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赫这一次没有骑马回去,而是和段墨寒一起钻进了马车,把段墨寒搂在怀里仔仔细细查看他脸上的伤,段墨寒一把就把段赫推开了,没好气的说:“离我远点!”
段赫尴尬的往旁边挪了挪,大气儿不敢喘一下。
段墨寒刚回到骠骑大将军府没多久,晋王就带着御医赶来了。
御医为段墨寒处理了伤口,却不敢妄言能否保证不留疤痕。
晋王闻言,转向段墨寒训斥道:“你也太胡闹了!无论如何我都能把你父亲保下,你为何不等我说话就擅作主张!你脸上要是留了疤,以后怎么办?!”
段墨寒只是低声道:“我不想让你为难,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若不来个了断,他们便会一直盯着我爹不放。他们一早就嫉恨我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进了个捞油水的户部,如今我爹手握重兵,他们便更有了说辞弹劾我父子二人。我和我爹,必须有一个人退出朝堂,否则,段家便会一直处在风口浪尖之上。”
晋王却道:“那可以让父皇收了你爹的兵权,反正他年事已高,让他解甲归田便是!为什么一定要是你退出?他交了兵权还是骠骑大将军,可你若是毁了容,岂不是断送了自己的仕途?”
段墨寒怔了怔,却道:“表兄不是说过,如今岭南有谭光舒招兵买马,江南有萧立言拉拢封疆大吏,京中尽在你的掌控中,若是西北也能有人,便会万无一失,我爹早年平定西北叛乱后便常年驻守西北,他手中的大军,盘踞西北多年,虽说这些年转至函谷关,但他留在西北的兵马足够表兄所用,只要他一声调令,西北千军万马便皆可为你效力,他绝不可以上交兵权,所以……只能由我做出牺牲。”
晋王听了这话,心里一紧,墨寒,竟然是这样想的。
他坐到段墨寒身边,解释道:“我也不是非要西北不可,即便掌握不了西北一带,我依旧有信心拿下皇位,你又何必……”
不等晋王说完,段墨寒却笑道:“我也不是非做官不可,我十四岁就进了户部,这些年的世态炎凉早已看尽,毁了容也好,以后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再也不用看那帮势利眼的脸色!”
晋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段墨寒看出了晋王的自责,便安慰道:“表兄,现在没有什么比你的皇位更重要,我们段家和萧家、谭家的命运可都在你手中呢,我们必须要让你万无一失,只有你登上皇位,我们三家才可活命,你不要有任何的自责,墨寒只有一个请求,来日表兄登基后,能善待家父,让他得以安享晚年,不管他对我怎样,他的确为大周的疆域太平贡献颇多,这一点毋庸置疑,我不希望再有人质疑他的忠心,也……也不希望他再被皇帝算计。”
当年的事,先帝虽是为了段墨寒,可到底还是害苦了段赫。
晋王拍了拍段墨寒的肩膀,道:“你放心,不管是你还是云川,亦或是红杉,你们都为了我付出了太多,本王无以为报,唯有拿下这皇位,许你们一个一世长安,许天下一个盛世太平!”
