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后没多久,萧洛便奉旨迎娶谭灵为妻。对于谭灵心底的那份意难平,萧洛是这样宽慰她的:
“其实,你不用太羡慕雨烟,皇上纳她为妃,不过是想把她锁在见不得人的宫墙里,怕她把皇上登基之前的秘密说出去。相比之下,皇上能将你嫁入普通官宦人家,其实是出于对你的信任,他相信你不会出卖他,所以才给了你自由。你要知道,一旦你入了宫门,再想见到你父亲可就不容易了!”
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萧洛慢慢地开导她宽慰她,如今连新婚之夜也是一样。萧洛的贴心让谭灵很感动,自己曾沦落到风尘之地,还能嫁给这样才貌双绝的世家公子,谭灵也心满意足了,她也愿意为萧洛生儿育女绵延子嗣,举案齐眉共度四时。
谭灵与萧洛成亲时,萧唤月执意要亲自迎嫂嫂过门再出嫁,所以她和段墨寒的婚期便推迟了两个月。
然而,就是这两个月,萧家风云再起。
那日萧唤月正坐在自己院子里绣嫁衣,虽说大周有即将出阁的女子要亲自做嫁衣的习俗,但大户人家是不舍的让女儿日日摸针线的,因此往往都是请绣娘来做,最后女儿在上面绣上一两个图案,或是收收边,心意做到就可以了。相府里自然也请了一顶一的绣娘为萧唤月做嫁衣,眼见嫁衣就要做成,萧唤月便拉着谭灵一针一线小心翼翼地绣着上面的牡丹。谭灵绣活做的很是不错,况且萧家自有当家主母姜氏,暂时不需要她操心,她便整日窝在萧唤月这里,陪她选图案绣嫁衣。
秋日里的阳光暖暖的照在院里,玉茉捧着一盆菊花远远的走过来,看着日光流转在萧唤月晶莹剔透的指甲上,恍惚间记起了去年去清莲观看望二公子萧渊前,大小姐也是这样坐在桌旁静静地缝制着衣服。
只是那时她缝制的是萧渊的衣服,这时缝制的是自己的喜服。穿针引线的功夫尤在,可再也没有二公子欢欢喜喜地穿上姐姐做的衣服了。
眼见已到正午,萧洛仍未下朝归来,着急在萧洛跟前炫耀自己绣功的萧唤月随口问道:
“大哥怎么还不回来啊?”
“可能有什么事耽搁了吧。”
谭灵也没往深处想,好不容易从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挣脱而出,大家都以为安稳的好日子到了,哪里还会去想一些不好的事情呢。
太阳一点点往头顶上移动,也不知过了多久,细长的银针深深刺入了手指,大滴鲜血从指尖滚落,谭灵连忙将手拿开,这才没把血滴在喜服上。萧唤月见状,连忙拿了手帕去给谭灵包扎,谭灵却一把摁住萧唤月的手,如梦初醒般问道:
“月儿,这都什么时辰了,你大哥还没回来吗?”
萧唤月微怔,这才意识到自己沉浸在绣喜服中早已忘记了时间,心头一惊,连忙转身对玉茉说:
“玉茉,快去前门问问,看看大公子回来了没有?家里真是愈发没了规矩,连个通传的人都没有了!”
谭灵见萧唤月有些心急,连忙安慰道:
“我就随口一问,你也别太着急了。”
然而,玉茉还没从前门折回,阿涛便急匆匆赶来:
“小姐,少夫人,不好了!出事了!”
这下连谭灵也慌了起来,姑嫂二人连忙站起身,却见阿涛喘着气说:
“小姐,少夫人,今日上朝之时,国丈许晟不知何故突然在朝堂之上公然弹劾咱们萧家,说老爷自视位高权重,目中无人,不尽忠职守,还说萧家权势太大不能不防,结果大公子与许将军起了好大的争执,下朝后,陛下直接就宣大公子单独问话去了,方才陛下身边的苏公公差人来送的信儿。”
萧唤月闻言,连忙追问:
“可还有其他消息送来?”
