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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慈悲·圣·朱莲的传说

朱莲的父母住在一座堡子,在树林中央,在一座山坡上面。

四个角楼是尖顶子,上面盖着鳞样的铅皮,墙基倚住巨石,石头笔直斜下沟去。

院子的石道和教堂的石地一样干净。好些长檐霤,龙的模样,嘴朝下,向储水池倾注雨水;在每层楼窗的边沿,一个彩画的瓦盆里面,开着一丛罗勒或者天芥菜[2]。

另一块空地,用木桩子圈起,里面先是一所果木园,接着是一片花畦,拿花组成数目字;再往里去,是一座葡萄架,挂着摇床,预备人来纳凉,还有一所木球场,供给童仆游戏。对面是猎犬室、马厩、面包间、压榨所和仓库。一片绿茸茸的牧场在四周散开,外面围着一圈强韧的篱笆。

天下承平已久,狼牙闸门[3]没有坠下来过;堑壕长满草[4];燕子在雉堞的裂缝结巢;弓箭手整天在城头巡逻,太阳太强了,回到瞭望楼,僧人一般睡熟了。

堡子里,所有的金属内饰,全都锃光发亮;屋内挂着毯子防冷;衣橱塞满了布帛,酒窖积着一桶一桶的酒,沉重的钱袋压得橡木的银柜吱喳在响。

在演武厅,介乎旗帜和野兽的头面,可以看见任何时代与任何国家的兵器,从亚玛力人[5]的投石带子、加拉芒特人[6]的标枪,直到萨拉散人[7]的短剑、诺曼人[8]的锁子甲。

厨房里主要的烤肉铁钎能够旋转一只牛;小礼拜堂有帝王内殿的富丽。甚至于在偏僻的角落,有一间罗马浴室;然而善心的堡主以为这是偶像崇拜者的习俗,并不使用。

他永远披着一件狐皮大衣,在家里散步,审判家臣,调解邻居的纠纷。冬天到了,他看着雪花飘落,或者听人诵读故事。天气一好,他骑驴出来,顺着小道,沿着透绿的麦地,和庄稼汉闲谈,提供他们一些意见。经过许多离奇的遇合,他娶了一位名门小姐。

她非常白,有点儿高傲和矜重。她的尖筒帽[9]碰着门楣;呢袍的尾梢拖在后面有三步长。她管理家务,和寺院里一样井然;每天早晨,她指示奴仆工作、监制蜜饯和膏药、纺织或者刺绣神坛的台布。因为祷告上帝,她生了一个儿子。

于是盛大的庆典举行了,映着灯火的辉煌,谐着竖琴的音响,踩着遍地的枝叶,一顿饭继续了三天四夜。大家吃着绵羊一样大的母鸡,拌着最珍贵的香料;为娱乐客人,点心当中走出一个侏儒;碗碟不够使用,因为来宾总在增加,不得不拿象牙喇叭和铜盔饮酒。

产妇并不参加这些宴会。她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有一夜晚,她醒了,借着窗户进来的一道月光,望见一个影子行动。这是一个老头子,穿着粗毛布道袍,腰际挂着一串念珠,肩膀搭着一个褡裢,活活一位隐士的容貌。他走近床头,嘴唇不见张开,向她道:

——欢悦,噢!夫人!你的儿子将是一位圣人!

她要叫唤,然而他滑上月辐,渐渐升在半空,随即消逝了。宴会的歌唱分外洪朗。她听见天使的声音;她的头重新倒向枕头。枕头上面挂着一块殉教者的骸骨,镶在一个红宝石架子里面。

第二天,盘问下人,全说没有看见隐士。梦也罢,真也罢,这一定是上天的一种启示;不过,怕人说她骄傲,她留心不说出口。

宾客赶着破晓动身;朱莲的父亲送走末一位客人,立在堡子便门外面,看见一个乞丐忽然站在他的眼前,在雾中。这是一个吉卜赛人,胡须编成辫子模样,两臂戴着银环,双瞳闪闪有光。仿佛神明附体,他结结巴巴地说着这些无头无尾的字句:

——啊!啊!你的儿子!……不少的血!不少的荣誉!……永远快乐!一个皇帝的家庭。

他弯下腰去拾布施,在草里消失,不见了。

善心的堡主左望右望,扯开嗓子喊叫。没有人!风在嘶,晨雾在飞。

他心想自己睡觉太少,头脑疲倦,构成这种幻象。他向自己道:

“我和人讲,人会笑话我的。”

然而儿子的辉煌命运眩惑他,虽说期许并不清切,甚至于不相信自己曾经听见。

夫妻藏起各自的隐秘。然而两个人全以同样的心情宝爱婴儿;他们敬他有如上帝的旨意,小心翼翼,珍护他的身体。小床塞满最轻最柔的羽毛;一盏鸽形油灯在上面不断燃烧;三个奶妈摇他入睡;襁褓扎紧,蓝眼睛,粉红脸蛋儿,披着锦缎外衣,戴着镶珠子的小帽,他活脱脱就是一个小耶稣。他出牙没有哭过一次。

长到七岁,母亲教他唱歌。父亲把他举上一匹大马,练习他的胆子。孩子满意地微笑着,不久就知道了一切关于战马的技艺。

一位学问渊博的老修士教他《圣经》、阿拉伯数字、拉丁文学,和在小牛皮上面绘制可爱的画。他们避开喧嚣,在一座小角楼的高处,一同工作。

功课完了,他们下到花园,一边散步,一边研究花草。

有时候,可以望见一队驮东西的牲口在谷底行走,前面有一个东方装束的人领路。庄主看出他是一个买卖人,打发听差去迎他。异乡人信从了,折出他的原路,来到客厅,从箱子取出好些天鹅绒、丝料、金银器、香料,和若干不知道用法的奇异东西;最后,老好人没有遭受任何凌辱,赚了一笔大财,告别了。又有时候,一队香客来叩门。他们湿淋淋的衣服在灶前烘干;饭吃饱了,演述他们一路的经过:船在波涛汹涌的海面漂泊,人在滚烫的沙地步行,异教徒的残暴,叙利亚的洞穴,耶稣的马槽和墓塚。随后,他们从外衣里面取出介壳送给少爷。

