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职工会议
今天是漫漫教学周的最后一天，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离校回家。我望了望窗外愈发阴暗的天空，又看看教师休息室内，除非是愿为教育事业献身，有哪个老师愿意留在学校“加夜班”呐。要不是因为与会人员过分沉浸于高谈阔论、各抒己见，我们本来早就可以赶在学生到家之前回家的。会议好不容易进行到最后一个议题，唯一可能拖延会议结束的就只剩下“还有需要补充的吗？”这项议题了。校长就运动会表演节目一事发表了意见、休伯特副校长就学校操场附近那个鬼鬼祟祟的陌生人发表了建议、凯伦老师就教职工专用饼干桶“空仓”事件发表了看法——她说这件事的时候一直看着我这边。说到这儿，所有的议题应该都讨论完了吧！
休伯特为运动会加了几个节目，使得表演节目的学生人数尽可能多、表演时间尽可能长。这一决定相当于一纸判决书，给所有体重数值大于智商数值的学生——也就是大多数学生——判了刑，刑期是一个漫长而孤独的下午。校长要求所有人提高警惕，提防操场上某个形迹可疑的家伙。其实这个搞得大家人心惶惶的家伙搞不好只是个路过操场的无家可归之人、要去学校后面的救世军大厅寻求帮助而已。凯伦老师的议题激起在座不少人的热情，大家纷纷抱怨说某个有糖瘾的堕落分子每天早上十点之前就把饼干桶里的饼干扫荡一空。我默默地听着大家的抱怨，撅着嘴假装事不关己地盯着天花板。
这时休伯特突然说道：“不好意思各位，还有一件事。”他假惺惺地微笑着，惯有的单一语调此时此刻有种特别的催眠效果。真想不通他这种人怎么够格从事教育行业，但回头想想像他这样的老师不在少数。其实我俩这学期早已交过火，我们互相看不顺眼也毫不掩饰对彼此的反感。他的大号灰白色西服罩在瘦削的骨架上好像穿了件寿衣似的，寿衣袖子盖住了他细长的手指。每当休伯特需要解释什么的时候就会耸耸肩以便把手指露出来，他偏偏经常觉得有必要自我解释。此人对待同事经常居高临下，我很反感他这种态度。
我沉沉地呻吟了一声，同时给坐在我旁边的凯伦老师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凯伦教我隔壁那个班，她懂我是什么意思——想把折磨人的会议再拖长一点儿吗？这事交给休伯特准没错！
休伯特接着说道：“咱们必须得谈谈这些烦人的手机，我不喜欢不分场合地用手机”。
凯伦赶紧把手机藏起来免得被休伯特杀鸡儆猴。她和我虽然不是同辈，却能谈得来。来这儿教书之前她在另一个街区的梅普尔戈罗夫学校任职。她向我吐露说自己在上一个学校把能犯的错都犯了，正是汲取了这些经验教训她才如此胜任这儿的工作，她的学生们，还有我，大家从一开始就很喜欢她。尽管年龄差距很大，我俩对大多数问题都所见略同。我向她传授我的长者智慧和生活阅历，她回之以不屑。
我忍不住插嘴——违反了会议规定的第一条：未经允许不得发言——说道：“手机？手机能有什么问题？”
休伯特挺了挺胸说：“丹德里奇老师，我已经就校园内不合理使用手机的情况展开了多次调查，看来你并不知道这一点。当然了，虽说我对这个问题处理得很及时，但是我身为副校长冗务缠身，这件事已经占用了我很多时间和精力。”
他瞄了校长一眼，希望对方首肯。我最反感的就是这家伙的假意谦虚，他每说一句话就看一眼校长，一旦对方面露难色他就立刻一百八十度转变立场，活脱脱就是个拉选票的政客。
校长接下他的话茬说道：“是的，我也认为这些麻烦的手机已经引发了太多问题，当初要是把手机查禁就好了。”说完学着休伯特耸了耸肩，使众人注意到他逢会必穿的那件显示权威的黑袍。
休伯特点头表示赞同，然后严厉地看着我们，尤其是我，用意明显是想吓到我，可惜完全没效果。
就在几天前我还因为爱德华·威尔逊给休伯特和校长起外号而警告过他，他管他俩一个叫啄米鸡一个叫招风耳。训完威尔逊以后我把两个外号对号入座，不禁也觉得好笑。校长走路的姿势就有点像鸡，而休伯特和前辈说话时也经常如小鸡啄米一般频频点头。但这两人耳朵都不大，因此我也不确定招风耳指的是哪一个。
