在空中翱翔。巨大的低能生物震撼着大地。”按事先约好的暗号,课室里所有的男生开始嗡嗡地哼起来。大家的嘴都没有动;他们的眼睛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着;但室内弥漫着一种捣乱的气氛。卡德威尔只能继续挣扎着。“雷龙的身子有三十吨重,脑子只有二盎司。安纳多龙有两千颗牙齿。三角龙头上的锯齿形骨盔有七英尺长。霸王龙前爪短小,而牙齿却像六英寸长的刮胡刀片。它被选为总统。它什么都吃——死肉、活肉、残骨——”

第一次铃声响了。几个班长率先大步跨出课室,其中一个学生踩在走道那朵金莲花上,踩得它发出一阵刺耳的呻吟。两个男生在门口相撞,他们挥动着手臂,用铅笔对刺着。两人咬着牙,鼻涕直往下流。不知什么时候吉摩尔曼把艾丽斯·奥斯古德的衣服和乳罩褪下来了,她的双乳像两块月饼平平地摆在书桌上。

“还有两分钟,”卡德威尔叫着。他提高了调门,就像头里的音量转钮被转了一扣。“坐着别动。我们得在下堂课再讲已绝迹的哺乳类和冰河期了。长话短说,一个小时以前,在开花植物和杂草出现之后,我们的忠实的朋友哺乳动物占领了地球,一分钟以前,一分钟以前——”

德芬道夫把戴维斯姑娘拉到走道上,她在他那长着许多汗毛的长臂中咯咯笑着,挣扎着。

“一分钟以前,”卡德威尔叫了第三遍了,一把铅弹冲他脸上抛过来。他眨着眼用右手去挡,幸好没有击中他的眼窝。没人再赋予你一双。他的胃在翻腾,同情着他的腿。“那是从一种很小的树鼩鼱进化来的。它那有立体感的一双复眼的视觉,大拇指与能握起的手掌相对,非常复杂的大脑皮层,这些都是为了适应树上生活环境而演化出来的,是从像在爪哇发现的那种树鼩鼱进化来的——”

那女孩子的裙子被乱糟糟地拉到她的腰围上。她脸朝下趴在书桌上,德芬道夫的蹄子在狭窄的走道上激动地移动着。从他那矇眬而小心翼翼的笑容看,他已趴在她身上;整个房间的味道像一座马厩。卡德威尔一下子火冒三丈。他从桌子上拿起那闪光的箭杆,大踏步穿过把书本纷纷合起来的混乱人群,一下、两下,抽了那禽兽的裸着的背。你撞坏了我的汽车——散热板。德芬道夫肩上现出了两道白色的印痕。在卡德威尔吃惊地看着的那一刹那间,那两道印痕羞成了红色。它们将变成伤痕。那一对人像破碎的花朵似的一下子分开了。德芬道夫抬起那一对蒙着泪水的棕色眼睛看着他;那女孩子故作镇定地整理了一下她的头发。在卡德威尔眼角的余光中,吉摩尔曼的手在急忙地记录着。

教员茫然地回到课室前面。上帝,他没想把那孩子打得那么重。他把箭杆放在粉笔槽里,转过身,闭上眼,在红色的黑暗中,疼痛展开了它的湿漉漉的翅膀。他张开嘴;他自身的血液厌恶他所讲的这故事。“一分钟以前,凿着石片、点着篝火、预感着死亡之将至,一种悲剧式的动物出现了——”下课铃响了;整个大楼上上下下的课室都在骚动着;卡德威尔感到一阵眩晕袭来,但是他坚持站在原地不动,下了决心要讲完。“——这种动物叫做人。”

以下希神典故都来自这样的传说,不一一注解,请参阅希腊故事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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