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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漂白剂和防腐剂的刺鼻气味顺着鼻腔直冲大脑,我猛然惊醒,双手又湿又冷,嘴唇也在打颤,大声喘着气。我试图坐起来,结果发现左半边身体像是被粘在了床上,动弹不得。我又倒回床上,塑料床套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努力睁大眼睛,感觉右眼做到了,眼皮慢地睁开。这通常是宿醉后的表现,但通常左眼也会睁开。穿透进来的阳光洒在我的右侧,也许那边有个窗户。我看不见它,但我能肯定那是这毒辣阳光的来源。

我的胃像是被踢过般绞在一起。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不安感如同冰冷的刺一般扎在我湿冷出汗的皮肤上。我在床上扭动着。我是被绑架了么?昨晚那个女孩怎么样了?她还活着么?如果还活着,那绑架我的人肯定很他妈的爱干净。硬硬的床单落在我的膝盖上,摩擦着腿的后侧。我收紧下巴,瞥见了厚重的毯子和毯子下笨重块状物的轮廓。我想,这意味着我的四肢还健全,也算是一丝安慰顺着贫瘠的白墙,我看见了水槽、氧气面罩、危险化学品标志以及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无法辨认出的设备。我虚弱地笑了笑,用湿冷的手掌按压着胸口,这时才意识到我在医院里。谢天谢地!通常情况下,医生和护士会很友好,但不是每一次都这样。我从朋友们那里听过他们亲戚的骇人故事:有的车祸后死在医院里;还有的死于多种精神类药物的混合物,变成了面目全非的僵尸。这些理论会在有人出现后很快得到证实。

一股黏滑的金属味溢满了我的口腔。我极需水。我试着让左臂绕过我的身体,但做不到。为什么我的胳膊他妈的动不了?一个我每天都做的、甚至根本不需思考的动作,现在却他妈不能好好地做出来。我尝试用右臂去做,好在它就那样轻易地举起来了,好像它只有羽毛那么轻,这让我松了一口气。至少有一些部位还是正常的。门外传来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以及我认为只能是护士的鞋传出来的轻轻拖脚走路的声音。

我试着说话,但嘴巴可怜地张了张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串黏滑的唾沫。我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手背擦掉了它,把手放下来的时候手还刮到了脸。我没法讲话。天啊,这是怎么回事?我摇了摇头,试着把后背靠回床上以便蹭到个高一点的位置,好看看发生了什么。努力是徒劳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需要控制自己,但即使我有很强的毅力,此时也并不确定能否做到这一点。我希望能尖叫,但太过无力,完全做不到,只能在脑海里无声地哀悼。难以承受,这所有的一切都太难以承受了。这本不该发生。

至少,我还有感觉。说真的,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我伸出右手,设法弯曲手指握住遥控器般的东西,把它扔向墙壁。它穿过空气,随着一声巨大的破碎声摔到了门上,然后“哗啦”一声落在地上。这个声音应该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我挣扎着用右手的手指抓住床垫的边缘,四肢在我挣扎着移动的过程中颤抖着。怎么可能没有人听到我呢?护士鞋子的声音从几乎听不到慢慢变成完全听得到,然后变成就在门外,我意识到总算引起了急需的注意。是时候揭晓答案了。门打开了,他们来了。

“你终于醒了。很好,我们就不用过会再把你叫醒来测血压了,”一个有着棕色头发和橄榄色皮肤的护士说道。她走到我的右侧,拍了拍我的腿。另一个穿着浅蓝色制服的护士跟了进来,他留着红色头发,一脸雀斑。通过她的一举一动,可以看出那件制服已经撑到了极限。

“吉普西,在你做手术的时候,你的朋友们在这里,”红发女说道。“紧急服务追踪到了你的电话,救护车把你带到了这里。警察马上会和你面谈。有份报告被存档了,但你现在还不需要担心那个。先让你好起来再说别的吧。”

我的肩膀露了出来,于是拉起床单遮住自己。我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我不能讲话,也并不想和警察打交道。我需要一段时间来恢复。

我很失落,完全不记得是怎么到这来的。我瞥了红发女一眼,同时弯曲着手指把头发向后梳理平整。

我想知道这些护士是谁,她们知道什么,以及她们什么时候能让我出院。

我在想她们会不会自报家门。

果然不出所料,右边的护士插话了。

“我叫蒂娜,这是科琳。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和警察说,让他们晚点来。但我能肯定他们明天还会再来,他们急切地想和你面谈。今天我们会照顾你。”

我充满感激地微微点了点头。我很好奇这种对话会如何进行,护士对我说话的方式就好像我根本不在这。

你好,能稍微关注一下病患吗?

