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置身钟家的客厅，奕涵仍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其实这一排的房子都是同时盖的，原来这屋子的主人家还是他的小学同学，后来也举家迁往市里。这旧宅闲置了很久，不知何时转让了出去。虽然是老房子，但里面的装修和秦家形成鲜明的对比。奕涵很念旧，便一直保持着老房子原始古朴的样子。而钟家却装修得精致考究，充满着现代化的风格。
奕涵正打量着，忽听得客厅一角的门被推开，紧接着响起一个声音：“丽姨，这么快就买菜回来啦。”脚步声离这边越来越近，奕涵转过头去，来人立刻停住了，然后略带惊奇的喊道：“秦先生？您什么时候来的？”奕涵朝她淡淡一笑：“哦，紫琪姑娘。刚才遇见丽姨，听说钟小姐病了，就过来看看。”“哦”，紫琪礼貌的笑笑，“看来秦先生很关心我们小姐啊，还以为您不肯再来了呢。”
听她的语气怪怪的，又想起钟太太那严肃戒备的眼神，奕涵感到一阵不自在。奇怪，他不是已经决定和钟家保持距离么，怎么又来了。自己这样冒冒失失的过来，就莫怪人家给他脸色看了。易地而处，倘若是自己的女儿和一个老头子走得太近，做父母的难免会怀疑对方有什么企图。可是钟小姐在生病，于情于理总该过来探望，至少了解下的情况，自己也好放心。于是他开口问道：“钟小姐的病不要紧吧？”“哦，还好，有医生照顾着，秦先生有心了。”紫琪原本对奕涵的印象不坏，而且认识他之后，小姐的情况改善了好多，人也变得开心了。可是钟太太的吩咐她不敢忘，不能让小姐和这个人走得太近。紫琪无论如何也不敢逆钟太太的意思，就连她自己都同奕涵疏远了，也不肯和他多说话。
接下来一阵沉默，受到这样的冷遇，奕涵觉得再呆下去也没意思。于是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刚要开口告辞，见丽姨正从楼上下来。“呦，你们在聊天呢。紫琪，怎么不给秦先生倒茶啊。”丽姨笑着道。紫琪忙迎上去，把丽姨拽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把他给领来了，不记得太太交待的话了吗？”丽姨也不含糊：“我管她交待什么。总之，对小姐好的事我就会去做，对小姐不好的就算有人交待我也不照做。”“你……”紫琪瞪大了眼睛，又气又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对小姐不好吗？”“我可没这样说。”丽姨一本正经的道。
“二位，别争了”，奕涵大步走过来。紫琪本想私下里说，没想到现在已升级为争论，让人家都听到了，想遮掩也不行了。“我好意来探病，如果不方便，我就告辞了，打扰之处请见谅。”奕涵说着就要往外走。丽姨赶忙拦住他道：“秦先生，先别走啊。紫琪小孩子不懂事。哦，我们小姐请你上去呢，跟我来吧。”奕涵本想一走了之，但眼前浮现出钟小姐那孤单无助的眸子，还有那酷似恩宁的半个脸庞。他想既已来了，又惊动了这些人，断无现在就走的道理。奕涵索性随着丽姨走上楼去，心里暗暗决定，等她病好了，就再不来了。
清影戴着口罩早已等在房门口，见奕涵来了，很快报以微笑。虽然她的笑容被遮挡着，但看到那弯弯的眉眼，丽姨就知道小姐很开心，她也跟着开心起来。“秦先生，你真好，还记得来看我。”清影的声音很轻，说起话来还微微带着气喘。
“对了，丽姨，刚才我听到楼下有很大的说话声，发生了什么事吗？”丽姨连忙摆手道：“没什么，我们见到秦先生很高兴，就聊了几句，吵到你了吗？”清影松了口气：“那倒没有，我还以为你们起了争执呢。”“怎么会，我们都很欢迎秦先生呢。”丽姨忙着解释，却没注意自己这话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清影怀疑的看了她一眼，也没有深究，一边请奕涵进屋里坐，一面问丽姨：“有没有给秦先生泡茶？”丽姨说还没有，这就去。清影叫住她道：“还是我亲自来吧。”又转向奕涵问他喜欢喝什么茶，奕涵简单答道：“什么都好，不必太麻烦。”“那就试试我平日喝的吧。”清影微笑着，又嘱咐丽姨取什么茶具，然后便请奕涵进房间。
清影的房间和楼下相比又有很大不同。陈设简单，有些古典韵味。外间设有一桌、一椅、一个书架，皆是古朴的木质结构，靠里间摆着床和衣柜，除此再无其他家具。奕涵环顾四周，见墙上挂了幅水墨画，桌上摆着笔砚和几本散开的书。他笑着道：“钟小姐这房间布置得倒雅致。”清影道：“我最不喜欢那些华丽的东西，所以也没让工匠装修，保持这样简单自然便好。”她说着想请奕涵坐，可忽然意识到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也是，除了母亲、丽姨、紫琪和家庭医生，还没有别人进来过呢，尤其是没有男人进来过。她的脸颊蓦地红了，好在有口罩遮着看不出。想叫丽姨再搬把椅子，一时慌张又咳嗽不住。
