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露天广场上人头攒动,购物者来来往往穿行其中。有些人目的明确,而另一些则只是漫无目的地走走看看,享受着这个美妙的午后时光。人潮忽起忽落,让人们的注意力很难集中到某个特定的人身上,从而保障了个体的隐匿与私密性。
而对于某个以闲散为掩护的人来说,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秦望的步态看似闲散实则刻意如此:他有几个小时的可自由支配时间,因此并不着急;再者他母亲的生日即将到来,所以他有充分的理由来逛街买礼物。一切都毫无破绽,绝不会惹人怀疑。
秦身着宫廷近卫制服,这让他看上去有些特别但并不至于太过显眼。对于他的差事来说,如果穿便服会显得他像是在故意藏头藏尾,反而显得更诡异——正因为他确实有秘密,这样诡异的着装最好能免则免。
他正走向礼品店,想要买个礼物,同时也不动声色地注意着时间。他留意着自己身边的路人,确保自己没有被跟踪。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点,秦淡定地抬起腕式通信器放到嘴边,看上去似乎只是在做个人记录而已。他轻声地、若无其事地说道:“发送226。”在一声短促的电子音后,他精心撰写、加密、压缩过的信息就从他的电脑通过一个当地的拓普网中转站被传送到了数光年之外的目的地。
当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后,秦如释重负,表面上却仍是雷打不动的淡定。此次出行最关键的部分已经完成了,无论结果好坏,他所知的这条信息很快就会传递给可靠的人。现在他可以集中精神进行下一个轻松的任务了——那就是为母亲选购生日礼物。对于如他这般做事有条不紊的人来说,购物地点早已选定了。
他的母亲很喜欢手工八音盒,而这附近恰巧有一个很不错的店铺。秦望放松地在各式货品中挑选了20分钟,最终选定了一款带有一只小熊的八音盒,音乐开启时小熊会舞蹈。他让店主仔细包好,然后小心地带着礼物回到了公爵的住处。
他走进士兵住处大门,还不等他回到房间放下包裹,腕式通信器就响起了。“秦上尉,公爵马上想要见你。请立刻到他的书房报到。”
秦皱了皱眉。任何不符合常规的事情都相当可疑,可能会威胁到他的人身安全。“我有个包裹要放到房间里去,之后——”
“他现在就要见你。我认为他不会介意你带着包裹去见他。”
“我马上过去,”秦回答道。他的声音听上去仍然干脆利落,但内心却隐隐担忧着。自秦过往半年在此处工作以来公爵只见过他3次,并且从未单独约见过他。为什么这次这么突然,这么紧急——而且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尽管有种种担忧,但他此时并没有合理的理由抗命,因此他还是走进主楼,朝着公爵位于二楼的书房走去。
秦从西门步入书房。这是一间宽敞的书房,东、西、北侧墙面装饰着深色木质嵌板。嵌入式书柜上放置着棕色、黑色、猩红色皮质装帧的纸本书籍。除了西门,东侧还有2扇,而北侧长长的墙壁上另有3扇。秦并不知道其他门通往何处。在他有限的造访场合里,他只出入过西门。
房间的南侧是一整面落地窗,可俯瞰公爵的私人动物园。这个小动物园是公爵的个人兴趣,里面有各种在他的星域中最为有趣的小生物。对于这个被认为整个帝国最为顶尖的私人收藏品的动物园,公爵本人深以为傲。
落地窗前赫然陈立着一张厚重的樱桃木书桌,桌脚上雕刻着繁复的枝蔓图腾,而侧面则呈现几何形设计。桌面平坦,安放着一个空水缸。
书桌后方是一张绿色皮质转椅,垫了坐垫,扶手与椅背的接缝处用铜螺栓锁紧,钉头闪闪发亮。转椅背对着他,他的主人此时正端详窗外;秦所能看到的只有高高的椅背,以及座椅主人闲散搭在右侧扶手的手臂。然而当上尉步入房间时,椅子缓缓向他转了过来。
耶夫更尼·库兹涅兹,天蝎星域的公爵,彼时正当知天命之年。他身材纤长,却拥有着不辨年岁的坚韧体格;眼神锐利,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的灰发稀薄,却被梳理齐整;微抿的唇上是精心修饰的一字胡;岁月在他的面颊上留下细微的皱纹,虽恰到好处地为他增添了成熟稳重,却毫无一丝笑意。他穿着一件红、绿、灰三色交织的休闲菱格毛衣,这让他的身躯看上去比实际更健壮。
“先生,秦上尉领命报到,”秦的话语干脆利落。他没有敬礼;公爵或许是他的上级没错,但并没有军衔。
“怎么,还带着行李。”清静,干脆,精确——这是公爵的声音。
“他们让我直接过来,先生,”秦带着歉意说道。“我没有时间提前把行李放到住处。”
“不用道歉,我完全理解。”
“谢谢您,先生。”
库兹涅兹紧盯着面前这位军官。“我能问一下里面有什么吗?”
