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杜兰特揉了揉眼睛。他的双手颤抖,手指如同盲蛇一般。灯光昏暗,他假装黎明已至。在他将“忘情水”倒入马克杯时,皇冠威士忌的盖子碰到杯沿发出一声脆响。
外间办公室的门开了,邦杜兰特僵硬在自己的座位上,等待自己门上的敲门声。这一次他将不再应答,也许永远都不会应答。如果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想要再次靠近他,他们必须先弄坏门,或者直接穿过门。
他听见了熟悉的沃尔特斯小姐忙碌的声音,她接听答录机的留言时的哔哔声,还有她打开档案柜抽屉时的摩擦声。寻常的声响宣示着又一天的开始。咖啡的浓香从门板下方的缝隙爬进来,邦杜兰特用袖子擦了擦嘴,然后踉跄地从椅子里站起来。
他跌跌撞撞走到门边,敲了敲门。从里面敲门这个举动很不寻常,但邦杜兰特很喜欢在他指关节下橡木门的厚重感。现实存在的东西让人倍感珍惜。
“沃尔特斯小姐?”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腮帮子里塞了棉球。
门开出一道缝隙,有那么一瞬间,邦杜兰特害怕晚上那个消失了的女人就在门口等着,额头上的疤痕对着他笑。
但还好是沃尔特斯小姐站在那里,身上穿着周四穿过的沉闷的针织衫。她看了看他,吸吸鼻子,然后点点头,像是不愿意过多注目。“早上好,邦杜兰特先生。您今天来的真早。”
“嗯……有我的预约吗?”
“十点前都没有。您和克拉科夫斯基医生被临时安排了一个会议,在第十二号室。董事会的几个成员即将造访福利院。”
董事会成员。邦杜兰特面露难色。
温多弗的董事会有九名成员,都是友善的新教教徒,白人,其中七个是男的。董事会每三个月开一次会,主要内容是自我吹捧,以及一顿奢华的免税餐食。但是每过一段时间,一些董事会觉得他们需要直接见见院里的孩子,好让他们在申请补贴或者私募的时候可以露出适当的怜悯表情。
L·斯蒂芬·麦凯和罗伯特·布鲁克斯是董事会里最坦率的两个,经常在方针决策上作为少数派投反对票。他们不会轻易被愚弄。邦杜兰特径直走向咖啡壶。他现在有任务了,需要和往常一样扮演某个角色。他要让自己保持假装机警的状态。
“你什么人都没看到吗?”他问。
沃尔特斯小姐坐在桌子后面,翻阅昨天的邮件。“您是指谁?”
“一个女人,也许是短期的家政阿姨。灰色头发,驼背,脸上有道疤,比你老。”
“比我老?”沃尔特斯小姐抓紧了针织衫上的纽扣。
“我没有要侮辱你的意思。”
“我什么人都没看到。除非你是说那个从木乃伊棺材里爬出来的三千多岁的丑老太婆。”
邦杜兰特喝了一大口咖啡。“她穿灰色的脏袍子。”
“那她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她的目光穿过邦杜兰特弄皱了的西装。
“如果我还有别的会记得告诉我。今天礼拜四对吧?”
