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林医生跟我约好了，下星期一下午，到他那里去拔第二颗牙。苏林医生用钳子在这颗牙齿上敲了几下，发出笃笃的声音。我感觉到很痛。但是，我觉得这声音很有意思。我想，怪不得有人能以牙齿来演奏乐曲呢！当时我看到电视上，那个奇人用一把精致的小榔头，在他的一口牙齿上，敲奏出过去时代的最强音《东方红》，真是兴致盎然。他的嘴张得真大，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否则当然是不行的。要是榔头敲在嘴唇上，不仅不能发出声音，还会把嘴唇敲痛敲肿。这个人的一口牙，就是一架木琴，或者就叫它牙琴吧！每一颗牙齿，由于形状大小不一，因此发出的声音也就高低不同。由一组声音高低不同的牙齿，排列出音阶，我相信，是难免会对某几颗牙齿做一些修正的，比方说，略微锉掉一点，或者补上一点，以使声音更加准确——就像钢琴，每年至少要进行两次调律呢。如果我的牙齿都很健康，我想我也可以在空闲时进行敲奏练习的。然而，我的牙很不好，常常疼痛。
苏林医生在拔我的第一颗牙齿之前，就为我做了心理辅导。他说：“你太紧张了，你不应该这么紧张！你只是来拔牙的，小小的牙齿，并且已经是一颗蛀牙了，又不是生孩子，又不是切除什么内脏！你应该安安静静地躺着，就像躺在子宫里，就像躺在家里的椅子上闭目养神，浮想联翩，就像听音乐、看言情小说一样躺着，又不要你用力！你只管将全身肌肉放松，哪怕睡着也没有关系（但是不要打鼾）。一点都不会痛的，打了麻药，你甚至都没感觉到什么，牙就从你的口腔里溜走了！”但我还是紧张，我知道，这都是因为苏林医生的这些器械。这些金属的家伙，让人想起车间。苏林医生跟一名钳工又有什么区别！
当我的牙齿被拔离牙床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一阵晕眩，仿佛身体上的一个塞子被拔掉了，全身的血液，也都像香槟酒一样喷了出来。顿时有一种空空的感觉。当——我听到我的牙齿被苏林医生扔进了盘子里。
“好了！”我听到苏林医生说。接着，他递给我一杯水。我赶紧喝了两口，感觉很清凉，但是有点腥。苏林医生说：“只是给你漱口的，你怎么喝了呢？”
紧接着，他用镊子将一团棉花送进了我的嘴里，棉花将蛀牙留下来的空白填满了。
现在我不能说话了，我必须将这团棉花咬紧。但我有话要对苏林医生说，我像个真正的哑巴一样，发出一串呜哩哇啦的声音。苏林医生递给我纸笔，他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医生。
我在纸上写下这样的句子：“请把我另一颗蛀牙也拔掉！”
苏林医生取过字条，在我的句子下边写了起来。但他只写了一个字，就不写了，并且把他所写的那个唯一的字也涂掉了。是啊，他有什么必要对我进行书面答话呢？他的牙齿并没有咬着一个棉花球。
他过早地把纸条团成一团，扔进了手术盘。现在手术盘里，除了我的一颗牙齿，又有了一个纸团。他说：“不可以同时拔掉两颗牙的，另一颗，你下星期一下午来拔。”
他没有说明理由。直到我去苏林医生那儿拔第二颗牙，才获悉，之所以不同时拔除两颗牙，是因为便于进食。如果两边都拔了牙，食物就没地方咀嚼了。
如果苏林医生不是将纸条团成一团扔了，我会当场在那张纸上写下我的疑问，我会言简意赅地写：“为什么？”
