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万卡，这是一个有点像外族人的名字。
我隐约记得，我上幼儿园小班的时候，我姑姑万新带着我看过一本名叫《万卡》的连环画，连环画是黑白色的，里面的主人公就叫万卡，可惜除了记得这么个名字，连环画的内容一点也不记得了。
我讨厌万卡这个名字，听见有人身前身后地叫万卡万卡，那声音真是刺耳，让人心房上不免生出霉花来。我由此对给我起名字的人很有意见，怎么给我起了这么一个难听的名字呢？
照理说，大人们给自家的孩子起名字，应该是很讲究的。名字就是一个人的招牌，一个人名字听起来响当当，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曾经听过一个叫满天星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名字就叫满天星。虽然那是我上幼儿园大班的时候我姑姑给我讲的，但至今我还记得一清二楚，不因为别的原因，就是因为满天星的名字响得很，我一下子就给记住了。
你再来看看我们班上的同学，听听他们的名字，比如柳甫、皮鲁、黎明德、高凡响、姜则天、曹耀祖、常畅，哪一个名字不都叫得那么亮？你再来了解了解他们名字的来历，哪一个名字不是他们家大人花心思起的呢？
柳甫的爸爸因为喜欢唐代大诗人杜甫，所以喊儿子为柳甫。
柳甫说他爸爸年轻时是个文学青年，仰慕杜甫的诗才，喜欢写点歪诗，可惜他爸爸天资不足，写出来的诗跟《红楼梦》里的那个薛蟠写的诗一样没雅味。当时柳甫神气十足地对他爸爸的诗评头评足，我不免起了点疑心，我说，柳甫，你看过你爸爸年轻时写的诗？你看过薛蟠写的诗？柳甫甩甩脑袋，说那还用看吗？猜都猜得出来。我真是无话可说啦，瞧瞧柳甫这小子！他爸爸希望他这个做儿子的能有杜甫那样的诗才，才叫他柳甫呢，嘿嘿，怕要白寄托啦！
皮鲁之所以叫皮鲁，是因为他爸爸姓皮，他妈妈姓鲁；还有一个原因，他爸爸是个颇有童心的人，业余时间经常看一个叫皮皮鲁的系列童话故事，比较喜欢童话里那个叫皮皮鲁的小男孩，这个小男孩学习不突出但天真而又顽皮，活泼可爱，还喜欢搞点小发明。他爸爸原先也打算将儿子叫做皮皮鲁，遭到家里其他人的一致反对，他爷爷的话最具权威性，说皮皮鲁听得多别扭，还不如叫皮鲁响脆呢。皮鲁的名字就这样被叫开了。
黎明德的名字来历就更有深意啦。名字是他姥爷起的。他姥爷退休之前是个大学教授，喜欢读古书，推崇古人讲的那套圣明的道德。有一本古书叫《礼记》，书中有一篇文章叫《大学》，文中有这样的句子：“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他姥爷就从书中取“明德”作为外孙的名字。无怪乎黎明德一说起自己的名字，总有几分自豪，说他的名字是他姥爷从古人那里借的。他还当着我们的面，背诵“大学之道”那几句，再用大白话给我们解释一下：大学的宗旨在于弘扬圣明的道德，在于亲近民众，在于使人达到最完善的道德境界。第一次听他背诵解释“大学之道”，我们还真觉得他有两下子，后来再听他老是宣讲自己名字的来历，就觉得他是有点在显摆。