学校领导为了招揽学生向来费尽心思，学生越多意味着学费越多，学费多了意味着买得起更新更好的教学设备，越新越好的教学设备又能吸引更多的学生，如此反复。但这其实是个恶性循环，班里的学生越来越多，每班二十个学生的标准早就被打破了。班上的学生越多，每个学生从老师那里获得的关注就越少，家长付的学费就越贬值。这句话我以前早就说过，现在也不怕再说一遍：这样下去学校迟早要完蛋。
“不是我们查不查禁手机的问题，”我脱口说道，既然已经破坏了规矩，干脆破坏到底：“手机是历史发展的产物。”我把想得起来的例子都列举了：“教室必须要有白板和电脑，老师来学校都是开车，我们不能因为怕麻烦就查禁科技产品，相反的，学校必须适应时代的发展。”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窗外已经漆黑一片了，而我的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任何反对意见只能推迟会议结束。
“有些学生用手机不加节制不分场合，几乎每天都有家长给我打电话抱怨这事儿。”校长说。
“这些孩子们都用手机干什么啦？”凯伦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互相发下流短信，”我低声告诉她：“还是特见不得人的那种，最后总是闹得不可收拾。”
“他们互相发一些污言秽语的短信，”休伯特大声回答了凯伦。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让学生在校时保持手机关机呢？关机后就没法发短信啦。”凯伦建议道。
“我会在全校集会时宣布这个规定，但是老师们也必须严加监督。”校长说。
凯伦轻轻拂去挡在眼前的一缕长发，然后在文件夹的一页上草草地做着笔记。只要她在学校，胳膊底下就总夹着一个文件夹，一有事就记录下来，照这个速度她一周就能记满一夹。“大家都能做到吧？”校长问道，老师们都低声表示没问题。
我在寒酸的教师休息室内环视一圈，要在平时，二十个老师要抢十个扶手椅，那场面激烈的就像在玩抢椅子游戏，动作稍慢就被别人抢了。但是为了今天的会议，校长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好多把椅子把教师休息室塞得满满当当，当然这次会议结束之后这些凭空多出来的椅子就会凭空消失，抢椅子的游戏仍将继续。我座位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阿特金森牧师的肖像画，阿特金森牧师曾经在这所学校执教，现在他高高地挂在墙上俯视着我，看上去不太高兴，大概是因为旁听了太多毫无意义的教职工会议。他用责备的眼神瞪着我，好像我是打乱他平静的罪魁祸首似的，搞得我坐立不安。最靠里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块超大的布告栏——之所以这么大主要是为了掩盖住光秃秃的墙壁。整个学校就教师休息室墙面掉漆最严重。
老太婆裹脚布一样的会议还在继续，“我敢肯定全校集会的时候只要你一声令下学生们就会听话的，休伯特。”我说道：“他们会明白问题的严肃性”。
休伯特半信半疑地瞪着我，鉴于我从来没对他表示过任何诚意，他不敢确定我这话到底是真心还是讽刺。他两眼放着犀利的光，双手揉捏着椅子扶手，把扶手当成假想敌的脖子一样紧紧勒住。“学生们在学校用不着手机，他们应该享受一个更自然的童年，而不是整天盯着手机屏幕逃避现实。”休伯特吊着脸，仿佛刚刚不小心吃了一块儿柠檬。
我气鼓鼓地鼓起面颊吹了口气说道：“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看在上帝的份上，手机不会自己退出历史舞台。学校必须顺应时代发展，校规也应该反映学生的生活而不是试图改变他们。”