“我刚看过,一整天都是周四。只是你知道的,我们‘老年人’经常会犯糊涂。”
邦杜兰特闭上眼睛,扶着她的桌子站好。他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要做的就是专注在自己太阳穴砰砰跳的脉搏上,然后差不多就能忘记自己亲眼看着一个女人消失了。
但纸包不住火,就像在克拉科夫斯基的“治疗”过后,意外事故报告被递交到政府机关。他在官方文件里已经把一个孩子的昏迷归咎于自发性窒息,另一个归咎于哮喘病发。在“漫长的内部调查”后,这两个结论都得到了验证。如果他能在社会服务局那里让报告逃过一劫,那他肯定能在两个董事面前保持冷静的。
而且他也可以骗自己去相信幽灵并不存在。
“需要我续杯吗?”沃尔特斯小姐问道。
他睁开眼睛:“抱歉,只是有些头痛而已。”
他们都了然于心,但他们也都擅长伪装。
还好,第十三号室的门上有扇窗户,不至于让你的幽闭恐惧症发作,但你在里面可能会完全变一个人。弗里曼去过更糟糕的地方,所以现在,就连墙上的镜子都不会激怒他。所有的福利院都有这种装着双面镜的“禁闭室”。
好不容易抓只虫子放杯子里,当然要好好观察它是怎么爬的才有乐趣。
兰迪在语言艺术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出现,弗里曼那时候正因赫尔曼·梅尔维尔倍感无聊。兰迪和老师说了几句话后,就把弗里曼押送到了狭窄走廊尽头的第十三号室,按下电子锁上的几个数字,让他坐在床铺上。兰迪让弗里曼解开衬衣,然后将电极贴在他的胸口和太阳穴。弗里曼并不担心,因为人们已经不再电击小孩子了。他们也许只是在监控他的心跳,测量他紧张和害怕时的反应。
弗里曼依旧保持潇洒自若,即使兰迪已经把他压倒在床上,用皮带束住他的胸口和腰部。他爸爸给他治疗的时候,经常会在他嘴里塞一根木棍防止他咬到舌头。没有口塞,就不会有电击,所以没问题的。兰迪离开房间后,他看着镜子放松地躺着。
毫无疑问,镜子的另一边有人站着,仔细纪录他的反应。
他让自己的膝盖抖动了一下,并让眉毛做出痉挛一般的动作,让他们以为他患了图雷特氏综合征[45]。他见过一些图雷特氏综合征的患者,他们发作起来真是惨不忍睹。但至少你可以随意骂人吐痰也不用遭到责罚。
小把戏很快就让人腻味。黎明之时云层密布,弗里曼在起床之前就感觉到天空压在身上的沉重感,连穿衣服都很费力,尽管身边艾萨克嗜睡症发作正眯着眼睛打呼噜。弗里曼从中间地带过渡到了灰色地带,并且很可能是坐着电梯一路跌到星际传奇中的地下室里。
都怪那些治疗脑子的药。医生说他的情绪起伏都是血清素的错,因为它们不能在他的脑袋里调节自己。他们说,爱和巧克力都能让你达到一样的兴奋度。他不懂爱,但他知道巧克力在福利院里是很有价值的东西。
可他从没听说过这两种东西会让你能够读心,除非算上那个在爸爸说话前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并总是提醒他的妈妈。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妈妈死了,而弗里曼要坐在这里被精神病医生用放大镜观察的原因。
而他的爸爸此刻却可能在某处的橡胶屋子里蹦跶。
但这些想法对抵抗持续而来的抑郁毫无帮助。因为无论精神病专家给你展示了哪本教科书,都逃不开“抑郁是你自己的错”的观点,你应该要努力“让自己快乐”。这是个自相矛盾的论点,你会因为无法解决问题而对自己感到抱歉,因为自我认知而内疚。
“为什么要怪你自己?”他大声说。毫无疑问,天花板上的通气孔里装了话筒。这些家伙都很聪明,特别是在心理谍报战术上。信赖会一定在哪里安插了一个内奸。也许他们可以开一个汽车心理咨询的业务,只要你把车停在窗边,鬼扯一些症状,就可以在付钱后得到一张单子。
单子上写着类似中餐厅的幸运饼里的陈词滥调,比如“所有真相里都包含着谎言”或者“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你甚至可以在旁边卖薯条,或者是洗礼仪式,还有圣餐仪式。
“不然怪谁,弗里曼?”
弗里曼的眼睛抽搐了一下,但这次不是故意的。放大的声音毫无疑问是镜子后的那个人发出来的。弗里曼希望自己现在是在躁狂期,这样他就可以潜入那个人的大脑,然后把他的脑子扼杀在摇篮里。
“我不怪我这张脸。”弗里曼说。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说话的是一个男人。
“我只是在想,和我说话的人一定在那个双面镜后面看着我。因为很明显我没有在和自己说话。”
“你的诊断轴上并没有解离性人格障碍。”
这个声音听起来很有金属感也很冷漠,电子设备和扩音器的传播让它显得不那么可靠。弗里曼不会毫无缘由就相信他。
“我不做面对面之外的诊疗。”他说。
“你也从来没被我诊疗过。这很明显,因为你现在还病着。”
“你很有自信,对吧?”