堡主时常邀宴他同伍的老友。他们一壁喝酒,一壁说起他们的战争,城堡的攻打,机器的轰击,和惊人的伤口。朱莲在一旁听,不由喊叫起来;于是父亲相信他来日将是一位征服者。然而黄昏,做完晚祷出来,走过佝偻的穷人,他伸手在腰袋掏钱,谦而又高贵,母亲以为有一天要看见他做主教的。

他在小礼拜堂的座位就在父母旁边;祈祷哪怕再长,他跪在他的跪凳[10]上,小圆帽放在地面,手合在一起,动也不动。

有一天正做弥撒,他抬头望见一只小白鼠,走出一个墙窟窿,溜上神坛的第一级,向左向右绕了两三趟,仍从原来的方向逃回。下一个星期日,想着又要看见它,他的心乱了。它又来了;他每星期日等它,厌烦了,恨起它来,决计干掉它。

于是他关好门,往台级撒下点心的碎屑,拿着一根小棍,守在窟窿前面。

过了许久,露出一个粉红脸蛋儿,随即是老鼠的全身。他轻轻打了一棍,当着这不再走动的小小身体,他惊呆了。石地染着一滴血。他用袖子赶快揩掉,把老鼠扔到外面,不和人说起。

各色小鸟啄着花园的种子。他拿豆子装在一根空苇子里头。听见树上唧唧唣唣叫唤,他轻手轻脚凑近了,随即举起他的管子,鼓起他的腮帮子:小东西们和下雨一样落在他的两肩,多到他没法不笑,十分得意自己的恶作剧。

有一早晨,他从连接角楼的护墙回来,看见有一只肥鸽子在墙头,挺起脖子晒太阳。朱莲收住步望着它。墙在这里有一个缺口,手指底下就是一块碎石头。他抡起胳膊,一石子把鸟打落在沟里面。

他奔下去,在荆棘上撕破皮肉。他四处寻找,比一条小狗还要轻快。

鸽子翅膀折了,身子抽动,挂在一棵女贞[11]的枝子中间。

生命的延续惹恼了小孩子。他开始往死里掐它;鸟的抽搐让他心跳,兜起一种野蛮而骚乱的快感。临到它僵硬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要晕了。

当天晚餐时,父亲说,到他这种年纪,一个人应当学习狩猎;他去找来一册旧抄本,一问一答,包含全部行猎的游戏。书中一位教师指示学生练狗,驯鹰,布设陷阱的技巧,怎样辨别公鹿的粪便、狐狸的脚印、狼留下的爪痕,鉴别它们的行踪的好方法,如何惊动它们出来,它们平时隐匿的地方,什么是最相宜的风,呼喊的种类和分配脏腑给猎狗吃的规则。

等到朱莲记熟了全部条例,父亲为他组织了一队猎犬。

最先引人注目的,是二十四只巴尔巴利的灵[12],跑得比羚羊快,然而容易恼怒;其次是十七对布列塔尼的豺狗,红身子,白斑点,心性坚定,胸脯壮实,喜欢嗥叫。为了攻打野猪,对付危险的局面,另有四十只猎猪狗[13],长毛活似狗熊。若干鞑靼[14]的巨獒,差不多和驴一样高,火红颜色,宽脊背,腿弯是直的,专门追逐原牛[15]。獚狗[16]的黑皮和缎子那样亮,谍犬[17]的吠声可以比匐狗[18]的歌唱。八只阿兰血[19],是不怕狮子、敢扑向骑士肚子的可怖的走兽,旋转着它们的眼睛,摇摆着它们的链子,单在一座院子里吼号。

这些狗全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吃小麦面包,在石槽喝水。

鹰或许比猎犬还要出色;善心的堡主花大价钱,买到高加索的苍鹰[20]、巴比伦的狗鹫[21]、德意志的白隼和从遥远国度、寒冷的海边悬崖捕来的游隼。它们栖在一间草棚,按着身量大小,拴在架子上面,当前铺着一块草地,不时放上去,振作它们的精神。

捕兔网、鱼钩、捕狐机,各式各样的机关,制造出来。

他们时常带捕鸟狗到田野去,它们迅速伏在地面不动。于是犬夫,一步一步向前,小心翼翼,把一面大网在它们不动的身体上撒开,一声口令它们就吠了起来;鹌鹑惊飞,四邻邀来的贵妇,和她们的丈夫、小孩子们、丫鬟们,全扑过去,轻轻易易就把鹌鹑擒住。

别的时候,他们敲鼓,从树林赶出野兔;让狐狸落进设好的陷坑;或者,弹簧一松,夹住一只狼的脚。

然而朱莲看不起这些方便的机关;他喜欢带着鹰,骑着马,到远僻的地方打猎。鹰差不多永远是一只西古提大鹫,雪一样白;它的皮帽尖尖[22]插着一束羽翎,金铃环绕着它的蓝爪子颤动;马跑着,大地展开,它直挺挺立在主人的臂上。朱莲松开系鹰的小绳,猛然把它放开,仿佛一支箭,这凶悍的东西笔直飞上天空;只见两个大小不等的黑点子旋转着,合在一起,随即在苍穹的高处消失了。不久鹰就撕着什么鸟儿飞下来,落在他的护手上面,两个翅膀颤索着。

