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人，
选用年轻、毛色黑的公牛皮，
采用浸泡、精作细磨等数道工序方得一块好皮，
再经过稿，镂刻，敷彩，发汗熨平，缀结的工序，才算完成。
制作繁琐，是我国难得的珍宝。
在我还是孩童时候，村里曾来过一个擅长表演皮影戏的老爷爷。老爷爷只有一个人，却能演一整出戏，从娇俏的七仙女到魁梧的张飞，变幻莫测，惟妙惟肖。
其中邻居虎子最喜欢武松打虎那出，他总和我说，他以后也要做像武松那样的打虎英雄。
而我最喜欢《三打白骨精》，那时觉得唐僧真笨，这样浅显的计谋都能被骗，孙悟空即使被念紧箍咒都要保护师傅，真让人钦佩。这出戏我甚至能自己唱完。有一次被爷爷听到，爷爷还夸我唱得好。
皮影戏曾在我的童年里大放异彩。
直到村里第一个小孩失踪。
失踪的孩子叫木头。
那日傍晚，木头爸来找村长说不见了儿子。全村人一齐寻找，最终只在村头水库里找到他的一只鞋。
木头尸骨无存。
木头人如其名，呆呆笨笨的，经常被村里几个坏孩子欺负，有一次被我跟虎子撞见，虎子仗义援手，打跑了他们。自此，木头就老跟在虎子屁股后头，成了他的小尾巴。
虎子开始很烦他，总是想赶他走。因为他啥都不会，虎子因此还被其他人嘲笑收了个傻子小弟。但是木头却只会笑笑，然后继续做他的小尾巴。久而久之虎子就习惯了。
木头自从跟了虎子以后就再也没人敢欺负他。而收了木头当小弟以后，虎子走路都变得雄赳赳的，他和我说：“英雄都是惩恶扬善，保护弱小的。”
我说：“那你还打算保护他一辈子？”
虎子头一仰：“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那你以后娶了媳妇也这样？”
“你这人，不要脸！”虎子作势要打我，我连忙躲开喊：“芳芳来了，芳芳看见你了！”
虎子果然收手，四处张望。虎子暗恋芳芳这事应该除了芳芳全村人都知道吧。
我当然是骗他的，然后在他追上来打我之前就赶紧溜了。
木头失踪那天，因为很久没下雨，天气闷热的很，我们三个正不知去哪，木头提议说去游泳。那时不比现在，没有专门的游泳池，我们就去了村头的水库玩。
我记得清清楚楚，傍晚我们三个一起回的家，木头家住的最近，所以我和虎子是看着木头进家门的。
可是木头爸却说儿子根本没有回过家。
即便我们如何分辩强调都没用，大人们肯定不会相信我们，只说我们看错了。
木头被认为是被淹死冲到下游去了，每年夏天都会淹死小孩，更何况是个傻子，大家也不太当回事，只是把水库门锁了不让我们靠近。
虎子完全不能接受这件事，在家里大喊大闹，被他爸爸揍了一顿才老实，但他私下还是喊我一起偷偷去过几次那个水库调查。
“木头根本不会水，他都是在岸上看我们玩，怎么可能淹死？”虎子说。
“也许不小心掉下去的。”我说。
“可是木头那天明明回了家的！你也看见了。”
我没办法回答他为什么木头回家以后还会去水库，还被淹死，连尸体都找不到。
后来虎子依然看《武松打虎》，也会保护被欺负的小孩子，但是不再收小弟。
雨一直没下下来，村里开始闹旱灾，不止我们这里，听说全国大部分地方都在闹旱灾。
随之而来的就是饥荒。
家里的粮食越来越少，父亲只好进城打工赚钱，作为家里仅剩的男丁，我便承担起父亲的责任帮母亲下地干活。
那时我们晚上还可以去看爷爷的皮影戏。
白天不用干活的时候我就跑到爷爷家看他做皮影。
爷爷告诉我，皮影就是用兽皮制作的，一般是牛皮驴皮，有时也会用猪皮，我也见过村里杀牛宰羊时爷爷管屠夫买皮来。
制作皮影需要非常小心，手劲要稳而轻，才不会损坏皮，精掏细磨才能做出薄而透亮的皮子来。皮影人制作繁琐，兽皮难得，更需要好好爱护。爷爷做的皮总是又软又滑，非常好摸，完全没有了兽皮最初的粗糙。
制作皮影，骨眼选择非常关键，选择恰当会有精神抖擞之相，反之则显得佝偻垂死，萎靡不振。爷爷说：“骨眼就相当于人的骨架，是支撑人行走的东西，骨不正，则人不正。”
第二个失踪的是芳芳，早晨上山摘菜，就再没有回来。
才到镇上警察局报了案，几天以后又有一个小伙伴失踪，这次是夜里睡觉早上起来发现人没了。
一个月就失踪了五个孩子。
妈妈不再让我一个人出门，天黑了就把我关在家里。
这可把我憋坏了，只好去找虎子玩。虎子变得沉默寡言了，要知道他以前可是最活跃的，他瘦了许多，人也没什么精神。看来芳芳的事给他的打击很大。
只有唱皮影的爷爷还每天坚持唱戏，只是去看的人越来越少了，到后来，只有我会溜出去看他。
即使只有我一个人，爷爷也会表演给我看。爷爷也瘦了很多，但是看着精神不错，爷爷说，他小时候鬼子进村，躲在稻草剁里三天一动不动，全家只有他活下来，年轻时还参加过打国民党，差点没命回来。家乡早毁了，就留他一个人。
“爷爷你还是解放英雄啊！”那时广播里经常会放战时的英雄事迹，我们这个年纪的小男孩最是崇拜他们。
爷爷哈哈一笑：“我就是个唱戏的，抓去充数罢了。”
我自然不信，只当爷爷是谦虚。老师教导我们“满招损谦受益”大英雄肯定也知道这个道理。
“妈妈妈妈，你知道吗，咱们村唱戏的爷爷是抗战英雄!
