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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食古不化

过往的一切是照单全收,还是有所选择,真是个问题。

丁家堡的要害之一是粮食增产问题。丁家堡的土地有着一定程度的盐碱性,多年来一直没法高产,也因此一直在集中精兵强将探讨和采取多种方式尝试治理,方法之一就是抬田治盐碱。抬田就是把田抬高了,让水分自动往沟里渗,长庄稼的地就不起碱了;但是抬田既费劳力又费地。马全德来了以后经过反复观察,感觉这样干效率太低,提出好几种办法予以改进,譬如拉沙治田、秸秆还田、秋耕冬灌,等等。大队照此一一尝试。秸秆还田就是把秸秆结成小节,因为白天也经常没电,天黑了才有电,就只能什么时候有电什么时候开始干,一干就是一晚上,扎成小节之后,第二天早上派人去敛尿,把尿都敛到一个大锅里,再往里面掺一些水,然后把秸秆在里面洇湿了,拎出后堆在一起发酵,最后进行秸秆还田。虽然马全德的知识来自书本,效果如何也有待验证,但大队对马全德这个年轻人如此善于思考先就有了几分好感和器重。

秋后全大队的劳动,干的是一样的活儿,用小镢头砍玉米秸,即在玉米秆的根部一镢头砍下去,将其斩断,留下根部再统一用锄头挖出。类似一项工作的两道工序。被砍倒的玉米秸顺在脚边,后面有妇女收集打捆。马全德是上午参加生产队劳动,下午忙团总支的事。一个上午下来,他因为不偷懒,不敢也不屑于偷懒,右手三四个血泡。下午忙团总支的事也算休息。中午他让丁香花给他用针线穿破了血泡放了血。丁牡丹看到后心里着急,很想抢着干这件事,但在母亲面前一点也不敢造次,就紧傍在一边看着,实在忍不住了就支支嘴。

上午的劳动对马全德来讲,有些尴尬,无论体力还是技术,都远不及老农;而下午,他就如鱼得水了。他在学校时就是学生干部,对宣传工作十分熟稔,来到丁家堡继续做团总支的宣传工作,可谓驾轻就熟。他在村里找了两个泥瓦匠,选了村里十几家比较平整的院外墙,把青灰白灰黄土河沙混在一起,和成泥,在院墙上抹出“黑板”来。待“黑板”完全干燥以后,即可在上面写板报、画宣传画了。正干着,丁老倔领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走了过来。

这个姑娘上身穿了一件花红柳绿的半新夹袄,下身穿着掩裤裆的肥大黑裤子(那时候农村还没有流行带裤鼻的裤子,腰带也多为经过编织的布条),脚上一双家作的方口黑布鞋。身材适中,五官端庄,只是面皮比较黑。她怯生生地跟在丁老倔身后,当丁老倔和马全德说话的时候,她就躲在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半张脸。

“小马,我给你介绍个帮手。”丁老倔边说,边从腰上(脏兮兮的黑夹袄,腰上扎着麻绳)取下烟锅,从烟荷包里剜烟末。

马全德回过身来,一眼就“逮”上了躲在丁老倔身后的姑娘:“怎么不下地劳动?生产队没派活吗?”语气生硬,表情严肃,完全是一副管理者的模样,和在丁老倔家里的情形判若两人。

“是这样,我帮她和生产队讲好了。”丁老倔十分自信地打火镰点着了烟锅。

“可是,您为我安排帮手,事先应该跟我说一声啊。”

“长辈给小辈人做事,用得着商量吗?”

“我们不需要帮手,工分也不好算啊。”

“谁说不需要?闺女,过来,”丁老倔走到一堆和好的黑泥跟前,“你用铁锨给两位伯伯铲灰(供灰),这活儿会干吗?”

“会干。”姑娘怯生生地快步走到黑泥堆跟前,执起铁锨。恰巧此时一个抹灰的瓦匠伸过托板要灰,姑娘红着脸就递上了第一锨灰。丁家堡有这个规矩,谁家盖屋、上梁,若是来了帮手,他抄手干第一下的时候如果没人拦着,接下来他就算参与了,后面该管饭就得管饭了。眼下黑皮肤的姑娘已经开始给瓦匠供灰,后面马全德就不应该再拂逆了。但马全德全然不知道丁家堡的规矩,依旧从黑姑娘手里夺下铁锨,兀自继续给瓦匠上灰了。丁老倔不干了,他把烟锅在鞋底上一磕,便插进腰里,走近马全德一把夺回铁锨,还给黑姑娘。

“小马我可告你,谅你是外来人我不计较,否则,今天有你的好看。”

马全德直愣愣地看着满脸怒容的丁老倔,完全的莫名其妙。但黑姑娘窈窕的身段惹起了他的兴趣,那是与丁牡丹完全不同的风韵,是很容易让男人心动的一种撩拨。但瓦匠们都是本村人,他有心妥协,但又不甘心在瓦匠们面前丢份儿,他初来乍到,必须在村人面前树立威信;而丁老倔虽说是他的房东,但那是生产队安排的,并不是自己要求的,所以,在他心里不觉得欠着丁老倔什么。便变通了一下,问:“姑娘,你叫什么?”

