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切发生之后的那天,我开始做梦。
我所说的梦,并不是在网上随处可见的那些励志图那种:在蓝天白云和重重山峦的背景下,或是几只追逐硕大毛球的小猫照片上,挤着“追逐梦想”、“奔向远梦”这种话。我说的是钻进被子之后真正意义上的梦。那些有对话、争吵和远行的梦。这些梦扑到我身上、拽着头发,将我绑在床上、在我的胸脯上乱跳,直到弄得我遍体鳞伤。
噩梦。
大多数人也许会觉得,我会在爸爸去世后梦到他;或是一次又一次搬家后,我会在梦境里重回旧处;也许还会有人觉得,在学校里倍受欺凌之后,熄灯时我会想到什么事好让自己放松下来。
但是,没有。自打爸爸的葬礼后,我从没有做过梦。我是说,我从没记得自己做过任何梦。四年来,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非常安静。我爬上床、闭上眼,翻几次身,就一觉到天明。
直到现在。
现在,我在弥补失去的梦。夜里我坐在高速行驶的闹鬼的娱乐设施上,每晚的场景都不一样。在黑暗中醒来的时候,无论梦到了什么,我都大口喘气、精疲力竭,满心都是恐惧。
有些梦里,绿尾巴黑眼睛的怪兽流着脓汁在森林里追赶我,要杀我;
有些梦里,我与朋友们一起散步。加比在我身边,利亚姆在另一边。我晚他们一步,叫他们看一棵长着鲜蓝色叶子的奇怪的树。他们转过身来的时候眼神狰狞,要杀我;
有些梦里没那么多杀戮和死亡。暴风雨中,我站在山顶的岩石上。风声骤烈,大雨几乎要将我击倒。但我站在山顶,俯视着下面的乌云。在这样的梦里,我知道自己赢了。但是梦境并未结束,一直持续到我爬下岩壁,踩在长满青苔的岩石上,艰难地走出森林,浑身又湿又脏,最后看见从树木间射进来的阳光。
我在阳光中惊醒,浑身是汗,疲惫不堪,甚至有些喘不过气。
下床的时候,脚下的亚麻地毡莫名的安心。每一步都有触感。脚趾被地毯裹紧,仿佛我的脚底在抓住那种踏实、那种温暖、那种真切。
第一次噩梦醒来之后,我都告诉了妈妈。她穿着睡裙满是倦意坐在那里,双手捧着一杯茶。桌子上放着一碗还没来得及吃的麦片。
“……就是,我也不知道,感觉很真实,但其实又不是真的,您能懂吗?”我说道,“真的很难解释。后来那条鲨鱼变成了一个人,即使没和它说过一句话我也知道它就是我的死对头。”我边摇头边说。
妈妈瞪大了眼睛,一副不确定的表情。“听起来真可怕,”她说道,“那你还好吗,杰兹明?”她同时也打了手语,因为我没有戴助听器,在读唇语。你还好吗?
“还好。”但是我并不确定,因为那是第一次,而且那场梦境太真实。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才刚刚苏醒,跟通上了电似的。那感觉,就像头发被人梳了五百次,就像皮肤被一千根针扎过、眼睛被强光照过一样。
我还好吗?我……有些不一样。但我又说不上来。
在学校,我一路追逐梦里残留的疯狂记忆,从校车一直到操场。大早上的,操场还没被几百双脚践踏蹂躏过。利亚姆现在已经开始在门口等我了,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进去。加比通常会迟到,但是在门口不可能注意不到她。今天她在头上戴了彩虹色条纹袜子。我能看出来是袜子不是发箍,因为上面有分趾。袜子垂到了她的耳朵边。
“好看吗?”她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是不是很有才?”
“加比,那是袜子。”利亚姆说道,“你把针织品戴在了头上。”
“针织品?”奥莉薇娅说道。她就站在旁边。
她的双胞胎姐妹凯特琳笑道:“你是说‘针织品’吗?”