高凡响的名字是高凡响爸爸取的。高凡响从来不说自己名字是怎么来的。不过，他不说，别人也能猜得出，他的名字大概出自“不同凡响”这个词。如果叫成“高不成凡响”，似乎不太好，因为有点不伦不类，毕竟咱们汉族人的姓名多半是两个字或三个字，也有一些复姓是带四个字的，即便有五个字的，那也是很稀少—兴许就是为了标新立异；还有呢，“高不成凡响”听起来也很不顺耳。名字要叫得顺，叫得响才行。于是他爸爸索性取“不同凡响”中的“凡响”二字，配上“高”姓，叫“高凡响”，唔，也还响亮！
姜则天的名字，让人一听，马上会想起唐朝的武则天来。没错，姜则天这个名字的确跟“武则天”大有关系。姜则天那年过八十八的老太奶特别钦佩唐朝的武则天，说武则天这个女子啊，真真确确比男人还要厉害一百倍。人家是男的当皇帝，她呢？是女的当皇帝，我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皇帝！要多厉害就有多厉害！你想，过去那个封建专制时代，都是男人说了算啦，轮到她，非得给扭了过来，就得她这个女子说了算！你看，别的不说，单就找伴儿这一点，人家男皇帝娶标致女娃，她这个女皇帝也招漂亮男娃。姜太奶对自己的孙子孙媳妇提议说，干脆将小囡囡取名为则天得啦。姜太奶这个提议得到姜则天父母的一致认可，则天，则天，这名号确实响当当！
姜则天似乎也真应了那名字，有意效仿地底下沉睡千年的武则天，说话做事都显出比男生还要威武的样子，一旦跟男生发生纠葛，她必定死缠烂打，非得让男生对她服输，她才肯罢手。她时常在班上渲染被她太奶挂在嘴上的那句“老古话”：自古以来，这个世上就信这个道道—都是鸡蛋怕碰石头，石头怕碰铁千斤，哼！说白了，就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拼命的！我们男生视她为班上“头号母夜叉”，能不招惹她，就尽量不招惹。问题是，这个姜则天爱管闲事，本来跟她无关的事，她偏要逞能，上来横插一竿子，典型的没事找事的主儿。不过，也奇怪得很，就这样一个姜则天，在班上的人缘却不差，尤其是女生，都喜欢跟她一起扎堆，有女同胞说姜则天敢作敢当，索性直呼她为“女汉子”，姜则天听了甚感得意。
常畅和曹耀祖等人的名字来历相对比较简单。常畅的妈妈希望女儿生活常常舒畅，所以将女儿叫成常畅。曹耀祖的姥姥巴望着孙女日后能有所发达，光宗耀祖，故而将孙女取名叫耀祖。
不只班上同学的名字各有来历，就连我们英语老师（兼任班主任）的名字，也是别有一番味道的，叫甄梦露。
柳甫对甄梦露的名字非常有兴趣，他说他私下花费了整整一周的时间，总算挖掘到甄梦露这个名字的版本源流。
柳甫神秘兮兮地向我透露：我们英语老师的妈妈年轻时是个三流演员，非常崇拜美国著名艳星玛丽莲·梦露，很喜欢美国梦露演的那些电影，她自己也想演那样的电影，可是她又没有机会演，后来索性改行，开起了“梦露酒吧”。她就将希望寄托在我们英语老师的身上，将我们英语老师喊为梦露，是真（甄）梦露呢，不是假梦露。柳甫说这些话的时候，不时地笑，是那种典型的皮笑肉不笑。
柳甫的话我从来不敢相信，这小子向来喜欢编话。我禁不住拦腰斩断他的话头：“你又在胡编乱造，小心你的舌头！”
他变得一本正经起来，表白似的说：“真的，不骗你。骗你是孙子！”
我很不屑地说：“你自己数数，你当了多少回孙子了！恐怕连你自己都数不过来，也有可能你记不清你当了多少回孙子了！”
柳甫攥了攥拳头，做出一副气愤的模样，说：“万卡，你小子说话怎么越来越损呢！这真不是我胡编乱造，这是我表姑说的。甄梦露的妈是我表姑的表婶。”
我冷笑一声，说：“天知道你表姑是谁？你表姑的表婶又是谁？我连她们的魂儿都没见过！”
