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当樱他们正辛苦赶路的时候,影子并没有停止他们疯狂的追赶。他们气急败坏地驾着风的马车,将所受的挫败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他们卷起风沙阵阵,像龙卷风一样席卷过城市、村镇、戈壁和荒滩,扫荡一切残存的绿色。影子织成灰色的屏障,如疾行的列车,同山尖连在一起将周围的一切囿囚。他们从山上冲向马路,又从街上卷进院子。只要有绿色残留的地方,他们就毫不留情地铲除,只留下红艳疯狂的恶之花,将病态的颜色涂抹大地。
鹿耳镇曾经是个富可敌国的寨子,坐落在一个鹫形的高峰底下。从山里曲折地流出的溪水,从这个镇前和平地经过,它经过每户人家的门口,绕成一个圈,将整个镇子圈成一个鹿头的形状。镇上的人家有上千户,这些宅子墙连墙,屋连屋,气势恢宏。每一家的屋子都面对着那条溪水,溪边的柳树、槐树虽已枯败,但仍筋骨遒劲。镇外有城墙、有碉堡。很早的时候,全镇的人团结得如同一家人,有家庭巡逻队共同抵抗外扰,他们还挖有煤池和食池,储藏煤炭和食物,以防止天灾人祸。很多年来,那个地方不闻刀戈之声,但见犁锄之痕。
这里常年吹落山风。那风起于山的另一面,它从山顶落下,像无形的瀑布温柔地卷过鹿耳镇的房子、街道和溪水。风看不见,但是有声音,是山上的松林歌唱的声音,是艾草们跳舞的声音,也是古老的房子在轻微的摇晃中哼唱的岁月的声音。
这些声音汇聚到鹿耳镇人的耳朵里,便成了自然的音乐。没有音符,却分明带了优美的节奏,它让焦躁的人安宁,让愤怒的人感恩,让哀伤的人燃起希望。与其说这么美好的音乐是落山风带来的,不如说是整个和谐的自然赐给鹿耳镇的礼物,它来自风、植物、泥土、天空,一切自然的造化。可是,当这一切不再和谐,植物凋敝,泥土流失,风的声音便不再动听,它起初空洞呻吟,而后挣扎咆哮,再后来,人们都从风里听到了异样的恐惧……
这一切,都是樱他们在鹿耳镇的莫医生那里听说的。
莫医生的诊所坐落在山脚底下,小小的一间,平常冷冷清清,少有人光顾。有一天,诊所里来了一位奇怪的病人。凡是鹿耳镇的居民,大家彼此面熟,这病人,莫医生约略知道一点儿。他叫多罗地,娶了全镇最美的女人,让男人们嫉妒和艳羡。
多罗地一进诊所,就愁眉苦脸地坐下:“莫医生,你看看我的耳朵里长了什么?”
莫医生凑近了他的耳朵,并没有看出异样。
“你再仔细瞧瞧,一定长了东西!”多罗地央求道。
“好吧,”莫医生说,“你先告诉我,你的耳朵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这时候,莫医生用器械探入他的耳道,在他的耳道深处发现了一小团黑黑的东西。
“说来难为情,只要一刮山风,我就听到同一个恐怖的声音,它告诉我说,我的妻子背叛了我。我再也听不到悦耳的声音,任何声音听起来都很聒噪。除非我睡着,只要我一睁开眼,那些声音就扑过来折磨我。我都快焦灼死了!”多罗地说,“我成天疑神疑鬼,妻子的每个举动都让我生疑。她给我做饭,我担心饭里下了毒药;她跟人说话,我觉得她在偷偷和人商量私奔;她朝窗外看一眼,我怀疑是她的情人在窗口和她眉目传情……可惜,我什么也没有发现。自己的状况却越来越不好,吃不下,睡不好,越是睡不好,耳朵里的噪声就越厉害,我恨不得把我这两只耳朵割掉!”