我得想出哪个人唱红脸,哪个人唱白脸。希望科琳没在计划着用海绵给我洗澡,如果她们还保留着这种洗浴方式。我皱着眉头,把双脚降低到床尾部的踏足板,随之而来的是一声令人愉快的巨响。这应该能传递消息:不要用海绵给我洗澡。我攥住床单,感受着上面病房特有的、古板的纹理。

蒂娜碰到了我的前臂,冲击感穿透了我的全身,直击前额,眼前顿时出现了许多画面。我看到了个秃顶的胖男人,坐在扶手椅上,慢慢转了过来。画着新生儿的精美画作散发出一种难以忍受的悲伤感,蒂娜在旁边充满敬畏地看着。分开的时段拼贴到了一起,众多图像飞快地向我涌来,以至于我几乎跟不上了。一辆白色的小轿车被撞扁了,棺材沉到地底,蒂娜在坟墓边极度悲伤,几近崩溃。

“你能动动手指吗,亲爱的?”

如同橡皮筋猛地一拉,我被拉回现实,连接也断了。

我动了动手指,向上弯曲右臂,一脸傻笑。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对着走廊喊出我的兴奋。然而,我所能做到的不过是伴着口水歪嘴笑,还祈祷着它不会顺着下巴流下来。我用手背擦了擦湿湿的嘴巴。蒂娜递给我餐巾纸,我试着咕哝出了一句很像“谢谢你”的话。

“你的朋友们说你周六晚上冒险进入了一条黑暗的小巷。你为什么这么做?”

“科琳……”蒂娜用警告的语气说出了这个词。

蒂娜还在摸我的胳膊,所以说如果她是读心者,她肯定已经了解了我的想法并且收到了我发给她的信息。我希望她是这样的特例,并且有蕾妮那样的“天线”。有一些人——虽然活着的里面不太多——能接收我的思想,而且不需要太长时间。实际上,对蕾妮来说,这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这取决于他们的意识频率,以及他们接收的站台。

“好吧,继续检查你的生命体征。我能看到你左半边身体的生命体征稍有下降,吉普西。有可能是脑损伤影响到了你这部分身体的运动能力以及你的语言能力。你算幸运的,尽管受了这么多伤。医生马上会来讨论你的治疗方案。”

汗水在我的眼睛下面聚集,右手紧握成了一个拳头。我尝试皱起下唇,把头发从脸上吹开,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我的感受。他们是什么意思呢,脑损伤?什么脑损伤?这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吗?我希望蒂娜能共享我的思想。如果能摆脱现在的迟钝,那真的有太多话要对她说了。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水下。头晕得厉害,导致我甚至都怀疑它是不是在移动。

蒂娜把血压袖带取下来了,轻轻地拍了拍我。

“医生会马上进来看你。”

我指了指蒂娜,想要得到她的注意。我需要更多的信息,但是她已经和科琳一起走了。现在我完全理解一个游泳运动员在水下挣扎的感觉了。我的四肢以蜗牛的速度移动,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也许,只是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我的噩梦之一是我移动太慢,所以没能逃脱怪兽,现在看起来情况差不多。希望我可以在家里的床上醒来,摆脱这一堆烂摊子,继续生活。

眼皮就像铅那么重,我强撑着睁着眼睛,尽可能长地保持清醒。我还有事情要做。我必须要好起来,不止可以报告我看见的,还可以深入调查。必须。保持。清醒。必须……

房间在我屈服于眼皮之后慢慢褪色,我渐渐入睡。

*****

康纳关掉闹钟,知道这又将会是艰难的一天。流言的传播速度已然超出想象,他的手机提示音已经提醒了他这一点。

一位年轻的女性——一名警察总部的雇员昨晚失踪了。

关键是她在走出大楼的时候偷走了机密报告。这份报告由内部人员编写,只提供给本部门看,里面记录有涉嫌贪污的警察名单。看起来这位女士很好奇,而且并不只是她对此好奇。

他昨夜已经筋疲力尽,需要睡个好觉。天还没亮,溜下床,换上跑步装备。晨跑能帮助他保持思维的连贯,让这一天有个好的开始。他从门边的架子上抓起水瓶,向外走去。如果他不跑步,作为高级警探的无情压力绝对会让他疯掉,或者至少比现在疯狂。他走下楼梯,听到门关上时那让人满意的“咔哒”声。