“这倒没有,也没说大公子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下更让人着急了,萧唤月连忙看向谭灵,谭灵似乎是方才银针入指有了心灵感应,看上去比萧唤月镇定的多,只思索了片刻,便道:
“这只怕是许晟蓄谋已久的,父亲离京多日,如今只夫君一人在京,许晟这是知道父亲不好对付,才会在此时独独针对萧家,让夫君一个人孤立无援难以应对!”
新帝登基后即刻替萧渊平反,并拨了大量银子命工部重修清莲观。萧立言十分怀念儿子萧渊,执意要亲自离京去督办清莲观重修一事,新帝便下旨恩准了,许晟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挑事,这就不得不让人怀疑他的用心了!
萧唤月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惊道:
“难不成……许晟还惦记着让我进宫替许皇后生孩子?”
谭灵柳眉微蹙:
“这个难说,不过似乎也找不到其他让许晟如此针对萧家的理由了,现在当务之急是要知道你哥现在的情况如何,虽说陛下跟你哥交情颇深,但伴君如伴虎,一旦当了皇帝,难免变得多疑,咱们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萧唤月最喜欢的就是谭灵处事不惊的态度,大有君临天下之威,像个女将军,于是当即便道:
“那我即刻去信给爹爹,让他速速回京!”
“不行,虽说爹是自请前去督办清莲观重修之事的,可到底也是皇帝亲自下了圣旨,如今差事尚未完成,怎可未经请示就私自返京,如此岂不正中许晟的那句不能尽忠职守?”
萧唤月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许晟竟然算计的如此恰到好处,既让萧洛孤立无援,又让萧立言无法即刻回京。
谭灵忽然想起一事,转身问向阿涛:
“段家父子没有帮夫君说几句话吗?那段墨寒下个月就要迎娶我们家月儿了,就这么任由自己大舅哥被人欺负!说起来他官职还比夫君高呢!”
阿涛无奈地说:
“说来也奇怪,段家父子今日都没去上朝,说是段赫老将军身体不适,段公子要照顾段将军,所以……”
怎么可能这么巧?!
谭灵和萧唤月对视了一眼,心里暗道:许晟到底想干什么!他到底算计了多久!
其实,事情没有她们想的那么严重,但也没有她们想的那么简单。
许晟在朝堂上弹劾萧立言,步步紧逼萧洛,并提前凭着自己是国丈的身份收买了几名大臣一同在朝堂上起哄,结果萧洛和许晟发生了好大的争执,一向沉稳持重的萧洛更是被逼的当堂摘下乌纱帽、脱去朝服,闹着要弃官。新帝见状,连忙命人摁住萧洛,让他不要乱来。期间谭光舒也帮萧家说了几句话,但很快就被许晟的唾沫星子淹没了。
下朝后,许晟不出意外的在僻静无人处被萧洛叫住,萧洛立于其身后,冰冷的声音直往许晟耳朵里钻:
“国丈有话不妨直说,萧家究竟哪里得罪您了,何必非要闹这一出戏,我们萧家背了目中无人、不尽忠职守的骂名,你们许家也一样落个自恃贵为皇亲国戚便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恶名!”
许晟眼睛里的奸邪溢于眼角眉梢,挑着眉转过身,打量了一番因方才在朝堂上闹着要弃官而发髻凌乱的萧洛,嘲笑道:
“瞧瞧,咱们长安城赫赫有名的神仙般的人物,何时竟也有如此狼狈不堪的时候?”
萧洛勾起唇角,送给许晟一个礼貌又得体的微笑,大大方方地伸手理了理长发,整了整衣襟,继而反讽道:
“晚辈不才,难免有失了体统规矩的时候,不像许将军,战场上如狼似虎,朝堂上依旧张牙舞爪,我们这些科考出身的文官,哪里比得上许国丈的威风?”
许晟自然听的出萧洛这是在嘲笑他一介武夫,大周重文抑武,武将自然没有他们科考出身的文官来的尊贵。
暗暗憋了一口气,许晟很是气愤的瞪了萧洛一眼,便开门见山道:
“贤侄年纪轻轻便入得大理寺,备受皇上信任,你难道就不想跟皇上攀攀亲?要知道,当今圣上对令妹那可是一往情深,只要令妹肯入宫,少说也是个贵妃,到那时,贤侄便是国舅,那萧立言也能和老夫一样做个国丈,你们萧家何乐而不为呢?”