黑姑娘羞红了脸,轻声回答:“刘苹果。”

马全德突然忍俊不禁笑了起来:“你爸你妈怎么会给你起了这么个名字?”

“生我的时候,城里的亲戚送来几个苹果,我爸就给我起了苹果的名字,说我一辈子不缺苹果吃。”

“你真的不缺苹果吃了?”

“哪里啊,根本没钱买。”

“你现在到村里团总支去一趟——咱们现在的青灰抹黑板不够黑,你去团总支找书记要墨块研墨,研好后兑水倒进吃饭碗里,然后送来,去吧。”

啊?性格内向的刘苹果吓了一跳,脸上顿时涨红了。她原本不爱说话,不善交际,见了大队干部全都躲得远远的,现在让她做这件事,怎么可以?便红着脸手执铁锨看看马全德又看看丁老倔,一动不动。马全德走过去从她手中将铁锨拿过来,示意她走。因为不是很用力,谈不到“夺”,但在旁边丁老倔看来,那就是“夺”。马全德夺的不光是刘苹果手里的一把铁锨,而是夺走了丁老倔作为长辈的权威。他忍不住大声吵嚷起来:“马全德,你想撵走刘苹果?”瓦匠们全都停了手,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

如果说,事情到此,丁老倔仍然没有完全翻脸,说的话只是就事论事还留有余地;关键看下一步马全德怎么表现,如果马全德知难而退,也就不会使问题升级了。但马全德说了这样一句话:“丁大叔,您好像对我这个团总支宣传委员看不起,没拿我当干部?”

这等于火上浇油。在村民们眼里,拿不拿你当干部,关键看你做得像不像个干部。作为初来乍到的年轻人,你没有资本。不论从年龄还是工作业绩,抑或能力,都不能让人看出你究竟几斤几两。所以,丁老倔立即出言不逊了:“你如果表现好,我当然尊重你;可是你如今的表现让我没法尊重。我劝你,赶紧去找大队书记,搬出我们家,离我们家越远越好。而且,你再敢和我家牡丹套近乎,我就打断你的腿!我说到做到!”说着话,用手里的铁锨猛地拍向一堆和好的黑泥,啪的一声,稀泥四散飞溅,瓦匠们和马全德包括刘苹果溅了满身泥点子,当然,他自己的身上也全是泥点子。

马全德一下子脸色煞白,几乎哭出声来:“你倚老卖老,欺负我们年轻人!”转身就走了。抹黑板报的事他也撒手不管了。他真的去找大队书记了。不知道他是怎么和大队书记谈的,谈完他就来到丁老倔家,搬走了铺盖卷,住到大队部去了。大队部是个四合院,正房三间是大队部办公用房,西厢房里外间是广播室,东厢房一间是民兵连连部,一间是妇联兼团总支办公室。现在马全德被安排住到了妇联这屋。因为其他屋都很乱,妇联这屋算安静的。眼下全国都在宣传和学习邢燕子,马全德这样的年轻人下乡来到丁家堡,谁能和他过不去?小小不言的鸡争鹅斗,就算球了。大队书记肯定是这么想的。

大队书记当然也没有批评丁老倔。也许感觉丁老倔闹得也有道理,或完全了解丁家堡人的脾性,担心批评丁老倔会招来众怒。总之,事情不了了之。最后是瓦匠们自己做主抹完了全村的黑泥墙报。虽不够黑,也将就了。于是,在以后的若干年里,村里的黑板报隔三岔五就刷一回墨汁,大雨过后就全冲掉了,然后再刷墨汁。造成不小浪费,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不能不为人诟病。这成为日后马全德一桩“罪状”。

马全德搬走了,他留在丁牡丹生活中的烙印却没法搬走。丁牡丹那么强壮的身体,竟然一下子病倒了,发起四十度高烧,连续好几天不退烧。丁老倔本心不想管她的事,从本心来讲,他很不喜欢自己的三个闺女,可闺女也是自己的骨血,尤其还是家里挣工分的好劳力,于是,捏着鼻子来找土医生。

“你家丁牡丹无缘无故发烧?”

“是啊,你去看看吧。”

“我晚上去(土医生这样的乡里私医,白天不敢明目张胆出诊,都是夜晚出来,而且还不能声言看病,只是到某家做客)。但我先把话撂这儿,你闺女是有心事。”

“像生马坯子一样,哪来的什么心事?”

