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乌特蒙图书馆体的阴影下，花岗岩台阶冰凉如水。我移步至阳光下，铺上纸袋子然后坐下。我可不想第一次和索尔约会就脏兮兮的。岩石温暖的热量传遍全身，让我放松许多，减轻了这一天以来的焦虑：四晚前犹如激动人心的幻梦般的一切会不会演变成始料不及的失望呢？
把图书馆兼职的晚班换到下午，就意味着要翘掉我最讨厌的经济学课。但我没有告诉爸妈我逃课的事情，反而隐瞒了和索尔的约会，骗他们说我下班后要见一个朋友。因为他们不会乐意听到我和一个才见面五分钟的男人约会的。住在家里并不意味着我的生活就是一本没有秘密的开启的书。不管怎样，现在告诉他们已经太晚了。
落日余晖中玫瑰色的墙砖熠熠发光。我望眼欲穿地朝有轨电车站看去，但是并没有索尔的身影。虽然他说我们会先吃饭，但是也提醒我如果他工作上出了什么突发情况，晚餐可能会被推迟到电影后。为了安全起见，我提前吃了一顿午晚餐，吃的是色拉和炸薯条，但还是饿了。他已经迟到一刻钟了。
昨天为了买这套新裙子，我着实挥霍了一把，尽管我非常需要自己挣的每一分钱来买课本和车票。看到伊顿商店出售的这件红色波点连衣裙时，我拼命说服自己这可是特殊的场合。
市区方向来了一辆电车，停在转角处，但是索尔仍然没有出现。有那么一瞬间，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忘了这个约会了，不过我立即就将这个自取其辱的想法扔掉了。毕竟，他一直都坚持要尽快约会。通话那天，他本来是想约我第二晚出去的，但我告诉他我的功课太多了，要到周四才有空。为此他还有点沮丧。
我深呼一口气，说服自己放松下来。他不可能忘记的。但是我一定也有点儿犹疑，否则我就会把裙子上的标签全撕掉了。
轮班结束后，我去洗手间换上裙子，打算把衬衫和短裙挂到员工休息室里去。然后我就给自己涂上樱桃红唇膏和眼线膏，抹上些许腮红，并且为了把那倔强的卷发弄直，整整梳了五分钟之久的头。最后，终于打扮妥当了，于是我侧身照着镜子，微抬一边肩膀，练习性感的样子。马克斯叔叔曾经说过我长得像一位电影明星。“千万不要让任何人说你不——”
“丽贝卡？”
我吓了一跳，他怎么从相反的方向出现了？我急忙扫掉粘在裙子上的纸袋子。比起舞厅彩灯下的那个他，索尔看起来成熟了些，也严肃了许多，但即使在无情的阳光下，他帅气的外表也没有受到一点儿损伤。只见他身着浅黄色羊绒衫，内搭淡蓝色衬衫，咽喉处的扣子敞开着。深色羊毛裤上的几道皱褶格外分明。他故意摆了个高端百货商场的服装目录里的模特的姿势。当他俯身和我握手时，我忍不住笑了，因为他的发际线下有一条异于周围肤色的白皮肤。
“你已经在笑我了吗？”他灼热的目光让我无法回避。
“我只是好奇你是不是每次约会前都去剪个头发。”
他对我特殊的关注点皱了皱眉，“我也好奇你在大街上和男人见面时是不是总会涂露华浓口红？”
我的脸开始发烫，担心我的丽塔·海华斯造型太夸张了。“那要看对方帅不帅啊，”我耸耸肩，挑起眉毛，“要是我改变主意，随时都可以擦掉哦。”
我从没指望我能这么快和索尔自如地聊天。我们朝四个街区外的乌特蒙剧院走去，我希望我们会在途中找个地方吃饭。我边走边观察着他，默默研究起他的侧脸来：丰满的嘴唇，笔挺的鼻子，鼻尖略往内勾——
突然，街上的其他事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们身后五六步的地方跟着一辆黑色轿车。我本能地挽住索尔的胳膊，疾步向前。“我们今晚要去哪儿啊？神神秘秘的！”
“我希望能给你个惊喜。”
我又往后看了看，希望那辆车已经走了，但是它反而更近了。“索尔！”我把他拽离路边，“有个男人开着一辆黑车在跟踪我们。”
