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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花圃的主事老人一见是前日来的客官,上前拉开:“怎么是霍相公!”

霍怀勋以商客身份住进来,并没言明官职,花圃内的人只当他是普通商贾,并不知是个官场中人。

柳嵩一见霍怀勋,却刷的白了脸,赶紧将欢娘祖奶奶似的拉到后边儿,叫袅烟看护着,又拖了张椅子,甩袖子掸了掸灰,想他既然不露官牌,不报身份,肯定不想叫人知道,柳嵩低声道:“霍爷回了肇县,怎么也不通知草民一声。”

霍怀勋眼白翻到没了眼珠子:“爷走哪儿都得跟你先请个旨?”

柳嵩苦脸忙摇手,晓得他见欢娘在场,肯定是蜜蜂沾了花粉,一时半会儿不得走,将他请到椅子里坐下。

霍怀勋见他尚算解自己心意,勉强也不怪罪了,大喇撩袍坐下。

被踹了几脚的汉子却不依,气势汹汹扑上来。霍怀勋带的一名青年小部将生怕侮了上司,不知轻重,将那人拦腰一个过肩摔甩出去,磕得鼻青脸肿。

恶人自有恶人磨,一干人见着来人,只当是个横行恶霸,再不好说甚,注意力又转移到了郑家这边。

这么会儿,柳嵩派家奴去找的人已来了,一名店铺小工打扮的青年男子,一名身着布袄、头束棉帽的皓须老者。

两个伤者一瞧那两人,变了脸色,那腿折的坐不住,差点儿由担架上跳起来:“这是干嘛?”

柳嵩道:“干嘛?戳你们这些贼子的短!棚倒之事,绝非天灾,而是人祸,就是你们自个儿故意弄的,还栽给东家!”

伤者吞吞吐吐:“放、放屁!证据呢!”却黔驴技穷,气短不少。

柳嵩难得坐庄一回,声音高耸入云:“物证就是温房里头被划得乱七八糟的那根撑柱,人证便是这两人。”

那小工得了眼色,上前先在众人面前自报家门:“小的在村头铁器铺做活,上十日前晚上轮小的值店,正拉风箱烧火赶活计,有位客人上门,问什么刀割拳头粗细的木梁既快又厉,小的给介绍了,那客官叫小的按说的样子,连夜赶制一把,又加了一吊铜钱,叫小的别把这笔活记进账去,也别告诉东家,权当是给小的私活儿。”又指那折了腿的工人:“就是这人。”

轮到那老人,眼神咄咄地剜住那头上破了个洞的,望得人无所遁形:“老朽姓章,原在邻县蒋大户家做工,是府上的管事,这人原是蒋府一养马的,后因偷了母马下的崽子拿出去卖,被主家打板子赶了出去,后被另家不知情的招去看家护院,老朽听一同行说,贼行不改,见那户主凋零,独子远游,惟一名老实年长的家主和名弱质妇人当家,说是在东家处染了恶疾,借机诈银耍赖,生生讹去东家一百大几十两白银。”

两人一听,各自顾不得伤势,暴跳起来,柳嵩叫工人将人摁住:“还胆敢叫嚣不成?这回你们不报官,我还要报官!一个买凶使坏,一个前科累累,还敢上门赔钱!讹诈到了我郑家,算是见了鬼,也不瞧瞧我们郑家主事的是哪个,拿你柳爷当傻帽儿?我来戳穿你们西洋镜,看你们这些小鬼小妖还有什么好话可说!”

霍怀勋坐在边上本没做声,听了柳嵩这话,咂摸下巴一把,不是个味儿,打岔:“我说这西洋镜不是你戳穿的吧?你这人不能乱抢功啊!本朝军律,无功而自邀者,等同祸乱军心罪,军棍二十起跳的。”