柳甫击了击肥厚的手掌，叹了一口气说：“算了，算了！跟你小子说话，真是有些没劲！说话本来就是想乐呵乐呵的嘛，弄那么正经干吗呢？”
我转身离去，不想再跟他磨嘴皮了。
甄梦露老师最初给我们上英语课那阵，柳甫不时地要跟我私聊她的名字，尤其是趁着甄老师让我们同学之间练习英语对话的时候，他就转过背来，压低声音跟我闲扯，说梦露梦露，梦中的玉露，这名字怎么听起来那么有诗意呢？
我不想背地里议论老师的名字，总觉得我们当学生的私底下议论人家甄梦露老师，有点不礼貌。我小声告诫柳甫：“别说啦，叫甄老师听见了，会不高兴的。”
恰巧甄老师朝我们这边走过来，柳甫这才改口，装模作样地念起英语。
一下课，柳甫又婆婆妈妈地找我说老师的名字，我超级厌烦，懒得搭理他。
柳甫便将话题扯到他新近看到的一本书上，“哎，我说万卡，昨天我在书摊上看到一本叫《说到做到》的小说，是一个叫梦露的人写的。”他似乎想起什么，“我倒是听过那么一耳朵，你姑姑是写小说的，笔名好像也叫梦露？”
诚如柳甫所说，我姑姑的笔名的确叫梦露，《说到做到》就是她写的。我姑姑玩文字已经玩了二十来年。她写的小说我没怎么看过，倒不是我不想看，而是我姑姑似乎不大愿意我看，说她的书主要是写给成年男女看的，等我上大学的时候看她的书比较合适。我姑姑的书算是比较畅销的，多半排在书摊上最显赫的位置。
我为我有这样一个作家姑姑感到骄傲。不过，我很少在柳甫面前提我的作家姑姑；因为柳甫这小子是不喜欢看小说的，对写小说的人向来态度不恭，大加贬损，连鲁迅—被我们语文老师百般抬举的大文豪也被他一个劲贬损。他说学语文最烦的就是学鲁迅，又枯燥又无味。鲁迅的一篇本来毫不起眼的小文章，哇噻！到了我们的语文老师那儿，要被翻过来覆过去地抠挖，抠这个字眼的丰富涵义，挖那个词语的精妙用法，还要大讲特讲它思想内容的深刻性，比如讲什么揭示国民的劣根性啦，讲什么对黑暗社会的战斗性啦，叫人听了脑袋胀耳朵疼。说着说着，他会宣扬这样一种论调：大凡作家们写的东西多半是瞎掰，然后又被我们语文老师添点油加点醋地胡说乱侃，就成了所谓的文学经典。
柳甫说起梦露时扯到我姑姑，我没怎么吭气。我要是吭气说那就是我姑姑，他没准又扯着我姑姑胡贬一通。他贬鲁迅倒不太关我的事，因为我跟鲁迅没直接关系，我充其量是被老师带着读鲁迅作品的一个小读者。他要是贬我姑姑，我可是老大不乐意！我的亲姑姑怎么能被他乱贬呢！贬我的姑姑等于在贬我！
柳甫不知道我的这种心理，他倒是想问个究竟，“万卡，你姑姑真叫梦露，写畅销书的？”
我懒洋洋地说：“是，又怎么样？”我预想着柳甫要是贬我姑姑我该怎么回击他。
没想到柳甫并没有贬我姑姑的意思，而是显出一副钦佩的神情，“我爸爸说，写畅销书能赚很多钱呢。”他耸耸鼻子，凑近我，带着羡慕的口气说：“你姑姑一定赚了不少钱吧？”
我颇自豪地点头，“那当然！”斜眼看着他，“怎么？你也想写书赚钱？”
“我哪有那本事啊。”他搔搔头，若有所思起来，“我真是有点不明白，你姑姑为什么也叫梦露？梦露这名号究竟有什么魅力？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喜欢叫梦露呢？”
在我看来，追究名号问题没什么意义，就如同追究太阳为什么非要东升西落一样没意义。要是最初人们说太阳是西升东落的，行不行呢？我想肯定也是行的。约定俗成嘛。柳甫这小子脑瓜真笨，他不懂得这个浅显的道理，还在一个劲地追究梦露这个名号问题，我懒得呼应。
