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加拿大旅居的日子后,我带回了两样东西:一张在法国很不起眼的阅读治疗文凭,以及高空阅读的特殊癖好,也就是在屋顶上读书,这是能让你远离傻瓜的事情。这是杰夫教我的,杰夫是土生土长的魁北克[85]人,神经兮兮的(这和他的美国血统没关系),爱吃人类历史上最难吃的菜——干酪浇肉汁土豆条。他为了防止眩晕,登高为那座城市拍照,疯癫得如同兰波再生。杰夫和兰波一样可爱,但他没有写过任何东西。他是兰波二号,是在阿比西尼亚[86]卖军火的那个兰波,也是更胖一点的兰波。
杰夫很喜欢我,而我很喜欢他拍的照片。在他的照片上可以看到的公路像小时候吃过的细长条的七彩糖果,只是这些糖果不会让小朋友有蛀牙的风险,却是七彩糖果的重现,因为这些公路就是用石油衍生品造出来的糖果。总之,杰夫教我如何在城市最高的屋顶上跳蹿。我口袋里装着书,用我的个性步伐在屋顶上练习。我们在屋顶上相见,远离世界。我们建立在高空中的友谊,就像蒙田[87]和博埃蒂一般的友谊[88],互不信任却又地久天长的友谊。
杰夫有时会让我担心,因为他会陷入伪诗人一般漫长的自言自语,他会用碎碎念的方式向飞鸟、云彩、烟囱宣扬自己最古怪而又毫无意义的想法。杰夫仿佛在玩集体造句游戏[89],言语上的自我兴奋越来越强烈。他大吼一声结束了碎碎念,我害怕他会把我扔下屋顶以完美结束他的演讲,画上一个超现实主义的句号。当我发现附近有可以脱身的地方时,我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我的这位朋友。
当我能够独自爬上屋顶之后,我就在屋顶上花几个小时的时间看书。没有任何人打扰我,除了有时候会有一只见了人而受惊的鸟,或许就是听杰夫碎碎念的那只。但是我们彼此尊重对方渴望安静的想法,我不会大喊大叫。我把书带到这么高的地方,它们本不需要爬这么高的,那是我给鸟儿看的书。
回到巴黎之后,我保持着爬屋顶的习惯,但是更困难了——或许是法国的特性——爬上巴黎的屋顶似乎比在爱丽舍宫门前开障碍摩托车还要难,我得骗过保安或者居民,把脚踩在他们的头顶上,很好,我在他们吃饭、做爱、吵架的时候读书。我从不打搅他们,也不会想监视他们,我对观察他们不感兴趣,知道他们存在就足够了。对于那些屋檐下的人,看到我在屋顶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好像在高处的人就一定是偷窥狂。我总是有要和别人保持不同的不正常想法,有时候像这样的新鲜想法会被理解成邪恶。
坐在一片暗淡的大海前,那是小酒吧的几何形阴影,我任凭阳光跳着倦怠的舞步改变着书页的颜色。
巴黎歌剧院屋顶上的阳光之舞,难忘的回忆。《少年维特的烦恼》书上的阳光之舞,那条鮟鱇鱼不是鱼,而是女主角。
当她说着话把手放到我的手上,在谈话期间她靠近我,当她美妙的气息传到我的嘴唇的时候,我觉得我沦陷了,仿佛被闪电击中了一样。[90]
接下来是追击,因为治安维护。“他想杀了那些舞者。”我既不是那个“他”,也不是恐怖分子,我是阅读疗愈师,我不会杀任何人。我对舞者没兴趣,德加[91]的画上的舞者除外。房子太贵、太旧。我更喜欢住着表情扭曲的人的豪宅。在警察局解释:“不,我不是疯子。”交出我的武器——一本二百二十页的书。“是的,身份证上的人确实是我本人。”我把身份证放在我的脸旁边供警察对比,“是我!我知道,我变了很多。”不是每个警察都善于辨认相貌,确认了几个小时。警察拿着我的身份证顶着我的太阳穴,叫来一位身份鉴别专家。他们微笑地看着我。很快就认清楚了,我在刚长出的胡子下面低语:“我很漂亮,哦,该死!像一个宝石之梦。”[92]
“什么?”
“没什么。”
“不,我听见了,你说了点什么。”
说话的是那位专家。只需瞄一眼就知道我不是身份证上的人的专家。或者反过来,只需瞄一眼就知道我就是身份证上的人的专家。狂欢节的时候认不出化了装的自家孩子的一位专家。怎么看不出我就是我?
“我引用了波德莱尔的一句诗。出自一首名为《美丽》的诗。犯法吗?”
“背诗!这儿不是学校。你倒是重复一遍给我听听。”
“我很漂亮,哦,该死!像一个宝石之梦。”
“这句诗想表达什么?”
“我不太懂。”
“这样啊,说自己不懂的东西,很狡猾啊。你是在嘲笑我们吗?”
“完全没有。我只是在您辨认我的脸时放松一下。”
“你知道接下来是什么吗?”
“您是指接下来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不是,我是说这句诗的下一句。你真是什么都不懂。”
“我的胸,所有人一次次留下手印的地方,是为……而生……”
“行了,波德莱尔,够了,我们听你说够了。”
其他的审讯室已经有人了,我只好在醒酒室里坐了几个小时。我只是偶尔喝点酒,今天不头痛。太过分了。确认之后,他们决定还我自由。其实,说话的方式很重要,因为他们听不懂我说的任何话。他们把我推向门口,而在两个小时以前,他们甚至不准我挪动一步。两名没什么经验的警察看押我。押着我,他们却可以互相开玩笑,尽情玩耍。
“我能拿回我的书吗?”
“啊,对,你的书。我不知道放在哪里了,晚些时候再来找吧,我有其他笔录要做,忙不过来。”
“我一定要拿回这本书。”
“冷静点儿。不要拿一本破书闹事。出门,在福纳科[93]门口停一停,那里有书。”
我认真思考了一下,他的说法和我为了买那双手球鞋而把妈妈的稀有版《二十年以后》卖了之后顶撞妈妈的说法很像。生活总是这样惩罚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