“你甭拽词儿,闺女大了不由娘。”

“别瞎‘卟叽’(不负责任地乱说),传出去我跟你没完。”

“要不要我给你闺女根治?”

“当然。”

“那好,我需要看看你闺女的身上。”

“脱光?”

“只脱上衣。”

“真你个‘土医生’,让我闺女臭名远扬啊。”

“我只印证你闺女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你看她光膀子能看出个幺啊,还是六啊?莫不是你自己解馋吧?”

“你要这么说,我就不去了。我家里老婆孩子一大帮,用得着上你们家解馋吗?”

土医生是外乡人,很早以前逃荒逃到了丁家堡。人还算本分,没做过什么让人不齿的事,为人私下看病也收费不多,只是因为他常常说出和做出丁家堡的人不理解的事来,被大家所戏谑和调笑。人们对他不是很相信,但也不是一点不信。

晚上,家家都掌灯以后,土医生悄悄潜入丁老倔家。他先让丁老倔到隔壁回避,然后让丁香花用毛巾把丁牡丹两眼蒙住,再由丁香花动手,脱掉了丁牡丹的上衣。起初丁牡丹死活不脱,土医生威胁道:“牡丹闺女,你得的是心病,早治早解脱,不治能把你烧傻了。咱们邻村一个小伙子,因为家里没钱,发烧就忍着,最后真的烧傻了,现在六亲不认,顺嘴流哈喇子,管爸爸喊哥哥。”

丁牡丹于无奈之中,被丁香花脱光了上身。好在屋里没有其他人,把个丁香花惊骇得瞠目结舌,差点昏死过去——丁牡丹的身上,围绕乳房全是嘴嘬的唇印,冒着血筋儿。土医生见此,说是“皮下渗血,是被男人嘬的”。理由:女人对女人不会干这种事,丁牡丹自己绝对嘬不了自己。而干这种事的男人,应该是丁牡丹的心上人。不然的话,丁牡丹断然不会允许他这么干。丁牡丹身强力壮,反抗起来的话,一般男人想干也干不成。

“祖宗,这个男人是谁?”丁香花给闺女穿好衣服,摘掉她眼上的毛巾,压低声音质问。丁牡丹像泄气的皮球一样,偎咕在炕头,双目紧闭,一言不发。

土医生接过话来:“甭问了,那马全德在你家住了这么多天,能有别人吗?”

丁牡丹突然双目圆睁,开口了:“妈,再过两年,我就到了结婚年龄,我要嫁给马全德,你们如果不同意,我就扎后河去死。”

以前村里出过这种事,丁香花岂有不信的道理,便边抹眼泪边开口:“孽障啊孽障,我哪敢不同意,只是你们干这种事太早了点啊。”

土医生道:“弟妹,你一个人说了不算,还得丁老倔点头。”

丁香花只得把丁老倔也叫过来,如此这般诉说一遍,直听得丁老倔横眉立目,抄起了身后的长板凳,似乎要一家伙砸死丁牡丹。土医生急忙按住丁老倔,在他耳边咬起耳朵。于是,丁老倔慢慢熄了火,愤愤道:“牡丹,你给我听着,两年后的事我不管,但现在你若再跟那姓马的来往,我就看着你往后河里扎,你不扎,我就摁着你扎!”

话说得这么绝情,似乎有些过,但不让丁老倔这么说也是不可能的。土医生见此就坡下驴道:“老倔啊,你们两口子真是一对好夫妻哩,终归认下了这门亲事。孩子就算自己搞了对象,这个年龄也不算过分,家家孩子不都是提前物色下合适对象的?有的还是家长帮着物色的。——牡丹,不要想得太多,该下地劳动照样去,等两年还等不了吗?”

丁牡丹似乎觉得此话有理,遂点了点头。土医生又从随身挎包里取出一个纸包,打开了,里面是两粒油黑油黑的丸药,一股清凉的气味扑面而来,似乎是冰片、荷叶一类草药碎末做成。土医生让丁香花给闺女兑了温水,服下两粒丸药。然后摸了摸丁牡丹额头,道:“现在已经不烧了,明天就啥啥事也没有了。”

丁老倔道:“我家里也没啥可拿的东西,你看……”

“你去帮我砍一部分玉米秸吧,白天我没干完,地里还有不少玉米秸等着砍哪。”

“有多大一块地?”

“有三畦吧。”

亏你说得出口,这么多地短时间怎么干得完?丁老倔想回绝土医生,怎奈他求人家在先,又拿不出东西回报,只能帮人家干活儿了。他也有心让大闺女丁牡丹替他去,丁牡丹身强力壮,这些活儿会很快干完。但他现在非常憎恨丁牡丹,感觉丁牡丹一点不像他的孩子,尽干辱没家风的事。他懒得理她,从墙上摘下马灯,打着火镰启动罩子点上,把火头捻到合适,拎了小镢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跟随土医生出门了。

到了地里,土医生举着马灯照亮儿,丁老倔猫下腰“咔、咔、咔”地砍了起来。砍了一阵,身上热了,便脱掉夹袄,光了膀子干起来。土医生却在一旁唱起京剧,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我也曾差人去打听,打听得司马领兵就往西行。亦非是马谡无谋少才能,皆因是将帅不和才失街亭……”

丁老倔忽地站起身道:“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过来干一会儿!”

