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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随笔(1)

作战

记得辛亥那年,我是十岁,我的哥哥告诉我黄兴在武昌做大元帅,并且称述他是怎样的一个英雄,我听了真是摩拳擦掌,立志要做这么一个英雄。一天我的堂兄从学校回来,他说他听见人家说武昌招募学生军,“我们也去吗?”我们真是忘了形,以为自己是赳赳的一个武夫,并不是晚上睡觉还要“来尿”的小学生,从父亲柜子里偷拿几张台票,跑去当兵。

我们的确也走了十里路之遥,走到那里,倘若真去就要上船了,然而我蹲在地下哭起来了,我的堂兄替我揩眼泪,牵我回家。

这一段小小的“传奇”,颇足以做我过去生活的纪念,因为我后来完全没有那杀敌斩将的英雄气概了。提起“革命”,我总有点愧于心而不敢出诸口,——我是怕杀掉脑壳的,而我又总把“革命”与“杀掉脑壳”连在一起。我的小孩时的朋友,真有几个在当兵,越发使我自惭,前年我预备出小说集子的时候,颇踌躇不决,我觉得这不像我所做的事了。

然而人世的经验,我一天多比一天了,我所见的革命志士,完全与我心里的不一样,我立刻自认我已经是一个革命志士!——除掉白刃架在脖子上以为是可怕,我还差了什么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一“怕”似乎也渐渐地消灭下去了,而我也并不嘲笑从前的“怕”,因为在我是同一的来源——我自己觉得如此,正如感到一切的苦甜一样。

从此我毫不踌躇地大胆地踏上我的“战地”,——这两个字我用来真是充分的愉快,对得起血肉横飞的战地上的我的朋友。

我依然住在两年前的一间房子,捏着两年前一支秃笔。

(《京报副刊》一九二五年十二月

三十一日第三七三号,署名冯文炳)

悼秋心(梁遇春君)

按梁遇春君(笔名秋心)在北平逝世消息及追悼会预志,已见七月七日本报第五版新闻。梁君生平事迹及著作,亦已于该篇约略评述。兹特约梁君之知友废名(冯文炳)君撰文一篇,以志哀悼。本刊编者识。

秋心君于六月二十五日以猩红热病故,在我真是感到一个损失。我们只好想到大块的寂寞与豪奢。大约两月前,秋心往清华园访叶公超先生,回来他向我说,途中在一条小巷子里看见一副对子,下联为“孤坟多是少年人”,于是就鼓其如莲之舌,说得天花乱坠,在这一点秋心君是一位少年诗人。他常是这样的,于普通文句之中,逗起他自己的神奇的思想,就总是向我谈,滔滔不绝,我一面佩服他,一面又常有叹息之情,仿佛觉得他太是生气蓬勃。日前我上清华园访公超先生,出西直门转进一条小巷,果然瞥见那副对子,想不到这就成了此君的谶语了。

我说秋心君是诗人,然而他又实在是写散文的,在最近两三年来,他的思想的进展,每每令我惊异,我觉得在我辈年纪不甚大的人当中,实在难得这样一个明白人,他对于东方西方一班哲人的言论与生活,都有他的亲切的了解。他自己的短短的人间世,也就做了一个五伦的豪杰,儿女英雄了。他的师友们都留了他的一个温良的印象,同时又是翩翩王孙。我同公超先生说起“五伦豪杰”四字,公超先生也为之点头。这四个字是很不容易的,现代人做不上,古代人做来又不稀奇,而且也自然地做得不好。

秋心君今年才二十七岁。以前他虽有《春醪集》行世,那不过是他学生时期的一种试作。前年我们刊行《骆驼草》,他是撰稿者之一,读他的文章的人,都感到他的进步。最近有两篇散文,一为《又是一年芳草绿》,一为《春雨》,将在《新月》月刊披露。关于这一方面,我很想说话。我常想,中国的新文学,奇怪得很,很少见外来的影响,同时也不见中国固有的文化在那里起什么作用。秋心君却是两面都看得出。我手下存着他去年写给我的一封信,里面有这一段话:

安诺德批评英国浪漫派诗人,以为对于人生缺乏明澈的体验,不像歌德那样抓到整个人生。这话虽然说得学究,也不无是处。所以太迷醉于人生里面的人们看不清自然,因此也不懂得人生了。自然好比是人生的镜,中国诗人常把人生的意思寄之于风景,随便看过去好像无非几句恬适的描写,其实包括了半生的领悟。不过像宋朝理学家那样以诗说道,倒走入魔了。中国画家仿佛重山水,不像欧洲人那样注意画像,这点大概也可以点出中国人是间接地、可是更不隔膜地去了解人生。外国人天天谈人生,却常讲到题外了。

我觉得这话说得很好,正因为秋心君是从西方文学的出发点来说这话。至于中国诗人与画家是不是都能如秋心君所说,那是另外一回事。即此数十言语,已可看出秋心君的心得。再从我们新文学的文体上讲,秋心君之短命,更令人不能不感到一个损失。我常想,中国的白话文学,应该备过去文学的一切之长,在这里头徐志摩与秋心两位恰好见白话文学的骈体文的好处,不过徐君善于运用方言,国语的欧化,秋心君则似乎可以说是古典的白话文学之六朝文了。此二君今年相继而死,真是令人可惜的事。秋心君的才华正是雨后春笋,加之他为人平凡与切实的美德,而我又相知最深,哀矣吾友。

最后我引一段我们之间的事情。今年他做了一篇短文,所以悼徐志摩先生者,后来在《大公报·文学副刊》(第二百二十三期)发表,当他把这短短的文章写起时,给我看,喜形于色,“你看怎么样?”我说“Perfect! Perfect!”他又哈哈大笑,“没有毛病吧?我费了五个钟头写这么一点文章。以后我晓得要字斟句酌。”因为我平常总是说他太不在字句上用功夫。他前两年真是一个酒徒,每每是喝了酒午夜文思如涌。因了这篇短文章他要我送点礼物作纪念,我乃以一枚稿笔送他,上面刻了两行字,“从此灯前有得失,不比酒后是文章”,他接着很喜欢,并且笑道:“这两句话的意思很好,因为这个今是昨非很难说了。”

二十一年七月五日

(《大公报·文学副刊》一九三二年七月十一日第二三六期,署名废名)

读《论语》

小时读熟的书,长大类能记得,《论语》读得最早,也最后不忘,懂得它一点却也是最后的事。这大约是生活上经验的响应,未必有心要了解圣人。日常之间,在我有所觉察,因而忆起《论语》的一章一句,再来翻开小时所读的书一看,儒者之徒讲的《论语》,每每不能同我一致,未免有点懊丧。我之读《论语》殆真是张宗子之所谓“遇”欤。闲时同平伯闲谈,我的意见同他又时常相合,斯则可喜。二十三年三月二十三日。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愚按思无邪一言,对于了解文艺是一个很透彻的意见,其意若曰,作成诗歌的材料没有什么要不得的,只看作意如何。圣保罗的话,“凡物本来没有不洁净的,唯独人以为不洁净,在他就不洁净了”,是一个意思两样的说法,不过孔丘先生似乎更说得平淡耳。宋儒不能懂得这一点,对于一首恋歌钻到牛角湾里乱讲一阵,岂知这正是未能“思无邪”欤,宁不令人叹息。中国人的生活少情趣,也正是所谓“正墙面而立”,在《中庸》则谓“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愚前见吾乡熊十力先生在一篇文章里对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很发感慨,说他小时不懂,现在懂得,这个感慨我觉得很有意义。后来我同熊先生见面时也谈到这一点,我戏言,孔夫子这句话是向他儿子讲的,这不能不说是一位贤明的父亲。

《中庸》言“诚”,《孟子》亦曰“反身而诚,乐莫大焉”。《论语》则曰“直”。我觉得这里很有意义。“直”较于“诚”然自平凡得多,却是气象宽大令人亲近,而“诚”之义固亦“直”之所可有也。大概学问之道最古为淳朴,到后来渐渐细密,升堂与入室在此正未易言其价值。子曰,“人之生也直”,又曰“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又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从“以直报怨”句看,直大约有自然之义,便是率性而行,而直报与德报对言,直又不无正直之义。吾人日常行事,以直道而行,未必一定要同人下不去,但对于同我有嫌怨的人,亦不必矫揉造作,心里不能释然,亦人之情也。孔子比后来儒者高明,常在他承认过失,他说“直”,而后来标“诚”,其中消息便可寻思。曰“克己复礼为仁”,曰“观过斯知仁”,此一个“礼”与“过”认识不清,“克己”与“仁”俱讲不好,礼中应有生趣,过可以窥人之性情。愚欲引申“直”之义,推而及此,觉得其中有一贯之处。