“是……给我母亲的礼物。下周就是她生日。”
“很好。我多么希望我自己的母亲也能在我身边收礼物,但她——”话微顿,他蓦地停止了思绪。“我很好奇,我的近卫骑兵队长会为他的母亲准备什么样的生日礼物呢?”
“她收藏八音盒,先生。我在镇上看到了一个有趣的新家伙。”
“棒极了。她住在天蝎星域上吗?”
“不,先生,她住在平托星球。为了能准时送到,今天或者明天我就要启程出发。”
“胡闹。把礼物放在这里吧,我会用我的专线送过去,确保提前到达。”
“太感谢您了,先生。”秦很困惑。要知道公爵过去从没有对他有过任何超乎正式礼仪之外的表示,也从未如此和善。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是不是在怀疑什么呢?
库兹涅兹没有答复,沉默的空气在室内蔓延。秦上尉觉得质疑上级召唤他来此的动机并不是他的本分,因此他只是保持着立正姿势等待着。他敏锐地察觉到库兹涅兹的眼神从未从他脸上挪开,但这位老者的表情却如此深不可测。
沉默持续了约30秒,直到库兹涅兹重新开口。“事实上,你可以回报我的好意。别人向我推荐了你,说你是一名可靠的、可以保守秘密的人。”
“我也这么认为,先生。”
“很好。我有一项任务,它需要极高的自主裁量权,我无法交付给太过接近我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不是很确定自己是否明白,先生。但我也不确定为是否需要明白。”
“真是完美的回答,看来我选对人了。”他打开了桌下的抽屉,取出一个小物件,往桌上一甩,直接滑向秦。“这是一把钥匙,拿着它走过这扇门。”他指了指房间东侧最靠近窗户的一扇门。“从走廊走到278号房,这把钥匙能打开它的房门。进去之后,一个女人会在那里见你。她会给你一个大信封,你把这个信封原封不动地带回给我。”
“这样就可以了吗,先生?”
“没错,暂时就是这样。如果你表现好的话,也许还会有其他简单而又重要的任务——当然,我也可能会给你一些相应的奖励。”
秦拿起钥匙。这是一把用轻量金属制成的电子钥匙。“谢谢您先生,那我现在可以……?”
库兹涅兹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当秦走到那扇门前时,公爵似乎已经沉浸于其他事务了。
秦发现自己行走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中,两边都有房间。房间号从最低的200开始,所以要走到278还有很长一段路。走廊有几道转弯,但并没有分岔,所以并不需要担心往哪儿走。
最后他在278号门前停下了脚步。他把钥匙塞入锁孔,伴随着一声轻响,锁打开了。门轻轻地滑开,当他走入后,门又轻轻地滑动关上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房间,没有任何家具。墙壁、天花板和地板都是纯白色的,唯有一块闪烁的红色三角形触摸屏高悬在对面墙上,高及天花板。秦有些茫然地想:这个高度,任谁都不能方便地够到,那么这块触摸屏放在哪里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此时房内并没有什么女人,但秦丝毫不担心。库兹涅兹只说了她会在这里见他,并没有说会在这等他。上尉认为,等待是男人的本分。房间内没有什么可供坐下的家具,因此他便闲适地站着等待。
门对面的一堵墙突然快速而又安静地滑开了。秦上尉吓了一跳,但更让他不安的是来自另一面的动静:两只巨大的、像猫一般的生物正从斜坡缓缓向他走来。它们用四条腿走路,肩膀到他的头那么高。它们的黄灰相间的皮毛油光水亮,长长的白色獠牙,黄色的眼珠子紧盯着他,透着未经驯化的凶光。