冰冷的空气刺着肌肤,他的呼吸形成了羽毛状的雾气,飘过眼前。康纳迈着大步,把iPod从口袋里拿出来,别在腰带上。有些警察选择喝酒,有些涉毒,还有一些误入歧途。而他在结束了上一段失败的婚姻后开始跑步,每天三英里。

脚步踏在人行道上的韵律让他渐渐安心,这声音指引着他。康纳的思绪飘到了他前天晚餐时碰到的女子身上,兴奋感使他的肩膀以及胳膊后侧微微刺痛。妈的,她太性感了,和他预想的不一样。他以为她会是那种烦人的、喋喋不休还会神经质一般大笑的女人。她不但很美丽,还有着聪颖的头脑,她的坚强自信很迷人。马修提到“朋友的一个单身朋友”会在那里,但康纳忙于棘手的案子,专注于应付来自总部的官僚主义者相互矛盾的要求,所以遇到吉普西带给他绝对不会预想到的震惊。

她并不像其他人那样短暂地存在着。她看康纳的方式让他确信,她理解并想深一步了解他。他有太多东西想要和她分享,但他不能。绝对不能。有些事情,比如长年累月的试管婴儿治疗、针管、花费,以及日渐积累毁掉他婚姻的怨恨,这些都太过暴露和隐私,不能和别人分享。

他回想了一下他们的谈话,回想吉普西从没见过任何警探的事实。

他成为警探的那一天深深铭刻在脑海里。当时,他们没有服装津贴,所以涤纶衬衫只能配并不搭配的裤子。康纳在得到他的梦想座驾——福特猎鹰——的那一天,昂首挺胸,眼睛里闪烁着骄傲的光芒。当然,这从来都不是最时尚的座驾,但它是没被标记过的,是专属于他的。他给它抛光、清理,来感受它的每一寸。他在行李箱里装上基本必需品:一个装满指纹设备的渔具盒、犯罪现场胶带、额外的弹药、卷纸、一个备用的可伸展警棍,以及一把史密斯维森十型左轮手枪,它在前一段时间被一把新上市的手枪取代了。他的M&P40半自动手枪、希亚特斯手铐和备用的手掌大小的摩托罗拉战术无线电一直别在尼龙腰带上。

他并没有为新生活的孤独和疏远做准备。巨大的工作量以及经常性的一天二十小时的工作时间,只增加了他和妻子争论接受试管婴儿治疗的压力。吉尔尖叫着说每当她需要他时,他永远不在。他微微地低下了头,知道她说的没错。至少他的一些同事还是能理解的,为了和其他人建立联系并获得安慰,康纳求助于他的前同事,但是享受着和男性伙伴们的情谊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他想告诉吉普西缉毒小队的生活是怎样的,那时他还在为如何当好警探而摸索。康纳抬起头,回忆起他兄弟们的嫉妒。这些年来他也改变了,他发誓从未有过的优越感慢慢地改变着他的世界观。他记得花几个小时坐在树林里观察者嫌疑人的感觉,蚊子不停地从他身上吸血,偶尔还会有蜘蛛和蛇来拜访。更不用说无情的雨和雪。

没有人告诉他做卧底的感觉,尤其是手无寸铁的走入一场毒品交易中。他的训练并没有告诉他卧底身份被揭穿时的感受——被击中、被吐口水、殴打、踢伤、抓伤、刺伤、刀割、撞倒、拳打、被自己的胡椒喷雾喷射的震惊,且这些事情发生时还穿着一套西装。还有杀人的感受,甚至有一个人几乎是求着他杀掉自己,真是一生一次的经历。当时那个十九岁的全副武装的强盗躲在车后,反复探出头来,非常容易被击中。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个人明显是吸毒了,想要被枪击,否则为什么他会从车里出来,面带微笑地点着头等待?这个年轻人的表情和康纳把消息告诉他父母时他们的表情,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他想要告诉吉普西这一切,但却没有勇气这样做。另外,事实上,他几乎不了解她。他用舌头戳了一下腮帮子,意识到毫无疑问的是,他绝对不能告诉她他和吉尔分居是由于不孕的负担。这些年来的治疗,所有来自试管婴儿治疗的心理包袱,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吉尔的问题。他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当他刚满十八岁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他哥哥丹和他年轻的妻子瑞伊的家里。他崇拜丹,被他吸引。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让他大开眼界。他用尽一切办法模仿他,甚至成为一名像他一样的警察。