陶渊明诗曰:“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愚昔闲居山野,又有慨于孔丘之言:“鸟兽不可与同群也,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此言真是说得大雅。夫逃虚空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人之情总在人间。无论艺术与宗教,其范围可以超人,其命脉正是人之所以为人也,否则宇宙一冥顽耳。孔子恓恓惶惶,欲天下平治,因隐居志士而发感慨,对彼辈正怀无限之了解与同情,故其言亲切若此,岂责人之言哉。愚尝反复斯言,谓古来可以语此者未见其人。若政治家而具此艺术心境,更有意义。因此我又忆起“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之句,这句话到底怎么讲,我也不敢说,但我很有一个神秘的了悟,憧憬于这句话的意境。大约匏瓜之为物,系而不给人吃的,拿来做“壶卢”,孔子是热心世事的人,故以此为兴耳。朱注,“匏瓜系于一处,而不能饮食,人则不如是也”,未免索然。

(《人间世》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日第二期,署名废名)

知堂先生

林语堂先生来信问我可否写—篇《知堂先生》刊在《今人志》,我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者这个题目于我是亲切的,惧则正是陶渊明所云:“惧或乖谬,有亏大雅君子之德,所以战战兢兢,若履深薄云尔。”我想我写了可以当面向知堂先生请教,斯又一乐也。这是数日以前的事,一直未能下笔。前天往古槐书屋看平伯,我们谈了好些话,所谈差不多都是对于知堂光生的向往,事后我一想,油然一喜,我同平伯的意见完全是一致的,话似乎都说得有意思,我很可惜回来没有把那些谈话都记录下来,那或者比着意写一篇文章要来得中意一点也未可知。我们的归结是这么的一句,知堂先生是一个唯物论者。知堂先生是一个躬行君子。我们从知堂先生可以学得一些道理,日常生活之间我们却学不到他的那个艺术的态度。平伯以一个思索的神气说道:“中国历史上曾有像他这样气分的人没有?”我们两人都回答不了。“渐近自然”四个字大约能以形容知堂光生,然而这里一点神秘没有,他好像拿了一本自然教科书做参考。中国的圣经圣传,自古以及如今,都是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这以外大约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唯女子与小孩的问题,又烦恼了不少的风雅之士。我常常从知堂先生的一声不响之中,不知不觉地想起了这许多事,简直有点惶恐。我们很容易陷入流俗而不自知,我们与野蛮的距离有时很难说,而知堂先生之修身齐家,直是以自然为怀,虽欲赞叹之而不可得也。偶然读到《人间世》所载《苦茶庵小文·题魏慰晨先生家书后》有云:“为父或祖者尽瘁以教养子孙而不责其返报,但冀其历代益以聪强耳,此自然之道,亦人道之至也。”在这个祖宗罪业深重的国家,此知者之言,亦仁者之言也。

我们常不免是抒情的,知堂先生总是合礼,这个态度在以前我尚不懂得。十年以来,他写给我辈的信札,从未有一句教训的调子,未有一句情热的话,后来将今日偶然所保存者再拿起来一看,字里行间,温良恭俭,我是一旦豁然贯通之,其乐等于所学也。在事过情迁之后,私人信札有如此耐观者,此非先生之大德乎?我常记得当初在《新月杂志》读了他的《志摩纪念》一文,欢喜慨叹,此文篇末有云:“我只能写可有可无的文章,而纪念亡友又不是可以用这种文章来敷衍的,而纪念刊的收稿期又迫切了,不得已还只得写,结果还只能写出—篇可有可无的文章,这使我不得不重又叹息。”无意间流露出来的这一句叹息之声,其所表现的人生之情与礼,在我直是读了一篇寿世的文章。他同死者生平的交谊不是抒情的,而生死之前,至情乃为尽礼。知堂先生待人接物,同他平常作文的习惯,一样地令我感兴趣,他作文向来不打稿子,一遍写起来了,看一看有错字没有,便不再看,算是完卷,因为据他说起稿便不免于重抄,重抄便觉得多无是处,想修改也修改不好,不如一遍写起倒也算了。他对于自己是这样的宽容,对于自己外的一切都是这样的宽容,但这其间的威仪呢,恐怕一点也叫人感觉不到,反而感觉到他的谦虚。然而文章毕竟是天下之事,中国现代的散文,从开始以迄现在,据好些人的闲谈,知堂先生是最能耐读的了。

那天平伯曾说到“感觉”二字,大约如“冷暖自知”之感觉,因为知堂先生的心情与行事都有一个中庸之妙,这到底从哪里来的呢?平伯乃踌躇着说道:“他大约是感觉?”我想这个意思是的,知堂先生的德行,与其说是伦理的,不如说是生物的;有如鸟类之羽毛,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也白也,都是美的,都是卫生的。然而自然无知,人类则自作聪明,人生之健全而同乎自然,非善知识者而能之欤。平伯的话令我记起两件事来,第一我记起七八年前在《语丝》上读到知堂先生的《两个鬼》这一篇文章,当时我尚不甚了然,稍后乃领会其意义,他在这篇文章的开头说:在我们的心头住着Du Daimone,可以说是两个——鬼。我踌躇着说鬼,因为他们并不是人死所化的鬼,也不是宗教上的魔,善神与恶神,善天使与恶天使。他们或者应该说是一种神,但这似乎太尊严一点了,所以还是委屈他们一点称之曰鬼。

这两个是什么呢?其一是绅士鬼。其二是流氓鬼。据王学的朋友们说人是有什么良知的,教士说有灵魂,维持公理的学者也说凭着良心,但我觉得似乎都没有这些,有的只是那两个鬼,在那里指挥我的一切的言行。这是一种双头政治,而两个执政还是意见不甚协和的,我却像一个钟摆在这中间摇着。有时候流氓占了优势,我便跟了他去彷徨,什么大街小巷的一切隐密无不知悉,酗酒、斗殴、辱骂,都不是做不来的,我简直可以成为一个精神上的“破脚骨”。但是在我将真正撒野,如流氓之“开天堂”等的时候,绅士大抵就出来高叫“带住,着即带住!”说也奇怪,流氓平时不怕绅士,到得他将要撒野,一听绅士的吆喝,不知怎的立刻一溜烟地走了。可是他并不走远,只在弄头弄尾探望,他看绅士领了我走,学习对淑女们的谈吐与仪容,渐渐地由说漂亮话而进于摆臭架子,于是他又赶出来大骂云云……这样的说法,比起古今的道德观念来,实在是—点规矩也没有,却也未必不最近乎事理,是平伯所说的感觉,亦是时人所病的“趣味”二字也。

再记起去年我偶尔在一个电影场上看电影,系中国影片,名叫《城市之夜》,一个码头工人的女儿为得要孝顺父亲而去做舞女,我坐在电影场上,看来看去,悟到古今一切的艺术,无论高能的低能的,总而言之都是道德的,因此也就是宣传的,由中国旧戏的脸谱以至于欧洲近代所谓不道德的诗文,人生舞台上原来都是负担着道德之意识。当下我很有点闷窒,大有呼吸新鲜空气之必要。这个新鲜空气,大约就是科学的。于是我想来想去,仿佛自己回答自己,这样的艺术,一直未存在。佛家经典所提出的“业”,很可以做我的理想的艺术的对象,然而他们的说法仍是诗而不是小说,是宣传的而不是记载的,所以是道德的而不是科学的。我原是自己一时糊涂的思想,后来同知堂先生闲谈,他不知道我先有一个成见,听了我的话,他不完全地说道:“科学其实也很道德。”我听了这句话,自己的心事都丢开了,仿佛这一句平易的话说得知堂先生的道境,他说话的神气真是一点也不费力,令人可亲了。

二十三年七月

今年的暑假

我于民国十六年之冬日卜居于北平西山一个破落户之家,荏苒将是五年。这期间又来去无常。西山是一班士女消夏的地方,不凑巧我常是冬天在这里,到了夏天每每因事进城去。前年冬去青岛,在那里住了三个月,慨然有归与之情,而且决定命余西山之居为“常出屋斋”焉。亡友秋心君曾爱好我的斋名,与“十字街头的塔”有同样的妙处。我细想,确是不错的。其实起名字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许多,只是听说古有田生,十年不出屋,我则常喜欢到马路上走走,也比得上人家的开卷有得而已。今年春又在北平城内,北平有某一种刊物,仿佛说我故意住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那其实不然,我的街坊就是北平公安局长,马路是新建的,汽车不断地来往。今年我立了一个志,要写一个一百回的小说,名曰“芭蕉梦”,但只写好了一个“楔子”。我的《桥》于四月间出版,这是一部小说的一半,出版后倒想把它续写,不愿意有这么一个半部的东西,于是“芭蕉梦”暂且不表,我决定又来写《桥》。所以今年的夏天,我倒是有志来西山避暑,住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换句话说,走进象牙之塔。

山中方七日矣,什么也没有做。今天接到一个“讣”,音乐家刘天华君于月前死去。我不知道刘君,但颇有兴致来吊一吊琴师,自古看竹不问主人,“君善笛请为我一奏”,千载下不禁神往也。然而我辈俗物却想借此来发一段议论。我曾同我的朋友程鹤西君说,文人求不朽,恐怕与科举制度不无关系,就是到了如今的崭新人物,依然难脱从来“士”的习气,在汉以前恐怕好得多,一艺之长,思有用于世,假神农黄帝之名。伯牙子期的故事,实在是艺术的一个很好的理想,彻底的唯物观,人琴俱亡,此调遂不弹矣。我乃作联挽刘天华君曰:

