醴泉寺掩映在一片茂密的苍松翠竹之中,清澈的山溪,绕寺而过。此时正是棠梨欲谢,草长莺飞的季节。寺院后门依山坡而开辟的菜园里,豆角、蔬菜,绿意盎然。
这日清晨,朱说正煮小米粥,寺里的和尚残月推门进来,笑问:“朱公子在屋里?往日经过你窗下,总听你读些之乎者也、先生子曰的,今日怎么悄无声息呢?莫不是病了?”
朱说把中手的书放在灶台一角,往灶膛里塞把柴,笑道:“多谢残月师兄牵挂!小生无病,正煮粥呢!”
残月揭开锅盖,两道浓眉皱到一处:“又煮小米粥?清汤寡水的。”
朱说起身拉残月坐至桌边,笑道:“才下锅呢,待会儿熟了就浓稠了。”
“你是官宦之家的公子,读书用功,寺里从方丈到僧人,都非常钦佩。只是你的日子过得如此清苦,难道是你家里不给你接济么?”残月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不解地问。
朱说坐回灶下烧火,笑道:“家父虽是朝廷命官,却官小位卑,一年也不过那点儿俸禄,而且家大口阔的,我能省则省。再说,隔三岔五地回家拿吃的,来来去去,也浪费了读书的时光。”
残月叹道:“你的日子,过得比我这出家人都清苦。”摇头出门而去。
一会儿,残月又回来,提了一只装满青菜的竹篮,他把菜倒在桌上:“朱公子,你炒点青菜就粥,或把菜洗净了,切细放到粥里,加点盐一起煮,也强过那清汤寡水的。不吃油盐,哪有精神读书?”又从怀里摸出两个玉米面饼子放在锅边,“这是师父让我捎给你的。”
朱说忙道:“残月师兄,蔬菜小生留下。饼子,小生不能要。”
不待他说完,残月早已出去。
朱说呆立半天,小心地把饼子放在碗里,看看锅里照得见人影的小米粥,便洗了几片菜叶子,摘了一小把韭菜,用刀切细了放进锅里,撒了几粒盐晶,又往灶膛里添了把柴。
再揭开锅盖时,一股浓浓的菜香味升腾而起,原先清水般的粥也浓稠了,金色的小米与碧绿的菜叶子,在锅里欢快地冒着一个个小气泡。
朱说趁热吃了一碗,又清香又暖胃,他抚着肚子惬意地想,世上还有哪种食物能比得上自己亲手做的小米青菜粥呢!
他收拾了碗筷,把剩下的半锅粥盛进一只陶盆,把锅洗干净了,再把陶盆放在锅里,盖上锅盖,这便是晚餐了。
山里的黄昏来得早,太阳方才还斜斜地照在窗棂上,一会儿工夫便滑向山背,在山坳处留下几朵飘逸的红云。
朱说揉揉发胀的眼睛,看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山林,放下书卷,开门出来。他住的屋子,是醴泉寺后院靠近山坡的僧舍,紧隔壁一间屋子存放柴草、农具等杂物,朱说的房门正对着菜园。
山风起处,树叶飘舞,归巢的鸟儿叽叽喳喳。菜园里,残月带几个小和尚正忙着,有的浇水,有的给豆角扎架子。
朱说返身进屋拿了水桶,到溪边汲了水,往菜地而来。
残月笑道:“朱公子,读书挺累的,你歇歇吧。这点活儿,我们师兄弟几个一会儿就做完了。”
朱说边浇水边回道:“小生自到寺院读书以来,多承残月师兄关照,时常吃园子里的新鲜蔬菜,已于心中有愧。偶尔做点事,活动一下筋骨,也算是休息了。”
残月走近朱说:“昨儿听师父说,三年来,所有寄宿读书的学子中,唯有你的提问,越来越让师父回答得吃力了。朱说,你应该去别的地方请教学问更高的人了。”
朱说惊问:“残月师兄,莫非方丈不要小生在贵寺寄宿读书了?”