“成功带来自信,米尔斯先生。这点你很快就会在我们一同进行的通往痊愈的疗程中了解到。”
“心理治疗是条双向马路。”弗里曼不会轻易让这个监视者好过。
“那你就得注意出口在哪里。”
“你不仅胆小如鼠不敢和你的客户面对面,你的隐喻也乏味可陈。”
话筒关了,房间恢复静谧。等待期间,弗里曼对着镜子做了几个鬼脸。在普通人群中,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式的斜眼很奏效,但你面对精神病医生的时候就要下点猛药了,比如《疤面煞星[46]》里的帕西诺,或者随便哪部电影里的基弗·萨瑟兰[47]。
片刻后,那声音再度响起:“你准备好说说那件事了吗?”
那件事。
弗里曼很讨厌这个词,至少是在有的人非要强调这个词的时候。因为在一段时间里,这个词只有一个意思:他手腕上那道长长的疤痕。
现在,他的抑郁持续渗入,医生又换了新的方法,弗里曼差点儿就全盘托出了。
关于他的爸爸和喷灯,关于爸爸和磨砂玻璃,关于爸爸和电,关于爸爸和把弗里曼的脑子变成谁都能随时随地给他发送愚蠢信息的手机的那个该死的巨魔。
是的,真是对极了,我有可以责怪的对象了。就是你现在提到的这个人。
但是在他开口之前,他的肺冻结,他的胃如拳头一般锁紧,乏味的早餐翻滚,然后邦杜兰特的声音出现了。
“我们在等你开口,弗里曼。”
“不,我不想说。”一个大脑滤干器来钻你的脑壳已经够糟糕了,现在居然来了一双……
“弗里曼,我是罗伯特·布鲁克斯。我是你的朋友。”
又一个声音,又一个“朋友”。这就是个笑话,被一群人诊疗。这群小丑真的以为他们能让弗里曼卸下防备,像是电视剧里的警察一样盘问他,用新问题不断打击他,直到他的精神崩溃?
“我都没见过你,你怎么会是我的朋友?”他问。
“我们是来帮助你的。”布鲁克斯说。
布鲁克斯忘记关掉话筒,后面传来一阵争执。邦杜兰特告诉某人弗里曼有偷窃癖,应该把他的手指放到地狱之火上。弗里曼想要再次潜入他,想要体验一下这个男人灵魂里的软弱和模糊不清的痛苦。但他正处于抑郁期,他心里的“电梯”也正在下沉,他的讽刺力和意志力都被削弱。
第一个男人的声音问他:“弗里曼,我是克拉科夫斯基医生。我们安排了一个小小的示范给我们的赞助者观摩,你要做的就是放松就好了。”
放松。弗里曼深呼吸,嘴里全是冰薄荷的味道。
“我接下来做的事情只会让你疼一小会儿,之后你就会感觉舒畅了。”不露面的克拉科夫斯基说,“你的抑郁会消退,你会感到愉悦并精力充沛。”
“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抑郁?”
“因为我学过如何观察,弗里曼。因为我聆听,因为我在意。”
“会让我疼一小会儿的事情是什么?”
即便有回答,他也没有听到,因为他的耳朵里充斥着滋滋滋的响声,橙黄色的光线在他的眼后飞驰而过。他的头盖骨像是跑进烘干机里的沙砾一样翻滚。炙热的电流冲击着他的脊柱,他的肠子也纠结在一起。尖叫不知从何而起,他只能感受到嘴里有血的甜腥味。
这和他爸爸以前做过的事情一样糟糕。
弗里曼看着他的镜像,几乎无法认出镜子里的男孩:痛苦让他面庞扭曲,双唇剥落,让他的头不停颤抖,下颚咬紧。更糟的是,他发现他连自己的心都读不了了。他呼吸急促,等待着痛苦攀上顶点。
一瞬间,他在镜子里看到了和他爸爸一样的笑容,爸爸叫他去浴室看妈妈的时候也撕扯着这样的笑。
有其父必有其子。
《魔鬼代言人[48]》里的帕西诺。
《荒野浪子[49]》里的伊斯特伍德。
《恐怖角[50]》里的德尼罗。
一样的,带着杀气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