段墨寒的话说的很明白,事到如今,自己若是再数落他,那便是自己的不对了,给母后和太子大哥报仇、给谭家平反、让萧立言官复原职、让段赫安享晚年,所有这一切实现的前提都是自己登上皇位,这一战,注定是破釜沉舟的。
段墨寒毁容后,为了防止伤口恶化,饮食上都已清淡为主,少盐少油腻少辛辣,这日晚上,段赫来看望段墨寒,段墨寒正趴在桌边,捧着一碗阳春面一口一口的嗦面。所谓阳春面,便是白水煮面条,撒点菜叶,里面还卧了一只荷包蛋。虽说大将军府还不至于让段墨寒就吃这种东西,一些清淡有营养的小菜也不是做不出来,主要是天气渐热,眼见入了夏,天热本就没什么胃口,终日所食清淡无比,就更什么都不想吃了,段墨寒便只让厨房煮了碗白水面,能吃多少吃多少吧。
段赫看到段墨寒这样,终是不忍心。自打毁了容,他就再没见段墨寒穿过颜色鲜亮的衣服,终日所穿多是一些白色、玄色、墨色之类的衣服,如今到了夏日,天热伤口容易感染,好在大户人家都会在冬日蓄冰,到了夏日放在房间里用以降温,段墨寒便终日窝在房间里不出来了,索性便连外衣也不穿,只穿一身雪白半透明的中衣。见段赫前来,段墨寒随手抄起搭在一旁凳子上的外衣往身上一批,继续嗦面。
段赫坐到一旁,打量着段墨寒,段墨寒因食欲不振明显瘦了许多,一头刚洗过的墨色长发半散在腰间。段赫坐在段墨寒的左侧,单看这半张脸,依旧好看的惊心动魄,只是另外半张脸……那日御医为段墨寒换药时,段赫也在场,御医揭下伤口上的棉纱布时,那三寸长的伤口已经结了痂,黑红黑红的像一条扭曲的长虫趴在段墨寒白嫩的脸上,每次换药撕下那层棉纱布时,御医都小心翼翼,生怕把那层痂也扯了下来弄疼段墨寒,若是把痂扯破了流了血,还要再重新结痂再疼一次,一来二去想不留疤都难,因而御医每次都是慎之又慎。
段赫想着段墨寒脸上那个丑陋的疤痕,无端的想起了自己手上那处疤痕,当初段墨寒见到那条疤时是何等的惊异,如今一条更长更丑的疤出现在他自己脸上,若说段墨寒真的不在意,那是不可能的吧。
段赫心疼的摸了摸段墨寒的长发,说:“光吃这个怎么行?”
段墨寒不语,一口下去咬了半个荷包蛋,有点凉了,蛋黄煮的很干还有点腥,初入口时段墨寒差点吐了,一想着段赫还在场,愣是一口一口的嚼碎咽了。
段赫看出了段墨寒在逼着自己吃掉那个看上去并不好吃的荷包蛋,心里难受极了,忙说:“不好吃就不吃了,逼着自己吃那又腥又凉的鸡蛋干什么?”
段墨寒把另外半个蛋也吃了下去,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有的吃就不错了,穷苦人家连这样一碗白水面都舍不得吃呢,更不用说鸡蛋了。”
段赫却大手一挥,道:“穷苦人家自有穷苦人家的活法,富贵人家则有富贵人家的活法,你自幼生长在公主府,稍大一点又随你母亲住进皇宫,自小都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即便后来出了宫,也是跟着丞相过日子的,你哪里受过什么苦,你可是皇室宗亲,怎么能和穷苦人家比呢?”
段墨寒轻轻牵起唇角,轻笑道:“你见过这么落魄的皇室宗亲吗?”
段赫听了这话更加于心不忍,却听段墨寒又道:
“还有,以后不要在我跟前提我娘,你不配!我知道,她不喜欢你,你心里觉得委屈,可是她却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历朝历代公主养面首的多了去了,可我娘却从没养过一个面首,纵使对你再讨厌,也自始至终恪守着为人妻的本分!可你呢,就因为我长得不像男人,就因为我长得太好看,你就怀疑我不是你的孩子,非要滴血验亲,我娘堂堂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为证清白亲手扎破了我的手指,就为了成全你要的滴血验亲!”
段赫没想到,段墨寒对当年的事竟然记得那么清楚,不过想想也是,他那时已经十岁了啊!
段墨寒又道:“验证了我确实是你们段家的骨肉,你又开始百般讨好我娘,可我娘是公主,她从小是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她何时受过这种屈辱,更何况你从来都是嫌弃我不男不女,对我没有半点怜爱!就是因为那次滴血验亲,把我娘对你最后的情分都耗尽了,她跟你和离,带着我回到了皇宫,你以为我是回去过好日子了?我告诉你,段赫,那是我这一生噩梦的开始!”
段墨寒气极之下将一双银箸掷到了地上,怒道:“我今天就好好跟你讲一讲我在宫里的生活!我回去后没多久,外祖父就过世了,舅舅当了皇帝,我和从前一样依旧和诸位皇子还有其他公主的孩子一起读书习武,可是没有人把我当正经主子看,其他公主都嘲笑我娘堂堂一个公主收拾不了驸马,所以那些公主的孩子也嘲笑我,就连皇子的陪读都能挤兑我,只有晋王表哥和萧相家的公子对我好。再后来,我娘病逝,我在宫里举目无亲,那一年宫里有个宫女投井自尽,死状恐怖,几个太监发现后,就跟我说井里有好东西,让我过去看,你能想象到我看到那具女尸后的心情吗?我整整一个月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那具可怕的女尸!”