残月忙摇头摆手:“师父的意思是,他不能再教给你更高深的学问了。”
夜幕低垂,山林间飘忽着一层薄薄的青色雾气,残月丢下呆立着的朱说,招呼众人道:“大伙儿收工罢,天黑了,仔细点儿,不要把菜苗给踩了。”
众人应着,陆续出了菜园,把手中的工具送至柴房。
朱说提着空桶,绕过山溪,去菜园西头的水井提水饮用。
月亮升上东边天际,月色清凉如水,山风阵阵,竹影摇曳,偶尔惊起一两只鸟儿,扑棱着翅膀飞向山林的更深处。
朱说点亮油灯,吃了一碗青菜小米粥。上午煮的小米粥早已凉透,吃进肚子里,半天不舒服,他揉着肚子,打着嗝,把油灯挪至窗下的书桌。昏黄的灯光下,一眼瞥见两只脚沾满了泥。
脚上穿的是母亲纳的千层底的布鞋,刚才浇菜时沾了泥,他走至书桌的横头,使劲跺了跺脚,房间顿时回响起一阵空洞的声音。
朱说惊奇极了,怎么会是这种声音?他又使劲儿跺跺脚,耳边依然回荡着空洞的声音。他忙走至屋中间的几处地方试了又试,都是砰砰结实的声音。
他断定窗下的地面有古怪,去屋角拿了鹤嘴锄,刨了一层厚厚的土,便碰到坚硬的石板。他的心咚咚地跳起来:这下面是地窖?还是坟墓?他放下鹤嘴锄,拿着油灯仔细看了看那块石板,不像是墓地。又用锄头剔除周边的土块,使劲撬起石板,石板下是一个地窖。一只深褐色陶瓮赫然显露在眼前,这只陶瓮足有他用来装水的水缸那么大。
朱说小心地揭开瓮口的盖子,一瓮银裸子,在灯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朱说第一次见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他不知道这瓮里的银子到底有多少,是何年何月何人所埋。心里想着,手却麻利地盖上盖子,又费力地盖上石板,拿鹤嘴锄将土刨回原处,用脚使劲儿踩结实了。想了想,把原本靠近床头的书桌拖至地窖上面,这才松了口气。
这日早课后,朱说像往常一样,捧了本书来到方丈的净室。
室内窗明几净,香炉里,青烟袅袅,方丈正闭目盘腿坐在蒲团上。
朱说心想,方丈定是做早课累了。便轻轻走至书橱前,随手翻一本《周易》,却听方丈浑厚的声音道:“朱说,你来了?在看什么书呢?”
朱说忙转身给方丈施礼,垂手答道:“师父,学生刚才看的是《周易》。”
方丈起身来至窗下的书案边,从一只钵盂里拿出两个玉米面饼子递给他:“这是早上厨房做的饼子,还是温热的,你快吃了。”
朱说忙摆手:“师父,学生早晨煮的青菜粥,吃得肚儿滚圆。不信,师父请看。”说着便把肚子腆起来。
方丈笑道:“老衲知道你那青菜粥,稀得照得见人影,上一次茅房,肚子便空了。快把饼子吃了,再推却便有违师之嫌了。”
朱说双手接过饼子:“多谢师父!学生收起来,留着晚上吃。”
方丈点点头,心里叹道:这孩子在如此清苦的状况下,尚能自律,而且学而不倦,将来必成大器。
回头看他翻的那本《周易》,沉吟道:“经史子集里的经部分为:‘易类’‘书类’‘诗类’‘礼类’‘春秋类’‘孝经类’‘群经总义类’‘四书类’‘乐类’‘小学类’‘石经类’‘汇编类’,这些皆为儒家经典和注释研究儒家经典的名著。重要的有《周易》《尚书》《周礼》《礼记》《仪礼》《诗经》《春秋左传》《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论语》《孝经》《尔雅》《孟子》。”
朱说轻声道:“仅仅是经部便有如此丰富的经典学说,学生所读的书真如沧海一粟。”
方丈喝口茶:“史部分为:正史类、编年类、纪事本末类、别史类、杂史类、诏令奏议类、传记类、史抄类、载记类、时令类、地理类等等。各种体裁的历史著作,如《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战国策》等。”
朱说听得入神,却听方丈说:“老衲能给你讲授的也仅仅是经部的儒学。”朱说急道:“师父是嫌弃学生蠢笨而不愿教学生了么?”