就是这样子,朱莲攫获苍鹭、鸢子、乌鸦和秃鹫。

他爱一壁吹喇叭,一壁尾随他的狗,跑下山坡,跳过溪涧,重新往上奔向树林;公鹿被咬,开始呻吟,他快手快脚放倒它,随即高高兴兴,看着一群巨獒吞嚼它,皮冒着热气,切成了块。

有雾的日子,他隐在一片沼泽中间,窥伺着鹅、水獭和野鸭。

天一破晓,三个盾士[23]在石阶下面等他;老修士倚着天窗,白打手势招呼,朱莲不回转身来。他顶着赤热的太阳,冒着雨,迎着狂风出去;渴了掬起泉水喝,饿了跑着步嚼野苹果,累了在橡树底下一躺;半夜他回来了,一身泥血,头发杂着荆棘,发出野兽的气味。他变成了野兽。母亲吻他的时候,他冷冷地接受她的拥抱,好像梦想着深远的事物。

他用刀子杀死狗熊,用斧子砍死公牛,用狼牙棒打死野猪;甚至于有一次,遇见好些狼在啃绞刑台下面的尸首,他只用一根手杖保护自己。

冬季有一天,肩头挎着一张弩,鞍架带着一束箭,收拾定当,天没有亮,他就出去了。

他的丹麦小马放平步子,趵着地响,后面随着两只匍狗[24]。冰屑沾着他的一口钟[25],一阵猛烈的小风吹过。天的一边发亮;他借着破晓的白光,望见兔子在穴口跳跃。两只匍狗立即扑了上去;一刹那间,几口就咬断它们的脊梁。

不久,他进了一座树林。一只野鸡冻呆了,头藏在翅膀底下,在一根树枝的梢头睡觉。朱莲顺手一剑,削去它两个爪子,并不拾拣,就走下去了。

三小时以后,他来到一座山顶,山高极了,天差不多变成了黑的。当前一块磐石,好似一道长墙,笔直跨过一座绝崖;两只野山羊在尽头望着下面的深渊。因为没有带箭(他把马留在后面),他心想一直走到它们跟前;他弯着腰,赤着脚,终于来到第一只山羊旁边,一刺刀插入它的肋下。第二只吓死了,跳进半空。朱莲扑过去砍它,右脚一滑,两只胳膊分开,倒在另一只的尸首上面,脸冲着深渊。

他重新下到平地,沿着一排滨河的柳树走。仙鹤低低飞翔,不时掠过他的头顶。朱莲用鞭子抽打,没有一只仙鹤逃掉。

同时空气热了,霜融了,浮起一片浩淼的水汽,太阳出来了。他看见远远一个结了冰的湖,铅一样发亮。湖中心有一只朱莲不认识的走兽,一只黑脸的海狸。距离虽说远,一箭把它射倒;他取不走它的皮,未免于心怏怏。

随后他走进一条林道,树木高大,在森林的入口,树梢形成一座凯旋门的样式。一只狍子从一团矮树丛跳出来,一只黄鹿在一个十字路口露面,一只獾由一个窟窿里头走出,一只孔雀在草地打开它的尾巴;——他杀完它们,别的狍子出现了,别的黄鹿、别的獾、别的孔雀,还有乌鸫、松鸦、黄鼠狼、狐狸、刺猬、猞猁,无数的禽兽,一步多似一步。它们围住他旋转,哆哆嗦嗦,目光汪洋着温良和请求。然而朱莲杀起了性,挽弩、拔剑、挥刀,毫不疲倦,一无所思,任凭什么也记不起来。自从一个无定的时间,他在一片无名的地域行猎,唯一的事实是他自身的存在,一切轻易完成,就和梦境的感受一样。一个奇异的景象使他住手。一座竞技场模样的山谷堆满了公鹿,前拥后挤,嘘出的热气看得见在雾里冒着,它们紧紧相依,彼此取暖。

眼看这样一场屠杀到手,他有好几分钟,因为喜悦出不来气。他随即跳下马,卷起袖管,开始射箭。

听见第一支箭的嘘嘘的音响,公鹿同时转过头来。它们腾出好些空当,发出哀哀的鸣声,鹿群里激起了一阵大骚乱。

谷崖太陡,爬不上去。它们在谷底跳着,企图逃走。朱莲瞄准了射出去。箭好似暴雨连珠落下来。公鹿急疯了,互相打,互相踢,爬上别的鹿背;它们的身体和交错的鹿角形成一座大山阜,由于来回变动,随即坍了下去。

它们终于死了,躺在沙地,鼻孔冒着沫,肠子拖在外面,肚子的起伏渐渐低了,随即全无动静。

天快黑了;林子后面,在树枝的空当中间,天红红的,像一块血帕。

朱莲靠住一棵树,睁大了眼,端详这场异常的屠杀,不明白他怎么能够做到。

他在山谷另一侧,森林的边沿,望见一只公鹿、一只母鹿和它的小鹿。

公鹿,黑而硕大的躯干,一把白胡须,十六节犄角。母鹿,枯叶一样金黄,嚼着草;小鹿,一身斑点,不打搅母鹿行走,吸着乳。

弩嗡地一声又响了起来。小鹿立即被杀死。于是母鹿望着天,发出一种深沉的、哀痛的、人性的呼号。朱莲恼了,瞄准胸脯,一箭把它放倒。

大公鹿看在眼里,凭空一跃。朱莲朝它发出最末的一支箭,射中它的额头,陷在里面,动也不动。

大公鹿好像并不在乎,跳过死尸,一直向前,眼看就要扑过来,顶出他的脏腑;朱莲说不出来有多么惊恐,直往后退。神异的走兽猛然止住,眼睛冒着火光,庄严好似一位族长、一位法官一样,它一连重复了三次,同时远远钟在响着:

——恶人!恶人!恶人!有一天,残忍的心肠,你要杀死你的父母!