“不晓得看什么电影好。”
索尔没听到我的话。“我们进这家店吧。”我惊慌地说。
“有一个双剧目，”他停下来思索着，“一个美国西部片和一个恐怖片。”
“索尔，听我说，那辆车里的男人在盯着我们呢！”
索尔像个恶作剧的小孩子一样哈哈大笑：“你也注意到了啊，他是我们家的司机。”
“你的司机？差点把我吓死了，他看起来就像个海盗！”
“他的伤疤是几年前在巴塞罗那码头工作时，在一次械斗中留下的。但是卡洛斯真是个可亲的人，他都跟随我家快20年了。”
我被眼前这个晃闪闪的双R银色标牌弄得目瞪口呆。“那可是劳斯莱斯啊。”
“我可没注意到。”他捏了捏我的胳膊，戏谑道。
我拍手大笑，“这就是一个惊喜啊。”
“本来想再走走的，但看样子我们已经引人注目了，那就上车吧。”
他点头示意后面的劳斯莱斯开到我们身边停下。前门打开了，但在卡洛斯下车前，索尔就挥手示意他进去了。“让我来吧。”他打开后门，扶我进去。真皮座椅的味道！车内还有摆着杯子和瓶子的吧台，有色玻璃和地毯。后门处悬挂的花瓶中插着一支迷你玫瑰。
索尔敲了敲玻璃：“我们好了，出发吧，卡洛斯。”
两边的建筑仿佛脱离了地基一样从我们旁边一一溜过。车子稳如磐石，我简直不敢相信它在前进。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发动机的声音，没有行人的声音，也没有周围车子的嘈杂声，我们似乎漂移在一条没有丝毫裂缝坑洞的平路上。我从没如此放松过，心头没有烦恼，除了做自己其他的都不用考虑。
“不要太习惯这种感觉哦，”索尔说，“我父母更喜欢在家里消遣，所以卡洛斯才有时间休息。”
我还没准备好迎接今夜的奢华，车子就已开到蒙特利尔市区了。
虽然我从没有想过要刻意划分，但我家就是属于中低产阶级。早在二战前，我父母就从欧洲移民过来了，所以要比那些二战中或战后过来的犹太人情况好很多，他们中很多人都在圣·于尔邦街附近的制衣厂工作，过得很贫困。我的朋友中除了杰姬外，几乎没有来自富裕家庭的。而斯特拉斯柯纳学院则成了附近几个街区的文化熔炉，里面的学生几乎包含了所有宗教——新教徒，犹太教徒，穆斯林，印度教徒——除了天主教徒，他们自己有一所高中。一个天主教男生曾经跟我说，修女告诉他斯特拉斯柯纳学院就是专门为非基督教徒开设的。我猜这话代表着他们对新教徒的定位。
我爸是伍尔沃斯商店的一个经理，虽然赚够钱买了一辆小轿车，但是我们家集体出游时，却总是坐有轨电车去蒙特利尔市区逛植物园或者博物馆。我们从来不去市中心的餐厅或剧院，只去那些步行可达的饭店吃饭，只在露台座位看乌特蒙剧院15美分一场的电影。
卡洛斯把车停在了最近新开的一家餐厅前，它位于蒙特利尔市最奢华的酒店内。见索尔从后备厢取出了一件外套，侍者便过来帮他穿上了。到达门厅后，他在镜子前停下戴好领结。再看看镜中的我，即使穿着新裙子，也显得不尽如人意，而且口红也涂得太多了。
索尔对餐厅总管说我们比预约时间来得早。他报出姓名之后，总管瞬间就变得恭敬起来，“没关系，戈特斯曼先生，您预定的座位整晚都给您留着。”然后他微微鞠了一躬，“这边请。”
朝我们桌走过去时，我也一路观察着其他就餐者。大部分男士都西装革履，有个老者甚至穿了无尾礼服。女士们的珠宝首饰则在烛光下闪闪发光。我猜这些礼服肯定来自纽约或巴黎。总管为我挪开一张椅子，我发现餐具旁有一束雏菊。我落座时索尔就站在一旁。“让我来，”总管说着，把我的椅子往前移动了些。我光顾着看花，差点没看到索尔往总管手上塞了什么东西。看到这娴熟的手部动作，我不禁觉得索尔对这种事真是驾轻就熟啊。“这是菜单，女士。”沉重的皮质封面菜单差点从我手中溜到盘子里。他在索尔旁边则留下了一份酒单。
