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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遥远的温泉(6)

洛桑和乡村邮递员说,如果我有耐心,多待一些时候,就可以碰到这种情形。但在花脸贡波斯甲和寨子里老辈人的描述里,从晚春到盛夏,温泉边上每一天都像集市一样喧闹,许多赤裸的身体泡在温泉里,灵魂飘飞在半天里,像被阳光镀亮的云团一样松弛。美丽的姑娘们纷披长发,眼光迷离,乳房光洁,歌声悠长。但是,当我置身于温泉中,这一切都仿佛天堂里的梦想。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身边两个男人。我们都喝得有点多了,所以大家都一声不响,躺在温水里,听着自己的脑海深处,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看星星一颗颗跃到了天上。

洛桑说:“这种情形不会再有了。这个规矩被禁止了这么多年,当年那些姑娘都是老太太了。现在的姑娘,学会了把自己捂得紧紧的,什么都不能让人看见。男人们被土地,被牛群拴住了,再也不会骑着马,驮着女人四处流浪。一匹马关得太久,解开了绊脚绳也不会迎风奔跑了。”

“只有我,每天都在路上,”乡村邮递员还没有说完,洛桑就说,“得了吧。”

小个子的乡村邮递员还是不住嘴,他说:“我每天都在到处走动,看见不同的女人。”我看见他口里的两颗金牙上有两星闪烁的亮光。

洛桑说:“住嘴!”

邮递员又灌下一口酒,再对我说话时,他胃里的腐臭味扑到我脸上,“朋友,我是国家干部,女人们喜欢国家干部,因为我们每个月都有国家给的工资!”

洛桑说:“工资!”然后,两个耳光也随之落在了邮递员的脸上。邮递员捂着脸跳上岸,瘦小身子的轮廓被夜色吞没,使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不太具象的鬼影。他挨了打却笑出了声,话依然冲着我说,“这狗日的心里难受,这狗日的眼红我有那么多女人。”

洛桑从水里跳出来,两个光身子的人在夜色中绕着小湖追逐。这时,下面的公路上突然扫过一道强光,一辆吉普车大轰着油门离开公路向山坡上冲来。雪亮的灯光罩住了两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洛桑强壮挺拔,邮递员瘦小而且箩圈着双腿。车灯直射过来,两个人都抬起手臂,挡住了双眼。车子直冲到两人面前才吱一声刹住了。车上跳下一个人,走到了灯光里。邮递员放下手臂,嗫嚅着说:“贤巴县长。”

洛桑像牙疼似的哼了一声。

贤巴县长对他视而不见,径直走到洛桑面前,说:“我的朋友呢?”

洛桑一下没有回过神来:“你的朋友?”

我在水里发出了声音:“我在这里。”

贤巴说:“我在乡政府等了你很久,我以为你会去乡政府。”

我说:“我是来看温泉的,到乡政府去干什么?”

贤巴说:“干什么?找吃饭睡觉的地方。”

“难道跟他们就没有吃饭睡觉的地方?”

副县长说:“穿上衣服,走吧。”然后他又转身对洛桑说,“你这种人最好离我的朋友远一点。”

“县长大人,是你的朋友竖起大拇指要跟我走的。”洛桑又灌了一大口酒,对我说,“原来你也是个大人物,跟你的朋友快快地走吧。”

这时,那个乡村邮递员已经飞快地穿上衣服,提起他的帆布邮包,钻进夜色,消失了。

贤巴拉着我朝汽车走去,洛桑也一把拉住了我。我以为他改变了主意叫我留下来,如果他说你留下,我想我会留下的,但他说:“就这么走了?国家干部骑了老百姓的马不给钱吗?”

我还光着身子,贤巴把一张五十元的纸币扔给这个脸上显出可恶神情的家伙。纸币飘飘荡荡地落到水里,洛桑笑着去捞这张纸币,我穿上衣服。坐在汽车里,温泉泡得我浑身很舒服地瘫软,脑子也因此十分木然。我半躺在汽车座椅上,汽车像是带着怒火一样开动了,车灯射出的两根光柱飞速扫过掩入夜色的景物,一切刚被照亮,来不及在眼前呈现出清晰的轮廓便又隐入了夜色。很快,汽车摇摇晃晃地开上了公路,声音与行驶都平稳了。

贤巴转过脸来,这几天来那种客气而平淡的神情消失了,当年参军前脸上看人常有的那种讥诮神情又浮现在他那张看上去很憨厚的脸上:“拍到光身子的女人了吗?先生,时代不同了,你不觉得那是一种落后的风俗吗?”