秦不明白眼前是什么状况,但他清楚地知道不该和这些生物共处一室。他转向他进来的地方,但门和墙壁严丝合缝。他尝试着把钥匙捅进记忆中锁所在的位置,但毫无反应。
那两只生物此时已完全走入他所在的房间,门在他们身后快速地关上了。秦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设计了:他被和两只邪恶的生物困在一起,并且毫无防身工具。
在他右侧的生物已经接近到足可用左爪拍击他的范围了。他想要躲避,但这一波攻击实在来得太快;利刃般的爪子划过他的右臂,撕开了他的制服,鲜血从两道划痕中喷涌而出。他生生咽下了叫喊声,试着转向左侧,但却让他进入了第二只野兽的攻击范围。它似乎专门在那等着他一样,当他踏入攻击范围之时它的右前爪就狠狠地袭来。长长的指甲撕开了他的腹部,鲜血瞬间浸染了这个曾经洁白无瑕的房间。
他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叫声了。痛楚让他无法思考,只能凭着本能反应做出行动。野兽的袭击彻底把他打倒了,他只能用右膝着地。他艰难地尝试着重新站起来,但身上的伤让他行动迟缓。右侧的野兽用巨爪持续拍击着他的背部,并把它牢牢地钉在地面上。即使他没有因伤而衰,那只充满肌肉与力量的前爪也能把他按在原地无法脱身。
在这个狩猎团队精准的攻击下,秦在数秒之内就失去了挣扎能力。死亡般的痛楚来得剧烈而又短暂,很快他那满身鲜血的躯体就了无生气地躺在石板之上了。始作俑者撕扯着他的身体,贪婪地吞食着他的筋肉,为了不浪费任何一块肉块甚至连一部分的制服也全数吞下。唯一没有被吃掉的就是皮靴里的双脚,因为靴子太硬,实在无法吃到。
半小时之内大餐就结束了。其中一只野兽腰部一抬,爪子猛拍了下天花板处的红色触摸屏。他们来时的墙壁又打开了。这里不再有任何吸引他们的东西了,野兽们沿着来时的斜坡,缓缓走下。墙壁再次合上,随后地面上一块控制面板打开,露出了一个巨型的下水道。墙上的喷口开始喷射高压水柱,把秦望上尉的临终痕迹尽数冲入下水道。紧接着就是消毒喷雾,把血迹和秽物冲洗干净。几秒之内,278号房间又再次变得一尘不染。
秦上尉从世上消失了,但他并没有被遗忘。此时,库兹涅兹和他的国务委员帕维尔·卢比科夫正在书房内讨论着他的事情。“非常抱歉,我们没能更早发现他,”卢比科夫说道,“他在下午回来之前似乎已经发出了一条信息。”
库兹涅兹看上去漫不经心。“关于什么的信息?”
“我不确定;这是一条加密信息,破译还需要几天时间。但我相信这里面并没有关键的细节,无论是我们的终极计划还是执行计划的时间表,秦都无从得知。可能是关于我们一些盟友的姓名、人数和我们军队的一些部署,或者是其他一些我们不会到处宣扬但也对行动开展无伤大雅的小细节。我可以确认这条信息的接收方是谁。”
“我很清楚这条信息是发给谁的,”库兹涅兹阴沉着说。“我并不担心这事。恩科西的獠牙已经被拔掉很多年了。他现在不过是一个失意的老头罢了,还想在自己的破棋盘上挪动几个零星散落的小卒。就算我们把详细的蓝图发给他,他也没有权威去制止。让他再多体味一下挫败的滋味吧,这只会让我们的胜利果实更加甜美。”
卢比科夫瞄了一眼秦上尉放在书桌角落里的包裹,问道。“需要为您处理掉这个东西吗,先生?”。
“当然不用。我答应过要把它送到这位前上尉母亲的手上,那我就要遵守承诺。不管怎么说,她已经失去了儿子,至少应该得到一个八音盒。”
“另外,务必给她发送一封慰问信,就说她的儿子在执行公务的过程中去世了,”他不假思索地补充道,“要知道母亲们是很重要的啊,帕维尔。我们应该最大限度地尊重她们。”