它弯下膝盖,从从容容闭拢眼睛,死了。

朱莲吓呆了,随即骤然感到沉重的疲倦;一阵厌烦、一阵广大的忧郁侵袭他。两手扶住前额,他哭了许久。

马丢了;狗扔下他走了;四周的寂静,他觉得,带有无限危险的胁迫。于是,胆战心惊,穿过田野,他随意选了一条小道,差不多立即来到堡子门口。

夜晚他睡不着。在挂灯摇曳的光亮下面,他总是看见大黑公鹿。它的预言折磨住他;他反抗道:

——不!不!不!我不能够杀他们!

他随即转念道:

——不过,万一我愿意?……

他害怕魔鬼引起他这种欲望。

足有三个月,母亲焦忧急虑,在他的床头祷告;父亲唉声叹气,在过道不住地徘徊。他请来最有名的郎中,开了许多药方。他们讲,朱莲得病的原因,由于一阵邪风,或者单相思。不过,随你怎么盘问,年轻人只是摇头。

他又有了力气:老修士和善良的堡主,一人扶着他一只胳膊,陪他在院子散步。

等他完全复原,他坚持不去打猎。

父亲图他欢喜,送了他一把萨拉散大宝剑。

它挂在一根柱子的顶端,一架盾形陈列板上面。取下来,必须用一把梯子。朱莲登上去,宝剑太沉了,滑出他的手指,落下来掠过善良的堡主,近极了,削破他的外套。朱莲以为杀死父亲,晕倒了。

从这时候起,他畏惧兵器。看见一把剑,他脸就白了。这种懦怯行径使家人痛苦。

最后,老修士以上帝、荣誉和祖先的名义,吩咐他继续世家子弟的操练。

盾士天天投镖枪消遣。朱莲很快就学会了。他能拿镖枪投入瓶口,打碎风向标的指针,在百步以外击中门钉。

夏季有一天黄昏,正当雾把视线弄模糊的时候,他站在花园葡萄架下面,望见深处有两个白翅膀在一排倚墙种植的果木端梢扇动。他相信是一只鹳;他投出他的镖枪。

传来一声哀号。

是他的母亲,她的长飘带帽子牢牢钉在墙上。

朱莲逃出堡子,再也不见了。

他加入一队过路的散兵。

他尝遍饥寒病热和虫咬蚊叮。他听惯格斗的喧哗,看遍垂死的面貌。皮肤被风刮成褐色;四肢因接触甲胄而变硬了。因为极其强壮、勇敢、温和、周密,他不费力气就得到一队人马的拥戴。

要交锋了,他挥动宝剑,激励他的兵卒。夜间,他不顾狂风暴雨吹打,带着一盘结好的绳子,攀缘砦墙,同时希腊火药[26]的星子沾着他的铠甲,雉堞倾下沸了的油和熔化的铅。石头往往砸坏他的盾牌。桥挤多了人,在他脚下倒坍。他抡起钉锤,摆脱开十四个骑士。在比武场,他打败所有挑衅的武士。足有二十多回,大家以为他死了。

邀天之福,他永远死里逃生;因为他保护教堂的人士、孤儿、寡妇,尤其是老年人。看见一位老年人走在前面,仿佛害怕杀错了人,他喊他仰起头给他看。

逃亡的奴仆、叛乱的农民、没有财产的私生子、各种各类的勇士,聚在他的旗帜之下。他给自己编了一支军队。

军队扩大。他有了名气。大家拉拢他。

他一时援救法兰西太子和英吉利王,一时又去援救耶路撒冷的大庙武士[27]、帕提亚人的须乃纳[28]、阿比西尼亚的赖固[29],以及贾黎库蒂[30]的皇帝。他和黑人、印度人、斯堪的纳维亚人作战;黑人骑着红驴,拿着河马皮做的圆盾;金色印度人顶着华冕,在上空舞动着比镜子还亮的大刀;斯堪的纳维亚人披着一身鱼鳞。他征服陶格劳第特人和昂陶波法吉人[31]。他穿越赤热的地域,在太阳炙烤之下,头发犹如火把,自己燃烧起来;有些地域极其寒冷,胳膊离开身体,掉到地面;有些国度又是沉沉大雾,人在里面行走,四周全是幽灵。

遭逢忧患的共和国咨询他的意见。他和各国使臣会谈,获得意想不到的优越条件。假如国君为政过于酷虐,他立即前来,当面谏诤。他解除若干民族的桎梏。他营救塔堡之中幽禁的皇后。不是别人,就是他,打死米兰的蟒和上比尔巴赫的龙[32]。

奥克西达尼[33]的皇帝,打败西班牙的回教徒,娶了科尔多瓦[34]的回教教主的妹妹做贵妃;她给他留下一个女儿,他以基督的义理把她教养成人。但是回教教主,假说愿意皈依耶稣,带了大队的扈从来拜访他,屠杀他的全部卫戍,把他扔进地牢,拷问他的珍宝的下落。

朱莲跑去救他,摧毁异教徒的军队,围住城,杀死回教教主,取下他的首级,球一样从城头扔下。随后他从牢狱救出皇帝,当着所有的臣民,让他重登大宝。

皇帝酬庸勤劳,送他成筐的银子;朱莲不肯收受。他以为他嫌少,奉上他四分之三的财宝,又是拒绝。其后请他平分天下,朱莲还是辞谢。皇帝为难哭了,不知道怎么样表示感激,忽然他拍了一下额头,在一个侍臣的耳边说了一句话;绣幕揭开,露出一个年轻女孩子。