果然,许晟到现在还惦记着萧唤月的肚子,也不知道谁给他的自信,他怎么就能笃定萧唤月是个能生儿子的。如今怀孕的钱氏和邹氏肚子越来越大,一旦她二人生下皇子,许知君这个皇后自然就当的不舒坦,难怪许晟这般着急,直接在朝堂上挑起是非,分明就是暗示萧家尽快遂了许家的愿。许知君既然为了这事闹了出自杀,可见她是不肯劝皇上取消萧家和段家的婚约了,许晟到底不想和最疼爱的女儿闹到决裂,可又不想让许知君的后位做的不稳,便只得另寻计策。
萧洛一声冷笑,便道:
“舍妹哪里有伺候皇上的福气?不管钱嫔和邹嫔谁生了儿子,都要叫许皇后一声母后,哪怕许皇后一辈子无所出,也自能子孙满堂,许将军又何必用这招去母留子的烂俗套路,拉我们萧家入水?舍妹要真有那福气生下个皇子,只怕连孩子的面都见不到就要命丧黄泉了!”
许晟似乎早已猜到萧洛会这样说,抬起头眯眼看了看头顶的太阳,感慨道:
“年轻人啊,不要把问题看的太简单,你要知道,你妹妹只是区区一个女子,于你们百年世族的萧家而言实在微不足道,牺牲她一人,换来你和你爹的官运畅通,有什么不妥吗?你如今可既是萧家独子又是嫡长,为萧家传宗接代延续家族荣耀的事可都压在你的肩头呢,你愿意因为区区一个萧唤月让后人嘲笑偌大的萧家毁在了你的手上吗?”
萧洛暗暗咬了咬牙,镇定道:
“你到底想怎样,把话说明了吧!”
许晟得意的晃了晃头,笑道:
“我的要求很简单,皇后娘娘心软,不肯让萧唤月替她生孩子,所以,只能由你们萧家出面想办法退掉和段家的婚约,将萧唤月献给陛下。”
“否则呢?”
“否则?萧云川呀萧云川,你还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你仔细想想,段家父子今日为何没来上朝?这么巧生了病?你可别逼我,若是萧氏迟迟不能入宫,那老夫也只能想办法送她的未婚夫去阴曹地府了!”
看着萧洛瞬间变化的脸色,许晟不等他开口便又道:
“还有啊,老夫既然敢在朝堂上公然弹劾你父子二人,那必然是手中握有证据的,就算扳不倒你爹,也足以让你被外放出京,让你再无接近权力中心的机会,从此,你们萧家便要走向没落,一点点一点点的衰败在你手上!都说风水轮流转,你们这个百年世族也昌盛太久了,是时候换我们许家一人独大了!”
萧洛笑着点了点头,说:
“做戏做的很足啊?连证据都伪造好了!”
许晟脸上奸邪的笑意丝毫不减:
“不能跟贤侄你比,你可是会诈死逃遁的人,戏多着呢!哦对了,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你可不要傻乎乎的跑去跟皇上告状说老夫威胁你,老夫是在宫变那日随陛下进宫救驾的,纵然是你帮我打败了刘和通,可谁知道那黑衣暗卫是你?又有谁知道你爹在暗地里帮晋王出谋划策拉拢大吏?世人只知道我许晟才是实打实的于刀枪中帮皇上拿下皇位的人,皇上怎么可能为了你们默默在背后出苦力的萧家做出过河拆桥的事呢,那实在是难堵悠悠众口啊!更何况,我还是国丈呢!”
萧洛含怒道:
“你是国丈的前提是你女儿是皇后!你怎么不想想你女儿的那顶凤冠能戴多久!就算皇上如今刚刚继位,皇权不稳不敢动你,这并不代表他日后收拾不了你!许晟,我劝你最好不要自掘坟墓!你身为外戚之家,一切的风光都只是暂时的,你有这些手段,还是留着算计算计如何延续你们许家的荣耀吧!”