土医生并不回应,而是看着丁老倔肩膀、后背一绺一条的肌肉块,半是羡慕半是揶揄、夹枪带棒地说:“这么好的身板,丁香花那样赖赖巴巴的身体怎能承受啊?”丁老倔暗想,我给你干活儿,还要受你挖苦,妈的,都是牡丹这倒霉闺女惹的。如果是儿子,哪有这种事?生闺女真是亏大了。越想越生气,手底下就越加用力,干得速度越快,待他将砍倒的玉米秸都收捡起来打成捆,一捆捆地在地里戳好,月亮刚好升到中天,一个主意也已经从他心中升起来了。

有的时候似乎是这样,一句不起眼的话,有可能引来想不到的结果。丁老倔干完活没有回家,而是拎着马灯来到马全德住的屋子,敲开了门。马全德本来睡得迷迷瞪瞪,开了门方知是丁老倔,一下子就吓醒了。丁老倔回身插上门,将马灯搁在桌子上,揪住马全德的头发,按在炕上叮当五六就捶打起来。前半生干庄稼活练就的一双有力臂膀,攥锄把子半辈子的一双铁手,直打得马全德抱住脑袋夹住裆,全然没有还手之力。打够了,丁老倔又朝马全德身上吐了一口唾沫,方才拎起马灯,开了门走了。

大队部的院子夜里没有人值班,只有马全德一个人睡在这里。于是,他被打了个半死,也没有人知道。门敞着,直到后半夜冷风呼呼地往屋里灌,才算把马全德冻醒了。他点燃煤油灯,走过去把门重新插好,坐在炕边揉着身上的痛处,看到青一块紫一块,摸哪哪疼。他从提包里找出离开城里时父母亲给他的跌打丸,连服三粒。暖壶里也没有水,把药丸捏扁捏长,干咽了。妇联这屋墙上有小镜子,他照了照,看到自己脸上没有伤痕,还好。否则天亮了怎么见人?

为什么挨打?马全德心里明镜似的。唉,他一声长叹。他是读过很多书的人,也算明事理的人,不过,他感觉男女之间的暧昧与交集,是两相情愿的事,自己一个人挨打,很不公平。如果不是丁牡丹主动送上门来,自己怎么会和她发生交集?这都不是问题要害,要害在于自己不该与丁老倔家的人发生交集。丁老倔这个人不讲理。马全德愤愤地躺在被窝里,早已毫无睡意,眼睛瞪着屋顶想对策:下一步与丁牡丹的关系怎么处?

丁老倔回到自己家,并未甘休,他拎着马灯来到西屋,把丁牡丹从炕上提溜起来,任凭丁牡丹只穿着小裤衩小兜兜,把她拉到东屋,按在炕边,抡起巴掌,对着她的屁股就开打了。丁牡丹似乎也早有思想准备,并不反抗,只是绷紧肌肉承受着,一声不吭。丁香花见此早已吓得六神无主,不知所措,待到丁老倔打到十来巴掌,方才想起应该阻止——打几下示威就行了,打多了就把闺女的自尊心打没了,会不会出意外就不好说了,便光着身子跳下炕挡住了丁老倔的巴掌。丁老倔对丁牡丹道:“滚!再干这种不要脸的勾当,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一辈子窝丘在炕上!”

丁牡丹一言不发,站起身就走。一个性格开放的女人,如果铁了心认准一件事,那就义无反顾所向无敌了。她根本就没把父亲的话当回事。她的屁股蛋子上的肉又厚又瓷实,被丁老倔打几下子,只是一时麻酥酥地疼,转眼间就全无感觉了。

而马全德半夜起来撒尿的时候,感觉两肋非常疼,稍一猫腰更疼得钻心,这是昨晚没有发现的。昨晚他当然也感觉被打得灰头土脸,自尊全无,还害怕丁老倔把事情张扬出去,一时间想打道回府,永远离开丁家堡。特别是前些天,过去的老同学给他写了信来,挨个诉说班里的谁谁分到了哪里、谁谁分到了哪里,谁做了车工,谁做了钳工,谁留校做了教师……让他也一时间发生动摇。他每晚睡觉前有看几页书的习惯,现在他离开了丁牡丹,已经有勇气阅读《革命烈士诗抄》了,并很快通读了一遍。他把这本书和十分珍爱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摞在一起,直瞪瞪地看了好一会儿,遂让“打道回府”的想法烟消云散了。他蓦地感觉自己似乎理应经受这样的磨砺。试想任何一个功成名就的人,不论什么职业,哪有轻轻松松获得的,哪个没经过七灾八难?那方志敏,那夏明翰,那王若飞……即便是没有牺牲的保尔·柯察金,如果不是战争造成了双目失明,怎么会窝在家里写小说而成为举世闻名的大作家?于是,心里又平衡了起来。感觉丁老倔打他等于成全他。丁老倔就是他的对立面,打他,是丁老倔作孽。于是,心地坦然地呼呼大睡起来。

