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隋唐是同村人,都住在一个四面环山,中间低洼的地方。我住中庄,隋唐住下庄。在同一条河里吃水,在同一座山上捡柴,在同一处庙中烧香。我俩的村庄叫散岔。
从地形上看,散岔好似锅底。我俩就是从山大沟深的散岔湾里爬出来的农民儿子。
离离原上草,郁郁涧底松。这是父辈注定给予我俩与生俱来的命运。在靠天吃饭的自然区间里,面对绵延的黄土高坡,我俩过早目睹了耕牛的泪水,也读懂了父辈额头上的皱纹和脚底隆起的老茧。
自命不凡。在青春沾满泥土的日子里,抗争的我俩竟然选择了飘渺的文学。这是比生活更苦涩的一碗清粥。在物质贫瘠的山野里,这种崇高的精神寄托给了我俩后半生的充实,但绝对制造了前半生的困惑。这是一种心痛。文字的刀锋向来是为热爱它的人而出刃的。
感谢隋唐有足够的勇气,敢于把曾经的苦难当成营养,以农人的虔诚耕耘艺术,在尺方的纸片上留下了弥漫着汗腥的文字。说实在话,读隋唐的这本诗集,我的心始终沉浸在往事的烟雨中。我潮湿的目光离不开故乡的物是人非,离不开一个贫瘠的村庄给于我俩伏案的磨练,离不开背井多年之后依旧沉在心底的成长记忆。
孵化念想,隋唐所著的诗集《芋香》恰成了我低头怀乡的索引。
隋唐原名叫郭家喻,长我三岁。在我的印象中,我跟他单独玩的机会不多。他性格内向,不喜欢在雨后的水坑里打闹,也不喜欢在后山的林子里捉迷藏。他是一个孤僻的人。偶尔,我能在放牛或者河里挑水的时候碰上他,见面只是浅笑,很少对话。我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宛如正午下的美穗,灿烂中露着干燥的锋芒。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隋唐青春的血液里开始燃烧文学的烈焰。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在散岔村还没有任何人留过文学的脚印。
尽管,有几个人已经叩开了高等学府沉重的门扉。
离开土地,告别耕牛,能在钢筋水泥浇筑的城里生活,这是计划经济模式禁锢了大半生的农民人给予自己子女最崇高的寄托。于是,在求学的独木桥上,五六十年代生人在一张红榜前饱尝了苦乐年华。
在散岔,读书的农家子弟很多,但当时还没有人想到通过文学之路来改变命运的。或许想到了,却苦于这是一条比独木桥更难穿越的羊肠小道,因此,一闪而过的念头很快就枯萎在了演算数理化的草稿上。
隋唐是第一个站出来的,第一个在风中亮出了文学的大纛。他执意把作家的梦耧铃一般摇响。他敢于把自己当成书中的怪癖字,供世俗的人去睥睨。
没有引路人,他是独行者。在油灯恍惚的暗夜,隋唐以笔触纸的虔诚注定了孤独。
那时隋唐似乎是写小说的,因为投的稿件是卷成筒状的,没有用信封。这是村里比我年长的孩子告诉我的。我没有亲眼所见。但在大家的描述中,我懂了为文的艰辛。这是油灯下的思想,每个字都凝聚着隋唐青春的壮志,尽管,这是苦涩的咖啡,没有加一粒糖。如同出道时的贾平凹一样,隋唐开始踏入的创作之路一片泥泞。慢慢咀嚼失落的收获,隋唐在村人的不解中仰着倔强的头颅。
我那时刚上高中。因为读了路遥的作品,我贸然步入了隋唐的后尘。
文章憎命达。
在料峭的风中,文学是野地里的蒲公英,或者是飘飞的柳絮,从此落在了我和隋唐虔诚的心上。
隋唐先于我从文,在艺术的花朵尚未结成果实前,他独自把全村人迟疑的目光承揽在了自己的身上。而我就躲在他的背影里创作,数着他捡拾起的文字,清贫地修改着干瘪的理想。