她的大而黑的眼睛,仿佛两盏柔和的灯熠耀。倩笑分开她的嘴唇。她的发环钩住她的微微敞开的衣服上的宝石;隔着透明的长内衣,可以猜想她身体的轻盈。腰细细的,她是又纤长,又圆润。

爱情折倒朱莲,尤其是因为,他自来过着一种非常清贞的生活。

所以他接受公主下嫁,和一座她得自母亲的堡子;婚礼完成,宾主经过无数酬酢,尽礼而别。

这是一座白色大理石宫邸,摩尔式[35]建筑,在海岬一座橘子林里。花坛一级一级往下低,低到海湾的岸边;岸边有玫瑰色的介壳在脚底下响。一座扇形的森林在堡子后面展开。天永久是蓝的;山远远封住天边;树木一时被海风吹向这边,一时被山飙吹向那边。

房间布满了阴影,四墙的嵌镶物把它们映亮。苇子一样细的高柱,支撑着圆顶的穹窿,装饰着模仿山洞钟乳石的浮雕。

大厅有喷泉,院子有砌画,雕花剜叶的板壁,万千玲珑的建筑,到处一片寂静,可以听见飘带的窣窸、叹息的回声。

朱莲不再打仗。他歇息下来,四周是安分守己的百姓;每天有一群人,走过他的面前,和东方人一样下跪,吻手。

他穿着一身紫袍,倚住窗台,记起往年的行猎;他未尝不想在沙漠追逐羚羊和鸵鸟,藏在竹林等候豹子,穿过满是犀牛的森林,爬上最崄巇的峰峦瞭鹰,踩着海面的冰块袭击白熊。

有时候做梦,他看见自己,和我们的祖先亚当在乐园一样,站在所有的禽兽中间;他一伸臂,它们便是死;或者,一对一对,依照身体大小,从象、狮一直排到白鼬和鸭子,排队行走,好像它们走进挪亚方舟[36]的日子。闪在山洞的阴影里,他朝它们投出百无一失的镖枪;一批接一批,没有一个了结;醒来,他还在转着残酷的眼睛。

有些王公朋友邀他去打猎。他永远回绝,指望借着这种忏悔,转移他的祸殃;因为他觉得,禽兽的杀害关系着双亲的命运。然而看不见他们,他痛苦;同时另一种欲望又抑捺不下。

夫人叫来乐人和舞女帮他娱乐。

她和他坐着露天的舆轿,在田野散步;有时候,躺在游艇的边沿,他们看鱼在水里嬉戏,水清如天。她时常拿花往他的脸上扔;她蹲在他的脚前,弹着三根弦的曼陀林;随后,合拢两手,放在他的肩上,怯声问道:

——你怎么啦,亲爱的堡主?

他不回答,或者只有呜咽;终于有一天,他说出他可怖的思想。

她用力驳他,理由很对:他父母或许已经离世;就算万一他和他们重晤,什么机缘,什么目的,要他干出这种忤逆不孝的事呢?所以他的畏惧没有根据,他应当继续行猎。

朱莲一壁听她讲,一壁微笑;但是决定不下,满足自己的欲望。

八月有一夜晚,他们在寝室,她刚好上床,他跪下祈祷,就在这时候,听见一只狐狸叫唤,随即轻轻的脚步在窗户底下走过;他隐约望见阴影之中走兽迷离的形影。诱惑太大。他取下他的箭筒。

她未免惊讶。他道:

——我去正为遵从你!太阳出来,我就回来了。

不过她害怕他遇到危险。

他再三请她放心,随即走出,诧异她言行不一。

他走后不久,一个侍童进来回禀:有两个生人,因为堡主不在,立刻请见公主。

一个老年人和一个老妇人,弯着腰,一身土,穿着粗布衣服,每人拄着一根拐杖,不久走进屋子。

他们斗起胆,说他们给朱莲带来父母的消息。

她俯身向前听他们讲。

然而,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问她:他是否照常爱他们,有时提到他们。她道:

——噢,是的!

于是,他们喊道:

——好!我们就是!

他们又疲又倦,坐了下来。

少妇不相信丈夫就是他们的儿子。

他们形容他皮肤上面特有的痣做证明。

她跳下床,呼唤侍童,照料他们吃饭。

他们虽说十分饥饿,一点吃不下去;她在一旁观察他们瘦骨嶙嶙的手,哆哆嗦嗦,举起酒杯。

他们再三问起朱莲。她详细回答,不过到了关联他们的不幸的观念,她当心不说出口。

他们当年不见他回来,就离开他们的堡子,依着模糊的指引,永远怀着希望,漂泊了好些年。过桥,住店,王公的税收,强盗的索取,处处要钱,钱包空了,如今行乞。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们不久会和儿子见面的。他们说他有福,娶了这样一房可人的妻子,他们打量她,吻她,不嫌厌烦。

房间的华贵使他们惊奇;老年人察看墙壁,问为什么这里有奥克西达尼皇帝的国徽。

她答道:

——那是家父!

