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查五，就像刺猬。
他彷徨无助、恐惧悔恨，他悄无声息地呐喊，又声嘶力竭地沉默，他用他的狡猾诡诈、凶狠残忍构成外壳，其实一戳就破，他以为这就是人世的规则。
现在的查五，更像鲜桃。
他平静笃定、勇敢坚定，他心平气和地说话，又心安理得地沉默，他用心底的敬畏感激、智慧勇气组成坚硬的内核，虽然看似软弱，但已发现永恒的真理。
所以他已不是他，他不再是魂魄无依的浪子，而是心有所归的行者。
但他也还是他，他可以对朋友真诚地微笑，也可以对敌人无情地狂叫。
他的善良软弱不再隐藏，他知道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他的遗憾过错不再悔恨，他知道这都是最好的结果；他的凶狠残忍不再犹豫，他知道一切为了什么。
他已和自己合而为一，他已接受一切，他已放下过去又拥抱未来，他已许下宏愿要改变世界，他已无往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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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一早，查五又到了大痴和尚的房间中，此时他也已一身僧袍，光着脑袋，除了瘦弱的多，和大痴和尚别无二样。
大痴和尚指着地上一个大口袋对查五道：“背上这个。”
此时，阳光正从房间的窗口射入，照在了查五的脸上，他脸上微微带笑——不是冷笑，不是不怀好意的笑，——真正的笑，他神情柔和轻快，眼神明亮有神采，由内而外的平静振奋驱散了一切阴霾。
他不问缘由，俯身将口袋被在背上，站直了身，看着大痴和尚。
大痴和尚端详他片刻，点了点头，带着他出门而去。
他们出了雪山禅院，顺着山峰又向更高处攀去，一路行来并无道路，所行处都是冰雪覆盖的山峰，脚下更是光滑无着，稍不留意就会掉下万丈深渊，二人向上攀援八九十丈，来到山峰上一处窄小的平台，此地仅有数丈方圆，靠北侧山峰有一山洞，由此向下看去禅院已显的很小。
大痴和尚带查五到山洞中，只见山洞内空间不小，有四五丈方圆，山洞最里侧有个石床，床边放着些陶罐杂物，地上还有两个石墩；洞壁上画着一些图案，似是以利刃刻画而出，查五细看，却是一圈圈人形图案，大的套小的，小的又套更小的，不知是做什么的。
大痴和尚让查五放下口袋，在靠里的石墩上坐定，查五坐在他面前；洞外风雪呼号，洞内一大一小两个光头喇嘛相对而坐。
大痴和尚环顾四周，似是不胜感慨，他道：“三十年了，真是不易，这石室也终于派上了用场。”
查五看看周围，听这意思，这山洞已是三十年无人进入，只是却不见多少尘土，想来是因为此处地处高峰，又多是风雪，没有尘埃。
大痴和尚道：“每一代‘金刚波若功’的传人都是在这里修习神功，直到能下得了这山峰。”
查五此时就能轻易下峰而去，但大痴和尚既如此说定有其中原因，他便静待解答。
只听他道：“今日就正式传你‘金刚波若功’，这功法洞悉人体，有种种神通，练功的法门和诸般奥秘都极是深邃，我当为你一一解答。”说到此，他停顿片刻，似是在想从那说起。
他默思片刻，道：“金刚波若功乃是密宗喇嘛在禅定中对人体最深的洞见，波若意为终极智慧，金刚意为无穷威能，总和起来就是对人体参悟到极致，修成后即具备不可思议的神通，如金刚一般。”
查五点了点头。
“你之前已知道，几乎所有的功法都是修习十二正经，而金刚波若功修炼的则是奇经八脉，这其中的差别极大，所含道理也不相同”
大痴和尚道：“若是以大地比作人体，那么十二正经就仿佛大地上的河流，河流流淌滋养土地，土地自然肥沃；内力流经十二正经就好像大地上的河水般，也可滋养人体，产生种种效果。”