一天下午,当亚伦在幼儿园的时候,瑞伊向他倾吐了婚姻中的问题:丹工作的时间太长,她感觉到强烈的孤独感。她哭泣着,为给年纪轻轻的他增加负担而道歉。康纳不在乎。他只是很高兴有人信任他,愿意对他倾吐自己的内心。他在她哭得痛苦不堪的时候紧紧地抱住了她。他们最终很自然地上了床。他从来都没忘记,十八岁又怎样?这是他的第一次性经验,不是那种他在毕业前会和他的朋友说的事。总之,这是私事,是他藏在心里并且享受的事。他不是向同伴吹嘘自己的那类人,所以保守住了这个秘密,一夜又一夜地回想,每每面带微笑。这让这段经历更加值得纪念。

当康纳听说瑞伊怀孕,并且克里斯蒂在九个月后出生的时候,他吓坏了。他立刻停止了频繁的拜访。丹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也只是耸耸肩,不安地玩着卡片。这些年来,他意识到自己和侄女的相似之处,但保持沉默,迫切期望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些。

他也不会向吉普西吐露这段一夜情。女人只有发现他是单身时才会接近他。宣布一个已婚男人突然离婚,就好像有人打开了磁铁或者开关。他想知道她们会不会为他感到难过。和吉尔分居后,他睡过漂亮的金发记者和红发的警官,她们让他感到些许安慰,用温暖的身体暂时填补了他的寂寞。他没有想要更多,她们也知道,或者说他希望她们知道。他告诉了她们这点,她们点了点头然后微笑,但他在想,在想她们是不是像他期望的那样简单地回复他。值得庆幸的是,那名记者并不是个大嘴巴。康纳本不应该忍受遗憾或者在警察局的后街庆祝性地鼓掌。

他低下头,收了收肩膀。他将永远不能告诉吉普西,即使有一天他会想说出来。有些事情还是不说为妙。她看起来平易近人,大声地把这些事说出来会让他们的关系更加坚实可信,而他不确定他是否做好了准备。还是太早。他希望能进一步了解她。他对自己笑了笑,希望她会和他联系。女性可能会对这种事不好意思,但对她来说并非如此,他感觉到自己会接到电话。

*****

我的脑海中仿佛有一面大鼓在敲打,迫使我睁开眼睛。我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环顾四周。多亏了有同情心的人拉上了百叶窗,医院房间现在很昏暗。我感觉更加清醒了,不再是那个因为鬼才知道是什么的药变得境况不佳的我了。我的目光从窗户移到椅子上,看到莉亚不安稳地坐在椅子的边缘,皮肤苍白透亮。我快速地呼吸,摇摇头,感觉血液直冲门面。这么长时间来,我第一次想知道她是否真的关心我。

她的棕色短发依然杂乱,抿着嘴唇,接受这说不过去的一切。如果莉亚和我花了半生的时间在争吵上,她的女儿蕾妮让我对人性又有了期望。她蹒跚学步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乃”,并且会用一根胖乎乎的手指指着自己,以及“吉普姨姨”。多年来,这个称呼被保留了下来,她并不介意被称作“乃”或者马脸。同时,我也接受了我是“吉普姨姨”,这都取决于她的感受。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她成为一个认真好学且如天使般美丽的孩子。

我抓起床垫的边缘,试图把身体撑起来,结果失败了。我的手快速地移动,寻找着床的遥控器。终于,手指摸到了它。我握住遥控器,不一会儿床就发出了机械的“嗡嗡”声,同时,我的后背开始向上。坐起来后,我感觉自己更像个文明人,更能产生一定影响力,并且准备好面对这一天,即使其实是药物的逐渐失效使我有其他的感觉。脑海中的那面鼓从右边换到了左边,它敲击的强度仿佛更大了,我有些退缩。很遗憾,我不想吃任何止痛药,因为我需要警觉和清醒。