他记起吉卜赛人的预言,哆嗦了;老妇人却想着隐士的语言。不用说,儿子的荣誉好比永生的光辉,如今起始上升;对着照亮桌子的枝形大烛台,两个人全瞠目结舌。

年轻的时候他们一定很美。母亲的头发依然全在,优雅的发辫仿佛雪片,一直垂到下颐。父亲是高身量,大胡须,好似一座教堂的雕像。

朱莲的女人劝他们不要等他。她亲自服侍他们躺在她的床上,随后关好窗户;他们睡着了。天就要亮,小鸟在玻璃窗外开始歌唱起来。

朱莲穿过花园,走进森林,踏着优柔的青草,吸着温馨的空气,心轻体适,脚步有力。

苔上树影横斜。月亮有时把树林中的空地照成白点子,他以为望见一摊水,迟疑不前;要不就是平静的水塘和草色混成一片。到处是广大的沉静;几分钟以前,在堡子四周逡巡的走兽,他一个没有发现。

树林稠密,黑暗越发幽深。一阵一阵热风吹来,充满销魂的气味。他陷在成堆的枯叶里面,倚住一棵橡树换气。

背后忽然跃出一堆更黑的东西,一只野猪。朱莲没有时间取弓,他和遭了难一样难过。

随后,走出树林,他望见一只狼沿着篱笆溜。

朱莲赏了它一箭。狼停住,回过头看看他,重新上路。它永远保持同一的距离奔跑,中间不时停停,看见有人朝它瞄准,重新开始逃走。

就是这样子,朱莲跑过一片无尽的平原和高高低低的沙阜,最后来到一座高岗,俯视着浩瀚的土地。介乎残坟破穴之间,地上石片凌乱。骸骨绊着脚;随地是虫蛀的十字架,东倒西歪,一副哀怜的模样。不过有形体在坟墓绰约的影子中间移动;里面跳出好些鬣狗,惊慌失措,喘着气。爪子蹬着石地,它们过来闻他,咧开嘴,把牙床露在外面。他拔出刀。它们同时散往所有的方向,连蹦带蹿,远远消失在一片尘土之下。

一点钟以后,他来在一块洼地,遇见一只雄赳赳的公牛,两只犄角向前,蹄子刨着沙地。朱莲拿枪照准牛摆下面扎进去。枪断了,牛好像是铜打的。他闭住眼睛等死。眼睛睁开,牛已经不见了。

于是惭愧折倒他的盛气。一种更高的权能摧毁他的力量;他走回森林,预备返回宫邸。

葛蔓碍人行走;他正在用刀刈除,一只榉貂忽然溜过他的腿缝,一只豹子跳越他的肩膀,一条蛇在一棵梣树上盘旋。

树的叶簇里面,一只奇大的寒鸦望着朱莲;或远或近,杈桠之间现出无数晶莹的亮光,好像天空把它所有的星宿坠入森林。它们是禽兽的眼睛,是野猫、松鼠、鸱鸮、鹦鹉、猴子的眼睛。

朱莲放箭去射;箭和箭羽停在树叶上,好似白蝴蝶。他投石子;石子什么也没有碰到,掉了下来。他诅咒,恨不得打自己一顿,他喊,他骂,他出不来气。

先前他追逐的禽兽全露了面,密密匝匝把他围在中间。有的屁股贴地,有的直直站立。他待在中央,心有所慑,动弹不得。他仰仗意志最后的力量,走了一步;栖在树上的飞禽张开翅膀;停在地面的走兽移动四肢;全伴着他走。

鬣狗在前面走,狼和野猪随在后面。公牛在右面摆头,蛇在左面草地起伏,同时豹子弓起背,伸出绒绒的脚爪,大步向前跨。他害怕激怒它们,尽量把步子放慢;他看见荆棘深处走出好些箭猪、狐狸、蝮蛇、豺狼和狗熊。

朱莲放开步子奔跑,它们也奔跑。蛇窣窸着,腥臭的走兽流着口涎。野猪的长牙蹭着他的脚踵,狼的面毛蹭着他的手心。猴子做鬼脸掐他,榉貂在他的脚背打滚。狗熊一爪子摘掉他的帽子;豹子一副轻蔑的模样,吐出一支噙在嘴里的箭。

它们狡黠的行态富有嘲弄的意味。它们一壁从眼角观察他,一壁好像寻思一种报复的计划;昆虫的营营震聋耳朵,鸟的尾巴拍打着,走兽的气息噎窒着,他蹒跚在中间,胳膊张开,眼皮合拢仿佛瞎子,甚至于呼喊“饶命”的力量也没有。

空里传出一只公鸡的啼叫,别的公鸡回应着;天亮了;隔着橘树,他认出宫邸的尖顶。

随后,在田边,离他三步之遥,他看见好些红鹧鸪在田边稿秆里面飞翔。他解开大衣,作为网把它们扣住。他掀开一看,只有一只,死了好久,已经烂了。

这次落空比任何一次让他气闷。他又起了屠杀的渴望;没有禽兽,他未尝不想杀人。

他爬上三层平台,一拳把门打开;然而,走到楼梯底下,想起亲爱的妻子,他心软了。不用说,她在睡觉,他会吵醒她。

他脱掉软鞋[37],轻轻转开锁簧,走进卧室。

镶着铅的花玻璃窗,弄暗了发白的晨曦。朱莲的脚绊着地上的衣服;走了不远,碰到一张碗碟未撤的餐几。他向自己道:“还用说,她吃东西来的。”床在房间紧里阴暗看不清的地方搁着,他走过去。他靠近床沿,身子弯向枕头,吻他的女人。两个头紧紧枕在枕头上面。于是,他觉得嘴唇碰到一把胡须。

他往后退,相信自己变成疯子;不过他又回到床边,手指摸索着,遇见极长的头发。唯恐自己错误,他慢慢把手重新伸到枕头上面。这一次,的确是一把胡须,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和他的女人睡在一起。

怒不可遏,他跳在他们身上,举起刺刀就扎;他跺着脚,吐着沫,野兽似的吼号。他随即停住。刺刀插在心口,死者一动也不动。他用心谛听他们近乎平行的临死的喘哮,就在喘哮变微细的时候,另一个,远远的,接续着。起初悠长的呻吟有些模糊,渐渐近了,扩大了,变酷虐了:他听出是大黑公鹿的鸣声,吓坏了。