高山流水不朽

物是人非可悲

一九三二年七月二十日

(原载《现代》第Ⅰ卷第五期,一九三二年九月号)

《莫须有先生传》序

《莫须有先生传》行将正正堂堂地出面问世,差不多举国一致要我作一篇序,因为它难懂。这个乃令我为难。大凡替人家作传记,自然是把这个人的事迹都说给你们听了,若说难懂,那是因为莫须有先生这人本来难懂,所以《莫须有先生传》也就难懂,然则难懂正是它的一个妙处,读者细心玩索之可乎?玩索而一旦有所得,人生在世必定很有意思。世上本来没有便宜得好处的事情,我今日之不乐作序,正恐于诸君无益也。然而昨日得见苦雨老人替此《莫须有先生传》作的序,我却赶忙想来说它一句,说来却是我对于莫须有先生的微词。我记得我兴高采烈地将此传写到快完时,我对于它的兴会没有当初那么好,那就是我对于莫须有先生渐渐失了信仰的一个确实的证据了。中间有一个时期,曾经想借用庖丁解牛的话,“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算是我对于莫须有先生的嘉奖,后来乃稍有踌躇,因为我忽然成了一个算命的先生那样有把握,不知道生时年月日,休想说吉凶,天下事情独打彩票你我倒实有几万分之一的希望,操刀没有到十九年就不敢说庖丁先生的话。然而这是我对于老人的一点抗议,读者大可不管许多,《莫须有先生传》实有一思索的价值也。

是为序。

民国二十一年二月八日,著者

(《莫须有先生传》,开明书店一九三二年十二月第一版,署名废名)

《泪与笑》序

秋心之死,第一回给我丧友的经验。以前听得长者说,写得出的文章大抵都是可有可无的,我们所可以文字表现者只是某一种情意,固然不很粗浅但也不很深切的部分,今日我始有感于此言。在恋爱上头我不觉如此,一向自己作文也是兴会多佳,那大概都是作诗,现在我要来在亡友的遗著前面写一点文章,屡次提起笔来又搁起,自审有所道不出。人世最平常的大概是友情,最有意思我想也是友情,友情也最难言吧,这里是一篇散文,技巧俱已疏忽,人生至此,没有少年的意气,没有情人的欢乐,剩下的倒是几句真情实话,说又如何说得真切。不说也没有什么不可。那么说得自己觉得空虚,可有可无的几句话,又何所惆怅呢,唯吾友在天之灵最共叹息。古人词多有伤春的佳句,致慨于春去之无可奈何,我们读了为之爱好,但那到底是诗人的善感,过了春天就有夏天,花开便要花落,原是一定的事,在日常过日子上,若说有美趣都是美趣,我们可以“随时爱景光”,这就是说我是不大有伤感的人。秋心这位朋友,正好比一个春光,绿暗红嫣,什么都在那里拼命,我们见面的时候,他总是燕语呢喃,翩翩风度,而却又一口气要把世上的话说尽的样子,我就不免于想到辛稼轩的一句词,“倩谁唤、流莺声住”,我说不出所以然来暗地叹息。我爱惜如此人才。世上的春天无可悼惜,只有人才之间,这样的一个春天,那才是一去不复返,能不感到摧残?最可怜,这一个春的怀抱,洪水要来淹没他,他一定还把着生命的桨,更做一个春的挣扎,因为他知道他的美丽。他确确切切有他的怀抱,到了最后一刻他自然也最是慷慨,这叫作“无可奈何花落去”。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们对于一个闻道之友,只有表示一个敬意,同时大概还喜欢把他的生平当作谈天的资料,会怎么讲就怎么讲,能够说到他是怎样完成了他,便好像自己做了一件得意的工作。秋心今年才二十七岁,他是“赍志以殁”,若何可言。哀矣。

若从秋心在散文方面的发展来讲,我好像很有话可说。等到话要说时,实在又没有几句。他并没有多大的成绩,他的成绩不大看得见,只有几个相知者知道他酝酿了一个好气势而已。但是,即此一册小书,读者多少也可以接触此君的才华吧。近三年来,我同秋心常常见面,差不多总是我催他作文,我知道他的文思如星珠串天,处处闪眼,然而没有一个线索,稍纵即逝,他不能同一面镜子一样,把什么都收藏得起来。他有所作,也必让我先睹为快,我捧着他的文章,不由得起一种欢欣,我想我们新的散文在我的这位朋友手下将有一树好花开。据我的私见,我们的新文学,散文方面的发达,有应有尽有的可能,过去文学许多长处,都可在这里收纳,同时又是别开生面的,当前问题完全在“人才”二字,这一个好时代倒是给了我们充分的自由,虽然也最得耐勤劳,安寂寞。我说秋心的散文是我们新文学当中的六朝文,这是一个自然的生长,我们所欣羡不来学不来的,在他写给朋友的书简里,或者更见他的特色,玲珑多态,繁华足媚,其芜杂亦相当,其深厚也正是六朝文章所特有。秋心年龄尚轻,所以容易有喜巧之处,幼稚亦自所不免,如今都只是为我们对他的英灵被以光辉。他死后两周,我们大家开会追悼,我有挽他一联,文曰:“此人只好彩笔成梦,为君应是昙华招魂。”即今思之尚不失为我所献于秋心之死一份美丽的礼物,我不能画花,不然我可以将这一册小小的遗著为我的朋友画一幅美丽的封面,那画题却好像是潦草的坟这一个意思而已。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八日

(选自《泪与笑》,上海开明书店一九三四年六月出版。原载《现代》第二卷第五期,一九三三年三月号,题为《秋心遗著序》)

《古槐梦遇》小引

我曾有赠师兄一联,其文曰,“可爱春在一古树,相喜年来寸心知”,此一棵树,便是古槐梦遇之古槐也。记不清在哪一年,但一定是我第一次往平伯家里访平伯,别的什么也都不记得,只是平伯送我出大门的时候,指了一棵槐树我看,并说此树比此屋还老,这个情景我总是记得,而且常常对这棵树起一种憧憬。等待要我把这憧憬写给你们看时,则我就觉得我的那对子上句作得很好。这是以前的话,如今却有点不同,提起来我还是对那棵树起一种憧憬,等待要我把这憧憬写给你们看时,则我就觉得平伯的“古槐梦遇”这四个字很好,平伯他未必知道他的记梦的题目,我却暗喜说得我的梦境也。“老年花似雾中看”,大概也很是一个看法,从前我住在西山,很喜欢看见路上一棵古松牵着似红似黄的许多藤花,有一天一个乡下人告诉我说这叫作凌霄花,我真是对于这位乡人怀着一种感谢,今日则一棵树的阴凉儿便觉得很是神秘。神秘者,朦胧之谓也。我从我所说的这糊涂话再来一想,是的,其间不无道理,年青的时候有大欢喜,逞异想,及其年事稍长,目力固然不大靠得住,却又失却梦的世界,凡事都在白日之中,这证之以孔圣人的“吾不复梦见”,可见是证据确凿的。那么古槐书屋的一棵树今日尚足以牵引我的梦境,吾其博得“吾家”冯妇之一点同情乎?其为乐也,亦非年青时所可得而冒牌者也。

我同平伯大约都是痴人,——我又自己知道是一个亡命的汉子,从上面的话便可以看得出一点,天下未必有那样有情的一棵树,其缘分总在这两个人。说起来生怕人家见笑似的,说我们有头巾气,自从同平伯认识以来,对于他我简直还有一个兄弟的情怀。且夫逃墨不必归于杨,逃杨亦未必就归于儒,吾辈似乎未曾立志去求归宿,然而正唯吾辈则有归宿亦未可知也。我常心里有点惊异的,平伯总应该说是“深闺梦里人”,但他实在写实得很,由写实而自然渐进于闻道,我想解释这个疑团,只好学时行的话说这是一种时代精神。我这话好像也并不是没有根据,只看中国历史上的文坛人物都难逃出文人的范围(现在的文人自然也并不见得少),唯乱世则有一二诗人的确是圣人之徒,其中消息不可得而思之欤?