”我回家兴冲冲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时，妈妈并没有像我一样高兴，反而责备我又一个人出去乱跑。可我却觉得我只是去找爷爷玩，不算乱跑。
“那个唱戏的来历不明，又老是一个人，不知道在干什么勾当。你还是少跟他来往比较好。”妈妈把我拉到跟前，小声说。
“爷爷是英雄！妈妈你怎么可以这么诋毁他？”我激动的大叫起来。妈妈立刻紧张地捂住我的嘴，并责令我不许再胡说。
那天，破天荒的，爸爸突然回来。给我们带了一斤多的猪肉。我高兴坏了，但爸爸妈妈面色却十分凝重。
我隐隐感到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果然第三天早晨，妹妹就失踪了。
妈妈哭得很伤心，爸爸搂着妈妈一言不发。
这已经是村里失踪的第六个孩子了。我有些崩溃，虽然一直都有孩子失踪，但我从没想过会降临到自己家。我可怜的妹妹，她才不到两岁，还什么都不懂，怎么可能走丢呢？
只能是被人偷了！
可是爸爸在家，怎么会有人敢进家门偷孩子？妹妹会被偷到哪儿去？我哭喊着要去找，爸妈也没拦着我。我沿着路边跑边喊妹妹的小名，希望能听到婴儿的哭声，但是什么也没有。
不知不觉走到了爷爷家，爷爷正在打磨一块雪白的兽皮。他见我来，很高兴，招呼我坐。我很沮丧，告诉他妹妹失踪的事，并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爷爷沉默了一会，说：“生死有命，你妹妹大概是去了她该去的地方。”
我怒了：“什么叫她该去的地方？妹妹是我的家人，家里就是她该去的地方！什么叫生死有命？难道你的意思是妹妹她该死吗？”
爷爷大概被我惊着了，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妹妹应该没死。”
“你从小没家人，当然不懂这种失去亲人的痛苦！”吼出来我就后悔了，但年少心性让我不知道弥补，转身跑了。
我再没脸去见他。
在那不久，村里突然传出消息，说有人在爷爷那里搜到一张皮子有古怪，拿去鉴定发现那是张人皮！
村里一下就炸了锅，人们纷纷认定之前失踪的孩子就是被他杀害拿去做了皮影人，难怪他没有地种粮食又不像有钱人怎么熬的过饥荒时期？竟是在吃人肉！
听到这消息时我当场就吐了，想到之前在他家看到的、摸到的那些柔软的皮料，不寒而栗。
我恨他，恨他杀了自己妹妹，就是为了所谓的皮影，恨他一直欺骗我，恨他给村子带来这么多的灾难！
他被判了死刑，抄家时据说除了一箱子皮影人，什么都没有搜到。抄家的人很失望，没有捞到半点油水。那箱皮影人被当做证据充公了。
后来冬风吹过，终于开始下雨，难熬的旱季结束了。再后来，我们有了新的玩物，逐渐忘了那个唱皮影戏的老爷爷。
我成家立业以后，有一回和父母聊到小时候的事情突然想起他，才觉得事有蹊跷，如果他真是杀人犯，怎么抄家时没有找到一点尸骸，就算皮肉吃用了，也该有骨头才对。
父母对我的疑问很惊讶：“你居然会相信那时村长编的鬼话？”
我顿时如同被落雷击中：“那是假的？那妹妹去哪了？”
爸爸说：“当然是假的，你妹妹是被卖了。我在城里给她寻了一户好人家，我们都是靠那钱才活下来的。这些年，我们和你妹妹还一直都有联系。只是你离家以后总是忙，我们没来得及告诉你。”
妈妈说：“当年你哭得那么伤心，我总不敢告诉你，怕你一冲动跑去人家家里胡闹要妹妹。”
“所以，村里其他孩子也都是……”我终于明白了，难怪当年失踪的不是傻子就是女娃，原来都是为了度过饥荒被卖了。我因为是男丁才被留了下来。买卖人口是犯法的，村里如此大规模买卖，引起上头注意，需要推出一个替罪羊来，所以才选了老而无依的爷爷。
“可是，吃人这么大的事上面怎么可能会轻易相信？”
爸妈面面相觑，爸爸说：“谁跟你说是吃人了？爷爷的罪名就是拐卖人口，赶上严打，又卖的多，所以判了死刑。”
村里需要替罪羊，来保护这六家卖儿女的，所以推了一个人出去，把罪名全抗了。不，不一定只是这六家，全村人应该都是帮凶！他们竟然为了自己编造这样一个荒唐的故事。
原来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