他转回身,相信在门道看见他的女人的鬼魂,举着一盏灯。

谋杀的响动引她过来。眼睛向四下一望,她全明白了,又惊又怕,丢下烛台,逃了出去。

他拾起烛台。

父母躺在他的面前,背朝下,胸前一个伤口;他们的面孔,呈现出一种庄严的恬静,神情好似持有一个永生的隐秘。溅出来的血和涌出来的血,染红他们的白皮肤、床褥、地面和一座挂在壁龛里的象牙基督。太阳射着窗户,花玻璃映下朱色的反光,照亮这些红斑点,给全屋扔下更多的红斑点。朱莲自言自语,走向两位死人,心想这不可能,他弄错了,人间有时尽有不可解说的相似。最后,他稍稍低头,凑近看那老年人;眼皮没有闭好,他望见中间熄灭的瞳孔和火一样燃烧他。他随即转向床的另一侧,躺着另一个身子,白头发遮住一部分脸。朱莲拿手指伸在发辫底下,举起她的头;——他端详着这颗头,用他强韧的胳膊托住,同时另一只手,举起烛台打亮。好些血点子,渗过床褥,一点一点滴在地板上面。

临到天黑,他来到他的女人面前;他变了声音,吩咐她第一不要回答他,不要靠近他,甚至于不要看他,同时想要避免永劫不复,她必须遵行他一切挽回不了的命令。

他在死人房间的跪凳上面,留下一份写好了的丧仪,一切要照指示办理。他交给她他的宫邸、他的奴仆、他的全部财产,甚至于身上的衣服。他的软鞋,脱在楼梯上面。

她既然奉行上帝的意旨,造下他犯罪的机缘,就该为他的灵魂祈祷,因为自今以后,他不复存在了。

殡葬豪华。死人埋在一座离堡子有三日路程的修道院的教堂。一个修道士披着拉下风帽的无袖僧衣,只露出眼睛,随着仪仗,远远离开所有的男女,没有一个人敢于同他说话。

做弥撒的时候,他匍匐在门洞的中央,胳膊交成十字,额头贴住尘土。

入土以后,大家看见他沿着小道,走进了山。他好几次转回身子,最后消失了。

他走了,在人世乞讨过活。

他向行路的骑士伸手,或者走近收获的人们跪下,或者在院子的栅栏前面站住不动;他的脸十分忧悒,从来没有人拒绝施舍。

他以谦抑的精神演述他的故事;于是大家做着十字记号,纷纷回避。他已经走过的村庄,认出是他,不是关门,便是高声恫吓,或者扔石头砸他。最慈悲的人们拿一个盘子搁在窗沿,然后放下挡雨披檐,不去看他。

处处见摈,他躲开人群;他吃根茎、花草、落下来的果子和海滩捡拾的蚌蛤。

有时候,转过一座山脚,他望见下面一堆拥挤的屋顶、石尖、桥梁、塔和交错的黑街,隐隐传上来不断的喧豗。

他动了尘心,来到城市。然而禽兽般的面相、店铺的吵闹、语言的冷酷,使他心寒。过节的日子,礼拜堂的钟声从黎明就把喜悦带给居民,他看着他们走出各自的家门,又看着广场的跳舞、十字街头供应啤酒的酒槽[38]、王公宅第前的锦帐;黄昏来了,隔着底楼的玻璃,一家人团团围住长桌,祖父母把小孙孙抱在膝盖上面;他忍住唏嘘,重新回到田野。

当着牧场的小马、巢里的鸟、花上的虫,他感到爱的激扬;他一凑近,它们远远跑开,惊慌藏起,急忙飞掉。

他追寻孤寂。然而风给他的耳朵带来仿佛垂危的喘哮;落在地面的露珠让他想起更为沉重的血滴。每天黄昏,太阳把血染在云彩;每天夜晚,他重新梦见弑父弑母。

他给自己织了一件带有铁针的苦衣。山顶有一座小教堂,他膝行而上。但是残忍的思想翳蔽神龛的辉煌,在他苦修领罪的时候,加以折磨。

上帝罚他弑父弑母,他并不因此有所怨恨,然而自己竟然真干了,未免绝望。

他厌恶自己的形骸,不顾生死,希冀解脱。他从大火中救出疯瘫、从渊潭中救出婴提。深渊抛出他,火焰免却他。

时间并未减轻他的痛苦,反而越来越难忍受。他决定寻死。

有一天,他站在泉水旁边,俯在上面,捉摸水的深浅,看见对着他出现了一个瘦骨嶙嶙的白胡子老头,容貌极其悲惨,他止不住哭了。另一个人也在哭。没有认出自己的影子,朱莲胡乱想起一个相似的面孔。他叫了一声;这是他的父亲;他不再想自杀了。

于是,他带着回忆的重负,跋涉了许多国度,来到一条河边,因为水势湍急,因为两岸有大幅的淤泥,摆渡危险,久已没有人敢于过河了。

一条旧划子,尾梢埋陷,前梢露在芦苇之中;朱莲加以检视,发现了一对桨;他想到献出生命为人服务。

他先在水滩修出一条路,可以往下走到河槽;他移动大石头,弄折了指甲;拿肚子顶住石头搬运,滑进淤泥,往下陷,好几回险些送掉性命。

随后,他用大船残留的部分修好小船,拿陶土和树干为自己造了一间茅屋。

听说有了渡船,旅客就来了。他们在对岸喊他,摇着旗帜;朱莲急急忙忙跳上他的划子。船沉极了,满满载着各色行李和包裹,还不算惊惧的牲口,直蹽蹄子,越发显出堆杂。他不要任何苦力钱;有些人从褡裢取出剩饭或者不要的太旧的衣裳给他。有些粗人说着难听的话。朱莲和声悦气地责备他们;他们用咒骂回答。他反而为他们祝福。