一个年轻人的成长可能会受到各式各样的力量支撑。有的力量未必是大众喜欢和接受的,有的还可能是“歪理邪说”,但却不能忽视其确实起到的作用。

早上肋骨疼得邪乎,不得已他找到大队书记请了假,吃过早饭,就找土医生去了。他现在吃饭也换了地方,来到妇联主任家吃了。吃着饭,妇联主任就告知他,土医生住在哪个过道,第几家。村里没有医务室,如果去镇上的医务室,人多排队很不方便。如果不是大不了的病,完全没必要往镇里跑。

马全德没法告诉妇联主任,自己为什么两肋疼。向大队书记请了假,就按照妇联主任的指示奔了土医生家。谁知一进土医生的院子便站住了脚,十分震撼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整个院子就像一个植物园,全院都搭满了架子,架子上爬满叫不上名字的植物,时下因为秋后时节使然,爬蔓儿的植物叶子已见灰黄。土医生也刚刚吃完早饭,拎了小镢头正要出门,马全德见了他急忙鞠了一躬,问:“您的院子种的什么,这么茂密?”

土医生呵呵一笑:“是金银花和瓜蒌。”便招呼老婆给马全德拿药,他兀自走了,说要到生产队报到,不能迟了,迟了挨罚。这可让马全德没想到。见了面还不能治病,不是白跑一趟,而且还要继续忍着。谁知土医生的老婆从屋里一步跨了出来:“进屋来吧。”好像她早就知道马全德要来似的。

“您也会治病?”马全德疑惑地看着土医生的老婆,来到堂屋站定。土医生的老婆示意他坐在八仙桌子旁的方凳上。马全德扫了一眼周围,堂屋里码着不计其数的写着小黑字的小白布口袋,屋里洋溢着一股浓郁的中药味儿,好像来到了中药房。特别有意思的是一面墙壁上挂了好几十串晒干了的灰黄色的猪拱嘴。这是干什么用的?马全德不好意思问。但他知道这些东西在土医生手里肯定是有用场的。而墙角立着的几柄农具,堆着的一堆干秫秸,显得那么无足轻重。土医生的老婆没理马全德,回身走进东屋,转身又回来了,手里却拿着一副“护腰”(皮带和钢丝制成的网状的护腰用具),说:“把褂子脱了,我给你戴上。”

马全德道:“戴这个干什么?”

土医生的老婆道:“你肋骨出了问题,必须戴这个。”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昨晚我那当家在家里掐指一算,说你今天肯定来看病,病就在肋骨上。戴‘护腰’是必须的,而且,还得吃跌打丸,喝壮骨汤。”

“我有什么病竟然能掐指算出来?你们别搞什么迷信啊,小心我举报你们。”

“要我说实话吗?”

“您尽管讲。”

“丁老倔和村里另一个人发生口角,把人家两肋全打出毛病来了,就是我们两口子用这个办法治好的。”

原来如此。马全德终于明白,不起眼的丁家堡,藏着神人。而且,竟掐指算出丁老倔会对他动拳脚。马全德接过“护腰”,扎在腰上,再把外衣穿好。确实感觉一下子就把两肋护起来了,仿佛轻松了许多。土医生的老婆又回身进屋拿出几丸药丸,和一包灰色粉末,递给马全德,叮嘱他,要把粉末煮汤喝。马全德禁不住问:“需要什么费用吗?”

土医生的老婆道:“当然,不过不是找你要钱。等你病好了,帮我当家的在地里干点活就行了。”土医生身体不是很好,总是以看病为由,让大家帮他干活,对这一点全村人都知道,马全德也立即就悟到了。

回到妇联办公室,见了主任,马全德就说出了土医生的神奇之处。妇联主任道:“就因为他有两把刷子,所以大队对他眼开眼闭,还专门辟出一块地让他种草药,给全村人治病用。”但妇联主任问起马全德怎么会两肋疼,他就不敢说,不便说了,只是推说可能是干活累的。想想也是,一个城里的年轻人,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初来乍到,就在村子里风风火火地干起来立住了脚,有点伤病太正常不过了。