关于拔牙，我没有更多的心得。我只知道，每个人至少有一次以上的拔牙经历（直接的或间接的）。而且绝大多数的人，都对此表现出或多或少的恐惧。比方说我的母亲，她曾经在注入麻药以后，忽然从电椅一样的拔牙专用椅上一跃而起，仓皇逃离了口腔科门诊室。当时陪同她前往的妹妹，接受医生（不是苏林医生）的指令，飞步出门追赶母亲。她像一个缉拿逃犯的女警，一声声对母亲高喊“站住！”，可是母亲一点都不理会她，只管一路狂奔。结果是，她撞翻了一个水果摊，和一个路口树立着的假警察（以玻璃钢制成）。而妹妹也不慎将一辆婴儿车撞倒了——所幸的是，婴儿车内并没有躺着一个可爱的婴儿，里面只是装了3公斤大米、6只西红柿和葱姜若干。后来母亲终于被马路拐角处的一个中年男子擒获，他是一个见义勇为的好市民。不过，当他得知母亲并非窃贼，而只是因为惧怕拔牙而被追击时，他决定将母亲带回家中，亲自为她缝补被他扯破的袖管，同时对她进行一番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他会对她说：“只是拔掉一颗牙，就把你吓成这样！想当年革命先烈为了正义事业抛头颅洒热血，他们退缩了么？惧怕了么？”妹妹对这位同志感激不尽，她表示，要不是他的拔刀相助，她是无力将母亲抓获的。因为母亲当年可是赫赫有名的400米跑运动员，而作为她的女儿，妹妹从小就是体弱多病，享有“新新林黛玉”和“后颦儿”的美称，她要是能将狂奔的母亲逮住，那才是怪事呢——她就是服用了类固醇，也一样无济于事。
当然，针对拔牙而产生某种担心，应该说是不无道理。事实上，有人就因为拔牙而心脏病突然发作。据说，这就仅仅是据说了，与上面所举的确凿无疑的例子不同。据说本区的一名教授，就在医生（或许就是苏林医生）将他口腔里残余的最后一颗牙齿拔去（他为的是扫清口腔内所有的障碍，以便安装一副雪白整齐的假牙）之时，他突然痉挛起来，以至于无力将贴身口袋里常备的救心丹取出。所幸的是，医生及时地将药丸塞进了教授的口中，才避免了一场悲剧的发生。
我的外公，直到去世之时，他的一口牙齿依然是纹丝不动。他享年83岁。据他自述，拥有如此健康的牙齿，并非因为几十年如一日地注意爱牙护牙，事实上他连每天刷牙的习惯都没有。也就是说，他从不刷牙。他清理牙齿的方法，只是在洗脸的同时用毛巾将排列整齐的牙齿擦上一擦。这样当然很难达到清洁牙齿的目的。我们知道，饭菜的残渣往往顽固地深嵌在牙缝里，尤其当你食用了牛肉、咸菜或者其他粗纤维食物之后，用毛巾擦一擦，是完全无法将食物残渣清除掉的。擦去的只能是表面的一些污垢。但是外公的牙齿居然到了83岁高龄依然珠行贝列，坚固强劲，哪怕是啃最硬的骨头也举重若轻。对此，外公是这么解释的，他说，牙好，是儿女孝顺的标志，他才不相信每天两次用牙刷在嘴里捅啊捅的，会让牙齿变得好起来。他的见解是，每天刷呀刷啊，石头也会被磨损掉的。铁棒磨成针，你们都没听说过么？
但是，外公也曾有过要将自己牙齿拔掉的想法。他差一点让我母亲和舅舅背上不孝之名。我清楚地记得，那次，外公他老人家风风火火回到家里，面孔因兴奋而变得红润，眼睛里闪射出比平时明亮得多的光。他向我宣布，他已经决定，要把上牙床的两颗靠近门齿的臼齿拔掉！所以选定这两颗牙齿，他的解释是，这两颗牙，既没有太强的咀嚼功能，没有它们又不会影响到美观。“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非常奇怪地问他。他像个孩子似的笑了，他告诉我说，估衣巷的巷口，新开了一家牙医诊所，里面的价目表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拔牙每颗5元”。外公说：“我一次拔掉两颗，就能得10元。”他也许已经算好了这么一笔账，在相当的一段时期里，将嘴里的牙齿一颗不剩地拔掉，这样他就可以得到至少150元的报酬。我真搞不懂，一辈子都没经过商的外公，怎么就突然冒出卖牙的主意来了呢？当我明确告诉外公，拔牙一颗，他非但不能赚到5元，反而要付给牙医5元人民币时，他百思不解。他嘀咕说，大粪还能卖钱呢！我告诉他，现在不仅大粪不能卖钱，就是你上厕所，还要交钱一毛至五毛不等呢。还有，你去唱一支歌给别人听，你至少要交15元；你把垃圾扔掉，你也要付相应的卫生管理费。