一张小桌子、一只凳子、一张枯叶床、三只陶土杯子,是他全份的家具。墙上两个洞算是窗户。一边是一片无涯的荒原,或远或近点缀着好些惨白的池塘;当前是那条大河,翻滚着发绿的波浪。春天,地湿湿的,发出一种腐烂的气味。随即一阵混乱的风刮起尘土旋转。处处全有尘土进来,搅浑了水,在牙龈之间砾砾作响。过了不久,又是成群的蚊子,昼夜不息地飞来叮人。最后,剧烈的寒冱,把东西冻成石头一样僵挺,引起一种想吃肉的疯狂欲望。

过了好些月,朱莲没有见到一个人。他时常闭住眼,想从记忆回到他的青春;——一座堡子的院落出现了,石阶站着好些灵,演武厅挤满了奴仆,一座葡萄架底下,一个金黄色头发的童子,站在一位穿皮衣服的老年人和一位戴尖筒帽的贵妇人中间;忽然,摊出两具死尸。他扑在床上,脸朝下,一壁哭一壁重复道:“啊!可怜的父亲!可怜的母亲!可怜的母亲!”他朦胧过去,悲惨的幻象继续进行。

有一夜晚他睡了,恍惚听见有人喊他。他伸长耳朵,仅仅辨出波浪的吼声号。

但是同一的声音重新起来:

——朱莲!

这从对岸来;想着河面的宽阔,他觉得非常奇怪。

第三次喊着:

——朱莲!

这洪朗的声音像教堂的钟声般抑扬。

他点好灯,走出茅屋。狂暴的旋风壅滞黑夜。跳荡的波涛的白光,或远或近,撕破深沉的夜色。

经过一分钟的迟疑,朱莲解开缆索。水立即平静,划子滑到对岸。一个男子在这里等着。

他披着一块破布,脸仿佛一副石膏面具,两只眼比火炭还红。朱莲把灯提近,看见他染了一身可怕的癞疮;不过,他的风度显出一种帝王的尊严。

他一走进划子,他的重量活活把船压沉下去;摆了摆,又往上浮。朱莲开始划船。

每打一桨,波浪的回澜举起船头。水比墨还黑,沿着船的两侧,狂也似的流滚,一霎时挖成深渊,一霎时聚成高山,小船在上面跳跃,随即跌入深处,被风摇着来回打旋。

朱莲曲着身,伸直胳膊,然后弓起脚,上身往后一扔,提足力气。雹子打着他的手,雨流进他的背,空气的骤急噎窒呼吸,他只好住手。于是船驶出了航路。不过,明白这里攸关着一件重要事体、一种他必须服从的命令,就重新把住桨;桨环的响声割断狂风暴雨的呼啸。

小灯在他面前燃着。鸟上下飞翔,不时把灯遮住。然而他一直望见癞者的瞳孔;他站在船尾,动也不动,仿佛一根柱子。

这用了长久、非常之久的时间!

他们走进茅屋,朱莲把门关好;他看见他坐在凳子上面。他裹身的那幅尸布一直褪到他的屁股;他的肩膀、他的胸脯、他削瘦的胳膊全是鳞状的疹斑。额头有深深的皱纹。犹如一具骷髅,窟窿替代了他的鼻子;他发蓝的嘴唇呼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毒气,和雾一样厚。他道:

——我饿!

朱莲把他所有的东西给他:一小块陈的肥肉,一堆黑面包皮。

他吞咽完了,桌子、盘子、刀柄,全和他的身子一样,沾着同样的恶斑。

随后他道:

——我渴!

朱莲去寻他的罐子;他端起罐子,里面冒出一股香味,舒展他的鼻孔,他的心。是酒:亏他怎么找来的!不过癞者伸出胳膊,一口饮干了。然后他道:

——我冷!

朱莲用他的蜡烛,在屋子中央,燃起一捆铁线草。

癞者过来烤火;他蹲下去,四肢哆嗦,失了力气;眼睛不亮了,脓疮流着,他呢喃着,声音差不多没有气:

——你的床!

朱莲低心下气,扶他往床这边移动,甚至于解开船帆,盖在他的身上。

癞者呻吟着。他的嘴角露出他的牙齿,一种加快的喘哮摇撼他的胸脯,同时他的肚腹,每一呼吸,一直陷到脊椎。

随后他闭住眼帘。

——好像有冰在我的骨头里面!过来靠住我!

朱莲掀开帆,躺在枯叶上面,靠近他,贴在他的身旁。

癞者转过头。

——脱了衣裳,拿你的身子暖着我!

朱莲去掉他的衣服;随后,和他落生的日子一样光着,重新钻进床;他觉得癞者的皮肤贴住他的大腿,比蛇更冷,和锉一样粗。

他试着鼓舞他;另一个喘着气,答道:

——啊!我要死了!……贴近我,暖暖我!不是手!不!你整个身子!

朱莲完全躺在上面,嘴对嘴,胸对胸。

于是癞者搂住他;他的眼睛立时放出一道星光;他的头发放长了,和日辐一样;他的鼻息具有玫瑰的温馨;灶头升起一片香云,波浪歌唱着。

同时一种丰盈的欢乐、一种超人的愉悦,仿佛一片汪洋,流入昏迷的朱莲的灵魂;那紧紧搂住他的人,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头脚一直顶住茅屋的两墙。屋顶掀掉,苍穹展开;——朱莲升向碧空,面对面,被救主耶稣带上了天。

这就是慈悲·圣·朱莲的故事,大致如同在我的故乡,在教堂一扇花玻璃窗上面,人们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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