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朱湘与妻子刘霓君婚后的第一次别离。彼时,诗人带着对妻儿无限的不舍与伟大的报国志向,远渡重洋,来到美国留学。身在异国他乡,他对她的思念如潮水般泛滥。这位天才诗人自然而然地拿起手中的笔,将满怀情思诉诸纸上,渴望借飞鸽传书来一解相思苦。在这些情书中,他写给她的一字一句都饱含深情,一如她对他的千情万意。
001 你的照片再好看,到底不如见面
我爱:
我前几天看到一件很有趣味的东西,一尺长的鱼,一阵总有几十个,在船走过的时候,飞起来。它们能飞几丈,几十丈远,飞时翅膀看得很清楚。鱼是很好看,可惜我不能抓住一条寄回给你看看。前天在植香山,船停一天,我们大家多上岸玩。在一个“鱼介博物馆”内看到许多希奇古怪的东西,有鸡一样大的虾子,两个大钳子,还有各种各样的鱼,有的扁的只有三分厚;圆的像一个桃子,有些嘴长得特别长,好像臭虫同猪的嘴一样。鱼的颜色更是好看得不得了,有些黑花上面满是黄点子,好像豹皮一般;有些上半截鹅黄,下半截淡青,好像女人穿的衣裳同裙子,腰间还有两条黑条子,那就像系一条黑缎边的淡青腰带。妹妹,我的妹妹,你说这好看不?这些鱼印的有照片,我已经买了一份.等到到了学校之处,寄信方便之时,我就寄给你看看,收着不过这些照片比起活的来,差得远了。因为活的身体透明,并且在水中游来游去,极其灵活,正像你的照片虽然照得很好看,到底不如见面之时,我能听见你讲话。
我不曾离开上海的时候,一个人住在青年会,极其想你,做了一首诗。一直想写给你看,偏偏事情太忙不能有时候写下来。如今很闲空,我的精神又好,所以就此写出来:
戍卒
边关绿草被秋风一夜吹黄,
戈壁的平沙连天铺起浓霜,
冷气悄无声将云逐过穹苍——
我披起冬裳,
不觉想到家乡。
家乡现在是田中弥漫禾香,
闪动的镰刀似蚕食过青桑,
朱红的柿子累累叶底深藏。
鸡雏在谷场,
噪着争拾余粮。
灯擎光似豆照她坐在机旁,
一丝丝的黑影在墙上奔忙,
秋虫畏冷倚墙根切切凄伤。
儿子卧空床
梦中时唤爷娘。
一声雁叫拖曳过塞冷关荒。
它携侣呼朋同去暖的南方,
在絮白芦花之内偃常羊。
独留我徊徨
在这萧索边疆。
这首诗大意是说丈夫出外当兵(戍卒),秋天冷了,穿起妻子替他作的棉衣,不觉想起家乡来。(第一段)他想秋天家乡正是割稻子的时候。(第二段)到了夜间,妻房一定是对着灯光在机子旁边坐着织布,他们两个生的小孩子一定是睡在那张本来是三个人卧的床上,在梦中还叫父亲呢,那知道父亲如今是在万里之外了!(第三段)这父亲听到一声雁叫,便自思道:“这鸟儿尚且能带着母鸟去南边避寒,偏我不能回家,这是多苦的事呀!(第四段)这首诗有些字怕你不知意思,我就解释一下:边关是长城,戈壁是蒙古的大沙漠之名称,在长城北,穹苍是天,弥漫是充满,镰刀是割稻,累累是多,鸡雏是小鸡,灯擎是点灯芯的豆油灯,塞,关都是长城,携是带,侣是伴,就是妻子,(母雁)絮白芦花是同棉花一样白的芦花,常羊是游玩,徊徨是徘徊,就是走来走去,萧索是荒凉,边疆是靠近外国的地方。
002 我省而又省,只为寄钱给我的霓妹妹
霓妹,我的爱妻:
你从般若庵十二月初五写的“第一封”信我收到了。我后天就要搬家,你的信可以寄到憩轩四兄第一次替你打的信封那里。我在芝加哥城里过得好些,身体也好,望你不要记挂。我到今天总共收到你八封信。你信内并不曾提到岳母大人同憩轩四兄的病,想必是都好了。你的奶水不够,务必要请奶妈子。照我如今这般寄钱,是很够请奶妈子的,千万不要省这几块钱。小东身体己经不好,如若小时不吃够奶,一定要短命,那时我决定不依你,小沅你是不用我说就会当心的,所以我也不多讲。罗先生倒是很帮忙,不过那取衣的钱一定要还他。不知你己还给他了没有。千万记得还他。你很可以多寄些鱼肉给他,不过千万告诉他不要叫厨房作,怕的好鱼好肉给厨房赚下去了。你还告诉他,我从前在清华同他,同彭光钦先生,还同些别的同学,一同吃罗胖子先生从湘潭寄的鱼肉。我当时曾经答应了由家中寄些鱼肉给他们再吃一次,你可以多寄些,由他替我请他们罢。