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的童年是在山村度过的原因,我对随处可见的树木有一种天然的感情,以至于梦中常常与各类树木相遇。这种时候我会静静地坐在树荫下面,专心倾听微风吹拂着树叶;而树木已经把我当成知己,会悄悄对我诉说它们的心事。更多的时候,我们面对面,我一人独坐,树木不语,只听我一个人喋喋不休地倾诉我的欢快、喜悦、忧愁和永远也说不清楚的烦恼。虽然我倾诉的对象不止一种树木,也不局限于那么几株,但与我沟通最多的也就那么一两株,这便是家乡后园子里的枣树和我现在居住小区附近人行道旁的杏树,她们像我热恋的情人,在我渴望相见的时候会如期走进我的梦境,并且渐渐在我的梦境扎下了根。
后园的枣树
那株枣树就生长在家乡老宅的后园子里,也是最先扎根于我梦境的一株树。
鲁迅有一篇文章说他院子里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另一株也是枣树。每次读到这段文字我都十分感动,它让我想起家乡后园子里的枣树。鲁迅这么写是为了强调院子里只有两株树,而且都是枣树。而我家后园子里却不只有一株树,除了枣树,还有一株嫁接的梨树和两株小杏树。满园子的果树我都喜爱,尤其那株嫁接的梨树,一半结酸梨,一半结甜梨,它几乎就是我们家族的骄傲。但是,我最不能忘记的还是那株枣树,我不仅把她当做知心朋友,甚至还把她看作我们家最实在的亲戚。
我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因为那株枣树曾经陪伴我度过了20世纪60年代国家经济最困难时期。因为粮食紧缺,我们这些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也要忍饥挨饿,能吃上清可见底的稀饭已经相当不错了。饿得实在挺不过去我就钻进后园子,围着那株枣树转。那时枣子还没有长成,也就花生米粒大小,我却顾不得这些,只管捋下来往嘴里塞。尽管枣子还很嫩,还有一股青草的味道,却极大地减轻了我的饥饿感。从此,我便盯上了后园子那株枣树,连续几年,每日放学书包一丢就钻进后园子,急不可耐地爬上枣树摘枣充饥。从枣子刚刚有了一点模样,到枣子泛红成熟;从一开始在树下就能够得着枣子,渐渐的得爬到树上才能够得着,再到秋风吹起来的时候,爬在树上还要借助竹竿才能勉强够得着所剩无几的枣子,那株枣树始终默默地为我提供着营养,解决我饿肚子的问题。
其实家乡后园子里那株枣树长得并不起眼,地地道道的本地品种,枣子虽然比较大,却既不甜也不脆。枣树的长势也不好,树枝七扭八歪,树干也不直,而且还十分粗糙,仿佛饱经风霜的老人,透着不尽的沧桑。但是她果实累累,无论早涝,也不论大年小年,它的果实都沉甸甸地挂满枝头。她好像已经体察到人们的难处,无论多累多沉重也要尽量多产果实,以使我们顺利度过眼下的难关。因此,我一直把她当做救命树,虽然她从来就没有让我有饱餐一顿的感觉,但她却以她的微薄之力有效地缓解了我最最难捱的饥饿。当我们已经渡过难关,不再需要枣子充饥的时候,我依然忘不了那株救命的枣树;她曾经像母亲一样哺育过我,像父亲一样呵护过我,让我至今能够有一副结实的身板。
如今那株枣树已经不在了,我后悔没有留下哪怕仅仅一枚枣核,如果留下了,我会郑重地把它种在院子里,待小枣树长出来,我就能时时看着当年那株枣树的身影。
我只有把那株枣树种在我的心里,并且时时刻刻想念她。
其实我已经把她种在了心里,我们也时时在梦中相约。
路边的杏树
我现在居住的小区附近人行道旁有一株杏树,被一家研究所圈在作为围墙的铁栅栏里边。这条人行道是我每日早晚出去散步的必经之地,因此可以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我都能与这株杏树相见。
这是一株十分招人喜爱的杏树,近三十几年的树龄让她成熟得犹如风韵无限的少妇,即使是在冬季已经没有一片叶子,也会让人不忍从她身旁匆忙而过,必欲放慢脚步及至停下来仔细欣赏。