***
这个房间被私下称作蓝屋——这个名称很符合逻辑,因为它是一间屋子,并且它是蓝色的。这种蓝并不是任何一种特定的蓝色,事实上它就像是在对所有的蓝色致敬。东侧墙壁的护壁板是淡淡的粉蓝色,此处颜色最亮,接着渐渐变暗,如不细看,简直微不可查,如同拱形穹顶般向上蔓延,各色相互融合,整体的颜色不知不觉中慢慢加深,直至延伸到西侧墙壁的底部,变成几乎与黑色浑然一体的深藏青色。在过去的几十年中,这间屋子的所有前任拥有者都曾表示它非常能够让人平静放松;然而,它现在的主人却对这种安抚效应毫无知觉。
猎户星域的公爵恩科西·威提格,身高约2米,体重120公斤,无论以什么标准来衡量都堪称高大。此外他举止有度,威严的外表体现着他内在的智慧与果断,不容挑战。他的鼻子宽而平,棕色的眼睛似乎不止能看到视线范围内的一切,更能洞穿它们所有的内涵。以他的年纪来说,尽管他一直处于忧虑之中,但他古铜色的脸上却又似乎看不到一丝担忧导致的皱纹。事实上,他一直都是造成别人担忧的那一方。
恩科西·威提格的脸上几乎没有一丝笑纹,因为他很少笑。对于他所知所见的一切,他认为并没有什么好笑的。
这间蓝屋是由威提格的曾祖父——一个不大欣赏斯巴达式风格的男人所设计的。当威提格在家的时候,这间屋子就是他的主办公室;这样安排的原因并不在于它那种令人放松的氛围,纯粹只是因为它够大而且也很方便去其他房间和一些设施。但就算这位公爵想要实施一下放松的计划,桌上屏幕中所显示的信息也每每会扰乱他的心情。
左手边的屏幕此时正显示着来自秦望的加密信息。这条信息详细地描述了库兹涅兹私人舰队的数量、规模和部署。尽管表面上看来,所有的舰船都是贸易船只或执法船只,但所有的舰船都是重装配备,数量之巨,加起来竟有帝国舰队的三分之一的火力。虽然军用船应当是均匀分布在天蝎星域各处,而贸易商船应该会来往于帝国内各个不同的目的地,但这些船只中的绝大部分似乎都恰好局限在一小块区域活动,这个区域正是从库兹涅兹部最靠近地球的领土。
秦的报告还包括了一份已经确认为库兹涅兹盟友的名单。尽管秦承认这份名单仍然不完全,但它已经足够令人震惊:十位公爵,八十七位伯爵,十六位舰队司令,苏维埃摄政临时委员会中的五名成员,以及其他几十名各地的舰长。
这是一份非常详尽的报告。秦不愧跟随他一起流放的下属中最优秀的一名。
尽管他手头的资源越来越少,威提格还是从其他渠道追踪到了库兹涅兹资助分裂主义活动的一笔资金流。他所资助的星球和团体最近变得越发肆无忌惮,越发崇尚暴力,几乎每天都能在新闻里看到他们的各种行动。
威提格不难将这幅情景命名为叛国——没错,这就是赤裸裸的叛国。库兹涅兹正在谋划一场暴动,而这场暴动已迫在眉睫。
此时,另一块屏幕上播放着一条来自库兹涅兹本人的视频讯息;“恩科西,我有一个不好的消息。我的近卫队里有一名军官,秦望上尉,他今天死了,原因极度可疑,我的人正在调查这起事件。因为你是他曾经的雇主,我想你可能认识他本人,也很关心他的近况。请接受我最深切的同情。”信息到此结束。
他安的什么心!就这样杀死一个像秦这样优秀的军官并且四处张扬,他觉得我束手无策吗——好吧他可能是对的。
他久久地凝视着自己的倒影,但又似乎没有在看。
“内部通讯:哈希娜。”
过了一会他女儿的脸出现在了屏幕上。“父亲,您有事吗?”
“整理一下行李,我们要去趟外太空。”
哈希娜早已习惯了她父亲各种奇怪的命令,因此笑着问:“去某个特别的地方吗?”
“我得去确认一下他们的行程。有一场演出我希望你能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