“谢谢你的花，索尔，真是漂亮。但是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我的衣着对这个餐厅来说太过寒碜了。”我真的生气了，他为自己带了外套和领结，但却根本没有想到有必要告诉我一声——要是说这个想法真的有出现过的话。“我就像个傻瓜一样与众不同。”
“一个非常有吸引力的傻瓜，我必须承认。”索尔身体前倾。“你这一身裙子在烛光下真的太优雅了，”他悄声说，“非常完美。”我知道他不过是以此奉承来表达歉意，但是我仍然很开心，而且瞬间变得自信满满。“金钱总是可以改变规则的。”
“就像你刚刚向那个总管塞钱一样？”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太新鲜了，我甚至无法停下来想想这话是否显得无礼了。
索尔眉头紧锁，就像一个老师惊讶于学生竟会问出如此简单的数学题目一样。“这是一种表达感谢的方式，”他耸耸肩，“就把它当成未来服务的预付款吧。”
他拿起菜单研究起来，嘴唇微动，仿佛在采样品尝每一道主菜。我努力让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菜单上，但还是忍不住要偷偷看他，感觉只要能这样看着他就够开心了。我每看他一次，就发现他似乎又变帅了一分。我终于集中精神好好看菜单后，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我疑惑地皱着眉头，并且翻看了剩余的页数。
索尔目光越过他的菜单问道：“怎么了？”
“价格在哪？”我问。
“没有价格，”他说，很享受我的疑惑，“女士的菜单从来就是没有价位的。”
“我可以吃免费晚餐啦？”我假装自己是个激动的单纯少女，“真体贴啊。”
他用菜单顶部敲着下巴：“我已经等不及看你吃完霸王餐后离开的样子了。”
我们都大笑起来，然后心虚地看看周围是否有人被我们打扰到了。这种感觉就像我们已经认识好几个月了。
一个穿着红色短夹克的服务员来到我们桌子旁：“你们好，先生，夫人。”索尔点了奶油浓汤，我则选了华道夫色拉，虽然从没听过这道菜，但是有苹果薄片、葡萄干加上胡桃，应该很美味。我又点了黑椒牛排，索尔则决定点鲑鱼，他那道菜搭配的水果我听都没听说过。“这个新鲜吗？”他问服务员。
“当然了，先生。”服务员像被冒犯到一样说，“我们所有鱼都是新鲜的。”
索尔又选了两样酒：我的是夏敦埃酒，他的则是马尔贝克酒。服务员离开后，索尔略有悔意地说：“你觉得我冒犯他了吗？等会再多给他点小费吧。”
“服务员称呼我夫人，他以为我们结婚了。”
“他更有可能是认为我们俩有私情，现在正在幽会吧。”
索尔花了好一会儿功夫品尝和鉴别送过来的酒。我开始因为紧张而出汗了。服务员则镇定笔直地等在旁边，直到索尔表示同意接受为止。整顿晚餐非常精致，服务也非常到位。每次服务员过来，我们都会中断谈话，仿佛要看一场短剧似的。我感觉我就像逃票偷偷溜进剧院里去一样。
索尔询问起我的学业来。
“我最喜欢的课是文学，但也喜欢待在实验室做生物实验。”
索尔做了个鬼脸：“蠕虫和啮齿动物的解剖实验？”
“是啊，”我笑着说，“但是这个话题好像并不适合晚餐谈，有点儿倒胃口啊。”我不太喜欢被当成焦点。高中男生通常都是聊运动或者自吹自擂的。
“你长大后想干什么？”
我并没有被他迅速转换的话题而惊讶到。难道他仅仅因为我是罗伯特不经世事的小妹妹而带我出来吃饭吗？要真是这样，这一切就都毁了。话到嘴边，我还是忍住了一个自作聪明的回答：长大后，我想当一个富人的太太。
“怎么了？”他问，歪着脑袋，但是能看出他并不是真的在意。
“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但是，你要知道，我已经长大了。”