许晟见状,咂了咂嘴,忽然开口大笑道:
“小狐狸,我劝你不要太嘴硬,你要知道,萧氏一日不入宫,我便有办法让你们萧家一日不得安宁,就算不能让萧氏替皇后诞育子嗣,我也要借机扳倒你们萧家,今天还只是个开始,段家也只是先尝了苦头,过一阵子,便是你外祖姜家,再过一阵子,可能便是你那年轻貌美的新婚妻子谭氏……”
“你敢?!”
不等许晟说完,萧洛便打断了他的话。他跟谭灵虽然各有所爱,但毕竟是一路患难与共走过来的,自然情意不浅,新婚燕尔正是浓情蜜意之时,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人动谭灵一下,哪怕一根头发丝也不行。
当然,动萧唤月一下也不行。
看到萧洛着急愤怒的样子,许晟很是满意的转身走开,边走边说:
“咱们走着瞧,你看我敢不敢!”
萧洛看着许晟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默默攥紧了拳头。他不担心许晟会着急对姜家和谭家下手,毕竟那样太冒险了,很容易让人怀疑他故意针对萧家,但当务之急是要保住段赫父子。天子脚下便敢公然对身为皇亲国戚的段家下手,而且做的滴水不漏,可见许晟对于此事是筹谋已久。
不多时,总管大太监苏公公便叫住了萧洛,心疼的看了一眼略显憔悴的萧洛,便慢悠悠地说:
“萧大人,皇上传您过去问话,劳烦您随咱家走一趟吧。”
沿玉石台阶逐级而上,气势恢宏的大殿内,几根两人合抱粗的柱子上雕刻着金灿灿的腾龙和祥云,新帝站在高处,一身上朝的礼服仍旧未褪,镶金边的衣摆拖在身后的台阶上,绵延起伏让人捉摸不透。
萧洛跪地叩首,行礼道:
“微臣拜见陛下。”
新帝微微转过身,侧目投来目光,声音沉静如水:
“朕若是没猜错,许晟今日这般闹腾,还是为了让唤月进宫的事吧?”
萧洛不语,他已经对许晟厌恶至极,实在不想提及此事,但新帝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不甘与愤恨,也得到了答案。
新帝走上前,将萧洛扶起,温声道:
“让你受委屈了,许晟这个老东西,明知道朕现在根基不稳正是用人之时,他却明目张胆的在朝堂上搅出一滩浑水!再说,萧家和段家的亲事是朕亲口答应郑太后的,郑太后手中还握有朕的亲笔承诺书,若是这时取消婚约惹恼了郑太后,承诺书被公诸于世,朕还如何取信于群臣,如何取信于万民!”
萧洛没有心情听新帝抱怨老丈人,只道:“陛下准备如何处理此事,许晟可是连弹劾萧家的伪证都捏造好了!”
新帝想了想,开口道:
“云川,你听我说,现在不能动许晟,一来……”
新帝话未说完,萧洛便把头低了下去,目光失落的看向一侧。虽然能猜到会是这样,可当这些话真的从新帝的口中说出时,他仍会感到失望。
有些于心不忍,新帝便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酸道:
“你听朕把话说完,一来,许晟毕竟是皇后的父亲,方才皇后已赶来哭诉了一番,说她父亲不该在此时闹事让朕为难,求朕无论如何留她父亲一命,她虽不喜许晟利用唤月去母留子,但许晟毕竟是她的父亲,当年皇后因朕而遭遇不幸,落下顽疾无法诞育子嗣,朕心中一直有愧,若是这次再让皇后失望,你让朕日后如何面对她?”
萧洛抬头看了皇上一眼,问道:
“这是其一,那其二呢?”
“二来……云川你放心,朕就算再喜欢唤月,也不会借机纳她为妃,由着她被人算计丢了性命,她那样逍遥自在的一个人,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她拉进这机关算尽步步为营的深宫里的。如此,许晟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不会放过你父子二人……”
“陛下,您知不知道许晟的手段远不止如此,今日段家父子没能来上朝便是他的手笔,他甚至想对臣的外祖家和臣的夫人下手!”