我的第二颗牙拔得很不顺利。那其实并非一颗蛀牙，这与第一颗截然不同。苏林医生的声音从他的白色口罩里传出来，显得非常神秘。他说，我的这一颗牙齿，非但不蛀，而且还是一颗刚刚长出来的新牙，像春天的一片嫩叶，像五年级女孩的胸脯。苏林医生介绍说，它是一颗智齿。“智慧的智。”他说。这让躺在金属椅子上的我略略有些窃喜。我年逾而立，还新生一颗智齿，可见我的智慧不仅没有停滞不前日薄西山，反而欣欣向荣一派生机呢！苏林医生说，这颗智齿其实不智，它甚至非常愚蠢，它在最后一颗臼齿边横长出来，把那颗本来生活得好好的臼齿死死地顶住了。如果它正常生长，仿佛树木，那么这还算是一件不好也不坏的事情。但是，它居然像一株水边的柳树，向水平方向横生。如果不把它清除掉，那么它很快就会把那颗与之相邻的臼齿顶歪。牙齿的生长，可一点儿都不比山石下的竹笋温良恭俭让。事实上，它已经影响到这颗倒霉的臼齿了，难道不是这样么？你不是已经疼得受不了了么？愁眉苦脸，还以为这是一颗蛀牙呢！要是不拔掉它，它就会把相邻的臼齿挤歪。而这颗臼齿旁边的另一颗臼齿，也不得安生。它也会歪过来。然后是第三颗，第四颗，接着影响到门齿，以及门齿那一边的所有的臼齿。也就是说，你口腔下牙床的所有牙齿，都会歪向一边。就像排成一排的歌咏队的小朋友，在唱某一句的时候，为了增强表演力，全体向一边倾斜过去（小朋友们还会倾斜回来，牙齿则要永远歪向一边了）。不止于此的是，这颗突兀横生的智齿，会让与之相邻的臼齿很快损坏。它会让那个不幸的邻居与它之间嵌入任何工具都无法剔除的食物残渣，然后腐蚀，最终蛀烂蛀穿。
因为横生，苏林医生的钳子无法将它稳稳地钳住。苏林医生因此用一把刀子将我的部分牙床划开了。这我能够感觉到。我的心跳蓦然加快了。我想象在我的口腔里，牙床像一张小嘴一样张开了，或者说如花骨朵开放。问题是即便如此，苏林医生强劲有余精细不足的钳子还是无法将那颗捣蛋的智齿（这个向主流社会提出挑战的边缘者）牢牢钳住。苏林医生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把钳子扔在一边，发出很响的声音，这声音在我从前的生活里，往往是父亲要开始惩罚我的先兆。与此同时，他用低沉的声音吩咐他一位年轻的女助手说：“拿一把凿子来！”助手走近我，我无法看到她递了怎样一把凿子给苏林医生，但我感觉到了她的靠近，她的胸脯似乎与我的脑袋接触了一下，似是而非的接触，叫我有些感动。并且，我还感到，她垂挂下来的头发，撩到了我的面颊上。刑场上的女性气息，是很能平息人内心对死亡的恐惧的，我感激苏林医生有这么一位年轻温柔的助手。
苏林医生用凿子抵紧我的蠢齿（我再也不愿把它称作是什么“智”齿了，它何智之有？），以一个榔头当当地敲了起来。我的脑袋随着他的敲击，一下一下地跳动。我觉得很狼狈，这在苏林医生年轻的女助手面前无疑是十分丢人的。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说我在苏林医生榔头的猛击下仍能控制住自己么？人在许多时候和场合，是根本无法保持什么君子风度的。
我知道，苏林医生进展得并不顺利。我睁开眼睛看了他一下，发现他的表情十分狰狞。由于我的脑袋在剧烈地震动，因此看上去的苏林医生，还是一个长着多个脑袋的怪物。他开山凿石似的敲呀敲呀，把一旁的女助手逗乐了。是的，我听到她嘻嘻的笑声了。想想我自己真是狼狈，在一个年轻女人面前，把嘴张得像大河马，而且还听凭苏林医生用榔头和凿子一阵阵乱敲。人的尊严究竟是什么？人到底有没有尊严？人一旦越过了什么样的界线，就不要尊严了呢？
我听到苏林医生对他的女助手说，不要笑，不要笑，快找一把锋利一点的凿子来！
当时我的感觉是，他们是在合伙谋杀我。凿子不算，还要锋利的，他究竟要干什么？
苏林医生终于把我那颗“水平横生”的蠢齿一凿为二，然后用钳子把它取了出来。当——当——这一回，盘子里连续响了两下，虽然只是一颗牙齿。