然而平伯命我为他的《古槐梦遇》写一点开场白,我不要拿这些白日的话来煞风景才好。于是我就告诉你们曰,作者实是把他的枕边之物移在纸上,此话起初连我也不相信,因为我的文章都是睁开眼睛做的。有一天我看见他黎明即起,坐在位上,拿了一支笔,闪一般地闪,一会儿就给一个梦我看了,从此我才相信他的实话。于是我就赞叹一番曰,吾不敢说梦话,拿什么“谪仙”“梦笔”送花红,若君者其所谓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乎?愿你多福。废名和南。

民国二十二年五月六日

(选自《古槐梦遇》,上海世界书局一九三六年一月出版)

北平通信

《宇宙风》要在六月里出一个“北平专号”,我觉得这很有意义,我们住在北平,爱北平的人还不借这机会好好地来鼓吹北平的空气么?可惜我自己是有心而无力,关于北平实在想多写点文章,没有办法只好向海上的朋友做北平通信了。我并不能说我知道北平知道怎么多,连北平话都不会说,怎么能说知道北平呢?我大约是一个北平的情人,这情人却是不结婚的,因此对于北平可说一点也不知道,也因此知道北平的可爱,北平人自己反不知。这样说来,我同北平始终还是隔膜的。就我说,我是长江边生长大的,因此我爱北方,因此我爱江南。北平之于北方,大约如美人之有眸子,没有她,我们大家都招集不过来了。我们在北平总看不见湿意的云,“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此地人读之恐无动于衷,高唐一赋是白赋的了,此刻暮春已过初夏来了,这里还是刮冬天的风。我从前住在北平西郊的时候,有时要进城,本地人总是很关心地向我说:“今天不去,明天怕刮风。”我听了犹如不听,若东风吹马耳,到了第二天真个的每每就刮起风来了,于是我进城的兴会扫尽了,我才受了“今天不去,明天怕刮风”这句话的打击,想到南边出门怕下雨。现在我倒觉得出门不怕下雨,而且有点喜欢,行云行雨大有行其所无事之意,这正是在这里终年不见湿云之故。夏天北平的大雨对于我也没有过坏的记忆,雨中郊外走路真个别有风趣,一下就下得那么大,城里马路岸上倒成了“河”,雨过天晴小孩们都在那里“蹚河”,也有蛤蟆来叫一声两声了,——这样地偶叫几声,论情理应该使路旁我们江南之子起点寂寞,事实上却不然,不但蛤蟆我们觉得它实在是喜欢,小孩们实在是喜欢,我也实在是喜欢了。记得小时我在家里每每喜欢偷偷地把和尚或道士法坛上的锣或鼓轻轻地敲打一下,声音一发作,我自己不亦乐乎又偷偷地跑了。和尚或道士,他们正在休息,似乎也乐得这个淘气的空气,并不以为怎么“犯法”,这个淘气的空气很有点像我在北平看小孩们蹚河,听蛙鼓一声两声。我想这未必关于个人的性情,倒很可以表现北平的空气。北平在无论什么场合,总不见得怎样伤人的心。我只记得在东城隆福寺或西城护国寺白塔寺庙会里看见两样人物有点难为情,其一是耍叉的,一位老汉,冬天里光着脊棱,一个人在高台上自己的买卖范围里大显其武艺,抛叉入云,却不能招拢一个顾客来,我很替他寂寞,但他也实在只引起幽默的空气,没有江湖气,不知何故。再有一男子一女子仿佛是两口子伸着脖子清唱的,男的每唱旦,女的每唱生,两人都不大有气力,男的瘦长,面色苍白,唱完之后每每骂人没有良心,说“我这也不容易嘞!”因为听唱的人走了不给钱。这两人留给我的印象算是最凄凉的,但我也实在没有理由去批评他们,虽然我心里有点责备而且同情于那位男子。总之北平总是近乎素朴这一方面。我还是来说我对于雨的空想。我如果不来北平住下十几年,一定不是现在这个雨之赞美者,自己也觉得很可笑。宋人词有句曰:“隔江人在雨声中。”这个诗境我很喜欢,但七个字要割去上面的两个字,“江”于我是没有一点感情的。“黄鹤楼上看翻船”,虽然在那里住了六七个年头,扬子江我也不觉得它陈旧,也不觉得它新鲜,不能想到它。上面我说我是长江边生长大的,其实真是我的家乡仿佛与长江了无关系,十五岁从家里出来同长江初见面尚在江西省九江县,距家九十里,更小的时候除了小学地理课程外不知有大江东去也。我说“隔江人在雨声中”七个字我只取其五个,那两个字大概是以一把伞代替之,至于这个雨天在什么地方,大约就在北平西直门外三贝子花园随便一个桥上都可以吧,从前作诗的时候,曾有意捏造了一首诗,是从古人的心事里脱胎出来的:诗题曰《画》,其词如下:

嫦娥说,

我未带粉黛上天,

我不能看见虹,

下雨我也不敢出去玩,

我倒喜欢雨天看世界,

当初我倒没有打把伞做月亮,

自在声音颜色中,

我催诗人画一幅画吧。

这总不外乎住在大平原的地方不云不雾天高月明因而害的相思病,没有雨乃雨催诗,所谓“点点不离杨柳外,声声只在笆蕉里”是也。天下岂有这样一尘不染的东西么?因为雨相思,接着便有草相思,这真是一言难尽的,我还是引一首歪诗来潦草塞责,这首诗是最近在梦里头作的,我生平简直没有这个经验,这一回却有诗为证,因此也格外地佩服古槐居士的“梦遇”,那天清早我一起来就用铅笔记录下来,曾念给槐居士听:

芳草无情底事愁,

朝阳梦里泣牵牛。

旧游不是长江水,

独自藤花鹦鹉洲。

事情是这样的,我梦见我到了鹦鹉洲,从前在武昌中学里念书的时候并没有去鹦鹉洲玩过,这回却到了鹦鹉洲,所谓鹦鹉洲者,便如诗里所记,别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后来我把这诗一看,便发现了破绽,看草色应该是春天的光景,然而花有牵牛,岂非秋朝么?我在南边似乎没有见过牵牛花,此花我看得最多又莫过北平香山一带,总而言之还是在沙漠上梦见江南草而已。我在北平郊外旷野上走路,总不觉得它单调,它只是令我想起江南草长。最近有一件不幸的事件发生,即是在知堂先生处得见《燕京岁时记》这一册书,书真是很可取,只是我读了一则起了另外一点心事,其记五月的石榴夹竹桃云:

“京师五月榴花正开,鲜明照眼,凡居人等往往与夹竹桃罗列中庭,以为清玩。榴竹之间,必以鱼缸配之,朱鱼数头,游泳其中,几于家家如此。故京师谚曰,天篷鱼缸石榴树。盖讥其同也。”

凡在“京师”住得久的人,我想都得欣赏“天篷鱼缸石榴树”这七个字,把北平人家描写得恰好。此七个字一映入我的眼帘,我对于北平起了一个单调的感觉,但这七个字实在不能移易,大有爱莫能助之慨。原来我爱北平的街上(除了街上洋车拼命地跑),爱北平的乡下,爱北平人物,对于北平的人家,“几于家家如此”,则颇有难言之感。我还想把北平街上我所心爱的人物说一点,这群人物平常不知道干什么,我也总没有遇见一个相识的。他们好像是理想中的人物,一旦谁家有喜事或有丧事的时候,他们便梦也似的出现,都穿上了彩衣,各人手上都有一份执事。有时细看其中有一名就是我们世界一位要饭的老太太,难得她老人家乔妆而其实是本面也在这队伍里滥竽。我总不觉得他们也会同我们说话的,他们好像懒于言语,他们确是各人有各人的灵魂,其不识不知的样子之不同,各如其囚首垢面。他们若无其事地张目走路,正如若无其事地走路打瞌睡,他们大约只贪赌博、贪睡觉。在没有走上十字街头以前,还在红白喜事人家的门墙之外的时候,他们便一群一群地做牧猪奴戏,或者好容易得到一块地盘露天之下一躺躺一个黑甜,不知从哪里得了一道命令忽然大家都翻起身来干正经的去了,各人有各人一份执事,做棺材之先行,替新姑娘拿彩仗。我的话一定有人不相信的,其实情形确是如此,我知道这些市民都是无产阶级,我由这些人又幻想“梁上君子”,——这是说我有点思慕他们,他们绝不会到我家里来,而我又明白他们的身份,故我思慕此辈为君子,一定态度很好。十年以前我同一位北大同学谈到北平杠房的人物,他对于我的话颇有同感,他另外还告诉我一件有趣的事情,我曾记录下来做了一点小说材料。他说他有一回在北大一院门口看见人家出殡,十六人抬一棺材,其中有一人一样的负重举步,而肩摩踵接之不暇他却在那里打瞌睡。敢情北平人是真个有闲。匆匆不多写。

一九三六年五月四日于北平北河沿

(原载《宇宙风》半月刊一九三六年第十九期)

我故意取这一个字做题目,让大家以为我是讨厌苍蝇。我的意思不是那样,我是想谈周美成的一首词,看他拿蝇子来比女子,而且把这个蝇子写得多么有个性,写得很美好。看起来文学里没有可回避的字句,只看你会写不会写,看你的人品是高还是下。若敢于将女子与苍蝇同日而语之,天下物事盖无有不可以人诗者矣。在《片玉集》卷之六“秋景”项下有《醉桃源》一首,其词曰:

冬衣初染远山青,双丝云雁绫,夜寒袖湿欲成冰,都缘珠泪零。情黯黯,闷腾腾,身如秋后蝇,若教随马逐郎行,不辞多少程。

杜诗,“况乃秋后转多蝇”,我们谁都觉得这些蝇儿可恶,若女儿自己觉得自己闷得很,自己觉得那儿也不是安身的地方,行不得、坐不得,在离别之后理应有此人情,于是自己情愿自己变作苍蝇,跟着郎的马儿跑,此时大约拿鞭子挥也挥不去,而自己也理应知道不该逐这匹马矣。因了这个好比喻的缘故,把女儿的个性都表现出来了,看起来那么闹哄哄似的,实在闺中之情写得寂寞不过。同时路上这匹马儿也写得好,写得安静不过,在寂寞的闺中矣。因了这匹马儿,我还想说一匹马。温飞卿词,“荡子天涯归棹远。春已晚,莺语空肠断。若耶溪,溪水西,柳堤,不闻郎马嘶。”第一句写的是船,我看这只船儿并不是空中楼阁,女儿眼下实看见了一只船,只是荡子归棹此时不知走到哪里,“千山万水不曾行”,于是一只船儿是女儿世界矣。这并不是我故意穿凿,请看下面这一匹马,“柳堤,不闻郎马嘶。”同前面那只船一样的是写景,柳堤看见马,盼不得郎马,——不然怎么凭空的诗里会有那么一个声音的感觉呢?船是归棹,马也应是回来的马,一个自然要放在远水,一个又自然近在柳堤矣。这些都是善于描写女子心理。

(《世界日报·明珠》一九三六年十月一日第十三期,署名废名)

莫字

李后主有名的《浪淘沙》,我在大学预科的时候还是很喜欢,动不动就“帘外雨潺潺”地哼唱起来,后来乃觉得像这样的诗并写得不好,虽然作者的感情我还以为是真的。这样的诗,若借用王静庵的一个字,我以为正是“隔”。大凡诗之所给读者的,不是作者作诗的情绪,应是作者将这个情绪写成的诗,写得“不隔”才是不隔。什么“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大约可以博得少年们的欢喜,只是诗的调子读起来像煞有介事而已,其实写得很粗浮。就连“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我以为也不及秦少游的“飞红万点愁如海”。我曾将这点意思同侵君谈,他反诘我道:“那么,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不好吗?”我应之曰好。这确乎乃是写得好。我今天写这篇小文的意思乃是来谈《浪淘沙》里的“莫”字,我一向是把“独自莫凭阑”之“莫”,读作暮,有一天捧读槐居士《读词偶得》,他说莫就是莫,不宜读为暮也。槐居士引后主《菩萨蛮》“高楼谁与上”之句作参证,高楼谁与上,非即独自莫凭阑之孤况欤?这一解使我眼明,我对于李后主的《浪淘沙》乃稍有好感,仿佛这一个“莫”字可以拗得起“无限江山”的情感似的。我自己觉得有趣的乃是另外两个诗人的“莫”字我平常很喜欢,一是“楼高莫近危阑倚”,一是“劝君莫上最高梯”,来得儿女缠绵,诗情深美,何独把李后主看得那么老实,总以为他是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们日暮之时他独自凭阑去乎?

上文是写这篇小文的本意,一面写一面再翻阅槐居士的解词,一面又读《浪淘沙》,看来看去,我乃又觉得事情不妙,“独自莫凭阑”恐怕还是说日暮之时他独自凭阑去。此事本无关闳旨,反正我是不喜欢《浪淘沙》的。后主词另有“无言独上西楼”之句,我就以之搪塞槐居士。

(《世界日报·明珠》一九三六年十月二日第十四期,署名废名)

志学

孔子说他“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一直说到七十岁的进步。十年以来,我好读《论语》,懂得的我就说我懂得,不懂得的我就觉得我不能懂得,前后的了解也有所不同,到得现在大致我总可以说我了解《论语》了。有趣的最是“志学”这一章。前几年我对于孔夫子所作他自己六十岁七十岁的报告,即“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不能懂得,似乎也不想去求懂得,尝自己同自己说笑话,我们没有到六十七十,应该是不能懂得的。那时我大约是“三十”,那么四十五十岂非居之不疑吗?当真懂得了吗?这些都是过去了的话,现在也不必去挑剔了。大约是在一二年前,我觉得我能了解孔子耳顺与从心的意思,自己很是喜悦,谁知此一喜悦乃终身之忧,我觉得我学不了孔夫子了,颇有儿女子他生未卜此生休的感慨。去年夏间我曾将这点意思同吾乡熊十力先生谈,当时我大约是有所触发,自己对于自己不满意。熊先生听了我的话,沉吟半晌,慢慢说他的意思,大意是说,我们的毛病还不在六十七十,我们乃是十五而志于学没有懂得,我们所志何学,我们又何曾志学,我们从小都是失学之人。此言我真是得益不少。去年“重九”之后,在我三十五生日的时候,我戏言,我现在大约才可以说四十岁的事情了,这个距离总很不远。是的,今日我可以说“不惑”。回转头来,对于十五志学,又很觉有趣。自己的好学,应自即日开学,自即日起也无妨做一个蒙师,首先我想教读自己的孩子。金圣叹为儿子批《水浒》的意思是很可敬重的,孔子问伯鱼学没有学过《周南》《召南》,我自己还想从头读《周南》《召南》也。

去年“腊八”我为我的朋友俞平伯先生所著《槐屋梦寻》作序,《梦寻》的文章我最所佩服,不但佩服这样的奇文,更爱好如此奇文乃是《周南》《召南》。我的序文里有一句话:“若乱世而有《周南》《召南》,怎不令人感到奇事,是人伦之美,亦民族之诗也。”我曾当面同俞先生谈,这句话恐怕有点缠夹,这里我很有一点感慨,《周南》《召南》系正风,但文王之世不亦为乱世乎?小时在私塾里读《了凡纲鉴》,有一句翻案文章我还记得,有人劝甲子之日不要兴兵,理由是“纣以甲子亡”,那位皇上答道,“纣以甲子亡,武王不以甲子兴乎?”我说“乱世而《周南》《召南》”,不仅是赞美《国风》里的诗篇,是很有感慨的,很觉得《周南》《召南》是人伦之美,民族之诗也。

(《世界日报·明珠》一九三六年十月四日,署名冯文炳)

三竿两竿

中国文章,以六朝人文章最不可及。我尝同朋友们戏言,如果要我打赌的话,乃所愿学则学六朝文。我知道这种文章是学不了的,只是表示我爱好六朝文,我确信不疑六朝文的好处。六朝文不可学,六朝文的生命还是不断地生长着,诗有晚唐,词至南宋,俱系六朝文的命脉也。在我们现代的新散文里,还有“六朝文”。我以前只爱好六朝文,在亡友秋心居士笔下,我才知道人各有其限制,“你不能作我的诗,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此君殆六朝才也。秋心写文章写得非常之快,他的辞藻玲珑透彻,纷至沓来,借他自己《又是一年芳草绿》文里形容春草的话,是“泼地草绿”。我当时曾指了这四个字给他看,说他的“泼”字用得多么好,并笑道:“这个字我大约用苦思也可以得着,而你却是泼地草绿。”庾信文章,我是常常翻开看的,今年夏天捧了《小园赋》读,读到“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怎么忽然有点眼花,注意起这几个数目字来,心想,一个是二寸,一个是两竿,两不等于二,二不等于两吗?于是我自己好笑,我想我写文章绝不会写这么容易的好句子,总是在意义上那么地掂斤播两。因此我对于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很有感情了。我又记起一件事,苦茶庵长老曾为闲步兄写砚,写庾信《行雨山铭》四句:“树入床头,花来镜里,草绿衫同,花红面似。”那天我也在茶庵,当下听着长老法言道:“可见他们写文章是乱写的,四句里头两个‘花’字。”真的,真的六朝文是乱写的,所谓生香真色人难学也。

(《世界日报·明珠》一九三六年十月五日第十五期,署名废名)

陶渊明爱树

世人皆曰陶渊明爱菊,我今来说陶渊明爱树。说起陶公爱树来,在很早的时候我读《闲情》一赋便已留心到了。《闲情赋》里头有一件一件的愿什么愿什么,好比说愿在发而为泽,又恐怕佳人爱洗头发,岂不从白水以枯煎?愿做丝而可以做丝鞋,随素足周旋几步,又恐怕到时候要脱鞋,岂不空委弃于床前?这些都没有什么,我们大家都想得起来,都可以打这几个比方,独有“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算是陶公独出心裁了,我记得我读到这几句,设身处地地想,他大约是对于树荫凉儿很有好感,自己又孤独惯了,一旦走到大树荫下,遇凉风暂至,不觉景与罔两俱无,唯有树影在地。大凡老农老圃,类有此经验,我从前在乡下住了一些日子,亦有此经验也。所以文章虽然那么做,悲高树之多荫,实乃爱树荫之心理。稍后我读《影答形》的时候,见其说着“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已经是莫逆于心了。在《止酒》一诗里,以“坐止高荫下”与“好味止园葵,大欢止稚子”相提并论,陶公非爱树而何?我屡次想写一点文章,说陶渊明爱树,立意却还在介绍另外一首诗,不过要从爱树说起。陶诗《读山海经》之九云:

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走。俱至虞渊下,似若无胜负。神力既殊妙,倾河焉足有。馀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

这首诗我真是喜欢。《山海经》云,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这个故事很是幽默。夸父杖化为邓林,故事又很美。陶诗又何其庄严幽美耶,抑何质朴可爱。陶渊明之为儒家,于此诗可以见之。其爱好庄周,于此诗亦可以见之。“馀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是作此诗者画龙点睛。语云,前人栽树,后人乘荫,便是陶诗的意义,是陶渊明仍为孔丘之徒也。最令我感动的,陶公仍是诗人,他乃自己喜欢树荫,故不觉而为此诗也。“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提壶挂寒柯,远望时复为”,他总还是孤独的诗人。

(《世界日报·明珠》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日第十九期,署名废名)

如切如磋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上为《论语》之一章。我觉得孔子与子贡师生二人谈话的空气很好,所谈的话我们也没有不懂的地方,因为谈的话本来不令人难懂,只是在生活上未必容易学得到。子贡的意见本来也颇高明,所以孔子许之曰“可也”。但孔子到底是孔子,他把子贡的话修改一些,不,不是修改子贡口头上的话,是做人的态度再进一步。子贡到底是孔门高足,听了先生的话,引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咏之。孔子乃又称赞一番,“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这一番称赞之词用白话恐怕翻译不好。

我从前在武昌上中学的时候,因为校长是讲王学的,我也跟着读王阳明的书。因为一个字的缘故,王阳明到现在留了一个不好的印象给我。孔子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这句话本来很好,很像孔子的话,然而王阳明说“称”字应该读去声,即是说恐怕死了以后名不相称,怕死后之名誉乃过誉。此殊不合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道,有点近乎乡下人拿秤来称,未免可笑。

去年有一天我无意间默读《论语》,“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默读至此,不记得原文,于是我有点着恼,怎么读不下去。我又有点好奇,心想,如果这以下的字句要我来替孔子补足起来,或者孔子当时的说话叫我来记录,应该怎么记?这一来我又很是喜悦,一心想得一百分。结果我只好交白卷,因为我实在想不好,难得适当的字句。再从书架上拿了《论语》来翻阅,孔子乃是这样说下去,“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我读之甚为喜悦。此事我在北京大学国文系一年级作文班上曾同学生谈及,不知诸生感兴趣否。

(《世界日报·明珠》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六日第二一期,署名废名)

钓鱼

我出这个题目,很有点近乎赋得。在我的灵魂里连一丝钓鱼的影子也没有,只有竹竿,然而我写了这个题目动手写文章了。今天下午得到古渔翁寄来的一封信,信封是砖鱼,信纸又恰是渔翁用具的画,其八行则是子钓而不“钓”的空气,寒斋甚得快乐,心想我来写一个钓鱼的题目吧,于是就写了这一个题目,很有点像古渔翁当年写《金鱼》。我不知怎的小时有许多可记忆的事情,也记得钓鱼,最记得族里一位叔叔钓,这件事情却与我没有关系,即是说钓鱼于我没有感情,我直觉得我不能写出一篇钓鱼的文章来,他如放风筝我大约可以写得佳作,再如钓鱼的竿子也可写得佳作。记得故乡城外河边竹林里儿时曾如何地想到那里得一竿竹子,有时望着竹林动了偷心,想偷得一竿竹子跑。看见人家在那里买竹子拿去做钓竿,家里却不给钱我也来买一竿竹子了。我只喜欢有这一竿竹子。我为什么不喜欢钓鱼,从小如此,说不出所以然来,但勉强推求起来,这里恐怕很有缘故,关乎个人的性格。就到现在,孔夫子我事事佩服,唯独他老先生“钓而不纲,弋不射宿”的两桩行事,我读之毫无爱好,这不是从品行上立论,乃是从兴趣立论。若印度圣人“投身饲饿虎”的故事,我读之大有冯妇攘臂下车的欢喜,我觉得我能了解这个意思。孔子钓鱼的意思则不能了解。这些都不是从品行上论,乃从兴趣立论,若论品行我岂敢开口。我对于钓鱼打猎虽无兴趣,若知道孔圣人怎么钓鱼、怎么打猎,却是有趣的事情。他如他老先生爱听音乐,“三月不知肉味”,记得很幽默。我所觉得好玩的,他老先生在卫敲磬,门外挑草器的普罗同志何以爱管闲事,同他老人家挑眼儿作诛心之论?说到这些,孔子钓鱼,我又仿佛能以了解。

(《宇宙风》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一日第二八期,署名废名)

中国文章

中国文章里简直没有厌世派的文章,这是很可惜的事。我这话虽然说得有点儿游戏,却也是认真的话。我说厌世,并不是叫人去学三闾大夫葬于江鱼之腹中,那倒容易有热衷的危险,至少要发狂,我们岂可轻易喝彩。我读了外国人的文章,好比徐志摩所佩服的英国哈代的小说,总觉得那些文章里写风景真是写得美丽,也格外地有乡土的色彩,因此我尝戏言,大凡厌世诗人一定很安乐,至少他是冷静的,真的,他描写一番景物给我们看了。我从前写了一首诗,题目为《梦》,诗云:

我在女子的梦里写一个善字,

我在男子的梦里写一个美字。

厌世诗人我画一幅好看的山水,

小孩子我替他画一个世界。

我喜读莎士比亚的戏剧,喜读哈代的小说,喜读俄国梭罗古勃的小说,他们的文章里都有中国文章所没有的美丽,简单一句,中国文章里没有外国人的厌世观。中国人生在世,确乎是重实际,少理想,更不喜欢思索那“死”,因此不但生活上,就在文艺里也多是凝滞的空气,好像大家缺少一个公共的花园似的。延陵季子挂剑空垅的故事,我以为不如伯牙钟子期的故事美。嵇康就命顾日影弹琴,同李斯临刑叹不得复牵黄犬出上蔡东门,未免都哀而伤。朝云暮雨尚不失为一篇故事,若后世才子动不动“楚襄王,赴高唐”,毋乃太鄙乎。李商隐诗,“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这个意思很难得。中国人的思想大约都是“此间乐,不思蜀”,或者就因为这个缘故在文章里乃失却一份美丽了。我尝想,中国后来如果不是受了一点儿佛教影响,文艺里的空气恐怕更陈腐,文章里恐怕更要损失好些好看的字面。我读中国文章是读外国文章之后再回头来读的,我读庾信是因为读了杜甫,那时我正是读了英国哈代的小说之后,读庾信文章,觉得中国文字真可以写好些美丽的东西,“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霜随柳白,月逐坟圆”,都令我喜悦。“月逐坟圆”这一句,我直觉得感得中国难得有第二人这么写。杜甫咏明妃诗对得一句“独留青冢向黄昏”,大约是从庾信学来的,却没有庾信写得自然了。中国诗人善写景物,关于“坟”没有什么好的诗句,求之六朝岂易得,去矣千秋不足论也。

庾信《谢明皇帝丝布等启》,篇末云“物受其生,于天不谢”,又可谓中国文章里绝无而仅有的句子。如此应酬文章写得如此美丽,如此见性情。

(《世界日报·明珠》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六日第三七期,署名废名)