方丈双掌合十:“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是寄宿在本寺读书的学子中,最刻苦用功,学业精进最快的。老衲以为,读书,要活学活用,不能读死书,死读书。你应该结交有识之士,互相交流读书经验与体会,要走遍名山大川,寻古探幽,访民问俗,以开阔视野,增长阅历。”
见朱说不语,方丈又笑道:“老衲肚子里的东西,已经倾囊相赠,再也不能教给你更高深的学问了。”
朱说跪下叩首:“师父,学生不想离开师父。”
方丈忙拉他起来,从书橱里抽出几本书:“这些书送与你,希望你积学于书,得道于心,做一个经世济民治国的有用之士。”
朱说双手接过书,心里万分感激,只不知如何开口。方丈走到书橱背后,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柄长剑:“这是老衲出家前用过的剑,虽不是名贵之物,却也年代久远,曾随老衲游历过很多地方,今天一并赠送与你。国家的栋梁之材,要文能治国,武能安邦,方能担负起天下重任。”
朱说垂首道:“师父,学生虽有远大的志向,只如今学无所成,恐怕于国家无望。”
方丈闭目合掌:“阿弥陀佛!你所学的儒家经典已经为你今后要走的路,为你做人的准则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只是,后面的路还很长,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朱说再次跪倒在地,叩首道:“多谢师父教导之恩!”
方丈睁开眼睛含笑点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朱说辞别方丈,到菜园里找到残月:“残月师兄,我要走了。这两年多来,多承师兄关照!”
残月低眉合掌:“阿弥陀佛!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公子无须挂怀。”
谢夫人一手端了装针线碎布头的小篾箩,一手拖了小矮椅,来至后院的梧桐树荫下坐了,做起针线活来。
正是暮春时节,午后的阳光明亮而温暖,清风微拂,梧桐树洒下一地斑驳摇曳的影子,偶尔一两只鸟儿从院子上空飞过,鸣声清脆悦耳。
侍女香草走近来,轻声道:“夫人,这纳鞋底的活儿,还是奴婢来做罢。”
谢夫人温和笑道:“你眼神好,做鞋面。我纳鞋底,这样,一双鞋不经意的就完工了。”
“夫人有头痛的毛病,若总是这样垂着头,过会子,脖子酸了,头也会痛的。”
“闲着也闲着,针线活儿又不是体力活,不碍事。”谢夫人说着话,抬头向西边院墙下的菜地看去,三块地上的菜长势极好,靠墙边满满地栽了一块地的黄瓜。中间一块,一半是辣椒一半是豆角,外面则栽了整整一块地的茄子。还有院墙边随意播种的几棵丝瓜,青藤顺着墙脚向上爬,碧绿的叶片遮掩了土坯砌的墙头,几只花骨朵儿在风中摇晃。
谢夫人正欲嘱咐香草记得明儿提醒她给黄瓜、豆角上架,回头却见香草进屋去了。
一会儿,香草又转来,把一只有些脱漆的圆木桶放在石桌上,笑道:“夫人,隔壁李婶送来一些花生和炒果。”
谢夫人抬眼看去,小木桶分上下两层,香草正把第一层取下,里面装满炒得焦黄的面粉做的果子,底层是花生,也是炒熟了的。
“李婶呢?快叫她进来坐呀!”谢夫人回头望向门口。
香草回道:“方才奴婢见几只鸡往后院来,就赶到前院了去,恰巧遇上李婶过来。奴婢说夫人在后院做针线活,请她进来坐坐。可李婶说她家里有事儿,待闲了再来坐。”
谢夫人叹道:“李婶总是这样忙忙碌碌的,也总是惦记着我们,隔三岔五地送些吃的喝的来。”
香草笑道:“夫人,李婶说,街坊邻居都夸老爷是个好官清官。有谁见过县太爷家这样节俭的?县令夫人亲手缝衣做鞋子,还自家开地种菜。”
“老爷生性耿直,对上不会巴结逢迎,对下不会欺压百姓、鱼肉乡邻,永远也只能做这么个小官,吃不饱,也饿不死。”
香草道:“夫人,奴婢虽然不懂事理,却也知道,像老爷这样的清官,最得老百姓的爱戴。那些攀高结贵、欺压良善的贪官,一世要遭人唾骂的。”
谢夫人低头纳鞋底,时而拿针在头发上篦两下,曼声应道:“谁说不是呢!”