“我觉得那是美好的风俗。”

汽车颠簸一下,贤巴的头碰在车身上,他脸上讥诮的神情被恼怒代替了:“你们这些文人,把落后的东西当成美,拍了照片,得奖,丢的可是我们的脸。”

我不再说话,在这么大的道理前还怎么说话?这种话出现在报纸上,电视上,写在文件里,甚至这么偏僻的草原上也有人能把这种道理讲得义正辞严,而我已经习惯沉默了。

突然我又想起了刚刚离开的温泉。不断鼓涌,静默地吐出一串串珍珠般晶莹气泡的温泉。甚至,我恍然看到阳光照亮了草原,风吹着云影飞快移动,一个个美丽健硕的草原女子,从水中欢跃而起,黄铜色的藏族人肌肤闪闪发光,饱满坚挺的乳房闪闪发光,黑色的体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瞬息之间就像是串串宝石一般。

我甚至没有提出疑问,这种美丽怎么就是落后呢?

我只是被这种想象出的美丽所震撼。我甚至想,我会爱上其中的哪一个姑娘。温泉把我的身子泡得又酥又软,车子要是再开上一段,我就要睡着了。但车灯射出的光柱停止了摇晃,定定地照在一幢红砖平房上。这是辖管着温泉的乡政府。当晚我们就住在那里。县长下来了,乡里的书记、乡长、副书记、副乡长、妇联主任和团委书记都有些神情振奋,开了会议室,一张张长条的藏式矮几上摆上了手抓羊肉,和新酿的青稞酒。乡长派人叫发电机在半夜12点准时停电的小水电站发个通宵,然后脱了大衣,举起了酒碗。大家喝酒,唱歌,藏族的酒歌,情歌,也有流行歌。

这个镇子很小,也就十几幢这样的平房吧。乡政府里歌声大作时,已经睡着的大半个镇子又醒过来了。我们宴集场所的窗玻璃上贴饼子一样,贴满了许多生动的人脸。一些羞怯而又兴奋的姑娘被放了进来,她们喝了一些酒,然后就与干部们一起唱歌跳舞了。

我希望这些姑娘不要这么哧哧傻笑,但是她们却兴奋地哧哧地笑个不停;我也希望她们脸上不要浮现出被宠幸的神情,但是她们明白无误地露出来了。

我想对贤巴说,这才是落后的风俗。但贤巴县长正被两个姑娘围着敬酒,他已经有些醉了。他很派头地勾勾指头叫我过去。两个带着巴结笑容的姑娘也向我转过脸来。我在他们身旁坐下来,贤巴又是很气派地抬抬下巴,两个姑娘差不多是把两碗酒灌进了我的嘴里。她们实行的是紧贴战术,我感到了坚实乳房一下又一下的碰触。这种碰触的记忆已经很遥远了。所以我不由得躲闪了一下,贤巴咧着嘴笑了:“怎么,这不比想象温泉里的裸浴更有意思吗?”

两个姑娘也跟着笑了,我觉得这笑声有些放荡。但也仅此而已。一些放荡的笑声,一些浅尝辄止的接触。

贤巴悄悄地对两个姑娘说:“这家伙是我的朋友,他带了很高级的照相机,要拍女人在温泉里的光屁股照片。”

又是一些放荡的笑声,一些浅尝辄止的接触。

当然,他们比我更深入一些,但也只是一些打情骂俏,如果最后没有宽衣解带,这种打情骂俏也是发乎情止乎礼仪的意思。虽然我也看到了一些人的手在姑娘身上顺着曲线游走与停留。送走这些姑娘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瞌睡与酒意弄得人脑袋很沉。我和副县长住在一个屋里。上床前,贤巴亲热地擂了我一拳。我又感觉到年少时的那种友谊了。上了床后,贤巴又笑了一声,说:“你这个人呀!”

“我怎么了?什么意思?”