女子故事

中国的事情都是该女子倒霉。一方面非女子不行,从秀才人情纸半张算起,以至于国家大事,都好像如此。到得事情弄糟了的时候,这些女子又自然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了。只有孔夫子算是懂得平等道理的,他虽然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话确是嫌老实了一点,然而我想也可以博得现在摩登太太们的同情,她们自己屈尊到媒人店里去找老妈子,也只好默认孔夫子的话有真理。孔夫子另外一句话则应该令古今一切男子们害羞,“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真的,你们为什么不好德呢?你们也就不当好色。我写下“女子故事”这个题目,本意是关于作诗作文的,却不料下笔乃引起了男女两造的敌忾,殊为煞风景之至,未免被他褒女笑也,真是好笑得很。前回我因为写一篇小文说中国文章,拿了庾信的文章翻阅,见其《谢赵王赉丝布启》有“妻闻裂帛,方当含笑”这么一句,有点自喜,心想我平日的论断恐怕很靠得住,庾信用典故应该是这么用,因为家里有许多新材料,自然要请裁缝来剪裁,于是女子自然喜欢,所以说“妻闻裂帛,方当含笑”了。若屈原的《天问》,虽然是心里有许多问题解决不了,“周幽谁诛,焉得夫褒姒”,总之还是把女子与亡国两件事联在一起,只好算作“未能免俗”了。李商隐的《华清宫》,“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暂蒙尘。”大约更是平空的自己好笑,有点故意效颦,但绝无挖苦的意思。“巧笑知堪敌万几,倾城最在著戎衣,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中国是否有这个倾城的女子不得而知,未必有这么大胆,总是诗人的胆大罢了。外国文学里倒可以找出这样的女子来。中国女人只可以哭不可以笑,所以杞梁之妻善哭,哭得敌人的城崩,笑则倾自己的城,亡自己之国了。孙武子的兵法是有名的,却也靠杀了两个女队长立威名,真是寒伧得可以。女人偏总是以好笑该死,谁叫你们不躲在闺中不出来呢?“梁王司马非孙武,且免宫中斩美人。”这却又是晚唐诗,诗意虽然可佳,总而言之这里头都很有危险性。“景阳宫井剩堪悲,不尽龙鸾誓死期。肠断吴王宫外水,浊泥犹得葬西施。”这一首《景阳井》,我觉得很好,诗里有两条冤鬼,一位就是张贵妃,一位是很古的西施。西施的事情我们不大清楚,只假定她是“水葬”。张贵妃同了亡国之君逃入井,自然是想不死,自然又被拖出来斩了,据说斩之于青溪。李商隐乃写这个景阳井。诗写得很美,其情亦悲,这些事情总不能怪女子,于是只有空井可哀,“肠断吴王宫外水,浊泥犹得葬西施”了。说来说去都是女子不幸、男子可羞。最后我却要引一段文章,是《聊斋志异》上面的,不可谓非难得,两株牡丹花变了两个女子,又由曹州姊妹变而为洛阳妯娌,在某生者家里做人家,“由此兄弟皆得美妇,而家又日以富。一日,有大寇数十骑突入第,生知有变,举家登楼。寇入围楼,生俯问有雠否,答言无雠,但有两事相求,一则闻两夫人世间所无,请赐一见;一则五十八人,各乞金五百。聚薪楼下,为纵火计以胁之。先允其索金之请,寇不满志,欲焚楼,家人大恐。女欲与玉版下楼,止之不听,炫妆而下,阶未尽者三级,谓寇曰,我姊妹皆仙媛,暂时一履尘世,何畏寇盗,欲赐汝万金,恐汝不敢受也。寇众一齐仰拜,喏声不敢。姊妹欲退,一寇曰,此诈也。女闻之,反身伫立,曰,意欲何作,便早图之,尚未晚也。诸寇相顾,默无一言。姊妹从容上楼而去。寇仰望无迹,哄然始散。”我们读之浮一大白。

(《世界日报·明珠》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五日第四六期,署名废名)

随笔

中国诗词,我喜爱甚多,不可遍举。但也可以举出一句两句诗来,算是我最喜欢的。我的意思同一般人说的名句不一样,名句不一定表现着作者,只是这个句子写得太好罢了,如韦应物之“流萤度高阁”,孟浩然之“疏雨滴梧桐”,都是古今所称赏的,实在这两句诗别人也可以写,这两句诗非一定要写在韦孟二人的名字下不可。我所最喜爱的一句两句诗,诗是真写得好,诗又表现着作诗之人,作者自己大约又并不怎么有意地写得的。我最爱王维的“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因为这两句诗,我常爱故乡,或者因为爱故乡乃爱好这春草诗句亦未可知,却是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得者也,未免惆怅而可喜。李商隐诗“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可以说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中国绝无而仅有的一个诗品。此诗题为《重过圣女祠》,诗系律诗,句系写景,虽然不是当时眼前的描写,稍涉幻想,而律诗能写如此朦胧生动的景物,是整个作者的表现,可谓修辞立其诚。因为“一春梦雨常飘瓦”,我常憧憬南边细雨天的孤庙,难得作者写着“梦雨”,更难得从瓦上写着梦雨,把一个圣女祠写得同《水浒》上的风雪山神庙似的令人起神秘之感。“尽日灵风不满旗”,大约是描写和风天气竖在庙上的旗,风挂也挂不满,这所写的正是一个平凡的景致,因此乃很是超脱。最后我想说我喜欢“细雨梦回鸡塞远”这一句词。这一句词,我想同诗里“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是相似的妙趣,就时间与空间说,夜半钟声与客船到岸一定有什么关系呢?客曰没有什么因果关系。然而夜半钟声到客船诗句则美。同样,梦到鸡塞去了一趟,醒来乃听见淅沥淅沥地下着细雨,于是就写着细雨梦回鸡塞远,就时间与空间说,细雨与梦回鸡塞也没有因果关系,大约因为窗外细雨,梦回乃有点不相信的神情罢了。实在细雨梦回乃是兴之一体,比“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更为诗中有画,余甚爱此句,亦甚爱南唐中主之词。

(《文学杂志》一九三七年五月第一期,署名废名)

散文

我现在只喜欢事实,不喜欢想象。如果要我写文章,我只能写散文,决不会再写小说。所以有朋友要我写小说,可谓不知我者了,虽然我心里很感激他的诚意。

在《竹林的故事》里有一篇《浣衣母》,有一篇《河上柳》,都那么写得不值再看,换一句话说把事实都糟蹋了。我现在很想做简短的笔记,把那些事实都追记下来。其实就现实说,我所谓的事实都已经是沧海桑田,我小时的环境现在完全变了,因为经历过许多大乱。

《浣衣母》与《河上柳》是一个背景,我拿来写了两篇文章。事实是,“浣衣母”是我族间的一位婶母,“河上柳”是她门前的一棵树,这棵树一个清明日我亲自看见它栽下去的,后来成为一棵很大的杨柳树了。我看着树常常觉得很奇怪,仿佛世间的事一点也不假,它本来是一个插枝,栽下去了便长大了,夏天里有许多人在它下面乘荫了,莫非梦也夫?我这位婶母的家是在城门之外。这城门之外单独有这一个贫家,茅草屋。这城门我们口中叫“小南门”,但刻在城门上的三个大字是“便民门”,那时我常想,明明是“小南门”,何以叫“便民门”呢?是什么意思呢?所以世间上不懂的事情很多,不懂有时也没有关系,纳闷有时很有趣了。小时,自然与人事,对于我影响最深的,一是外家,一是这位婶母家,外家如是以其富有,婶母家是以其贫了,她的贫使得我富有。在现在想来,外家的印象已渐淡漠,婶母家的印象新鲜如故,此真不知是何故。大约这块地方现在无可考,只有一片沙砾,所以在我的记忆里格外新鲜。婶母的茅草屋临在城外的小河之上,门口是“便民”之路,这所谓“路”当然包含了桥,因为有河而可行,非有桥而何?这个桥是木桥,春夏间发山洪时常常冲倒了,于是行人涉水而过。农人进城舍不得花渡钱,则“深则厉,浅则揭”。到了秋冬以至春三月,则河里本来没有水,只是沙滩,桥徒有意了,大家都是走自由之路,即是走沙滩。县城共有六门,以小南门出进的人最多,婶母家形式虽孤单,其精神则最热闹,无论就这个地方说,无论就婶母的性格说,任何人走到这里都热闹了。我现在喜欢“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一章书,每每是回忆故乡小南门外的情景。那里常常有“窈窕淑女”,那里常常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我还喜欢这一篇诗: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

有弥济盈,有哮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

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印否。人涉印否,印须我友。

我读这篇诗,感得热闹极了,也便是记起小时故乡小南门外的情景。深则厉浅则揭已说过。有时车子渡河,或是货车,或是女子回娘家坐的车,没有桥,水里过,我们小孩子在岸上看,唯恐把它濡了,又唯恐不把它濡了,因为小孩子总是淘气。把女子扎车的彩被濡了那更可惜了。沙岸上车子的辙迹印得很深也很有趣。冬天里看人家“报日”(报日者,请期纳米,通俗以鸡和鹅代替古礼之雁者也),看人家抬花轿,都在这沙滩上,因为这时河里没有水。至于“招招舟子,人涉卬否”,我们小孩子则不觉得,这大约是寂寞的心事,小孩子隔膜了。诗真是写得热闹,是写实。或者是我的主观亦未可知。

再说婶母的性格,我认为她是神,不是人,这决不是我的主观,世间的人品实有伟大这一个形容词了。她贫无立锥之地,她的茅草屋不是她自己盖的,茅草屋也不能有历史,经不得风吹雨打,不是她的祖先遗给她的,我记得她的屋常给山洪冲倒了,于是来“邀会”,邀会者邀几个本族的人拿出资本来替婶母再盖一个茅草屋了。她年青孀居,有三个儿子,都养大成人了,但都是神秘人物,后来都无影无踪了,都在外面流亡死了。婶母替人洗衣,但不能说是以洗衣为职业,因为她不需要职业,她只是替人操劳,人家也给饭她吃罢了。那时城镇上也还没有洗衣的职业,要说有这个职业,“浣衣母”便是开山大师了。她每每替店铺里的学徒洗衣,学徒便像她的儿子一样了,他们当然也给报酬,但微乎其微,而浣衣母对于他们的抚爱则是母亲的伟大了。我家那时是大家庭,兄弟多人,谁都喜欢婶母,简直可以说我们兄弟谁都是婶母养大的,我们以为婶母最富,谁都喜欢吃婶母的饭了。实在她没有得吃时,祖父便吩咐送米给她,不是给她给我们吃,是给婶母的食粮,而婶母的食粮我们有份儿了。

