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端坐在屋里看电视,看得心里酸酸的,电视里正播放南方发洪水的消息:一个女孩儿,抱住细细的一根树叉,在洪水中飘着。解放军驾着船救了她。
哑巴的孙子呼唤她,他听不见。孙子伸过手要动电视上的开关旋钮,把哑巴惹急了,他抓住孙子的胳膊,使劲搡了他老远。
孙子说:“爷,声音太大,我把它拧小点儿,惹你老人家生气了。”孙子说:“到院儿里吃杯酒吧,大家要敬你。”
哑巴跟着孙子来到了院里。院子里的人们正吃着酒席,今天是哑巴八十岁大寿,子子孙孙几十口人,都端着酒祝福他长寿。人活着,不就图一个人丁兴旺么?他把几杯酒吃在了肚里,脸色红红的,冲着儿孙乐。
哑巴一生不曾婚娶,他的两个兄弟死得早,是他一手把他兄弟的孩子拉扯大。
他到集市上,做些瓜果梨枣的小买卖,人们都愿意买它的东西,他的秤总是给得高高的。
哑巴是个残疾人,心眼儿不残。兵荒马乱的时候,他在山上给八路军担盐,八路军不亏他这个残人,每一趟都付给他几个铜板,然后他就到市上换几个黄焦焦的烧饼,带回去给孩子们吃。
日子太平了,哑巴也渐渐老了,渐渐力不从心了,但是他还是想干活儿,他在大街拽住村支书的胳膊,哇啦哇啦地比划,村支书听明白他的话,说:“你是想揽下打狗的活儿啊,这活儿让你包干了。”
每天下了晌,哑巴都提一根大木棒,在大街小巷里转游。村子里的狗都让他打死了。村子里完成了上级下达的打狗任务,受到了表扬,哑巴也挣了不少的工分儿。他把煮熟的香喷喷的狗肉,一碗一碗地端给四邻乡亲,也端一碗送到了村支书的家里。
村里不亏待他,哑巴活得受人尊重。
子孙后代也都敬重他。他为子孙们盖起了一座一座的院房,娶过来一房一房俊俏的媳妇。他的家人丁兴旺。
哑巴支撑着这个大家,子孙们谁都不敢提出分家,都怕他那火爆的脾气。
他习惯躺在大门口歇凉。孙子媳妇载着一袋花生往外走,他一骨碌爬起身,拽住自行车的后座架,哇啦哇啦地喊着。他是在说:“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孙子媳妇哭了。
深夜的时候,孙子来到他屋里说:“爷,人家往娘家拿一点儿花生,咱别显得小气。”
他生气地哇哇比划着:你这个混账,你爷不小气,能有你们今天的日子?发完脾气他匆匆走出了家门。
那一夜,哑巴没有回来,急坏了子孙们,都出去寻找。
哑巴站在村子外的旷野里,身上披着一层湿湿的晨露。他的身旁,是两座新堆的土坟,他比划着说他上了一趟县城,听说医院两个病死的女人没人认,他就把她们拉了回来,一个给他没娶女人的弟弟配婚,另一个——他指着一个坟头儿比划,等他死了和她埋在一起,你们可记住!
子孙们掉了泪。他们共同拥有的这个老人,把孩子们的事情安排好了,也安排好了他自己的事情。他是不愿给子孙后代留下一点儿麻烦。
哑巴的八十大寿,整整庆贺了一天。子孙们商议,凑钱给老人盖一座新房,算是他们尽的孝心,也让他好安度晚年。
哑巴连连地摇头,他撕开枕头,从里面取出两大摞票子,给他们说他有钱。但他不同意盖新房,他说他都是快入土的人了,儿孙们都安居乐业他就放心了。他把那钱交给大儿子,然后用手指指电视里正在转播的赈灾晚会,他是要把这钱捐献给受灾的人们。
满堂子孙面面相觑,屋子里只回响着电视里赈灾晚会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