“我妈妈在迈尔百货工作,”利亚姆似乎有些生气,但我看不出来是不是装的,“我学到了很多。我知道百货商店里所有的分区。针织品、棉纺织品、女帽……”
坐在双胞胎旁边的艾琳翻了个白眼。利亚姆的朋友丹嘟囔道:“棉纺织品?女帽?”
“我觉得很可爱,加比,”我说道,“很适合你”。
“哈,看到没?”加比得意地说道,“我就知道你总是在对的那一边,”她对我说,“不像某些人。”她瞥了利亚姆一眼,不过没带什么恶意。之后她摆了一个pose:“看到了吗?我这是在引领潮流。今天之内,所有人,”她在周围指了一圈,“都会在头上戴袜子。”
我冲她笑笑:“你太逗了。”
她嘟起嘴假装要给我个飞吻,一边拍开了丹伸过来的手。他想把袜子从她头上拽下来。“走开!”她吼道,“不许碰这个!只有我自己的手和头可以碰它。”
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面充满着幽默的神色。利亚姆也是一样。他是在调侃加比,想帮她脱掉袜子。不过他只是在搞笑。而且很友好。这让我心里轻松了不少。虽然我并不认为他们真的会杀我,但自从那些梦境开始,这个问题就一直埋在我心底:
我真的能信任他们吗?
另一个问题更可怕:为什么我的潜意识会想这种问题?
利亚姆打断了我的思路:“那我们之后再聊?休息时你去餐厅吗?”
“不去,”我说,“我妈帮我打包了培根和蛋卷。”
“那就C楼外面见,”他说,“你要上英语课对吧?我们可以一起走。”
我稍微撇了撇嘴,有些时候我挺想一个人的。“好。”我说道,不过语气带着些不确定。
他没注意,准备离开:“回头我发短信给你。”
我撇了撇嘴角,不过还是点了头。我的手机已经变成一个麻烦了。以前我是“没朋友小姐”,那会儿只是必需的时候才用手机,所以基本上就是不用。现在每次我问妈妈要钱,她都会挑眉。我经常要。当然,她会给我。我觉得她好像不敢不给我。因为对她来说,让杰兹明开心,让杰兹明保持社交是一件大事,一件她不敢搞砸的事。有时我会怀疑这一切能否保持下去,她大概也一样。我说的不是手机的事,而是快乐。
不过我也没必要认为这种快乐一定长不了。剧上演之后,利亚姆和加比一直都在我身边,哪怕放学后也是一样。在学校我是他们圈子里的一员。大家都认识我,也会给我发短信。
加比:嗨,你有彩虹袜吗?明天要不要跟我一起戴?亲亲抱抱亲亲。
利亚姆:你今天下午来找我吧。我们可以一起走回家。
加比:简直了!你绝对猜不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休息时再告诉你。
我在桌子下看短信。手机电量已经很低了,差不多只有6%。我昨天晚上忘记充电了。虽然上课时不应该看手机,但是大家都会看。大多数老师都会无视,但帕戴尔老师会很生气。我不想闹出事来,至少不要让妈妈来校长办公室找我。上学期那些麻烦过去之后,她让我保证不会再搞出什么乱子了。
“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演出结束后她来到后台找我。她抱了我,脸上还带着全场站立鼓掌时的眼泪和兴奋。“我只要求一件事,到底发生了什么。”后来她打了手语,这样只有我听得懂:哪怕事情很糟糕。
“我也是。”我抓住了她的胳膊,“我不想我们之间再有什么秘密了。”
于是我们重新开始,掀开了生活的新篇章。不必躲躲藏藏之后,事情反而简单了不少。
除了,噩梦。
每次想到它们,我就喘不过气,甚至感到有些恶心。这些事又不能跟朋友们说。嘿,你们知道吗?昨天晚上我梦到被一个满脸长毛、眼睛深陷的人形可怕怪物追着。他把我堵在商店里,一整晚都在威胁要拿匕首插死我。之前那晚我梦到坐在划艇里,飘零在大海上,在大风大浪间挣扎。风暴越来越强,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吓人。对了,周二的时候梦到你们都要杀我。就是这样……你们觉得怎么样,正常吗?