我们小孩子只知道白天,不知道夜晚,知道白天城门外的热闹,即婶母家的热闹,从不知道夜晚是婶母一个人在她的城外茅草屋里了,也不知道那里有灯光没有。黄昏时在那里也是热闹的,我们每每关城门的时候才进城回到自己家里去,舍不得进城,巴不得晚一点儿关城门。“河上柳”我记得是一个黄昏时候婶母的大儿子将一枝柳条插在土里的,难怪以后“终古垂杨有暮鸦”!即是说黄昏时柳条可爱。清早起来,旭日东升,城门外便已热闹了,乡下人早已进城卖柴了,冬日里我们跟着祖父到婶母门前晒太阳了。

过年时,大哥因为字比谁都写得好,常替人写春联,我因为字写得不好则磨墨。我顶不耐磨墨,最羡慕挥毫,但也顶喜欢磨墨的时候到了,因为大哥写春联的时候到了。有一年大哥替婶母家写的是“东方朔日暖,柳下惠风和”,红纸是婶母的大儿子买的。新年初一我们清早起来赶快跑去拜婶母年,红日之下一看大哥写的红对子,十分欢喜,我仿佛懂得“东方朔日暖,柳下惠风和”的意味了。

实在婶母的伟大无法形容的,穷可以形容她,神可以形容她,穷到这里真是神了。

后来我们长大了,到武昌上学去了,暑假回家时听母亲同自己的婶母谈城外婶母的闲话,说:“有人说她的闲话!”闲话是:有一后生,利用婶母的茅草屋开茶铺,这后生同婶母“相好”。我听了这话愈觉得婶母是神,她神圣不可侵犯。

五祖寺

现在我住的地方离五祖寺不过五里路,在我来到这里的第二天我已经约了两位朋友到五祖寺游玩过了。大人们做事真容易,高兴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我说这话是同情于一个小孩子,便是我自己做小孩子的时候。真的,我以一个大人来游五祖寺,大约有三次,每回在我一步登高之际,不觉而回首望远,总很有一个骄傲,仿佛是自主做事的快乐,小孩子所欣羡不来的了。这个快乐的情形,在我做教师的时候也相似感到,比如有时告假便告假,只要自己开口说一句话,记得做小学生的时候总觉得告假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总之我以一个大人总常常同情于小孩子,尤其是我自己做小孩子的时候,——因之也常常觉得成人的不幸,凡事应该知道临深履薄的戒惧了,自己做主是很不容易的。因之我又常常羡慕我自己做小孩时的心境,那真是可以赞美的,在一般的世界里,自己那么的繁荣自己那么的廉贞了。五祖寺是我小时候所想去的地方,在大人从四祖,五祖带了喇叭,木鱼给我们的时候,幼稚的心灵,四祖寺,五祖寺真是心向往之,五祖寺又更是那么的有名,天气晴朗站在城上可以望得见那个庙那个山了。从县城到五祖山脚下有二十五里,从山脚下到庙里有五里。这么远的距离,那时我,一个小孩子,自己知道到五祖寺去玩是不可能的了。然而有一回做梦一般的真个走到五祖寺的山脚下来了,大人们带我到五祖寺来进香,而五祖寺在我竟是过门不入。这个,也不使我觉得奇怪,为什么不带我到山上去呢?也不觉得怅惘。只是我一个小孩子在一天门的茶铺里等候着,尚被系坐在车子上未解放下来,心里确是有点孤寂了。最后望见外祖母、母亲、姊姊从那个山路上下来了,又回到我们这个茶铺所在的人间街上来了(我真仿佛她们好容易是从天上下来),甚是喜悦。我,一个小孩子,似乎记得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到现在那件过门不入的事情,似乎还是没有话可说,即是说没有质问大人们为什么不带我上山去的意思,过门不入也是一个圆满,其圆满真仿佛是一个人间的圆满,就在这里为止也一点没有缺欠。所以我先前说我在茶铺里坐在车上望着大人们从山上下来好像从天上下来,是一个实在的感觉。那时我满了六岁,已经上学了,所以寄放在一天门的缘故,大约是到五祖寺来进香小孩子们普遍的情形,因为山上的路车子不能上去,只好在山脚下茶铺里等着。或者是我个人特别的情形亦未可知,因为我记得那时我是大病初愈,还不能好好地走路,外祖母之来五祖寺进香乃是为我求福了,不能好好走路的小孩子便不能跟大人一路到山上去,故寄放在一天门。不论为什么缘故,其实没有关系,因为我已经说明了,那时我一个小孩子便没有质问的意思,叫我在这里等着就在这里等着了。这个忍耐之德,是我的好处。最可赞美的,他忍耐着他不觉苦恼,忍耐又给了他许多涵养,因为我,一个小孩子,每每在这里自己游戏了,到长大之后也就在这里生了许多记忆。现在我总觉得到五祖寺进香是一个奇迹,仿佛昼与夜似的完全,一天门以上乃是我的夜之神秘了。这个夜真是给了我一个很好的记忆。后来我在济南千佛山游玩,走到一个小庙之前白墙上横写着“一天门”三个字,我很觉得新鲜,“一天门?”真的我这时乃看见“一天门”三个字这么个写法,儿时听惯了这个名字,没想到这个名字应该怎么写了。原来这里也有一天门,我以为一天门只在我们家乡五祖寺了。然而一天门总还在五祖寺,以后我总仿佛“一天门”三个字写在一个悬空的地方,这个地方便是我记忆里的一天门了。我记忆里的一天门其实什么也不记得,真仿佛是一个夜了。今年我自从来到亭前之后,打一天门经过了好几回,一天门的街道是个什么样子我曾留心看过,但这个一天门也还是与我那个一天门全不相干,我自己好笑了。写到这里,我想起了二天门。今年四月里,我在多云山一个亲戚家里住,一天约了几个人到五祖寺游玩,走进一天门,觉得不像,也就算了,但由一天门上山的那个路我仿佛记得是如此,因此我很喜欢的上着这个路,一直走到二天门,石径之间一个小白屋,上面写“二天门”,大约因为一天门没有写着一天门的缘故,故我,一个大人,对于这个二天门很表示着友爱了,见了这个数目字很感着有趣,仿佛是第一回明白一个“一”字又一个“二”字那么好玩。我记得小时读“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楼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起初只是唱着和着罢了,有一天忽然觉着这里头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个字,乃拾得一个很大的喜悦,不过那个喜悦甚是繁华,虽然只是喜欢那几个数目字,实在是仿佛喜欢一天的星、一春的花;这回喜欢“二天门”,乃是喜欢数目字而已,至多不过旧雨重逢的样子,没有另外的儿童世界了。后来我在二天门休息了不小的工夫,那里等于一个凉亭,半山之上,对于上山的人好像简单一把扇子那么可爱。

那么儿时的五祖寺其实乃与五祖寺毫不相干,然而我喜欢写“五祖寺”这个题目。

我喜欢这个题目的缘故,恐怕还因为五祖寺的归途。到现在我也总是记得五祖寺的归途,其实并没有记住什么,仿佛记得天气,记得路上有许多桥,记得沙子的路。一个小孩子,坐在车上,我记得他同大人们没有说话,他那么沉默着,喜欢过着木桥,这个木桥后来乃像一个影子的桥,它那么的没有缺点,永远在一个路上。稍大读《西厢记》,喜欢“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两句,也便是唤起了五祖寺归途的记忆,不过小孩子的“残照”乃是朝阳的憧憬罢了。因此那时也懂得读书的快乐。我真要写当时的情景其实写不出,我的这个好题目乃等于交一份白卷了。

附记

民国二十八年秋季我在黄梅县小学教国语,那时交通隔绝,没有教科书,深感教材困难,同时社会上还是《古文观止》有势力,我个人简直奈他不何。于是我想自己写些文章给小孩们看,总题目为《父亲做小孩子的时候》,这是我的诚意,也是我的战略,因为这些文章我是叫我自己的小孩子看的,你能禁止我不写白话文给我自己的小孩子看吗?孰知小学国语教师只做了一个学期,功课又太忙,写了一篇文章就没写了,而且我知道这篇文章是失败的,因为小学生看不懂。后来我在县初中教英语,有许多学生又另外从我学国文,这时旧的初中教科书渐渐发现了,我乃注意到中学教科书里头好些文章可以给学生读,比我自己来写要事半功倍得多,于是我这里借一种,那里借一种,差不多终日为他们找教科书选文章。我选文章时的心情,当得起大公无私,觉得自己的文章当初不该那样写,除了《桥》里头有数篇可取外,没有一篇敢保荐给自己的小孩子看,这不是自己的一个大失败吗?做了这么的一个文学家能不惶恐吗?而别人的文章确是有好的,我只可惜他们都太写少了,如今这些少数的文章应该是怎样的可贵啊,从我一个做教师与做父亲的眼光看来。现在我还想将《父亲做小孩子的时候》继续写下去,文章未必能如自己所理想的,我理想的是要小孩子喜欢读,容易读,内容则一定不差,有当作家训的意思。《五祖寺》这一篇是二十八年写的,希望以后写得好些,不要显得“庄严”相。

民国三十五年十一月八日废名记于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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