他皱起眉头，好像被我尖锐的回答弄懵了。“嗯……”他朝后靠到椅子上，然后就明白了，“原谅我，丽贝卡。那句话虽然听起来糟糕，但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说道，为自己刚刚的突然爆发而尴尬不已，“只是我哥哥总是把我当成他的小妹妹一样对待，我真是烦透了。”
“我保证再也不这样了。”
我相信他，他的表达并不是一个大哥哥的样子，这让我感到安心。他把下巴放到交叠的双手上，对着我咧嘴一笑，配上那颗缺了口的牙，显得真滑稽。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问。
“我觉得我不该告诉你，你生气的样子有多可爱。”
“是啊，不应该。”
我们点了可丽饼当甜点。厨师就在我们桌前制作。当他点燃一根火柴时，甜点砰的一声爆炸了，吓得我往后直退。结果酒杯被碰翻到地上，一触地杯脚就断裂了。尽管如此，厨师还是淡定自如地进行着他的程序，还举起手打了个响指。旁边一个服务员把玻璃碎片扫进小银铲里，另一个则已经在为我倒第二杯酒了。
我好傻啊！总是做些尴尬的事来破坏气氛。我低头看着甜点，为自己的失误自责。索尔伸过手来抬起我的下巴。“这种事故天天发生。摔碎杯子可能是他们最不担心的事了，只要我们不把他们的银制餐具顺走他们就该谢天谢地了。”看到我很震惊，他点点头，“相信我，这种事我见多了。”
餐后，卡洛斯把我们载到圣·凯瑟琳街的勒夫剧院。这种剧院我只在报纸上见过：到处都是黄金装饰、镜子和吊灯，甚至天花板上也有乘云的小天使壁画。现在我终于明白它们为什么被称作宫殿了。包厢票的价格根据我们所坐的地点不同而异，索尔选了一个叫马蹄铁的包厢。一个手持手电筒，身穿黑裙子，戴白色蕾丝领结的女服务员把我们带到座位处。索尔同样给了小费：“谢谢您，先生。”索尔抬起手把两边的窗帘拉上，以免被周围的顾客看到。
落座前，索尔把椅子推得离我远了些。我好奇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是不是也像高中男生一样紧张得手心出汗？只能如此希望了。对我来说，把电影放到一边，和他去暗角接吻才更开心呢。
但是索尔没有任何行动。他的被动让我大为吃惊。我完全忽略了电影的重点，对这个西部片也提不起兴趣。我总是在很无聊的地方大笑，而让每个人提心吊胆的印第安人进攻场景却让我哈欠连天。索尔则笔直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真是够了！我决定主动出击。于是我不经意地把手伸过去，轻轻触碰他的手，他翻过手来握住我。这时才发现哥哥果然没骗我，索尔确实很害羞。公共场合下，他可以表现得风度翩翩，但是私底下却害羞畏缩。我决定了，我要是想让这段关系有所发展，就得更加主动。
回去的车上，他依旧保持着礼貌殷勤，坐在离我相当远的地方，以免不小心发生身体接触。下车送我到门前时，他在通往门厅的铁楼梯上踌躇不前，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在门前伸出手和我握手告别时，我突然灵光一闪，踮住脚尖准备亲他的脸颊，怎知他却马上把脸转向了客厅方向的窗户，结果我亲到了他的耳朵。他几乎没有动嘴唇地说：“你爸在看着我们呢。”
“哪里？”
“他就在客厅窗帘缝后看着——不要转头。”索尔握着我的手，提高嗓门说，“谢谢你让我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我目送他上车，对刚刚一幕尴尬不已，同时又很气我爸竟然会觉得有必要监视我。我开启门后发现爸爸就站在门厅里等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