多罗地捂住耳朵,蹲坐在地上。他看上去特别憔悴。“我每次出门都要把她锁在屋子里,在门上挂上三把大锁。”他痛苦无比地说,看来这么做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欢愉,“哪怕在你这里,我也很不安,我要马上回去!说不定等我回去,我妻子已经不见了。”
莫医生一筹莫展,他无法取出多罗地耳道里的黑东西,因为它像一团阴影,并没有附着在耳道壁上,它似乎会游动,还会出其不意地改变形状,根本无法确定它的位置和踪迹。
多罗地悻悻而归。
之后,来莫医生诊所就诊的病人络绎不绝。男女老少都有,他们的症状和多罗地类似——只要一刮山风,他们便听到各种各样令他们恐怖和不安的声音,有些是神秘的咒语,有些是恐吓,有些是挑拨离间的话。它们夹杂在风声中,钻进人的耳朵,好像耳朵里长了一只讨人厌的小虫,在那里没日没夜地聒噪。
“我的诊所已经应付不了了。”莫医生对樱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没法治他们的病,但病人还是流水一样地涌进来。他们听着那些声音几乎要发疯,一个个眼神呆滞,神经质,敏感,性格大变,熟悉的人也变得陌生了。你们走了那么多地方,是否见过这样的情况?”
四人面面相觑,茫然地摇头。
“关于你们,我早有耳闻。你们要去寻找人类丢失的宝物,一路上经历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而且据说你有灵异的能力?”他眨眨眼睛看向樱。
樱低下头,不看他。
“我并没有什么恶意。我只是觉得太奇怪了,不知道鹿耳镇发生了什么。这里过去大家融洽得像一家人,现在融洽的气氛早就被打破,人们之间相互猜疑,独来独往,总担心别人会做不利于自己的事情。也许哪一天,我的耳朵里也会听到什么可怕的话。”莫医生倒吸了一口气。
“既然这种怪病和山风有关,有没有想过风里出了什么问题呢?”奎科问。
“当然想过,可是风不知来处,你到哪里去找风的源头?”莫医生说。
“这倒也是。”奎科沉默了。
“而且,更奇怪的是……”莫医生欲言又止。
正说着话,有几个人抬着一副担架进来了,担架上躺着一个妇人。那妇人四十开外的年纪,已是神志不清的样子。“谁说我的儿子死了!他没死,我的儿子没死……”妇人紧闭着凹陷的眼睛,喃喃自语,嘴角边流出一串白色的涎水。
“又是一个……”莫医生叹口气,“镇上已经有六个男孩失踪了,他们父母多半成了她这种样子,成天听到有人在他们耳边说他们的儿子死了,一个个心力交瘁……”
“失踪?”修人追问道。
“是的,这些十几岁的男孩子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连尸骸都找不到,这也是这些年鹿耳镇人心惶惶的重要原因。这些孩子没有了就没有了,你们知道,如今可没有什么人可以来调查这些事情,监狱、警察早就没有了。人们自生自灭,富可敌国的寨子一去不复返啰!”莫医生无奈地感叹,“连一个可以敞开心扉说话的人都没有……”这后半句话好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海豚恐惧地皱了皱眉头,问:“这些男孩子都是在哪里失踪的?”
“就在鹿耳镇。也许正走在路上,也许就在家里,或者任何一个角落。”莫医生的话听起来有点儿玄。
9
离开莫医生的诊所,他们找了附近的一家客栈住下。店小二古怪地看了他们一眼,阖上房门走开了。起风了,单薄的窗户被风吹得乱颤,小小的屋子里响起一阵凌乱的声音。
窗子里面竟然落着一只蝉,它也许是被风吹进来的,也许是早就躲在屋子里面了。樱走到窗前,目光落到蝉的身上。这是一只刚刚蜕了壳的蝉,就像一件精巧的玻璃工艺品,翅膀的颜色是一种很嫩的翡翠色。
“它在土里的时候,一定是吸了很多甘甜的树汁,才变得这么美丽吧!”站在一旁的修人轻轻将手盖在蝉的身上,小心地捏着它,将它放到了一只玻璃瓶里,然后用纸封住瓶口,还在上面戳了好多个小孔给蝉透气。
“啾——啾——”蝉的叫声单调而绵长,让人心软。
傍晚了,修人揣了瓶子里的蝉,拉着海豚出门闲逛。海豚不肯,修人说:“怕什么,我们有两个人呢!难道真有谁吃了我们不成?我特别想去看看城墙和碉堡。”
说到城墙和碉堡,海豚来劲了。听莫医生说,三百年前鹿耳镇只有一个姓氏“莫”姓。族人在山脚下建起一个城池,有门楼、戏院、佛台,更有高七米、宽四米的城墙和圆形碉堡,寨主的私人武装有两个连,备有枪弹。每个家庭组织起巡逻联盟,日日守卫鹿耳镇的安全。最近一百年,鹿耳镇自然地衰落,到了近年更是人心涣散,失去了往日的和谐。不过,城墙和碉堡还在。
修人和海豚还没见过真正的城墙和碉堡,但男孩子喜欢一切留有战争痕迹的地方。高大荒芜的城墙就在前面了,对面就是三个简陋的碉堡。虽然已经荒弃,但城墙上还留有密密层层的铁蒺藜,外面居然还有三丈宽、四尺深的围城壕。堑壕里面栽了木楔子,虽已腐朽,但还看得出当年的尖利。
眼前的一切让两个人兴奋起来。
一颗子弹呼啸而来,在头顶尖叫。敌人阵地上的信号灯交叉着放射,一个一个照明弹,把天空照得亮如白昼……
“卧倒!”