我这里只好等今年冬天再看寄不寄罢。如今已是春天,你寄时路上怕会坏了,不值得。并且东西寄到美国后,要抽我很重的税,那时东西不曾吃到,倒要赔钱,那才不上算呢。不过夏天罗先生来美国的时候,他到上海以后,我可以托他在泰丰买些罐头带给我。如若上海没有菌子罐头,你可以寄三四个罐头菌子到上海交他带给我,不能再多,再多他就带不了,并且太多时怕人查出来。那要罚很多的钱。我新近译好了一本外国诗,寄到上海,可以先拿四五十块现钱,我叫他们直接寄到般若庵八号朱小沅,大概阳历三月底你可以收到。我这几个月因为搬了两次家,省而又省,只省得二十块美金来,阳历三月初寄给你,阳历四月半你可以收到。等一年之后,你进了学堂,我或者可以多买些书,偶尔添点衣裳。像现今这样,是决定不成的。不过这我一点也不埋怨。我书尽有的看,因为芝加哥大学的图书馆极大,要看什么书,就有什么书。我的霓妹妹替我带着一男一女,我每月至少总要有中国钱三十块寄给她,才放心。
大沅 二月六日
芝加哥是美国第二个大城,生活程度极高,我从前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来这里,因为最近,车费自己出的,还出得起,并且芝加哥大学极好。
003 爱你的意思,真是说也说不出来……
霓君,我的爱妻:
从此以后,我决定自己作饭。每月可以寄二十块美金给你,我自己还可以买点书,我问了他们内行的人知道腌鱼腊肉这面都可以买得到。不过这人不十分可靠,详细情形我以后告诉你。我想这个消息你听了一定很喜欢。一年半载之后,你进了学堂,很可以在这里面省出一笔钱来。现在已经春天,我的衣服没有,美国人又是富,我们中国人到这面来,至少不要穿得像叫化子。并且我那本书寄去上海,可以拿四五十块中国钱,我叫了他们给你寄去,可以支持些时候,所以我不得已,作了春天两套衣裳。阳历四月初一我准寄美金卅块回家。你阳历五月半可以收到。从阳历五月起,每月决定能余廿块,可以两个月寄一回。在美国照相,听说贵的不得了;照六张六寸的,要廿块美金。所以现在是照不起。无论如何,在美国总要照一次作纪念的。早迟那就不敢讲了。鱼肉你现在不必寄。还有罐头之类东西,美国并不贵,也不必托罗先生带了。绣花抽税太高,并且销的不多,也算了罢。我如今读书很快活,并且除去寄钱给你以外,我自己每月还能买些自己要看想买的书,这也叫我高兴。我如今立了一个志向,要把全世界上许多国家的诗都拿来读。这面芝加哥大学的图书馆很大,我要看的这种书大半都有,你想我是多么快活。大前天本是礼拜,我照例应该写信给你的,因为看书有趣,看忘记掉了。我今天虽然看着一本好书(荷兰国的诗),不过我信没写,实在不放心。所以把书放下,赶快写信,省得你记挂。芝加哥这面常常阴天,不像北京,很像南京。长沙我虽然离了好久,我想也是这样。写完这信,晚上作梦,梦到我凫水,落到水里去了;你跳进水里,把我救了出来;当时我感激你,爱你的意思,真是说也说不出来,我当时哭醒了,醒来以后,我想起你从前到现在一片对我的真情,心里真是一股说不出感受。
沅达达 二月十六日
004 星辰已不见,我要同你分别了
霓君,我的爱妻:
接罗先生信,知道戒指事,那自然是当铺玩的鬼,我已经告诉他多认几个利钱取出来。你托他买东西,不知要买什么?他并不有钱,何必托他买?如若已经买了,钱务必照数还他。两张当票的钱连利钱也要还他。我又作了一本小书,(译的诗)可以先拿二十块钱。阳历五月初头,你可以收到这笔钱。我今天看中国诗,有一首看了很感动,那首诗是苏武作的,说:“自从我们二人结发作夫妻以后,恩爱两不相疑。但是我明天早晨就要动身去外国了。只有今天一晚同在一起,那么就让我尽量的欢娱罢。我是要动身的人,心里总记挂着上路,怕误了时辰,所以我起来看看如今是什么时候了。你看,天上的参星同辰星都不见了,走了,我要同你分别了。我这是去匈奴(如今的蒙古),那里的人是性情不好的;我们再见的时候我也不敢讲是哪一天。我握住你的手,长叹一声,想到别离,不觉落下了泪来。你保重身躯,常常记着我们欢乐的时光。我要是活着,一定早归。要是死了,我作鬼也记到你,不会忘记。”后来这作诗的苏武隔十九年回了本国,作了一个大官。我想到四五年后我们再见的时候,那是多么快活的事情啊。