我能想到艾琳一定会轻轻地眯起眼睛,然后转开脸换一个话题。双胞胎会立刻开始声情并茂地(很有可能还是一起)讲她们四年前的梦境,每个细节都不落下。利亚姆可能会礼貌地问一两个问题。但是其他男生只会挑眉,大声傲慢地说些什么,假装要用匕首捅向草坪上的人,还要自己再加点别的恐怖元素。
加比呢……好吧,我不知道加比会做什么。
也许我可以试着告诉她,不过我得找到她说话的间隙才能插进去。因为现在她一边吃着芝士饼干,一边还滔滔不绝火力全开。
“你绝对想象不到发生了什么。我以为安吉拉会说我。她应该会说的,对吧?用她那上流社会的语气……我也不知道她会说什么。但没想到是埃尔特姆老师点了我的名。简直不敢相信。她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摘下来,加比’,就这样,用她那严厉的语气……就一句‘摘下来,加比’,我问为什么,她说:‘那不是校服。’”
加比夸张地一扬手把包扔在了草坪上,又咬了一口饼干。说真的,她应该去演戏。绝对会大红的。我站着等她继续说。这等不了多久。
“然后我跟埃尔特姆老师说,我就这么说的,反正语气很好:‘可是老师,戴头饰不违反学校规定啊。’说实话,我当时特别礼貌,可她说:‘加比,你在头上顶的是袜子。’我说:‘不行,老师,这可是时尚标榜。’她让我必须摘下来,否则我就得‘跟副校长解释我这个标榜’。”
她做了个鬼脸,把剩下的芝士塞进嘴里,一屁股坐在了野餐长椅上。
“对了,那个自大狂安吉拉当时还在在笑我,所以我转过身冲她摆了副臭脸。她真是个……”她转过脸,声音低了下去,我没有听到她的嘟哝。她嘴唇微阖,我没看懂她的唇语,但是我知道她在说什么。自从上学期,安吉拉一直让加比很不舒服。主要是因为舞台剧以及那么多事情之后安吉拉对我的态度。我一般会选择无视,但是加比反应却很强烈。
“你把袜子摘下来了吗?”奥莉薇娅很担心地问道。
“可千万别去见巴里先生。”凯特琳补充道。她看起来很害怕。
加比把脸上的碎屑擦掉,从包里拿出彩虹袜在双胞胎面前晃了晃。“我别无选择。必须摘掉。但是我无法相信这一切。这是袜子,但如果我戴在头上,它就变成头饰了,不对吗?是装饰品。”
“我很遗憾,”我是真心的,“确实挺好看的。”
她撅了撅嘴。“是啊。明明可以流行起来的。下一周,每个人——包括那个蠢货安吉拉——都会在头上戴袜子。”
“你是说戴头饰吧。”我已经越来越会开玩笑了。
她拿袜子拍我:“当然。是头饰。”
一阵短暂的沉默。就是一段对话结束,另一段对话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加比可耐不住这些。她可以一直不停地说下去。有时候我觉得她就是个藏不住秘密的人,不管什么事都能从她嘴里说出来。也许我应该向她学习。我坐直了身子,做出了决定,没错,我要聊聊噩梦的事。我决定了。我张开嘴,深呼吸,就在要开口的时候被打断了。是利亚姆。他朝我靠过来,拍了拍我的膝盖,确保我能听他讲话。
“所以你愿意过来吗?”他看着我,眼神急切,“今天下午。你过来吧。”
我稍微调整了一下助听器。他的声音不像加比那么大。
“我得跟我妈发个短信,”我说。“不过应该问题不大。”
“很好,”他笑了笑,一双蓝色的眼睛直接击中了我的心。
“哈哈好。”我冲他傻笑了一下,“很期待。”那些噩梦,不管多么奇怪的内容,都被我扔进了大脑里最偏的房间。它们互相撞击着,杂乱而拥挤。我关上门,上了锁。
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