新帝自是早已明了,连忙安抚道:
“你放心,朕见段赫父子没来上朝时便已经让徐以遥去打探了,段赫老将军今日在上朝的路上遇刺,虽然没有受伤,但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利箭直接射入了骠骑大将军府的马车里,墨寒猜到可能有人想针对他们父子,这才会提前给他们一个警示,当即便随其父回府了,至于姜家和谭家,朕即刻便会派人十二个时辰保护他们,还有谭灵,近日不要让她离开萧家半步。”
萧洛想了想,不安地问道:
“陛下到底想怎样?”
“云川,你知不知道,唤月曾在清莲观跟朕提过推行不为官者不得袭爵的政令,倘若朕直接推行新政,必然引发诸位权贵对朕的不满,所以,既然许晟自己找麻烦,朕想拿许晟下手。他现在的想法无非是就算不能让唤月入宫也要打垮萧家这样一个家族昌盛的名门世族,为他所谓的京门一家独大做准备,所以这一次咱们先如了他的愿,只是你爹乃丞相,朕若想稳固江山不能没有他,所以只能由你牺牲一下,朕决定先将你降罪外放出京,让许晟自以为朕不敢动他而放松警惕,如此以他们许家人的作风来日定会捅出更大的篓子,到那时朕的皇权已基本可以稳固,便可随便揪他一个错处将他革职削爵,再趁机以荣国公许晟的诸般过错为由,肃清朝中勋爵,将不为官者不得袭爵的新政推行下去,这样,那些世家权贵就算心有不满也只会怪罪许晟不安分守己连累众人,皇后也绝对不好意思再次求情,到那时,朕便可将你重新调回长安了。”
萧洛仔细听着新帝用心良苦的计划和安排,多么完美的计策,好一个将计就计!
可是,为什么牺牲的永远都是他,上次血洗清莲观,新帝还是晋王的时候便故意授意要他牺牲来保全萧家,以便来日用萧立言来拉拢权臣巩固皇权,如今,又要他做出牺牲,这么多年,他为萧家付出了这么多,也为新帝付出了许多,但似乎永远都是他在牺牲,未来还要牺牲多少次?以后这样的日子还有没有尽头?而他自己又还有多少年岁经得起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牺牲?忽然记起了齐王对他说的话,萧洛心里一阵感慨,也许,自己真的是长安城最大的笑话,从一开始就是,新帝登基,活下来的人都是胜利者,却只有他输了。萧渊死了,孙欲挽死了,新帝对他也似乎只剩下利益取舍了,他输掉了亲情,输掉了爱情,输掉了友情,也输掉了自己。
摧毁一生,换来对方的黄袍加身,究竟值不值?
外放出京,谁知道要等多少年才可以被调回,这是连皇帝都不敢作保的,若是京中一直没有合适的空缺,那便真如许晟所言再无接近京中权力中心的机会。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来日纵有人为自己持节云中,也不知自己那时还有无能力再重返西京报效朝廷,更何况,帝王向来多疑,萧家一直都有功高盖主之嫌,谁知道以后自己会不会成为新帝的眼中钉。
从来没有过的失望涌上心头。
轻叹一口气,萧洛疲惫的开口道:
“陛下,臣累了。”
“什么?”
萧洛忽然朝新帝缓缓下跪,抬袖行礼道:
“陛下既然想让臣再陪您演一出戏,那就再演最后一次,这一次,做戏要做足,臣恳请陛下将臣革职,取消所有政绩,终身……不得为官。”
新帝的眸中渐渐流露出不可思议,他上前一步,问道:
“云川,你不相信朕?朕之前答应让你爹做丞相,朕做到了,朕答应让你做大理寺少卿也做到了,只是如今事出有因,朕不得不先将你外放出京,朕根基不稳需要你父亲的辅佐,只是暂时牺牲你一下,日后有合适的机会,还是会让你回来的!”
“如果没有合适的机会呢?”