香草笑道:“夫人,这面果子闻着挺香的,你尝尝吧。”
谢夫人把针别在鞋底上,抓一大把面果子递给香草:“你也吃点,整天跑进跑出的,没个消停的时候。”
香草不接,双手藏向背后:“夫人,奴婢午饭吃得饱饱的,不饿。”
谢夫人抬眼看了看日头:“午饭?这会子什么时候了?俗话说,正月长长,二月夭夭,三月四月,饿死老小。这四月的日子长着呢,比不得冬天,午饭一吃,眨眼就天黑了。”
香草伸手接过,轻声道:“奴婢真的不饿,放着饿了再吃罢。”
谢夫人道:“我这鞋底也快纳成了,这双鞋原本是给说儿做的,待你把鞋面做好了,缝上,给李婶送去,给她家大小子穿。”
香草点点头,就近在石礅上坐下,从针线篓里拿了做了一半的青布鞋面,飞针走线地缝起来。
谢夫人见了,忙道:“你不要坐在石礅上,快进屋去拿木凳子来坐,眼下虽是四月天气,石头却是又潮又凉的,女孩儿家家的受凉了可不好。”
香草儿手不停,嘴上笑道:“夫人,奴婢没有那样娇贵的。奴婢是洞庭湖边长大的孩子,从小捞鱼虾、捡田螺、摘菱角、挖莲藕,哪天不是蹚在水里泥里?自跟了夫人,才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主仆二人低头做针线,一时无话。
半晌,谢夫人停下手,又望向菜地,那紫色的茄子正开出许多小小的淡紫色花朵,有的茄子可以摘了,辣椒也挂起了一只只绿色小灯笼。她叹道:“也不知说儿怎样了,从上次离家到如今也有四五个月了,带去的粮食怕是早就吃完了罢。”
香草道:“说少爷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寺院里的日子原本就清苦,夫人该让说少爷多带些粮食去的。”
“谁说不是呢?可每次让他多带些米面,他就是不要,说他住在寺院里读书,不做体力活,不用太多的粮食。”
香草停了穿针引线的手,低声道:“家里的几位少爷,就属说少爷最懂事体,最勤快,最知道节省了。”
谢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莫不是朱谆朱诚他们两个又生事了?”
香草闭了嘴,低头缝鞋面。
谢夫人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臂:“香草,你说话啊!”
香草怯怯地看了谢氏一眼,轻声道:“两位少爷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夫人别多心,都怪奴婢多嘴。”
谢夫人叹息一声,仍然低头纳鞋底:“你不说,我也知道。他俩本自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以为县令的儿子,应该过锦衣玉食般的日子,根本就不懂得节俭。”
香草放下手中的活儿,快步去里屋端来一盏茶:“夫人,喝口茶罢!
谢夫人接过喝了两口,便将茶碗放在石桌上,抬头盯着菜园子,凝神片刻,对香草道:“若说儿回来,你千万别在他面前说起他兄弟俩的事儿。”
香草回道:“夫人放心,奴婢不说。奴婢隐约知道,他俩对少爷很是不满,嫌说少爷爱管闲事儿,喜欢充大教训他们。”
二人正说着话,老家人忠伯扛了一捆棍棍棒棒进后院来。
香草忙过去帮忠伯接下:“忠伯,柴火应送到灶间去啊!”
忠伯把这些棍棍棒棒抱至菜地横头:“这可不是烧的木柴。”
谢夫人起身笑道:“忠伯,劳你费力了!我正想着给黄瓜、豆角扎架上藤呢!”