查五点头，这样打比方倒也恰当，修习内力使内力充盈，打通经脉，确是能使经脉周边的肉体得到强化。
只听大痴和尚继续道：“只是这十二正经内的内力，主要作用还是作为武功的一部分，或强化招式，或放出伤敌，却极少用来反补自身、滋养人体，你可曾见武林中有哪门武功修出内力放着不用的？既不附在拳掌腿脚中攻敌，也不放出体外化为气劲罡气？”
查五听到此略略思索，摇了摇头，武林中此等武功或许是有，但也极为稀少，而且多是有其他用处，像之前他得到的青城派‘碧云掌’，就是内劲外放的高深掌法，武林中已不多见。
大痴和尚点了点头道：“这就好比地表河流中的水分，有日晒蒸发，有各种损耗，更是会奔流入海，徒然浪费。”
“而奇经八脉则不然，同样将人体比作大地，那么奇经八脉就是大地深处的暗河水层。暗河处于大地深处，难觅难寻又无处不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土地的根本，而这暗河中的水流却全是用于滋养土地，并无一丝一毫损耗。在人体中奇经八脉亦是隐藏极深且关系人体先天根本，气血精气运行于其中并向十二正经内渗灌，温养人体，同样并无损耗。”
“二者相比，高下立判，十二正经乃是损耗索取，奇经八脉乃是巩固温养，更为关键的是，十二正经并不涉及人体根本，而奇经八脉则蕴藏无穷奥秘，是以，即便想以十二正经内的内力滋养强化人体也总是效果极为有限。”
查五心中回想，自己打通‘手少阴心经’、‘手阙阴包心经’两条经脉后明显感到身体得到了强化，即便这样也只是极为有限吗？
大痴和尚道：“所以，为何要舍本逐末，还去深挖巩固那地表河流？为何不直接将暗河强化疏通，并广蓄水源？这样一来，土地必然得到极大滋养，产生更多功用，岂不是好。”
查五配合地问道：“为何”
“只因这些都极为困难，还是以大地做比方，若想对地表河道进行改造自是方便的很，但若是改造暗河，使之河道坚固通畅、水源充沛却谈何容易？光是找到河道在哪，就极不可能，而且需得土地根基雄厚，更不用说还得大动干戈了。放在人体身上，就是得寻到奇经八脉的经脉走向，明了穴道位置及功用，还得天赋异禀根基雄厚，更得突破人体自身的限制，忍受修习时的种种痛苦幻象。”
“只是一旦修成，人体根本得到强化，潜能得到开发，即具有不可思议的神通”
说到此处，他掀开袍子，露出胸毛覆盖的胸膛，道：“你且打我一掌。”
查五此前出全力也不能伤他，心中当然好奇是什么原因。
当下他站起身，潜运内力，使出“碧云掌”中的一式‘云碧天青’。
只见他不断运使内力到双手掌心，使内力凝成气劲再成螺旋，气劲在掌心层层叠叠竟聚成淡淡云气，片刻后云气充盈，他又双手成爪，将气劲微微拢住继续加强，待到气劲再次充盈欲散，他又骤然马步墩身，双爪在身侧一扣，将左右双掌中的气劲凝为一团，用两爪压在掌心旋磨凝练，气劲又凝聚片刻，至此掌心一团内力凝成的气劲仿若雷云，微青发暗，不断盘旋，更有无穷潜力蕴在其中。
大痴和尚本意向查五讲述神功的奇妙之处，看到此景也不禁脸色一青，但话已出口，也就端坐不动。
查五运足功力，双臂缓缓从身侧腰部推出，初时很慢，越往前越快，到得身前时骤然加速，只见掌中一团气劲仿若青龙一般窜射而出，气劲太速，摩擦空气竟带出一声龙吟般的啸音。
刹那间只见大痴和尚胸口胸毛飞舞，胸口肌肉微微颤抖，随即气劲入体，消失无踪。
这一式‘碧云掌’的绝技需得运气多时方能使出，比斗中施展不易，此时却足有时间让他准备，查五施展完毕，凝目看去，只见大痴和尚并无一点受伤迹象，要不是胸毛一根不剩简直可称一声毫发无损。
这碧云掌也数武林中数得着的上乘掌法，这一式绝技‘云碧天青’更是威力极大，传说创出此招的前人更是内力极强，曾一掌将天上云层拍开，‘云碧天青’亦得名于此；虽然传说太过夸大，全无可能，但也说明此招威力无穷。