接下来，漱一漱口，再塞上一个棉花球，就算了事了。可是，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苏林医生不仅没有递给我清凉的水，也不将棉花球送入我的口腔，他反而要求我把嘴张得更大。“大些！再大些！”他说。而对我来说，嘴已经张到最大了，再也无法更大了。这是我生平将嘴张得最大的一次，几乎已经是极限。如果再要张大，就只有将两边的嘴角剪开了。过去，我曾经张大嘴，用一个手电筒配合，以达到在夜晚吓人的目的。那时候我因为猛地将嘴张到最大，数天以后嘴角和面颊肌还疼呢。而那是我十多岁时干的事，身体的发育还没有全部完成，嘴一定不如现在张得大。“大些！再大些！”而他还在这么命令我。我实在无法做得令他满意了，但我又不敢违抗他，我于是挺了挺身体，以向他表示，我做出了努力。
他用一把钳子，在我的牙床里掏。其实他是在我的伤口里掏。难道不是这样么，他不仅用刀划开了我的牙床，还将牙床里的一颗横生的牙齿凿成两半，然后挖走。他在这个空缺里掏。他在掏什么呢？他掏得很深，这我能够感觉到。你别以为打了麻药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很紧张，我不知道苏林医生要干什么。当你不知道一个人究竟要干什么的时候，你是一定会感到恐惧的——前提是他在你的身体上干着这件事。
苏林医生年轻的女助手，代替我把这个疑问提出来了。我听到她以甜美的嗓音问苏林医生：“你还在掏什么？”
苏林医生回答说，他发现少了一个牙根。
后来他向我解释，人的每一颗牙齿，为了在牙床上立足，都有两至三个牙根。臼齿的牙根，一般有三个，呈鼎足之势。苏林医生打了个比方，他说，要是树木没有根，一阵风来，不就把树吹倒了么？他这么说基本是成立的，虽然树根的主要作用还是为了吸收土壤里的水分和养料，但谁又能说，它不具有让树站得更坚定的作用呢？这时候我大开了半天的嘴巴已经闭上了，里面已经咬上了棉花球。按理说这样的时刻，我完全可以对苏林医生年轻的女助手多看上几眼了。但是，我显得那么心事重重，已经无心欣赏女色。这是因为，苏林医生对我说，我的一个牙根，至今还没找到，也许它已经落进颌骨（俗称下巴骨）里去了。
拔一颗牙齿，哪需要这么费劲？又是上麻药，又是划破牙床，又是斧凿相向，而且牙根还落进下巴骨里去！据说有的江湖牙医，只要在牙齿上系一根线，线的另一头固定在柱子上。此时郎中大喝一声，或者猛击桌子，如果条件允许，还可以乘其不备燃放一个小鞭炮，那人因突然惊吓而一颤，牙齿就下来了。苏林医生说，这样的方法并非无稽之谈，但是，它只对已经动摇的牙齿有用。
拍X光片的结果是，我的下巴骨里果然有一个米粒大的阴影。那显然就是我那颗倒霉牙齿的一个牙根了。它现在像一个调皮的小虫子，钻进了我的下巴骨，怎么都不肯出来。它在里面一副沉稳的样子。“如果不给它动真格的，看来它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出来的！”苏林医生当着我的面这么说。
怎样才能使这个牙根出来呢？答案令人毛骨悚然。苏林医生说，唯一的办法就是，锯开颌骨，将它取出。“难道没有其他办法了么？”我浑身颤抖着问。苏林医生不回答，因为他已经说过了，这是唯一的办法。
“那么，不取出来就不行么？”
“那是绝对不行的！”苏林医生说：“它会让你得败血症，从而导致死亡！”
这显然是苏林医生的过错，他替他的病人拔一颗牙，居然把牙根弄进下巴骨里去了。他怎么能这样！这就像胃切除手术把钳子留在了病人的腹腔里，甚至比接产士将新生儿的一只脚遗留在子宫里还要荒唐。可是埋怨又有什么用，当务之急是，要让苏林医生联系一名德高望重医术高明的骨科医生，来把这个手术做好。但愿不要因此而改变我的脸形，使我从此看上去比原来短一截下巴（我的下巴原本就比别人来得短）。或者面孔变得歪斜，看上去左大右小。最坏的可能还有，也许我的下巴就此脱落，怎么也无法安装上去了，那又将如何是好？