他却发出了轻轻的鼾声。我的眼皮也沉沉地垂了下来。醒来的时候,才发觉连衣服都没脱就上床了。但这一觉却睡得特别酣畅淋漓。窗户外面有很亮的光线,还有牛懒洋洋地叫声。贤巴已经不在床上。我推开门,明亮的阳光像一匹干净明亮的缎子铺展在眼前。院子里长满茸茸的青草,沿墙根的几株柳树却很瘦小。土筑的院墙之外,便是广大的草原。炊事员端来了洗脸水。然后又用一个托盘端来了早餐:几个牛肉馅包子和一壶奶茶。他说:“将就吃一点,马上就要开中午饭了。乡长他们正在向县长汇报工作,汇报完就开饭。”

我有些头痛,只喝了两碗奶茶。

我端着碗站在院子里,听到会议室里传来响亮的讲话声。那种讲话用的是与平常说话大不一样的腔调。在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听到。

我信步走出院子。

这个镇子与我去过的其他草原小镇一模一样,七零八落的红砖或青砖的房子都建在公路两旁。土质路面十分干燥,脚踩上去便有尘土飞扬。更不要说阳光强烈的时候,常常有小旋风平地而起,还间或有一辆卡车驶过,会给整个镇子拉起一件十分宽大的黄尘的大氅。这么多蒙尘的房子挤在一起,给人的印象是,这个镇子在刚刚建好那一天便被遗忘了。宽广的草原无尽延伸,绿草走遍天下,这些房子却一动不动,日复一日被尘土覆盖,真的像是被遗忘在了世界的尽头。我踩着马路上的尘土走进了供销社。有一阵子,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感到袭上身来的轻轻寒气,然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哧哧的笑声。这时的我眼睛已经适应了光线的变化,又能看见了。我看见一个摆着香烟、啤酒的货架前,那个姑娘的脸。是昨晚上在一起的欢歌、饮酒并有些试探性接触的姑娘中的一个。

她说:“啤酒?”

我摇摇头,说:“烟。”

她说:“男人们都喜欢用酒醒酒。”然后把一包香烟放在我面前。我付了钱,点上香烟。一时感到无话可说。这个姑娘又哧哧地笑起来。昨天晚上,有人告诉了我她的名字,但我却想不起来了。她笑着,突然问:“你真想拍温泉的照片?”

我说:“昨天我已经拍过了。”

她的脸有点红了,说:“拍女人,不穿衣服的?”

我点了点头,并为自己的不坦率有些不好意思。

“那拍我吧!”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尖利了,并用双手捂住了脸。然后,她走出柜台,用肩膀推我,于是,我又感到了她另外部分柔软而温热的碰触,她亲热地凑过来,说:“走吧。”那温热的气息钻进耳朵,也有一种让人想入非非的痒。

我们又重新来到了明亮灼人的草原阳光下,她关了供销社的门,又一次用温热的气息使我的耳朵很舒服的痒痒,然后说:“走吧,摄影家。”

我被这个称谓吓了一跳,她说:“贤巴县长就是这么介绍你的。”

穿过镇子时,我便用摄影家的眼光看这个镇子上的美女,觉得她的身材有些不恰当的丰满。我是说她的腰,扭动起来时,带着紧裹着的衣服起了一些不好看的褶子。但她的笑声却放肆而响亮。我跟在她后面,有些被挟持的味道。就这样,我们穿过镇子,来到了有三幢房子围出一个小操场的小学校。一个教室里传出学生们用汉语念一首古诗的声音,另一个教室里,传来的却是齐声拼读藏文的声音。这个笑起来很响亮,却总要说悄悄话的姑娘又一次附耳对我说:“等着,我去叫益西卓玛。”

于是,我便在挂着国旗的旗杆下等待。她钻进一间教室,于是,那些齐声拼读藏文的声音便戛然而止。她拉着一个姑娘从教室里出来,站在我面前。这个我已经知道名字叫益西卓玛的姑娘才是我想象的那种美人形象。她有些局促地站在我面前。眼睛也躲躲闪闪地一会儿望着远处,一会儿望着自己的脚尖。

供销社姑娘附耳对她说了句什么。益西卓玛便扭扭身子,用嗔怪的声音说:“阿基!”