妇联主任四十出头,身材略胖,大鼻子大眼,说话爱夸张,但是个非常善解人意的人,见马全德身体不舒服,一阵阵地龇牙咧嘴,就讲了几句笑话,哄马全德开心:“我的前任是个男的,外乡人,刚上任的时候有个讲话流传了很多年——‘我是县委书记——(村民喜笑颜开热烈鼓掌欢迎领导)派来的!(村民怒:原来是个小人物)是专门来搞你们妇女——(村民骂:这个流氓!)的工作的!(村民:原来如此。)请大家原谅,我普通话呢讲得不好,会场的条件也不好。大家有凳子的,就在凳子上戳戳(坐坐);没有凳子的,就拣个木头戳戳(坐坐)。(村民惊讶:这个主任这么色?)我这个人哪,是个大老粗。到底有多粗,只有把我接来的咱妇联的副主任知道,待会儿她会讲给你们听。(村民一愣:还与咱妇联副主任有关系?)昨天,我和妇联副主任在下面,摸了整整一个晚上——(村民说:这得抓起来!)的情况。(村民叹:操,原来如此!)我们俩都摸到了第一手材料。虽然感觉比较毛糙,但是,她总算了解到我的长短,而我也了解到她的深浅。我们都觉得两人搭配起来很好办事’……后来我上任就不再设妇联副主任一职了。”

马全德笑得前仰后合,早已忘了伤痛:“想不到,主任大姐,您这么幽默!”是啊,这种话如果是一个男人讲的,就毫无稀奇,从一个女人嘴里说出,效果就出奇的好。妇联主任却一点没笑,只是说:“你们城里没人敢说这样的段子,咱乡下山高皇帝远,胡说胡吣没人管。”两个人正说着话,突然丁牡丹裹着一阵风闯了进来,嘻嘻哈哈地对妇联主任道:“刘婶,大队书记让我叫小马哥到地里去一趟。”

妇联主任忙说:“小马,你去吧,有事回来再说。”

马全德懵懵懂懂站起来,跟着丁牡丹往外走。刚拐过墙角,还没出大院,丁牡丹突然转身扑到马全德身上,猛地嘬了他嘴唇一口,转身跑掉了。马全德追了出去,待与丁牡丹走并肩了,便问:“大队书记找我什么事?”丁牡丹咯咯笑着拔腿就跑:“没人找你,是我想亲你了!”就跑远了。马全德站住了脚,定定地看着丁牡丹背影,倏忽间心里升腾起逆反。丁老倔的老拳和丁牡丹的没心没肺,搅在一起,假如和丁牡丹结婚组成家庭,这样的家庭有意思吗?此前刘苹果的影像始终没有出现过,现在刘苹果窈窕的身材,内向腼腆的性格,低眉顺眼的温柔,虽黑却端庄的五官,全都涌到眼前。两相比较,自然刘苹果比丁牡丹更具吸引男人的女性魅力。

马全德快跑几步追上了丁牡丹,告知她,他现在不想搞对象了,趁着年轻,先把大队的事做好,多接受锻炼,搞对象的事以后再说吧。把个嘻嘻哈哈的丁牡丹一下子说愣了,两脚钉了钉子一样站立在原地挪不动步子。马全德说完就径自走了,把丁牡丹甩在了身后。丁牡丹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两脚倒替着在土地上抽蹬,鞋也掉了。马全德在远处听到了哭声,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理会,仍旧远远走开了。丁牡丹眼睛睃视着马全德,见他没有反应,便自顾自爬起来,穿上鞋,掸掸屁股上的土,回生产队的地里劳动去了。不知道她是以什么理由跑回来找马全德的,想必也是费了心思请了假的。

此时马全德以大队团总支的名义举办了“黑板报通讯员学习班”,召集了村里十几个有文化的年轻人来参加学习,当然,刘苹果肯定榜上有名。而且,他对刘苹果的辅导也格外认真。乃至以“学写美术字”的名义一再手把手教刘苹果写字,把自己的热情与祈望通过体温传递给刘苹果(那个时代美术字十分流行,写得好的高手能写得如同后来电脑打出的美术字那么标准)。刘苹果对这个城里人是半推半就的,既喜欢又胆怯,因为皮肤黑,脸颊涨红的时候就正应了当下的时髦和高尚词汇“黑里透红”,更让马全德喜欢。一个月以后,村里的十来块黑板报全都写、画得满满当当,图文并茂,五彩缤纷。

村书记见马全德把黑板报办得有声有色,就把大队广播室也交给他管理,他便把刘苹果叫来做播音员,倾尽自己的语文知识给予“教授”。他曾经解剖“我喝一杯水”这五个字的读音给刘苹果听,说,强调不同的字音,就出现不同的意思,比如,强调“我”的字音,就表明是我喝水而不是别人喝水;强调“喝”的字音,就表明我是喝不是倒;强调“一”的字音,就表明我只喝一杯而不是喝很多;那么,强调“水”的字音,也就是说,只喝水而不是喝粥喝稀饭。“明白啦?”“明白啦,你真博学多才!”刘苹果尝试着这么读了一遍,果然如此,心里对马全德佩服得五体投地。背过身去的时候,脸上现出神秘的喜悦。他们当然都想象不到,姜还是老的辣,他们都在按照丁老倔划定的路线图亦步亦趋。