百姓自家官司而已,怎就跟军律扯到了一起,柳嵩一愣,皮肉一紧,才会意过来,干笑:“对,是咱家的欢姨娘戳破的!说快了嘴!”又转身朝那一行闹众重申了一次。

霍怀勋鼻子闷哼两声,这才满意了。

一场闹剧下来,两家带来的粗汉子再不敢跳脚,余下两人被柳嵩派人压去官衙,其他看热闹的和讨不到好处的也都接连散去。

欢娘跟袅烟也跟了人流进去。霍怀勋见那小短影披着一身白,被个丫鬟搀着,眼看就没啦,想跟上去,想着她刚才忿恨眼神,琢磨了下,还是忍下。

及至晚间,衙门处传来信儿,案子已立下,人证物证俱全,两名工人是讹诈东家的惯犯,劣迹斑斑,进了衙署,光见着县宰的面,就已吓软了脚,大半招供。

郑家花圃纷争至此大半了结,只是衙门皂吏带话来,说是因为程序,还须郑家这边留个人下来,两边跑跑,取供词,所以柳嵩与欢娘一行人便也得在花圃多耽搁一日。

柳嵩无所谓,霍怀勋喜眯了眼,担心的却是欢娘,跟禽兽待一个屋檐下,多待半刻都是危险,何况……还是两个禽兽,虽然一个禽兽能完全压制另一个禽兽,但那种身边乌云环绕,天际响雷的感觉,还是不怎么好。

头一回,她无比想重新回到郑家那个牢笼。

临了入夜,袅烟端了饭菜进厢,主仆三人一起围炉吃,并无别事,就是韩婆子吃到一半,打量了欢娘一通,问出早就怀疑的问题:“姨娘怎么临时换了衣裳。”

欢娘一惊,筷子都差点儿握不稳,倒是袅烟平日大大咧咧,一遇事儿却还算靠谱,立刻接道:“那件褂子弄脏了!”

韩婆子平时本就盯欢娘盯得紧,这次出来,更受过柳倩娥的叮嘱,要将这小姨娘看牢,见欢娘脸色和袅烟那急吼样,晓得有什么不对劲儿,故意道:“哦,那拿给老奴,老奴来洗洗。”

扣子都崩掉了一颗,给这精婆子一瞧还得了,不知想哪儿去了。袅烟自知说错,不知怎么接口,倒是欢娘醒过神儿,夹了菜到粗瓷碗里,淡应:“袅烟当时就拿去搓了,这会儿都该是都干了。”

袅烟也连连点头,含着一口米饭支吾不清:“是是是,搓了,搓了。”韩婆子见两人配合得好,去也不好紧逼着问,只闷头吃起饭来。

饭后,袅烟兑好热水端进来给欢娘洗沐,乡下地方,样样简单,欢娘舀水通身浇了一下,擦干净了,叫袅烟闭好门窗,换了套寝衫,也就歇息了。

袅烟临走前留了一盏烛,因怕欢娘陌生地方起夜,黑咕隆咚摸不着地儿摔了,欢娘睡到半夜,也不晓得是什么时辰,只觉那烛火熄了下来,不知怎么的,困意一散,坐起来,才发觉是窗子有风漏进来,把灯给吹灭了。

乡间初春夜风寒凉胜过县城,吹进来的虽一丝一丝,却能刺人骨髓,冷到心坎儿里去。

欢娘听见外间韩婆子的震天鼾声和袅烟夹杂其间的平稳吐息,抱了臂,顶住一口冷气,汲鞋快步下床,正要挑醒烛芯,再燃一把炭火,听东壁嵌窗传来响声,镇日提着的心,一下子跳到喉咙口,轻轻过去,听那爪子挠窗的声音哪能不熟,再见那窗纸上的身影,想不到他这样大胆,急了,过去就压紧了窗户边的钩子:“霍大人,你逼人太甚了!”

霍怀勋站在窗下已不止半刻一刻,见将里头人惊醒了,正好,压低声音:“娇娇,快,给爷开窗,前门被你两条狗给看住了,爷的靴底都给雪水浸湿了。”

欢娘听他还发出嘶嘶的叫冷声,又是好笑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浸湿了还不回去睡觉,寒从脚下起,染了肺痨,到时救都就不回了!”

说完,外面半天再没声响,欢娘忖这话到底还是管用,怕死呢,刚转身要回榻,却听东窗动静没了,西窗那头又响起来,噗咚一声,有东西落地,心里一惊,糟糕!

果不其然,她转脸一望,那厮哪儿走了,竟趁自己说得正欢,从另一头窗户给翻爬进来了。

正要喊,霍怀勋已经三步过来,大手一捂,将她大半张头脸都盖实了,又往怀里一挤,拖到榻沿。欢娘唔唔几声,急忙猛翻白眼儿,才叫他撒开了手。

霍怀勋将床幔一放,将二人拢在里头,附过去道:“别说爷不讲道理,想叫就叫吧!”