如果把她比作女人,她就是一个美丽端庄的少妇,四肢匀称,五官端正,丰乳肥臀,虽然不够艳丽却充满迷人的神韵。而她的性格也像一个极富修养的妇人,不急不躁,不温不火,总是稳稳当当地面对大自然的一切。比如春天来临,其他杏树一经春风抚弄便有些急不可耐,花蕾还未长结实就急着张开花瓣。而这株杏树却不急,花蕾紧紧抱着,任你春风百般摇曳也不动声色,只把那饱满的紫红色花骨朵密匝匝地展示给人们,让人们充分体会她含苞欲放的美。当别的杏树已经开得十分热闹,甚至就要凋谢了,她才不紧不慢地舒展花蕾,让红晕的花瓣一点儿一点儿张开。这个过程相当缓慢,她是不想让她那最美丽的一面轻易就暴露出来,直至别的杏花纷纷扬扬落下曾经艳丽的花瓣,她才像一部宏大的交响乐进行完悠长的序曲,开始恰到好处地转入激情澎湃的乐章,把自己最美丽的花瓣连同那神秘的花蕊全部无私地奉献给人们。此时她已经完全绽放开来,满树的姹紫嫣红,满树的云蒸霞蔚,仿佛一团粉红色的烟雾弥漫在路边。
从树形上看,她树干通直,在不到一人高的地方开始分杈,这些枝杈又好像商量好了一样,互相谦让着、照应着共同向上生长,所以她的形体就显得格外自然、周正,几乎没有一点点歪斜。
这株杏树在其同类里应该算是出类拔萃的,假如还有几株杏树与她生长在一起,人们也会在众多杏树中识得它的与众不同。正如一个亭亭玉立的模特儿站在女人堆里,无论她怎样克制自己,怎样不动声色,她的美丽也不会被淹没,脱颖而出必是自然而然的事。
她的叶子也与众不同,虽然比其他杏树的叶子略微小一些,却片片颜色浓郁,片片韵味十足,片片灵光闪动,只一阵微风吹过,便会欢快地舞动,并合力奏出天籁一般美妙的小夜曲。
更奇的是从来没有人去伤害她,无论是满树花蕾,无论是繁花如霞,也无论是硕果累累,都不见哪个随意动一动她,她也因此永远炯娜多姿,永远完整无缺。
我常想,人们对待这株杏树怎么就如此手下留情?思来想去,大概是因为她的魅力吧,哪个忍心去伤害如此端庄美丽的杏树呢?我已经在她的身旁来来去去走过近十年的光景,真就不曾见过有人去折她的枝条,倒是偶尔有人去摘她的果子,而摘她果子的人也绝非偷偷摸摸的苟且之辈,他们从树下走过的时候,免不了要抬头看一看,于是就被她的美丽端庄所打动,于是便神出手小心翼翼地摘下三两颗,仔细端详着,抚摸着。而我却从来没有去摘她的果子,尽管我也十分想尝一尝那果实的味道。但是,我相信她果实的味道一定很美,一定会有无穷的回味。如此端庄美丽的杏树,她的果实怎么能不美呢?
我发现,注意这株杏树的人不只我一个,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小女孩,当时也就十一二岁的年纪,美丽得像一只大蝴蝶,天真得像一只刚刚出飞的小燕子。好多次我都看见她站在人行道上张望这株杏树,好像这株杏树上有女孩特别喜欢吃的冰淇淋。一次,杏花尚未吐蕊的时节,我又见到这个小女孩在树下向上张望,那眼神分明充满了疑惑和不解。
我问:“小姑娘,在看什么呢?”
她脆生生的回答:“我在看她为什么还不抓紧开花,其他的杏花都快要开完了。”
我一愣,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深刻细致的洞察力,竟然观察出这株杏树与其他杏树的不同。
我反问:“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小女孩转过身,明亮的眼睛看着我,说:“她是不是在等?”
“那你说她在等什么呢?”
“她是在等别的杏花开过了才开吧?如果所有杏花都开败了,春天就该走了,只要她不急着开花,春天就不会急着走。”
我激动起来,这么小的一个小女孩竟然以她的心思关心着春天,她不愿意春天走得太快,所以才如此肯定地认为,这株杏树迟迟不肯开花是为了延长春天啊。
这以后,我们多次在这株杏树下相遇,看她站在那里凝神向树上张望的专注样子,我便不忍心打扰,轻轻地从她身旁走过,同时也轻轻地从这株美丽端庄的杏树旁边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