忠伯拍拍身上的灰尘:“看夫人说的,什么费不费力?这都是老奴分内的事儿。”
谢夫人道:“忠伯,你且歇会儿,吃点面果子。”吩咐香草去屋里给忠伯倒茶来。
忠伯道声谢,坐在石礅上,眼睛看着菜地:“前年,多亏说少爷开了这几块地,不然,我这把老骨头闲都闲散架了。今儿老奴闲着无事,去后山砍些枯树枝回来,给黄瓜豆角扎架子,眼看着就要牵藤挂果了。”
谢夫人笑道:“忠伯一把年纪了,以后上山下河的事儿千万别做了,万一有个闪失,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香草端了茶来:“忠伯喝口水罢,温热的。”
忠伯接过,一气喝干,抹了把嘴:“老爷夫人没把老奴当奴才看待,老奴可不能倚老卖老,顺着杆子上天。人老了,多活动筋骨,少生病。”
正说得热闹,忽听得身后有人笑道:“我说家里怎么不见人呢,原来都在院里。”
众人回头看时,不禁惊喜,香草叫道:“说少爷回来了!”
说话的正是朱说。
忠伯忙迎上去,喜滋滋的:“少爷,半年不见,你可是长高了许多,比老奴高出一头了。”
朱说拉住忠伯的手:“忠伯,你老人家还好么?”
忠伯抹着泪道:“好、好、好着呢!少爷在外读书,可是受苦了。”
香草低声道:“忠伯,看你!少爷才到家,是喜事呢!你怎么就流泪了?”
忠伯忙用衣袖揩眼泪:“我这是老糊涂了不是。”
谢夫人道:“香草,你可是没大没小了!上了年纪的人流泪是常有的事,何必大惊小怪!”香草不语,收拾了茶碗进屋去。
朱说走近母亲,笑道:“娘,说儿回来了!”
谢夫人拉了儿子的手,轻轻拍了拍,眼里满是慈爱:“说儿,你真的长高不少呢!娘跟你说话得仰着头了。”
朱说扶母亲坐下,自己则蹲在旁边,抬头看着母亲笑道:“娘,孩儿在醴泉寺,除了读书就是吃饭睡觉,从未做过体力活,自然要长个子了。”
“说是个子长高了,实则是骨骼清瘦。想必这四五个月里,你从未吃饱过肚子。”谢夫人抹泪道。
朱说爽朗地笑了:“娘如何也落泪了?孩儿上次去醴泉寺,带足了大半年的米面。而且,方丈与残月师兄他们都很善良,经常接济孩儿,孩儿怎能吃不饱呢?”
忠伯在一边道:“夫人,我养的那群鸡正关在前院,我去捉一只老母鸡宰了,让香草给说少爷炖碗鸡汤喝,补补身子。”
谢夫人点点头。
朱说急道:“忠伯,这可使不得,我年纪轻轻的,喝什么鸡汤?晚上吃一碗香草姐姐做的面,就很好了。”
忠伯不说话,挣开他的手,径直往前面去了。
忠伯来到前院,在桂花树下撒了些陈麦子,那群正到处觅食的鸡立即飞一般地抢过来。忠伯东扑西扑的,才在院墙下抓住了那只肥硕的芦花母鸡,杀了,交给香草。
朱说见靠墙堆一捆棍棍棒棒,笑问:“娘,这些棍子是用来给黄瓜、豆角扎架子的吧?”
“谁说不是呢,这些枝丫是忠伯去后山砍来的。”
“前天,我在醴泉寺时,残月师兄也给豆角扎架子。师兄的菜种得可好了。”顺手挑了粗细均匀的木棍放到一边,回头见忠伯一手拿了铁锤,一手拿了短木钎过来。“忠伯,你拿铁锤短钎做什么?莫不是要仿古人燧石取火么?”