苏林医生许诺，等手术之后，他将负责为我免费安装一颗假牙，以替代第一次顺利拔掉的那颗蛀牙。“你一定会感到满意的。”他说。我想，就是他为我镶上一颗金牙，我也不会因此而高兴。在我看来，金牙是那么俗气，简直俗不可耐，那几乎是半个世纪之前的审美趣味。那么，除了金牙，还会有什么样的假牙能够令人特别欣慰呢？尽管在我的知识中，假牙的种类也是较为繁多。比如，除了金牙，还有银牙（那是一路），还有瓷牙，还有塑料牙，还有有机玻璃牙，还有犀骨牙，还有象牙牙，还有玉石牙，还有内装剧毒药品的假牙（系特工人员专用，在必要时将牙咬破，便会中毒身亡）。如今又听说有了按摩牙、磁疗牙、电子牙，等等。但是，对我来说，会有什么牙能令我感到满意呢？我真是难以想象。也许——只剩下一种可能了，那就是，苏林医生从他年轻的女助手的嘴里拔下一颗牙来，安装到我的口腔里。我清楚地记得，这位苏林医生的女助手，有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如果她的一颗芳牙能永久地居住在我的口中，那倒是不错。
我的一位年龄与我相仿的叔父，竭力建议我跟苏林医生打一场官司。他认为，事实是很清楚的，牙根落进下巴骨里，显然是一场严重的医疗事故。如果由此引起败血症而导致死亡，那么苏林医生无疑是要承担刑事责任的。现在急于要做的是，在牙根尚未取出之前，把苏林医生和他所在的医院告上法庭，索赔人民币5万，一点都不能算过分。如果因锯开颌骨而导致脸部变形，那么索赔金额将提高到30万元。万一引起死亡，那么，100万元都不能平息亲友们的愤怒与悲伤。我年轻的叔父这些年因为与几名律师过往甚密，因此法律神经特别敏感。多少日子以来，他都为没有合适的官司可打而郁闷烦恼。他曾经打算对一辆110巡逻车提起诉讼，原因是，这辆警车在某个深夜一路狂啸，严重侵扰了叔父的睡眠。而据叔父了解，这辆车当时并没有什么紧急任务，之所以警笛声大作，纯系车内的两位民警空虚无聊所致。但他的律师朋友们无一人对此有胜诉的信心。相反，他们警告我叔父说，弄得不好，他会因此而吃足意想不到的苦头。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因为我钻进下巴骨的牙根，叔父坚决不同意我仓促地把下巴骨锯开。“那就失去证据了！”他说。他还做了一个类比，他说，就如尸体，在案情没有大白之前，是无论如何都不可火化掉的。
几乎我所有的亲友，都卷入了是打官司还是立即锯开下巴骨的争论之中。争论之激烈，始料未及。我的母亲，差一点对我叔父大打出手。我已经说过，母亲是运动员出身，许多人都因此对她惧怕三分。她揪住叔父的衣领，表示要剜开他的心脏来，看一看究竟是什么颜色。而叔父辩称，他所做的一切，他的主张，只是为了我好，他们大家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在今天的社会，”叔父说：“一切都要以法律为准绳。”叔父在将母亲的手拉离他的衣领时，强调说：“法律！”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在警告母亲，不要随便动武，她一把将他的衣领揪住，显然也是违法行为之一种。
在众多亲友中，我的一位在兽医站工作的表姐是比较清醒的一位，她始终怀疑，苏林医生的判断是不是正确。也就是说，表姐认为，牙根掉进颌骨里去的可能，基本上是不存在的。“可是，”我说：“X光片表明，我的下巴骨里有米粒大的阴影的呀！”表姐说：“那也许只是你粘在下巴上的一颗芝麻！”表姐让我回忆，拍片之前，我有没有吃带有芝麻的食物？她让我想想，好好想想。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这些日子，我神思恍惚，那在情理之中。