段赫惊的目瞪口呆,他和荣宁公主和离后便再也没管过他们娘俩,后来驻守边关极少回京,更是没听说过这些传闻。
段墨寒抹去眼角的泪水,接着说:
“再后来,那些太监跟你段赫一样,不把我当男人看,他们伙同我院子里的太监在我午睡时用迷香迷晕了我,然后一哄而上便要脱我的衣服,我当时对他们早有警惕,提前做了防备,虽然四肢无力,但尚且意识清醒,便拼命呼救,那些太监见我还醒着,怕我事后跟皇帝告状,这才纷纷溜走。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在宫里待下去了,我决心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段赫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问道:“所以你自己在外面买了宅子?你那时候才十四岁吧,如何懂得去哪买宅子?”
段墨寒叹了一口气,说:“好在没过多久,太后寿辰便到了,朝廷命妇和正三品以上官员的夫人要进宫贺寿,虽然萧相那时还不是丞相,但也已经官至正二品,我猜想萧相家的姜夫人也会进宫贺寿,便一早守在宫门那里等,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了姜夫人,最后,我终于等到了她,便让她帮我在宫外置办了一处宅子,我才得以离开皇宫这个虎口狼窝。这些年,长安城里的传言都只是些细枝末节,我方才所说,才是当年的事实!”
段赫闻言,心疼的握住段墨寒的双手,说:
“墨寒,都是爹不好,是爹害了你!爹真的不知道,你这些年,受了这么多屈辱!”
段墨寒只觉心里有些不自在,连忙试图将手抽回,哪知刚一用力,就被段赫一把摁住了,段赫抚摸着他的手背,接着说:
“墨寒,你放心,日后,爹再也不会允许任何人欺负你了!以后甭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是敢对你有恶念,爹就把他剁碎了喂狗!”
段墨寒看着段赫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有点哭笑不得,仍旧是用力把手抽了回来,才觉得自在些。
段赫见状,又道:“爹以后都听你的,你让爹做什么,爹都去做。我这些年常年在外驻守边疆,不懂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这才害了你,不过……不过你放心,爹已经联系了西北那边的副将,让他帮忙弄治疗伤疤的西域良药,我们以前打仗的时候,当地的百姓曾送给我们一种良药,不仅好的快,还可以除疤,你不要担心,不论如何,爹都会想办法治好你脸上的伤。”
段墨寒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为什么?因为我现在是段家唯一的子嗣?早些年,可不见你这么会讨好我。”
段赫闻言,怔愣了半晌,又搓着手好言好语道:
“墨寒,从前都是爹欠你的,爹现在慢慢补偿你!爹知道,你现在是跟着晋王的,你放心,只要晋王需要为父,为父定会全力相助!”
段墨寒抬眼看了段赫一眼,质疑道:“此话当真?”
段赫连忙点着头说:“当真,必然当真,哪有一家人站两队的,你跟谁,爹就为谁效力!”
说完,段赫还挥了挥拳头,像个给自己鼓劲儿的小孩子似的,段墨寒终是一笑,低声道:“这还差不多。”
段赫见段墨寒终于有了笑脸,连忙也跟着咧着嘴说:“来人!还不快把这恶心人的面条端下去,快去厨房问问,我让他们做的糕点做好了没有!还有冰粥,这么久了都没送上来,这么大个将军府就两个主子你们都伺候不好,本将军真是白养了你们这群废物!”
这时,外面的大丫鬟进来行了礼,毕恭毕敬道:
“将军莫怪,您让做的芙蓉冰露糕、碧玉糕和水晶糕都是长安城里现下最时兴的糕饼,清热解暑,生津开胃,工序自然复杂些,还请将军稍安勿躁,奴婢这就去催。”
段赫听了,挥了挥手说:“嗯~这还差不多,下去吧!”
一旁的段墨寒一听就知道这是段赫故意做给自己看的,假装呵斥下人,再让大丫鬟把他准备的糕点好好夸赞一番,以此来表现他对儿子的疼爱。
段墨寒兀自扯了一缕长发在手上把玩,便道:“段大将军可真会哄人开心,当初要有这本事,怎么没让我娘回心转意呢?”
段赫见自己被段墨寒看出了端倪,居然红了脸,连忙道:“这……当初,不是不懂得疼人嘛,现在学会了,那自然要好好表现一番,把你哄开心了,你娘在天上看着也就开心了,你说是不是。”
段墨寒不语,暗道段赫可真是会后知后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