两人围在个帐子里,还怎么叫!欢娘见他无赖蛮横到这个地步,想着外头郑家两人离不过几丈远的距离,动静大一点,恐怕就得吵醒,心思一慌,热泪顺着冷脸哗啦留下来。

这回轮霍怀勋慌了,连忙端起她脸,左摸右捏:“娇娇别哭,把爷心疼死了!爷什么都不做,捂个脚就走!爷在你窗户下望了半天,脚板都快冻掉了,比前年冬天在军营操练还可怜!你瞧瞧。”又脱了长靴,真的将一双脚丫子伸到床上,举起来给欢娘看,袜子被雪水浸得半湿,脚趾头还一搐一搐:“都麻了……走不动路了,爷这辈子都没吃过这种苦!”

欢娘厌恶死了,走不动路算什么,瘫痪了最好。

杀你千刀的,捂个脚用捂到别人屋子里来吗!

这人为什么每回都能讲得这么理所当然,明明鼠窃狗偷,倒像是自己欠了他的。

霍怀勋见她粉脸冻得红扑扑,还在骨碌骨碌流眼泪,热气都成了白雾,身上只披了个单薄寝衣,晓得她在受冷,将她罗袜一摘,果真是两团铁般的冰肉,袍子一掀,塞到自己小腹上,又用被子将她给裹了。

欢娘要收脚,面前这人却不依,贴了小会儿,终是暖和了,见他手掌有松动,脚又一挪,却往下滑了两寸,正踢到他胯部。

欢娘确定这孙子绝对是装蒜,抖着眉毛,抱着子孙根叫疼:“操!娇娇故意的!”脸上分明兴奋到不行,恨不得写着再来一脚。

外面的韩婆子平日睡得死去一般,今夜不知道是不是择床,被霍怀勋这么一叫,醒了过来,心里一紧,念起白日里疑窦,悄悄走到门前,贴了耳朵听了会儿,没闻动静,开声:“欢姨娘在里头做什么?”

欢娘吓得半死,拉紧了帐子,想也没想:“没什么,晚上被蚊子叮醒了,起来打蚊子!”说完只恨不能给自己一嘴巴子,大冷天的哪儿来的蚊子。

韩婆子自然也是听出蹊跷,故道:“那老奴就先睡下了。”

欢娘松了口气儿,再受不了这种惊吓了,这样下去,被人撞见也就是个迟早的事,听外面没了声儿,撩了帐,将霍怀勋使劲儿往下面推。

正推到一半,门哐啷一声开了,韩婆子趁里头人不备,闯了进来,就想抓个正着,一眼见着房内情景,虽有预料,却也大惊,一个陌生面孔男子竟都钻进了寡居的姨娘帐子里,还得了!

欢娘也怂在了当下,气都不晓得呼了,要是手头有把刀,真想先砍死这害死人的,再砍死自己!心里头乱得慌,只忖着,完了,这回真的是完了。

两个妇人大眼瞪小眼儿,因太过震惊,双双怔在了当场,反倒是那始作俑者不慌不急,徐徐套上深靴,由欢娘床上翻身下来,经过炭盆时还烤了会儿手,走到韩婆子面前:“跟爷出来。”

韩婆子吓傻了,听了这话才醒觉,抬头见这昂长男子,哪儿像在偷别人家的节妇,简直就是在集市里头遛鸟儿,偷情偷到这么悠闲的份儿,还是头一回见到,半晌才张张嗓门儿,正要开口大叫,霍怀勋伸手过去,一把飞快拧了这妇人的脖颈子,也不知是拧到了哪一处,生生叫韩婆子失了声,像个亟待被宰的家禽,梗挺了脖子,发出呜呜声。

欢娘亲眼瞧着韩婆子两只脚悬空挣扎,脸色由红变青,晓得他不是个善类,这么一闹,为了保他自己官威名声,只怕韩婆子凶多吉少,差点儿滚下去开声就阻止:“不要——”

霍怀勋回头见她脸孔惊惧,露出白森森的齐整牙齿:“娇娇,别怕,爷不在你面前害人。”转过头去,虎下一张脸,手劲一沉,活活将韩婆子又拽了半寸起来,拖到了屋子外头去。

欢娘看出他不是玩笑,也不知是该追还不是不该追,末了还是急得追出去要拦,还没出门槛儿,回头见袅烟被闹醒了,睡意朦胧地揉揉眼睛,朝门外探头望。

欢娘生怕袅烟也瞧见了,到时跟韩婆子一样被霍怀勋加害,又调转回头,一把将她搂住,捂了她眼,眼睁睁见着霍怀勋提着韩婆子朝外头拐了几步,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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