柳甫拍拍我肩膀，“嘿，哥们，想什么心思？我问你呢！你不知道你姑姑为什么叫梦露，你该知道你自己为什么叫万卡吧？”他又扯到他自己的名字上来，“我就知道我为什么叫柳甫，那是因为我老爸是唐代老杜甫的粉丝，他硬是将人家老杜甫改姓柳了，将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安到他儿子头上。”他咂咂嘴，“你老爸为什么叫你万卡呢？”
我不愿意跟柳甫谈论自己的名字。我说：“这有什么可说的？名字就是名字嘛，随口起的那么一个。”
其实，我最初也不大知晓自己名字的真正来历。万达将我叫成万卡，是出于一种什么意图？他从来没有说过，我也没有去问。我曾一度揣摩着，万达大概是希望他的儿子在商业社会成为万能的一卡通，到哪里都吃香。我出生那年有没有这样万能的一卡通呢？大概有吧。
后来从我奶奶那里才得知，“万卡”这个名字并不是万达的发明，而是我妈妈秦非可的杜撰。
十几年前，当我还在娘胎里使劲儿长着的时候，万达就决定要为未来叫他爸爸的小人儿起个响亮的名字。如果小人儿性别是女，就叫她“曌”。“曌”是当年那个威风八面的女皇武则天给自己造的字，日月当空照，多有气派！小人儿叫万曌，响当当的一个名字。如果小人儿性别是男，那叫他什么呢？
万达最初想将儿子取名为万里，鹏程万里，这名字比较大气，可是叫万里的人不少，这名儿不稀贵，不太好。叫万金，一辈子富有，倒也有点意思，不过，这名字有些俗气，弄不好还容易被别人跟“万金油”扯到一起，那听起来就有点别扭了。万达想来想去，想不出让自己满意的名字，干脆拿出新华字典，查字寻词，他不厌其烦地将字典从头往后逐页翻看，他一定要给儿子取一个响脆又有意义的名字。
秦非可在一旁看着万达在字典里勤翻乱找，有些不高兴，她觉得万达真是有些无聊，就那么一个小小名字，有必要那样费劲吗？她一点不在乎什么名字，说白了，名字不过是个代号，代号起得特殊一点就行，就像她自己的名字，当初她爸叫她秦小敏，真是俗不可耐，叫小敏的人这个世界上有一大堆。
秦非可最耿耿于怀的是同名曾经带给她的精神伤害。
曾有一个叫秦小敏的女人犯了事，冒充高干之女到处招摇撞骗，骗取巨额财产，被受害人告上了法庭。秦小敏的大名上了当地的各大报纸。最初她的身边就有不少人疑心是她这个秦小敏。
她这个人死要面子，一气之下，上派出所管户口的那儿将名字改了。本来改名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因为派出所管户口的是她姐夫的姐夫，她也就没费多少工夫将名字改了过来，改叫“秦非可”。
现在有几个女人叫秦非可的？好像没有吧？即便有，也是凤毛麟角。她说，这种凤毛麟角的名字就是一个好代号。
她对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叫什么，也不想费任何心思，她的原则是别人不叫的名字才是好名号，她随口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溜出一个名号：万卡。
万达很不喜欢秦非可起的名字，叫什么名字不好，非得叫什么卡？说起来拗口，听起来别扭！他为这个名字跟秦非可交涉了一番，没有结果。秦非可是一个不轻易拐弯的女人，某事一旦认准了，就非这样不可。于是，“万卡”就这么地一路被叫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