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弟长得面老,两颊都是胡子,且越往下越密集,茁壮而生动。他正和一些人蹲在靠墙根儿的高台上晒太阳。
乡亲们见我回来,都热情洋溢地跟我说话。堂弟不理我,他大概还在记恨我,他记恨我是有理由的,因为他被抓进看守所的时候,家里人跑到城里,要我托人放他出来。我说:我不管。
他是第三次被抓了,喝醉了,把别人的骨头打折了,他的脑袋上也打出了窟窿,流了血。我说:活该,自作自受吧。
他打架全村闻名。一般选择当村书记的,都有势力,那个村的书记,就是弟兄五个,再加上裙带关系,谁敢惹啊。堂弟就敢惹,惹得人家五个兄弟把他团团围住,堂弟一点也不怕,大吼了一声,用手里的铁锹狠命地抡了一圈儿,吓退了兄弟五个的围追堵截,那一次他是第一回进班房。
我出面找人说了好话,保他出来了。我劝导他说:你也该做点正经事了。
他当时点点头,说行。可过后又跟人打架了,我还能管他吗?我甚至连因为什么都没有问。那一次他在里面住了好长时间。
他当然记恨我了。我想跟他缓和关系,回老家时我到他家里去看他,他仍然不愿意理我。不过我觉得高兴,他开始干正事了,满院子堆着染布的颜料。弟媳妇说:你家兄弟有出息了,没日没夜在外面跑颜料,这不,房子盖了,摩托也买了。堂弟只是蹲在屋门口抽烟,没给我说话。这个时候进来了几个戴大盖帽的人,大声嚷嚷,说堂弟是无照经营,把他院子里的颜料全都扛到停在外面的汽车上,还撕了罚款的票儿,不然就要拘人。弟媳妇哆哆嗦嗦从屋里拿出一叠钱,交给了一个大盖帽,大盖帽一边数钱,一边厉声训斥着。
我担心堂弟的脾气,会不会再爆发?
他站在院子里,像一个泥塑,一动不动,看着大盖帽们走出门外。突然,他撵到外面,冲着正在突突发动的汽车,大声吼起来:我日你奶奶,老子在外面快要冻死了快要累死了,可是你们又抢了我!然后他蹲在院门外呜呜地哭起来。我去搀扶她,劝他。他呜呜地哭着对我说:你知道我在外面受的罪吗?那种罪是人受的吗?
我把劝他的话,咽在肚里。我想象不出,他在外面流浪的情况,看看他那张脸,除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其它部位全是脏兮兮的。
我回城后,时常惦念起堂弟,改革开放使农村发展了,可农民的生活,相对还是苦的,他们每走一步都很不容易,像是在沼泽地里跋涉一样,农民从来就是拓荒者的角色。
有人从农村老家来,也带来了堂弟的消息,说他没少琢磨致富的路子,试着在路边开过饭店,办过加油站,最后到县城里租了一个水塘,开发成了养鱼池。我暗暗地为他高兴……
春节回老家探亲,乡亲们在大街上的阳光下聊天,见到我回来,用最热烈的语言,拥围着我。堂弟站在街边的高坡上,只是向我点点头,笑笑,他脸上的络腮胡子看上去好久没刮了。我走上前问他:县城的鱼塘还好吧?
他苦笑说:不好,早不干了。
乡亲们七嘴八舌给我讲他不干的原因:他的鱼塘刚刚搞得像个样子的时候,小汽车一辆一辆地来了,惹不起那些大盖帽啊,土地局的,交通局的,税务局的,水利局的……钓鱼是小事儿,要钱,撕了票儿你就得给钱,好像农民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
还是没有钱安生!堂弟叹了口气接着说:晒太阳没有人给要钱。
堂弟无所事事了。安分守己了,家里的日子,仍然过得很窘迫……堂弟那张脸上的表情,很彷徨,很无奈。
这让我十分担心,很久很久地挂牵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