“准备好,反击!”
两个少年在想象中开始了一场军事演习。
爬过一条壕沟,枪声更紧密了,他俩贴着墙脚,尽可能利用着掩蔽,采取各种姿势跃进。火光冲上了天,烟柱在周围盘旋。狗发狂地吠着,子弹划过空气尖叫。修人眼疾手快,在敌人丛里扔了一个手榴弹,弹片四下飞起,敌人纷纷应声倒下。海豚急忙接应上来,随手抓起一个弹夹,塞进枪膛,向他左右两边的假想敌狠命横扫猛击,子弹火龙一般卷袭着敌人……
两人直玩得满头大汗,瘫坐在城墙脚下,等呼吸喘匀。
天黑时分,两个人才意犹未尽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议论刚才的游戏,不知不觉中已经走上了一座独木桥。这桥架在渠道上面,独木桥是用砍倒的大松树横卧在水面,枝丫着水,撩起柔波。桥上常年浸水,很滑腻,走上去难以保持身体的平衡。
修人走在前面,刚迈两步就打了个趔趄。这时,从桥的对面走过来一个人,借着光线,能看清楚这是个文弱的青年,他微笑了一下,冲修人伸出一只手:“别怕,我走惯了,快几步就能过来!”他搀过修人,又将海豚轻松地接了过来。
现在,他们和青年面对面站着。他看上去比他们大不了几岁,长相平常,大而尖的鼻子,小而尖的下巴,头发乱糟糟地帖服在脑袋上。穿一件皱巴巴的衣服,裤脚卷着,露出清瘦的脚踝。
他又冲修人和海豚笑了一下:“你们从外乡来?”
“是呀。”海豚忙不迭地答道,“我们去看城墙和碉堡了!”
“你们喜欢那里呀,我也常往那里跑。”青年说,“我家里还有一些在堑壕里捡到的子弹和一把旧枪呢!”
“枪?!”修人和海豚的眼睛亮了。
“要是你们有时间,跟我回家去看看那些玩意儿吧,可好玩儿了!”青年热情地说。
修人和海豚对望了一下,看时间不算太晚,就答应青年去他家。
他们一起往鹿耳镇东面走去,一路上攀谈得很投机。青年说他叫南道,家在鹿耳镇的东面,全家人都到镇外打工去了,家里只剩他一个人,方便。
“听说鹿耳镇的很多人得了耳病?”修人不经意地问道。
“是呀,你们听说了?”南道说,“我的耳朵也有毛病呢。”
“哦?你听到什么怪声音?”
“我不想说……”南道摇摇头。
“你为什么不去莫医生那里治呢?”
“他治好过谁?没有一个治得好的!”南道愤愤然。
修人不说话了。
这时,他们走到了一条狭窄的小径入口。
10
满路都是烂泥和车辙,里面积了雨水,倒映着天空里的星。他们只能拣路边走,路边积了一层看不出颜色的落叶,鞋踩在上面发出唧唧的可笑的声音。
一股落山风从山那边吹过来,枯叶败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南道忽然捂住耳朵,脸色煞白地蹲在地上,许久起不来。
“你怎么了?”海豚蹲下去摇晃他。
他痛苦地摇头,死命捂住耳朵不说话。他的身体痉挛起来,筛糠似的哆嗦着,脸上现出恐惧的表情。
修人和海豚俯身扶住他,但他仍旧不能自持。
过了一会儿,风停了,南道才慢慢停止哆嗦,恢复了常态。他从地上站了起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拍了拍修人的肩,说:“走吧,没事了!”