发此招者内力越深，招式效果越强，查五刚才运气使劲，用了七八息的时间才使出这招，竟然只打散一些毛发？
他看向大痴和尚。
大痴和尚微微一笑，道：“你若将内力赋于拳脚之上使出全力向我攻来，只怕效果还要好些，这般气劲攻敌，对于‘金刚波若功’来说简直毫无威力。”
他站起身来回踱步，道：“金刚波若功专修奇经八脉中的冲带二脉，此二脉乃人体根本，冲脉统领全身气血，又称血海，带脉为奇经八脉之本，关系人体之初，修成此二脉能强化人体本源，开发人体潜能，身体强盛到极致，内息便会蕴藏于身体各处，此时人体就好比大海，而你所发气劲好比溪流，你以溪流冲击大海，岂不可笑。”
查五虽广识武林各路武功，此时对于这等神功也不禁心下赞叹。
大痴和尚一边负着手走动一边说道：“当然，这等神功修习不易，首先就得要身体根基雄厚、天赋异禀，否则就不是强化而是摧残，轻则重伤，重则送命......这对你不是问题。”
他继续道：“其次人体对自身设下种种限制，本是为了保护自身，但此时却成了修习神功的阻碍，修行中需要突破极限，在此过程中会产生种种痛苦，更有诸般幻象，这也是为什么要你先修佛法的原因，你要做好准备。”
查五微笑点头。
大痴和尚道：“再然后嘛，就是得有人悉心指点，不可出一丝差错，‘金刚波若功’并无典籍，全凭师徒口耳相传，这一点也容易，我自会将秘籍倾囊传授于你。”
“最后一点就是......”，他停住不说，却伸出一条臂膀，道：“你以内力探查我体内各处经脉。”
查五上前，一把扣住大痴和尚脉门，运使内力顺着‘手少阴心经’冲将进去，发现这条经脉内空空荡荡，并无一丝内力。
大痴和尚道：“可是毫无内力？”
查五点头。
大痴和尚呵呵一笑，道：“最后一点就是，修习的第一步先将诸脉内的内息散入冲脉，冲击穴窍，也即是说，这第一步，你将内力全失。”
说完他看着查五，等他反应。
查五当即接口道：“也即是说，一旦完成第一步我就将成为一个废人，除非修得神功，否则难以下得雪峰，此生都得在这石室中渡过了？”
大痴和尚微微点头。
查五微微一笑，负手环顾一周，又走到洞口向外看去，只见广袤大地无有尽头，阳光辉煌耀眼四下照射，空中的云极淡极稀，被气流推得快速的变幻，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风雪和大地的气息，洁净苍凉又神秘。
他转过身，道：“这里很好。”
大痴和尚看了他片刻，欣慰颔首，道：“好，我且传你秘法。”
当下，大痴和尚就将金刚波若功的全篇功法口诀口述于查五，让他用心背诵，牢牢记在心底，又详细讲述功法的含义，每字每句中蕴含的道理。
到得晚间，大痴和尚自下峰而去，留查五独自在山峰上洞中过夜。第二日一早，又来到洞中继续传授查五。
这回又教给他金刚波若功的练法、诀窍、关键，随后便指点他约束诸经脉中的内息，使其散入冲脉，冲击冲脉诸穴。
到了这日晚间，查五十二正经中已无一丝一毫内力，此后内息也将依秘法游走于冲脉间，不再生于十二正经。至此，他内力全失，神功又未练成，已成废人一个，别说用武功与人争斗，即便是想下的这雪峰已不可得，洞外的寒风不断吹进，他此刻已无内力游走护身，只感浑身冰冷。
大痴和尚见他冻得不断发抖，指着前天带上峰来的大口袋说道：“你且打开这个口袋。”
查五依言而行，只见口袋中有一个铺盖卷，一些厚实衣物，还有米面油盐若干。
大痴和尚道：“秘诀你已掌握，你要勤加练习，从明天起我每隔十日上峰来查看你用功情况，同时给你送来柴米茶肉，何时神功初成，何时你就可下得雪峰。”
查五点了点头，道：“神功初成需得用时多久？”
大痴和尚走到洞内山壁边，指着壁上一圈套一圈的人型图案道：“你可知此是何物？”
查五看去，只见洞壁上一圈又一圈的图案似是照着人型以利刃刻出。
他今年十七岁，身高七尺有余，放在前世大概一米八上下。