你的苏武,沅 二月廿一日
005 我应当怎样的爱你敬你
霓君,我的爱妻:
我好久不曾接到你的信:这我知道,是因为以前我告诉你我要回家,所以你怕我已经动身了,不曾写信给我。我当时告诉你说要回家,是阳历年底的事情。从长沙到美国的信要四十天左右可以到。一个来回是八十天。如今是阳历二月底了。我是阳历正月初到芝加哥的,所以我算算还要等二十天或者半个月才能接到你的信。过了这半个月就好了,以后就能每礼拜有你的信看了。我总共算一算,我寄给你的信总共至少有三十封,你的信我只收到八封。这就外面看来,好像你对我不起,写得太少了;其实不然。第一,你当时不知道我的住址。第二,你当时怀着小东。并且你以后的许多封信都是用的挂号,可见得你是极其小心,怕的它们掉了。其实信寄到美国来,是决定掉不了的。不过信虽掉不了,你用挂号寄来,可见得你是极其小心,怕我万一接不到,岂不心里难受?你这样的替我想,我应当怎样的爱你敬你。我写给你的信都没有挂号,因为我知道信是决失落不了的。你以后的信,也不要挂号了罢。以前憩轩四兄替你打的信封千妥万妥,决不会失落的。我再等个半年,等手头松动点,很想买一架打字机,钱可以分一年交完,第一个月交十块,以后每月交五块,总共一年交给他们六十五块。平常一次交钱是六十,那样我是再也买不起的。我再等半个月就搬家,总要搬个长久的地方住,省得以后再麻烦了。这是第四封。
沅 二月廿八日
006 想起你的千情万意,却不能立刻见面
我爱的霓妹:
昨晚作了一个梦,梦到你,哭醒了。醒过来之后,大哭了一场。不过不能高声痛快的哭一场,只能抽抽噎噎的,让眼泪直流到枕衣上,鼻涕梗在鼻孔里面。今天是礼拜,我看书看得眼睛都痛了,半是因为昨夜哭过的原故,今天有太阳,这在芝加哥算是好天气了。天上虽然没有云,不过薄薄的好像蒙上了一层灰:看来凄惨的很。正对着我的这间房(在二层楼上)从窗子中间看见一所灰色的房子,这是学校的,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好像死人一般。房子前面是一块空地基,上面乱堆着些陈旧的木板。我看着这所房,这片地,心里说不出的恨它们。我如今简直像住在监牢里面,没有一个人说一句知心的话。有时看见一双父母带着子女从窗下路上走过去:这是礼拜日,父亲母亲工厂内都放了工,所以他们带了儿子女儿出门散步。我看见他们,真是说不出的羡慕。我如今说起来很好听,是一个留学生,可是想像工人一样享一点家庭的福都不能够,这是多么可怜又多么可恨。我写到这里,就忽的想起你当时又黄又瘦的面貌来,眼眶里又酸了一下。只要在中国活得了命,我又何至于抛了妻子儿女来外国受这种活牢的罪呢。霓君,我的好妹妹,我从前的脾气实在不好,我知道有许多次是我得罪了你,你千忍万忍忍不住了,才同我吵闹的。不过我的情形你应该也明白。我实在是在外面受了许多的气,并且那时一屁股的欠债,又要筹款出洋,我实在是不知怎样办法是好。我想你总可以饶恕我罢?这次回家之后,我想一定可以过的十分美满,比从前更好。写这行的时候,听到一个摇篮里的小孩在门外面哭,这是同居的一家新添的孩子,我不知何故,听到他的哭声,心中恨他,恨他不是小沅小东,让我听了。我又想到你的温柔,你对我的千情万意,分开了,不能见面,不能立刻见面,说一句知心话,彼此温存一下,像从前在京城旅馆内初见面时那样温存一下。你还记得当时你是怎样吗?我靠在你身旁坐下,你身上面上的一股热气直扑到我的脸上(我想我当时的热气也一定扑到了你的脸上)。我当时心里说不出的痒痒。后来我要摸你的手,我偷偷的摸到握住,你羞怯怯的好像新娘子一样,我当时真是说不出的快活。天哪,天哪,但望两三年后,夫妻都好,再能尝尝那种爱情的美味罢。
沅 三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