于是,我知道了供销社姑娘名叫阿基。

阿基又把那丰满的紫红的嘴唇凑近了益西卓玛的耳朵。她觑了我一眼,然后红了脸又嗔怪地说了一声:“阿基。”就回教室里去了。

阿基说:“来!”

便把我拉进了一间极为清爽的房子。很整齐的床铺,墙角的火炉和火炉上的茶壶都擦拭得闪闪发光。湖绿色的窗帘。本色的木头地板。这是一个让人感觉清凉的房间。我坐在椅子上,看着靠窗的桌子上,玻璃板下压着房主人的许多照片。我觉得这些照片都没有拍出那个羞涩的美人的韵味来。

我正在琢磨这些照片,阿基站在我身后,用胸口碰了碰我的脑袋,然后身子越过我的肩头,把一本书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原来是一本人体摄影画册。我随手翻动,一页页坚挺的铜板纸被翻过,眼前闪过一个个不同肤色的女性光洁的身体。这些身体或舒展或扭曲,那些眼神或诱惑或纯洁,那些器官或者呈现出来被光线尽情勾勒,或者被巧妙地遮蔽与掩藏。这时,下课的铃声响了起来。铜质的声音一波波传向远方。门咿呀一声被推开,益西卓玛老师下课了。她拍打着身上的粉笔末,眼光落在画册上,脸上又飞起两朵红云。

我听见了自己咚咚的心跳。

阿基对益西卓玛伸伸舌头,做了一个鬼脸,再次从我肩头俯身下来,很熟练地翻开其中一页,那是一个黑色美女身上布满水珠一样的照片。她说:“益西卓玛就想拍一张这样的照片。”

益西卓玛上来狠狠掐了她一把。阿基一声尖叫,返身与她扭打着笑成了一团。两个人打闹够了,阿基躺在床上喘气,益西卓玛抻了抻衣角,走到我面前,说:“是不是从温泉里出来,就能拍出这种效果?”

我不知为什么就点了头,其实我并不知道一个女人光着身子从温泉里出来是不是这种效果。

“我下午没课,我们……可以,去温泉。”

她面对学生时,也是这种样子吗?阿基问我要不要啤酒,我说要。问我要不要鱼罐头,我说要。她便回供销社去准备野餐的食品。阿基一出门,两人一时没话,后来还是我先开口:“这下你又有点老师的样子了。”

她说:“这本画册是我借学校图书馆的,毕业时没还,带到这里来了。”不等我再说什么,她又是命令学生的口吻,“去拿你的相机,我们等你。”

回到乡政府,他们的会还没散,挎上摄影包后,我想,我到温泉来想拍什么照片呢?然后,又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咚咚作响。

两个姑娘很少呆在水里,她们大多数时候都在青草地上摆出各种姿势,并在摆出各种姿式的间隙里咯咯傻笑。有时,阿基会扑上来亲我一下。后来,她又逼着我去亲益西卓玛。益西卓玛样子很羞涩,但是,你一凑上去,她的嘴巴便像蚌一样微微张开,还有那嘴唇微微的颤动更是夺人心魄。我已忘了来温泉要拍的并不是这种照片。这两个草原小镇上的姑娘,态度是开放的,但衣着却是有些土气,两者之间不是十分协调。但现在,她们去除了所有的包裹与披挂,那在水中兴波作浪的肉体,在阳光下闪耀着鱼一样炫目水光的肉体,美丽得让人难以正视,同时又舍不得不去正视。

她们不断入水,不断出水,不断在草地上展开或蜷曲起身体,照相机快门应着我的心跳声嚓嚓作响。

我真不能说这时的我没有丝毫的邪念。我感到了强烈的冲动。

两个姑娘肯定觉察到了这种冲动。她们又把身子藏在了水中,嘻嘻地笑着说:“你怎么不脱衣裳?”

“你怎么不敢脱衣裳?”

对于知晓男人秘密的女人又何必遮掩与躲藏,我动手脱衣裳。我这里还没有解开三颗扣子,两个姑娘便尖叫起来:“不准!”脸上同时浮现出受辱的表情。看我面有愠色,她们又对我撩来很多水花,然后靠在岸边抬头呶嘴,说:“亲一个,来嘛!”

“来嘛,亲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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