“云川,你不要总把事情往坏处想。”
萧洛暗自思忖,我有把事情往坏处想吗?似乎是事情一直在往坏处发展,倘若还沿着现在的路走下去,谁知道以后还会有什么更坏的结局等着自己,他又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萧家好不容易从诸王夺嫡中活下来,他不想在太平的日子里让家人丢了性命,是时候换个放向走走了。退一步海阔天空,转过身未必没有好风景。
“臣心意已决,还望陛下成全。”
新帝并不想让萧洛就这样放手,十年寒窗,探花及第,他怎么甘心终身不得为官?
“云川,你不要冲动,朕知道你对朕的安排心有不满,可你也不能如此决绝,你若终身不为官,萧家可就彻底没落了!你愿意让世人看到萧家从你这里开始走下坡路?”
“那又如何,自古都是盛极必衰,日月互消长,富贵难久长,就算臣不被外放出京,就算臣学识过人,臣这一生也绝对不可能超过自己的父亲,家父已至丞相,官职之高无人能及,臣不可能再有如此造诣,所以不管怎样,萧家都是要在臣的手上走下坡路的,时运如此,臣又何必计较世人的眼光。”
自古都没有接连两任丞相出自父子二人的道理,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否则会使一家权势过盛,威胁帝王的皇权。所以不管萧洛来日有怎样的政绩,都不可能再像萧立言这样成为正一品,一时盛极,难免衰败。
新帝忽然记起了萧洛一直都是个淡泊如兰的人,也许功名利禄于他而言,真的都是过眼云烟,他为了自己的家族机关算尽,在官场里翻云覆雨,也许,他真的力不从心了。
可是,新帝仍是不肯放他走,他明明是可用之才。
“云川,你给朕一个放你走的理由!朕登基这头几年正是用人之时,今日朝堂上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萧家位高权重惹人妒忌,才会有这么多人跟着附和许晟,朕先将你外放出京避避嫌,来日有了机会……”
“陛下,陛下可还记得您答应过臣三个条件,第一是让家父为丞相,第二是让臣为大理寺少卿,可第三个条件您还欠着呢,如果你觉得臣这一年的任务完成的还让您满意,您现在也该兑现自己的诺言了,终身不得为官,就当是这第三个条件吧!”
他一直都记得他还欠萧洛一个条件,却没想到会用在这时。
“朕曾经以为你的第三个条件是让朕永远不要动唤月。”
“曾经确实是这样,可如今已经不重要了。臣看得到陛下对舍妹的一片真心,如今,只希望陛下能放臣走。臣知道,萧家前后历经三个朝代,家族显赫无比,时至大周,自高祖皇帝在位时便一直高居京中要位,多年来权势滔天,有功高盖主之嫌,不仅陛下为此忧心,还惹得朝中诸位大人的嫉恨,不然许晟也不会轻易便拉拢了这么多人向着他说话。与其来日被人抓了把柄,举家折损,不如今日以臣一己之身换子孙后代平安,换陛下高枕无忧,如此,臣也算尽忠尽孝了。”
“云川!”
“秦皓,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做事了。”
沉默了良久,新帝望着跪在地上的萧洛,终是会心一笑,他终于肯叫自己的名字了,这么多年了,君臣尊卑有别,萧洛一直是个恪守规矩礼制的人,这一声秦皓,多么难得。
恍惚间,两个幼小稚嫩的身影渐渐浮现在眼前:
“四皇子,我可以做你的伴读吗?”
“我不叫四皇子,我叫秦皓。”
“那……秦皓,我可以做你的伴读吗?”
“当然可以,我还有个表弟,叫墨寒,以后我们三个人一起读书习武吧!”
“好啊好啊!”
往昔不复,今夕何夕,诸事散尽,不过弹指一瞬。那时他还一心依赖着太子大哥,从没想过要当皇帝,就像萧洛从没想过那时素未谋面的段墨寒会成为自己的妹夫。
段墨寒一直都跟他说,萧洛变了许多,变得手段凌厉,变得心狠手辣,可如今看来,他似乎一直都没变,淡泊宁静,拿的起放的下,纵有不甘,也能断然转身,人去无留意,何计身后名。
好一个尽忠尽孝。
“云川,你要想清楚了,圣旨一下,你便再无反悔的机会了!”
“臣……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