这时市里召开下乡青年代表会议,公社推荐了丁家堡的马全德。于是,在会上他见到了十分崇拜的先进典型邢燕子。邢燕子面相憨厚,脸色黑红,透着健康与勤勉,说话也十分和气低调,没有一点架子。会议休息的时候,他请邢燕子给他的笔记本签了名,还拉呱了几句,因为找邢燕子签名的人太多,他想多说几句话也没做到,被挤散了。

会议结束的时候,由市里的话剧团演出了话剧《邢燕子》,让马全德非常感奋,文艺工作者动作真利索啊,邢燕子的故事都编成话剧了!马全德回到丁家堡以后,已经好几天了脑子里仍然是见到邢燕子这件事。一天妇联主任举着一张报纸对他说:“你看,报纸上说了你们开会以后演出《邢燕子》的事。真有意思。”

马全德急忙接过报纸,见上面是一条这样的消息:“话剧《邢燕子》在下乡青年代表会议之后进行了汇报演出,闭幕后从台下走来一位姑娘,原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邢燕子。话剧团领导知道后,热情地把她引领到化妆室,她立刻被演员们包围起来。两位邢燕子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有趣的是两位邢燕子原名都叫‘秀英’,真邢燕子叫邢秀英,演员邢燕子叫马秀英;长相也十分相近,像孪生姐妹;她们都穿着朴素、憨厚热情,个头也差不多。两人都穿了一件浅红色的上衣、深蓝色的裤子。都留着短发并扎有一个美丽的蝴蝶结。所不同的是真邢燕子领子处露出一个内衣的小翻领,增添了几分俏皮。再就是她由于田间劳作、风吹日晒,面孔更显黝黑健壮,而演员邢燕子化了妆,增添了几分红润漂亮。邢燕子看着后台的服装、道具觉得十分新鲜。而演员们望着自己歌颂的英雄就坐在眼前更觉肃然起敬。邢燕子激动地说:‘你们把我演得这么好,我真不好意思。’演员们说:‘我们演得再好那是戏,只有你才是真的。’你一言我一语,整个后台气氛热烈笑声不断,不知不觉一个小时就过去了。”

人一出名就会有趣闻。马全德一声长叹,崇拜之情溢于言表。自己几时能达到邢燕子的水平和程度呢?邢燕子可全是凭借体力脑力和耐心干出来的,自己有这么好的体力脑力和耐心吗?他说不好。他现在还不够自信。他把报纸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呆呆地看着屋子里的桌椅板凳,想着如何从崇拜者变为被崇拜者的过程,暗暗鼓励自己,要做使用桌椅板凳的人,而不是被使用的桌椅板凳。

马全德来农村半年多了,头发已经长得很长,这在丁家堡男人基本全是短平头的潮流面前,已经显得不伦不类,和此时电影里的汉奸特务差不多。马全德自己没有感觉,回到妇联那屋,妇联主任禁不住就问了一句:“你的头发这么长了,怎不剃哩?”马全德伸手拂了一把脑袋,道:“长吗?没有感觉哩。”妇联主任道:“好人哪有留这么长头发的?”话有点重,说得马全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妇联主任干完手里的事,就下地干活去了。妇联主任虽是大队干部,却是不脱产的,只是劳动量会适当少于一般人。

马全德坐在屋里,体会了一会儿妇联主任的话,就感到眼下剃头是一件急事,必须马上办。便走出门去,到街上寻找理发店,但找来找去,根本没有——他也方才发现,丁家堡除了村里有一家供销社,其他服务设施一概没有。而那家供销社也是黑黢黢的狭小的一间屋,超不过十四五平方米。全村好几百号人的吃穿用就靠它解决吗?怎么可能?马全德蹩进这间小屋,和供销社主任拉呱起来。供销社主任是个五十岁左右的驼背人,可能就因为驼背,干不了力气活,所以大队让他干供销社吧。马全德这么想着,就问起全村为什么不办个理发店,全村好几百号男人到哪儿去剃头?

供销社主任道:“旧社会讲‘三教九流,不流不剃头’,不穷到揭不开锅,谁干剃头匠啊?虽说全国解放十来年了,大家仍然这么想。反正让我干剃头匠我不干。”

马全德道:“这种观念不对,太落伍了。”供销社主任原谅他是外来人,不跟他争论,但不再理他。他打听村里男人到哪儿剃头,供销社主任也不告诉,而是低头扫地收拾器物,装听不见。马全德有些窝火,怨怼地剜了供销社主任一眼,走出供销社,问一个街边晒太阳的老爷子,老爷子告诉他,想剃头需要去公社。

马全德到庄稼地里,找到正在领着大家劳动的大队书记,要求拨出一间屋子,他要建一间理发室。大队书记说:“前两年我也曾经有过这个想法,也腾出了一间屋子,可是,村里没有一个人愿意干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

“什么原因呢?”