奕涵走到她身边，关切的问：“感觉怎么样？”清影按按胸口，缓了口气道：“不过是早、晚间有些咳嗽、气促，不碍事的。”奕涵叹道：“你年纪轻轻的，倒有这个病。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该认真用些药才是。”
清影摆摆手：“别再提用药了，无非是些激素之类，不良反应一大堆。再有就是对症治疗，只控制发作，又不能彻底治愈。每年至少要闹一次，看医生、吃药、吃补品，兴师动众的，也未见得有效。不如自己休养些日子，也就缓过来了。”她说了一大段话，又有些气促，便倚着墙边，调整着呼吸。奕涵道：“既是气喘，戴着口罩不是更加透不过气么？钟小姐若是不介意，就把口罩摘下来罢。若是真有不便，那我先告辞，让你休息，好不好？”
清影垂下眼帘，思忖片刻，便伸手摘了右边口罩的挂绳，露出半边脸来。她看上去很苍白、很疲倦的样子，只有脸颊微微泛红。奕涵见她这样年轻却受着病痛的折磨，心里很不好受，也无暇深究她左半边脸的秘密。
这时，丽姨和紫琪拿着茶具和椅子进来了，见清影有些不适，便问她要不要雾化吸入器。清影摆摆手，用轻松的口气说：“不要紧，你们别把我当重病号嘛。我还要给秦先生泡茶呢。”摆好了椅子和茶具，丽姨便拉着紫琪退出去。紫琪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扔下一句“秦先生，我们小姐要多休息，不能太劳累”。奕涵点点头：“我会注意的。”清影轻轻推了她一下：“紫琪，你怎么比我妈还唠叨啊。我是学医的，自有分寸。”
二人对面而坐，都没有作声。只见清影略低着头，专注的泡茶，一双忙碌的小手，虽略显生涩，但不失优雅。温杯，拨茶入壶，注水，分杯，低斟，奉茶，步骤一丝不乱。空气中顿时氤氲着一种茉莉的香气，包裹着奕涵的整颗心，熨帖着每一根神经。恍惚中一切似乎都未改变，只是已过去了二十多年。
“钟小姐也喜欢茉莉香片么？”奕涵云淡风轻的问道。“哦？看来秦先生也很喜欢，还未尝就知道了。”奕涵闭上眼睛，静静的吸了几口香气，半晌吐出句话：“二十几年前，也有个女孩为我泡过茉莉香片……”清影想了想：“是不是你一直怀念的那个种紫藤花的姑娘？”奕涵轻轻点下头。“呀，我是不是勾起了你的伤心事？”清影忽然意识到什么，记起他曾说过，那种花的姑娘已经不在了。“要不我给你换一杯茶吧。”见他只是端着茶杯出神，并没有要喝的意思，清影便询问道。
奕涵这才回过神来，缓缓的饮上一口，幽幽的道：“似乎还是当年的味道。可是一切都变了，心境也不同了……”遇上了清影那困惑的眼神，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要怪这香气太熟悉了，抑或眼前这人太过相似。他用力揉揉眉间，浅笑了一下，自嘲道：“年纪大了，反倒变得易感起来，随便一件事物都能引发对往事的回忆。其实没什么需要避及的，这茉莉香片近些年来我也常喝。”这话倒是实情，恩宁刚刚离开的那段时间，他经常是泡上两杯茉莉香片，对着恩宁的照片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猜，你一定很喜欢那位姑娘吧？”清影轻声言道。“那是我最爱的人。”奕涵平静的回答。清影略感惊讶，“爱”这个字她只是在小说里看到，自己却从来没有体会过。如今经奕涵之口说出来，虽然是淡淡的语气，但她竟感到一种极大的震撼。那夜夜的笛声、那面盛开的花墙，夕阳里那萧索的背影，以及他眉宇间难掩的忧伤，定是皆源于此了。清影对那素未谋面的女子倒有些好奇，她是怎样的人，为何会如此薄命，他们之间又发生过哪些故事呢？她这样想着，心里猛然间有种莫名的情绪向上涌，立刻抑制不住的咳嗽起来。便忙用手掩了口，别过头去，咳个不住，面颊上顿时泛起一抹红晕。
奕涵奇怪自己怎么会和她讲这些，见她那样痛苦，自己又帮不了什么忙，便歉意的道：“扯得远了，又害你劳神。我还是先走了，让你好好静养吧。”略略平息下来，清影额头上已渗出了汗珠，她依然微笑着：“不要紧的。秦先生，等我好了，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好不好？”奕涵怔了怔，迎着那双纯真的眸子，很快便点点头：“好吧，那你可要快些好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