众亲友最后达成的一致意见是，事情分两步进行。首先是向法院提起上诉，等法院受理此案，并收集齐一切证据后，立即向医院申请，为我施行锯骨手术。大家经过反复磋商，分成两组：一组分管我那可怖的手术；另一组则由叔父牵头，要尽快将苏林医生推上被告席。第一组下设公关处、内勤处、护理处（兼接待处）、餐饮处和指挥中心；第二组下设文书处、资金筹集处和一个由叔父与三名律师组成的决策核心。各处都推举出正副处长，明确分工，责任到人，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要毫不留情地对责任人进行追究，并且提请该处主要领导引咎辞职。
我非常伤感。我深深知道，不管我将经历什么，这样的可能性总是不容排除的，那就是，结果我的脸会因此而变形。下巴变短，或者面孔向一侧歪斜。我从吵吵嚷嚷的家里悄悄出来，独自一人向照相馆走去。我必须在手术之前，多拍几张照片，正面的、侧面的，以留作纪念。我要让日后的我知道，我并不是生下来就是这副怪模样的；也要日后让我的儿女（甚至孙儿辈）知道，他们的父亲（祖父或外公）从前可是那样的五官端正，相貌堂堂。至于女朋友，我想就不必以此向她证明什么了，相信她不会因为我有英俊的过去而原谅我丑陋的现在。因此掏出过去的照片来给她看，不仅多余，而且是非常愚蠢的行为。正如好汉不提当年勇，糟老头子也曾经年轻过，这样的道理谁不知道？难道说姑娘们因为“人都有过年轻的时候”而爱上核桃一样皱巴巴的老头是合理的么？
拍照的时候我不敢笑。原因是我怕暴露出嘴里的那个空缺——被苏林医生第一次拔掉的那颗蛀牙，它所留下来的空缺，完全有可能因为一笑而暴露出来。摄影师对我说“笑一笑”，我就是不笑。摄影师说，看你也不像是一位领导，你怎么就不会笑？我就是不笑，我抿着嘴，一脸严肃，跟我一息尚存的端正面容告别。
正如我的兽医表姐所猜测的那样，一切都只是一场虚惊。颌骨里米粒大的阴影，也许只是X光胶片上的一个瑕疵。苏林医生也与我的众亲友一样，感到一阵从天而降的高兴。在这份捡来的快乐里，他履行诺言，为我镶上了一颗洁白而又实用的假牙。后来这牙咬到了一颗隐藏在米饭里的沙子，居然咯嘣一声碎了——碎的是沙子，而不是我的假牙。当我偶然在一个婚礼上邂逅苏林医生当年的年轻女助手时，我除了感觉她的酥胸比以前更为丰满之外，还有一个发现，那就是，她对我嫣然一笑之际，牙床上有一个明显的缺口。我想，无疑是苏林医生将她的一颗牙齿拔掉，安装进我的口腔里了。要不是这样的话，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发生呢？
原载《小说选刊》2001年第4期
点评
一次有惊无险、荒诞而又搞笑的拔牙经历给了作者写下这篇小说的灵感。
作者本来是去医院拔掉一颗困扰他长久的蛀牙，而后被医生提醒有一颗智齿也需要拔掉。但是，在作者拔智齿的过程中出了意外。医生怀疑有一根牙根遗留在口腔里，经过X光拍片的验证，牙根甚至到了下颌骨上，需要手术移除，并且对病人有一定风险。作者的亲朋好友纷纷支招，甚至要闹上法院。索性这只是X光片模糊所致，对于病人和医生来说都是虚惊一场。医生如约为作者装上了假牙，却发现医生美丽的女助手刚好少了一颗牙，这巧合让作者感慨。
小说采用夸张荒诞的后现代主义笔法，具体描述了牙齿在被医生拔掉时候的无力状态。一颗自然生长在人类口腔中的牙，活生生被人用凿子敲成两半，并且连根拔除。这同躺在手术台上战战兢兢、拼命张嘴、唯医生之命是从的作者是何其相似。不能把握自身身体状态的窘迫、呈现放松状态随意任人摆布的无力已经让作者难堪，而这种丑态又被年轻貌美的助理亲眼目睹，更是给作者的尊严带来了严重的打击。无怪乎作者的母亲在拔牙时几乎像逃犯一样仓皇逃命，不过也没有摆脱被人“捕获”的命运。与之相比较的是作者的外公，几乎没做过任何牙齿的保养，口腔却依然十分健康。
作者通过拔牙这样的小事见微知著，向读者揭示了现代文明科技看似为人们带来福利实则摧毁践踏人类尊严的本质。
（崔庆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