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淼先生一幅字,我求了三年。
翰淼先生,本名高效,是我高中同学。他性格内向,总拿根毛笔练字,又怕费纸,竟学古人以笔蘸水在青石板上写来写去。
得了几次的大奖,翰淼成了书法大师,他的字按平方尺几千计价收润笔。我是一个小报的记者,我的文章按每千字几十拿稿费。我喊他翰淼先生,好像从一开始就这样喊的。
都知道书法大师翰淼是我的同学,我家却没有一幅他的字。他的字,我买不起也没打算买,我不懂书法,奇怪他拿支笔随便地点点戳戳,就值那么多钱,早知道把他揉烂的那些收藏了多好。
领导爱书法,跟我提了n次了:省委书记家的大厅挂的都是你老同学的真迹,好令人羡慕啊,我家中厅要是悬上一幅,必是蓬荜生辉啊。
他的字越值钱,我越不好开口来讨。
领导一遍一遍地提起。
翰淼拿了个全国大奖,我去采访他,说要用整版的篇幅来介绍他为家乡增光的事迹,顺便红着脸说我要能求得一幅墨宝,挂墙上,就更值得我炫耀了。
他锁着眉头,认真地听我说完,拍着我的肩哈哈一笑,你早说啊!我一直以为你看不上我的字呢,回去就写,写好了给你打电话。
我等得花儿开了谢,草儿枯了荣。拿字的电话没等来,吃饭的电话倒不少。每次酒酣,我以酒盖了脸想开口,都被他堵回去。
这次,他逃不掉,笔墨都现成,他挥毫泼墨笔兴正浓,我一脸的虔诚。
翰淼先生左手叉腰,右手提毫蘸墨,略一沉吟,望着我说,如来对取了无字经的唐僧说过什么?
我傻了。
他看着我,叹口气,没事,咱谁和谁啊!笔走龙蛇,在六尺横宣上留下四个大字“上善若水”,落款翰淼。我想起领导说过,再好的字,不盖章也没人认,我说章呢?他拿出铜盒里的印章,姓章、名章盖上,终于尘埃落定。
领导大喜。真有你的!得一次大奖,作品润笔费翻一倍,越贵越难求啊!
我很愚钝。
物以稀为贵嘛!大家是不轻易动笔的!领导看字的眼神由欢喜变得凝重。
有什么不对?我有点慌。
领导仔细地看了又看,说没事,你回去吧。
翰淼病了,脑出血。
我第六次去探望他的时候,没碰上别的看望他的人。抢救及时,他恢复得很好,还胖了些。看见他用左手端茶,吃饭,很别扭。我说不记得你是左撇子啊!他说你说啥呢,我的右手是挣钱的,我得供着它。
他顿了一会儿说,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我送你的那幅字,间距大了些,使得整个比例有点失调,本当毁了,当时犯懒,现在想想,对不起你对我的情谊。你拿回来,我书房的这些字,你随便挑。
他诚恳得眼圈都红了,我想起领导并没有把那字装裱了挂出来,怕是看出这个败笔了吧,怪不得领导当时是那个表情。
我到了领导家里,喝了三杯水,才吞吞吐吐说明了来意。领导说是这样啊,你拿来时我就注意到了。我早听说翰淼先生是个特严谨的人,不是完美的作品是绝不落章的,残品都会毁得干净。可是字不在我手上,省里一个领导拿去欣赏了,你过两天来拿吧。
一周以后,我去领导家,匆忙看了一眼“上善若水”,卷了,直接赶到翰淼家,他催过好几次了。
他高兴地接过去,我看见他手抖得厉害,干吗激动成这样啊?
还好,没有装裱,他说。
卷着的宣纸终于展开,他的眼睛瞪得溜圆,这字你经过他人之手?
我只能如实相告。
没料到他用右手指着我,像唱戏的老生颤指一样说,命该如此,你走吧!
我再问,他竟掉下泪来,两手揉着那团宣纸,再不说一句话。
听说翰淼先生去疗养的消息,又听到他封笔的传言,可是我再没见过他,我的电话他再没接过,真对不起他。
直到一次拍卖会,我去现场,想做个纪实报道,压轴的竟是翰淼的那幅“上善若水”,藏家要底价六十万,介绍:翰淼先生封笔之作,由间距的欠缺可知,当时的翰淼先生正处于脑出血进行时。翰淼先生唯一的残美之作,空前绝后的珍品。
墨宝最终以八十万成交,卖家藏家均未露面。
见到翰淼是在一年以后,开一辆新宝马,握手强而有力,一点不抖。听说你封笔了?翰淼爽朗地笑,别听他们瞎说,我好好的封什么笔?我得靠它吃饭呢!
忽然想起那件拍卖的作品,右上角一枚闲章补白,布局协调有致,而他送我的那张,没有那枚小巧的红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