修人和海豚茫然地对视了一眼,跟着南道继续往里走。大约走了五分钟,他们来到一个简陋的院落前面,低矮、冷清。开了门上的锁,三个人走了进去,南道拧亮了院门口的灯,才看清楚院子里的情形。
三面小屋子,夹着一个四方形的小院。最惹人注目的是,东、西两墙各栽着两排高大的向日葵,虽已枯死,却还硬朗地挺立着。向日葵的秸秆有小孩的手臂那么粗,硕大的轮盘好像低垂的头颅,乍一看,吓人一跳。院子里是泥地,土松松地荒在那里,堆着几个乱石堆,全是杂色的石头,已残颓得不成形了。还有几个缺了口的石槽,可能曾经用来养猪,院角还扔着一个塌坏的养鸡仓。一条窄窄的石板路通往各间屋子。
“你的枪在哪儿啊?”一进门,海豚就大声嚷嚷道。
“嘘——小声点儿!”南道用一个手指撮在嘴唇前面,往四周看了看,“这是我的秘密,别让邻居听见了。”
修人和海豚听了,就把脚步放轻,跟着南道走进了北边的一间小屋子。
这是一间狭长的小房间,里面的家具很简单。细长腿的桌子上放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工具,镊子、扳手、螺丝刀、榔头、起子……每样工具都经过了改造,在榔头上装了铃铛,敲击的时候会发出好听的叮铃声;螺丝刀上装了面小镜子,可以反射出钉子的另一面。这些死板的工具被涂上了各种颜色,看起来绚烂而活泼,赏心悦目。墙上挂了很多画,那些画全都浓墨重彩,造型古怪,想象奇特。其中有一幅画是这样的:那也许是一个人,但脸是扭曲变形的,看不出是男人还是女人,他(她)的一只眼睛在额头上,另一只眼睛在脸颊上,嘴唇鲜红,穿了一件杂色的衣服,很有点儿毕加索的风格。
见修人和海豚看着画发呆,南道说:“都是我画的,喜欢吗?”
两个人迟疑着不说话,半晌,修人才支支吾吾地说:“很奇特,让人过目不忘。”
“是吗?”南道笑了,“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这时,修人看到房间的一角拉着一条红色的布帘,转身问南道:“帘子后面是什么?”
南道神秘地眨眨眼睛,上前拉开了帘子。
帘子后面的地上立着两台古怪的机器。它们很像马,但又不是。有四只爪子形状的腿,一张长长的搁板,上面垂着复杂的金属链子,搁板前方按着一个透明马头,里面有螺旋形的花纹在转动。
“这是什么?”海豚冲上去细看这东西。
“智能木马。”南道机灵地说。
“做什么用的?”海豚摸着五颜六色的马头问。
“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南道神秘地说。
“要给我们看的枪在哪儿呢?”修人想起了他的承诺。
“等会儿看枪,我得先搞明白这木马有什么奥秘。”海豚却粘在智能木马旁边不挪步。
“好吧,我先告诉你们,然后再看枪。”南道耐心地说,“这是很好的画架子,而且还能用来测试一个人的智力。”
“是吗?”修人将信将疑。
“不信,我试给你们看。”南道端了个画框搁在木马上。果然,那木马可以伸缩自如地架住画框,打开马头,里面流出了各种颜色的颜料。简直神了。
“那怎么测试智力呢?”海豚更好奇了。
“你们两个往上一躺就知道了。”南道说。他调整好了木马搁板的尺寸,示意修人和海豚躺上去。“你们两个人可以赛一赛,躺上去会有特别有趣的事情发生。”他说,“曾经有很多人在上面玩过,你们上去了没准不肯下来。”
修人和海豚被说动了,好奇心攫住了他们。两人兴奋地对视了一下,脱了鞋子,一左一右地躺到了智能木马上。
这种感觉真是奇特,仿佛躺在了一片漂浮的冰山上面,一股凉意从身子底下升起,让人眩晕、发麻。
啪的一声一根金属链从天而降,分别卡住了两人的脖子,然后是四肢。
灯光暗下来,昏暗中,南道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狞笑。他用深陷的古怪的眼睛望着智能木马上的两个少年,搔了搔耳朵,觉得自己做得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