洞壁上那一圈好像套娃一般的人型图案，最小的比他此时身高略低，但却胖了一圈；再往外的第二个人型，已比第一个人型高了大约一掌，更宽了许多；第三个人型图案却又比第二个图案宽大了许多，大约也有一掌范围；第四个人形图案却不像之前几个放大了那么多，但也有一拳大小；最后一个人形图案放大的最小，只多了两指大小的一圈。
查五看去，那最大一个人形图案大概有九尺上下，他又看向站在一旁的大痴和尚，恩，这图案仿佛就是大痴和尚靠洞站立然后比着他以利刃刻在壁上的。
大痴和尚见他目光在自己和墙壁上的图案间来回移动，呵呵一笑，道：“你已发现，是不是？这最小的一个，就是我四十年前刚开始修行时的体型，其后身体逐渐强盛，修习之初功法对身体的开发极是明显，到的后来已越来越慢，到现在，已是不得寸进，这金刚波若功四境十八重功夫，我到了十二重就再也进不得一步了”，说完叹息一声，很是感慨。
查五看着那一圈圈扩大的图案，再看看大痴和尚这满脸横肉的一坨，心中不禁暗暗犯嘀咕，难道这神功修到后来都得是这般身材吗？
大痴和尚指着洞壁上第二圈图案继续道：“我功法初成，身材便胖大了一圈，共计打通巩固了三处穴道，此时已能上下雪峰无阻，用时共计三年。”
又指着第三个图案说道：“到这时，身材又胖大了许多，又打通了三处穴道，此时禅院上下已无多少人是我的对手，这三处穴道却是用了六年。”
查五打断道：“这金刚波若功，固本培元，开发潜能，不应该是越修习越快吗？”
大痴和尚赞许道：“你能想到此处足见你对这功法已颇有领会，你说的不错，本应该像你说的那样越练越快，只是这功法修习程度越深，由先天气街产生的先天之气便越是充沛，充沛的先天之气合着后天宗气在冲脉内游走，偏偏若是稍有松懈不加控制，气息就会走火入魔，所以这功法越到后来越慢，非是内息不足，穴道难通，而是心魔纷呈，快不起来。”
查五了然点头。
大痴和尚继续道：“到第四个图案时，我已打通九处穴道，此时内息在冲脉中有若洪流，时时滋养身体各处，禅院上下已再无我的对手，想来武林中能胜过我的也是不多。只是心魔愈加强烈，稍有不慎便是走火的下场，这一次用了九年。”
“到最后一个图案时又用了十二年，身体的开发也已到了极限，到此境界后我已十年不得寸进，每次一打坐修行，心中便会生出种种幻象，更有痛楚快乐种种感受反复交替，我心中也知道这种种不过虚幻，但真发作起来却又难以抑制，除非佛法精进，否则再进一步已是无望。”
查五听到此处心中默算，金刚波若功共计四境十八重，前十二重，每打通一处穴道即是一重功夫，大痴和尚停在十二重，共计用时三十年，而且这所费时间还是递增的，虽然第十三层乃是巩固强化，但十四层至十七层又是带脉四处穴道，即便只算十五年，要想修到十七层也得耗时四十五年，再加上最后一重功德圆满，到那时自己胡子不知还有黑的没有？
大痴和尚看他脸色，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多想无用，安心修炼吧，若是不修成此功，你连雪峰也下不得”，说罢从洞口走出，一团胖大的红云一闪，已不见了踪迹。
这一晚，查五冻得无法入睡，躺在石床上，即便身下铺着厚厚的铺盖，依然觉得阵阵寒意从身下袭来，更有呜呜冷风时不时从洞口刮入，清冷的月光从洞口照入，在地面上留下一片洁白，他辗转反侧，心中只有一句话回荡：我再也不装逼了。
他干脆起身，走到一旁拿出大痴和尚留下的木炭柴火，用洞里的一堆石头垒成个火塘，生了一堆火，熊熊火光驱散了寒意，更将他的影子照射在洞壁上，跳动的影子让他心神恍惚，仿佛回到了远古时代，山洞中的人类祖先也是这般围着火焰翩翩起舞，跳着怪异的舞蹈......
在这火堆旁，他收摄心神，盘膝而坐，彻夜修炼。
别问，问就说，寒冷让我勤劳。
就这样，查五在这活物绝迹、冰冷苍凉的千丈雪峰上，呼吸着冰雪寒风，沐浴着烈阳冷月，享受着冷入骨髓的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