感谢隋唐。
遮风挡雨,隋唐是我精神上最初的同盟者。
上苍有灵,散岔无疑是我和隋唐今生以文立命的草稿。
中庄与下庄隔着一步就能跨过的矮山,脊梁似的。
隋唐家住在一个坎下,崖头上长着几棵歪扭的榆树,上面聚集了无数夜宿的麻雀。这些天地的精灵总在傍晚时分喧嚣,始终唱着疲惫而刚毅的歌。在我的记忆中,故乡的天空之所以生动,就因为麻雀。麻雀是农耕文明的缩影,是装订在故乡册页里的插图。可以说,麻雀是游子丢在故乡永远收不走的魂。
在隋唐的这本诗集中,诗人把所有离开村庄到城里生活的伙伴们都看做是农转非的麻雀。这是纯洁的比喻,崇高而贴切。因为情系田间的麻雀,讷言的他才以文学驱动自己的敏思;因为心怀地头上的酸杏,城里的他才没有洗去骨缝里沉淀下的乡土。读隋唐的诗,能嗅到麦香,能看到耕牛,能听到父辈劳作的喘息。他的诗宛如山涧溪流,虽无黄河奔流之势,但清澈透底,妙在哲思和韵味融入无痕,达到了淡雅又不失情趣的赏析水准。
隋唐是有个性的,有隋唐的诗为证。为爱而驾驭文学,隋唐做到了一个富有良知的农民儿子必须禀赋的呐喊。他对生活的观察和体悟细致入微。原本,他的内心里就没有消失过对一方水土的惦念。
从这个意义上定义乡土诗人,隋唐是出色的。至少,他没有在林立的楼宇间生疏了稼穑。只是他转换了方式,用农人的姿态在半亩方塘上耕云种月。
一首首用灵感营养起来的诗歌就是隋唐种植下的五谷,这本厚重的诗集就是他春种秋收之后的粮仓。
隋唐诗里的亲人我都熟悉。他采用纪实的叙述风格,传神地勾勒了人物的性格极其命运流程。他放羊的四爸和好为人师的二爸以及父母是看着我成长的。如今,有的离开了人世,佝偻了半生的腰身已缩成了山野里的土塚,成为了隋唐诗里潮湿的思念。诗短情长,这也算是教历史的隋唐为亲人立下的传吧。
阐述人性,隋唐的诗里内含着博大的人文。
诗是文字的精华。诗是文学殿堂上的明珠。走过高考的独木桥,走通了文学的窄道,隋唐的恒心和定力贵在永不服输。
以文学的名义握手,我与隋唐心有灵犀。
文学与文字的区别何在?
文学比文字只多了两点,但一点是血,一点是泪。
一位哲人说,心无感觉的地方叫遥远,让心温暖的地方叫故乡。
立足先辈在漫长的漂泊流徙中停留的最后一个驿站,我和隋唐成为了散岔人。
烙印在心上,故乡给了我和隋唐共同的文学基因。
正因如此,隋唐抑扬的叙述里暗合着我的心跳。因为对同一乡土的眷恋,隋唐痴情的诗句间深埋着我的熟悉。感动来自相知的共鸣。如果说,诗是一把竖起的二胡,那么,隋唐的文字就是松香。为记忆中的故乡谱曲,我与隋唐就是绷紧的两根弦。
《芋香》是隋唐继《历史情结》之后的第二本诗集。
这是隋唐为故乡写下的诗篇,是他的心灵私语,也是我与隋唐沉湎不已的怀乡宣言。
让文字有根,根就留在乡土里。这是我俩坚守的写作底线,不约而同。
写作是需要良知的。诗人隋唐以芋香的规格定位了自己朴素的写作立场,这是我效法的品质。
传递感动,他的诗里就储存着故乡的雨水。
不忘芋香,这是隋唐从文的信仰。
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美国随笔作家怀特说:写作是信仰指示下的行为,如此而已,别无其他。所有人中,首先是作家,满怀喜悦或痛苦,保持了信仰不死。
是为序。
雁翎
2012年4月10日夜写于兰州耕读居
[作者系甘肃省杂文学会副秘书长,
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