“还是传统观念作祟吧。”

“真是奇怪,丁家堡怎么会这么守旧?”

“不信你就试试。”

马全德沉默了。他到丁家堡来,前前后后也不到半年,先是住在丁老倔家里,后来住到村委会,村里除了丁老倔家人、刘苹果以及几个村干部,其他人他基本都不熟悉。不得已,他来到庄稼地里找到了正在干活的丁牡丹。虽然,他已经厌烦了丁牡丹的纠缠,但眼下暂时还离不开她。

“牡丹,我打算在村里建一个理发室,你给摩挲一个理发匠吧。”

“这种事谁愿意干?你真想办的话,只有我去干。”

“你……一个女同志,不好吧?”

“男人可得有人干呀,不信你挨家问去。”

马全德在晚上各生产队都收工以后,真的挨家走了一遍,当然,丁老倔家他没走。他知道,丁老倔除了骂他,没有别的。深夜,马全德精疲力尽地回到住所,没有洗漱就躺在炕上,沮丧至极。丁牡丹的话得到了完全的印证,全村果真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做理发匠。

这是什么道理呢?转天,他问妇联主任:“村里谁学问最大?”妇联主任回答:“你算问着了,村里真没有学问大的人,公社倒是有个有学问的人。”

“谁?”

“小学校长,他原本是市里的中学校长,因为历史问题,下放到咱公社当了小学校长。”

“叫什么?”

“黎锦文。”

“好打交道吗?”

“还行吧。”

马全德当天就到公社小学找黎锦文去了。待一见面,看五官与身材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的中年人,看头发与衣服却邋里邋遢,像叫花子,此时正手执扫把扫校园,一弧一弧一弧地画着弧线,扫得十分认真而“艺术”。马全德走到他身后恭恭敬敬喊了一声:“黎校长好!”

黎锦文停住手回过头来:“哦,小马啊,丁家堡的名人,你好!”

“您扫地真是认真,身后来了人都不知道。”

“我在背诗呢。”黎校长说着话,解开一个衣扣,把一只手伸进腋下,转眼捏出一个虱子,用两个脏兮兮的指甲盖挤死,带着血,让马全德看。

“哇,虱子?”

“对。是‘诗’——‘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人怎么疯疯癫癫啊,马全德险些叫出声,“我想向您请教,为什么在丁家堡办理发室这么难?”

“你问我这样的问题,真是难为了我。不过,我看你一片诚心,想必打算在丁家堡把理发室办起来,就和你简单说说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做理发匠。但有一宗,我的话你不要外传,知道就行了,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

“一定一定,我不会对外随便乱说的。”

黎锦文又开始捉虱子,边捉边说:“是这样,在中国古代封建社会,人是严格按照所从事的职业进行分等级统治的。三教九流就是封建社会中关于职业在社会中的地位等级排名的次序。在《汉书·艺文志》里,九流分别指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杂、农等九家。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旨》中,将百家首次划分为‘阴阳、儒、墨、名、法、道’等六家。后来,刘歆在《七略》中,又在司马谈划分的基础上,增‘纵横、杂、农、小说’等为十家。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因袭刘歆,并认为:‘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后来,人们去掉‘小说家’,将剩下的九家称为‘九流’。”

“都有哪些内容呢?”马全德睁大眼睛,紧紧盯视着黎锦文。

黎锦文又捉出一个虱子,挤死,把指甲盖上的血往身上一抹(这个举动让马全德眉头紧锁,他不能理解和接受“学富五车”的黎锦文怎么会这样),掰着手指头道:“九流又可细分为上九流、中九流和下九流。上九流:帝王、圣贤、隐士、童仙、文人、武士、农、工、商;中九流:举子、医生、相命、丹青、书生、琴棋、僧、道、尼;下九流:师爷、衙差、升秤、媒婆、走卒、时妖、盗、窃、娼。后来民间流传的‘九流’也分三等,上九流是:一佛祖,二仙,三圣贤,四官,五公卿,六相,七僧,八道,九庄田;中九流是:一评书,二医,三卜筮(算命),四棋(棋师),五丹青(画匠),六仕(兵卒),七横(说客),八义(侠客),九打鱼;下九流是:一高台(唱戏),二吹(吹鼓手),三马戏,四剃(剃头),五池子(开澡堂),六搓背,七修(修脚),八配(配种的),九娼妓。你听,剃头在下九流里才刚刚排到第四,所以,观念陈旧的人肯定不愿意做剃头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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