休伯特反驳道：“反映学生生活也得有个底线，万一学生们用手机在教室里实时录像传到网上怎么办？”
我看到校长的脸涨得通红，红的好像草莓奶昔的颜色，整个人仿佛要气炸了。
“这种情况绝对不允许，”校长爆发了：“从今以后任何人都不得带手机进教室。大家都明白了吗？”众人连连点头。校长又补充道：“明白了吗？丹德里奇老师？”虽然不明白校长为啥把我单独挑出来，我还是赶紧点了点头。此刻我的肚子大声地咕咕叫着对长时间空腹表示抗议，外面漆黑的夜色使我灵机一动：
“好吧，但是在来学校或者回家的路上学生们必须能和家长取得联系，要是公交车晚点或者停运他们要怎么联系父母？这种情况下家长肯定还是希望孩子随身带着手机的。”
一提到家长我的话就奏了效，校长像个提线木偶似的点着头说：“有道理，不能让家长担心。”
我压低嗓门对凯伦说：“让谁担心都不能让家长担心。”
校长明显听到了我说的话，虽然表面上假装没听到，但还是忍不住瞪了我一眼。“那么学生们上学放学路上可以用手机，在校期间严禁用手机。大家都同意这个方案吧？”
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盯着我。我又开始找茬：“我还是觉得这个方案漏洞很多，比如午餐时间还有课间这种在学校不在课堂的情况下到底能不能用手机呢？学生们需要用手机和朋友们交流。”
休伯特蔑视地哼了一声：“学生又不是成年人，为什么不能面对面交流？”他假笑着扫视了昏昏欲睡的听众们，接着说道：“要我说只要进了校门就不能用手机。”
这个时辰我家附近的比萨店也该关门了，但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坚持反驳道：“还是让学生们带手机来学校吧，我明天会和他们谈谈让他们明白什么时候可以用什么时候不能用。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休伯特咆哮着，像个重伤患者一样扭曲着脸：“允许学生把手机带进校园完全就是个错误！”
校长发话了：“蒂姆[1]说的有道理，家长万一有急事还是希望能联系到孩子，就先按他说的办吧，等下周开会时看情况再做决定。”
要不是校长插了进来，我俩可以一直争论到下周的会议。
校长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把文件扒拉到一起，站起来准备做会议总结。
休伯特还不放弃：“校长，我不认为这个方案能解决任何问题。”
校长重新坐了下来。我和凯伦对视了一眼，再看看周围，所有人都垂头丧气地等着另一场大战的打响。校长沉默了半晌说：“这件事还是先交给蒂姆吧。”说完微笑着看了看我：“这下你高兴了吧，蒂姆？”
虽然感觉不到半点儿喜悦，我还是逞强回答道：“欣喜若狂！就放过孩子们这一马吧，不会出事儿的。”谁又能预料到要不了多久我就会为刚才说的话付出代价呢。
校长终于宣布了会议结束，大家在夜色的笼罩下一路小跑到停车场。我冲在最前面，第一个跑出皇家学校的大门，这座大门从十七世纪起一直守护着学校的入口，年复一年的风吹日晒在大门上留下了明显的历史痕迹。停车场位于学校礼拜堂后面，大家一踏上停车场的水泥地面就各自放慢了脚步，不忍打扰到礼拜堂内的寂静。礼拜堂每天早上的晨祷会是校园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尤其是在考试期间。只要学校还举行考试，学生们就离不开祷告。
“开教职工会议就像是拿头撞墙，越快停止越好。”我连跑带喘地对凯伦说道，她笑了笑没有回答。我一头钻进我的红色奥迪驶向了空荡荡的家，冰箱里的“丰盛”晚餐——奶酪加饼干——正等着我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