忠伯嘿嘿笑道:“少爷,燧石取火的典故,倒是听老爷给谆少爷讲过,我今儿不取火,只帮黄瓜豆角牵藤挂果。”说罢,便在每棵黄瓜豆角旁边用铁锤将木钎子打一个小洞。
朱说见了,恍然道:“原来如此!将棍子半截埋入洞中,也不至于被风吹倒,也不至于被藤绊倒。正如读书一样,根基要深、要稳。”
谢夫人在一边道:“忠伯是种庄稼的好手,你可得学着点。”
朱说朗声道:“娘,这些孩儿自然是要学的,但是孩儿的志向不在此!”
谢夫人依然在树下纳鞋底,听了儿子的话,不以为然地笑笑:“你的志向可以说给娘听听么?”
“当然可以。娘,孩儿的志向是:经世、济民、治国。”
谢夫人停了飞针走线的手,望着清瘦单薄的儿子:“年轻人有高远的志向,是好事儿。就怕你志大才疏,眼高手低,成不了大事。”
朱说回道:“娘,孩儿在醴泉寺跟师父学的儒家经典,为的就是打下求学的坚实基础。往后,孩儿定能成为治国安邦的栋梁之材。”
朱谆朱诚两兄弟刚进后院,听了朱说的话,朱谆讥讽道:“这是谁在吹牛呢?难怪一路走来,全镇子不见一头活牛,原来都被你吹死了。”
谢夫人见他二人回来,忙放下针线活儿,听了朱谆的话,眉头微蹙,正想说几句,却听朱说笑道:“是不是吹牛,咱哥俩往后走着瞧!”
哪知朱谆不屑地一笑:“谁跟你哥俩?走着瞧就走着瞧!你以为咱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像父亲这样学问高深的人,也不过做个县令。而你,穷小子一个,能做什么大事?”
忠伯听了,停了手,紧紧地盯着谢夫人。
朱说纳闷了,你我一家人,你骂我是穷小子,难道你是富家公子哥?
谢夫人压抑着嗓门,低声喝道:“谆儿,如何说话呢?”
一直没吭声的朱诚忙扯了朱谆的衣袖,向谢夫人笑道:“娘,孩儿肚子饿了,有吃的么?香草呢?”
忠伯见朱说眼睛盯着朱谆,手摸着后脑勺,忙道:“说少爷,趁天还早,咱把架子都扎起来吧,早一天是一天,这季节雨肥露润的,青藤长得可快了。”
朱说笑道:“忠伯放心,今儿天黑前一定能做妥当了。”
谁知朱谆又道:“忠伯,也不知你整日里忙些什么,种这些劳什子是能发财,还是能怎么样?不如养几头肥猪,杀了还有几餐肉吃。”
朱说听了,正要说话,却见忠伯连连眨眼,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朱诚见他越说越离谱,拉了他就往屋里去:“大哥,咱去厨房看看,香草今晚做什么好吃的了。”
“能有什么好吃的?左右不过是棒子面加饼子而已,我都吃腻了。”
兄弟二人刚到厨房门口,便有一股浓香绕鼻而来,朱谆高声嚷道:“好香啊!香草,做什么好吃的了?”
香草见他二人进来,忙从灶下起身,低眉垂首道:“今儿忠伯把自己养的鸡宰了,给说少爷炖汤。”
朱谆冷笑:“我说呢,今天怎么就煨鸡汤了?原来是给他做的。”
朱诚走近香草,盯着她阴阴地笑:“香草,你方才说什么呢?忠伯把自己养的鸡宰了?难道鸡不是我们朱家的?忠伯不是我们朱家的奴才么?”
香草低头不语,两只手卷着褂子边。
朱谆揭开锅盖:“二弟,别听这死丫头乱嚼舌头。鸡汤熟了,咱们先喝了。”便去碗柜拿了两只碗来。
香草低声道:“谆少爷,鸡肉尚未煮烂呢!”
朱谆拿汤勺舀了一块鸡肉,递给朱诚:“你尝尝,咬得动么?”
朱诚也不用筷子,用手抓了往嘴里送,嚼了几下,皱眉道:“哥,真的没煮烂。”
朱谆丢下汤勺:“咱待会儿再来。”走至门口,突然返身回到香草身边,点着手指,一字一句地:“香草,你给本少爷听好喽,若鸡汤都给那小子喝了,你得小心点儿,说不定哪天就把你给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