“吉普”,蕾妮叫道,她弯着脖子,双手扫过房间里的很多东西,一路顺着窗户边缘、床尾,从她母亲的椅子后面向我走来。她把脚放在我的床边,像羽毛般轻柔的手指拂过我头上的疤。她微微发抖,双手依然在以一种温和的探索性姿势放在我剃过头发的头皮上。她的右手滑开,挪到喉咙上,紧抓着项链坠。温暖的潮气使我的眼角发痒。简单的动作那么纯真,不需要伪装。我没有抬起右臂制止她。

“你没事,你没事。”她的眼睛紧锁着,这样的表情不该在一张美丽年轻的脸上显现。

我叹了口气,希望能和她说话,再次听到自己的声音;希望这昂贵的损失对我来说只是暂时的。我从床上举起我那只正常的手,只是这努力使它筋疲力尽地又跌回了床上。

“你晕倒了,我听护士说你脑出血。我很高兴你还好好的,吉普。”

我也很他妈的庆幸我还活着,即使这一刻,我不能说话。我知道并非所有人都能理解。我第二次张开嘴尝试发声,不仅如预期般唾沫横飞,还发出了听起来很像“乃”的呻吟,即使这声音也类似于一头正在产仔的牛。无论如何,我决定把这视为进步。我抢过桌上的纸巾,设法握了起拳,免得把纸巾盒弄到地上。

“你刚才是在尝试叫我的名字吗,吉普?是吗?”

我又一次向她伸出手。她看着,咬起嘴唇。她拿起盒子,把它放到床头柜上,但即使她这样做了,眼睛却在看着出口。我用我剩下的所有力气抽回了手,想要满足她,这样我能感觉自己很通人情。

她把嫩嫩的手放在我的手下,我感觉到了那种柔软、温暖的芬芳。一如往常,我看到了她的画面。这是我们共同的秘密,心照不宣,永远不会告诉莉亚,她会嫉妒。一种能量正以电流的速度穿过我们。我感受到了蕾妮的能量,她有生机的力场传来的嗡嗡声。

我看见在学校的乃,她的笑容消退,沮丧地坐在深绿色的木质长椅上。长椅的油漆脱落了,边缘也有很多缺口。她打开了一半的午餐盒就放在身边。她拿出一块饼干,紧张地小口吃着,注视着一群孩子在操场上跑步、追逐、尖叫、攀爬。她的注意力固定在一个个子很高的金发男孩身上,他大笑着看着她独自坐着。他跑了过来,嘴里唱着“蕾妮妮,蕾妮妮,散发口臭的蕾妮妮”。他跑开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她的孤独。

发生什么事了?

她看着我,蜷曲起下垂的肩膀,好像脖子很酸痛一样扭了扭脖子。

现在轮到我了,我给她看了我的画面,周六晚上的那一部分。我意识到我们两个都在画面里,我重温这一幕时,她和我在一起,含着胸,脚慢慢移动,手指拉着校服的衣领。我给她看外出的那晚,我和读书俱乐部的朋友聊天,和康纳见面,在壁炉边取暖。她继续看着我离开餐厅,走过公园,被一个年轻男人在小巷绊倒,感觉到年轻女子的恐惧。然后看着蒙面的男人把他的猎物装进货车,听到轮胎发出的嘎吱声,最后感受到了晕倒之前的撞击。

蕾妮猛地把头往回一缩,碰了碰她的喉咙。

他撞了你,吉普,真的吗?他真的伤害了你——这就是为什么你在这里。那个男人想让你死,货车把你撞得很重。她向我靠近了几小步,抚摸着我的肩膀。

我脑海里她的声音使我混乱。不知为何,我忘记我头部受伤了。我把那晚的其他部分记得很清楚:半昏暗中他的轮廓,年轻女子挣扎时的恐惧感,以及是被货车撞的震惊。然而,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我是因为中风才昏厥,而不是被货车撞这种一次性行为造成的脑损伤。这很荒谬,我的意思是闯入犯罪现场几分钟中风的概率是多少?

然而,乃能看到我不能或不愿看到的。货车的撞击让我在一个废弃的小巷陷入昏迷,他还趁机逃跑了。我握拳砸向床垫的,右手的指关节发出了声响。那混蛋撞上了我,难怪疼得要死。脑子里的那面鼓又开始敲击了。我的脑内出血了,那男人为了让我死把我留在暗处,完成任务后就驱车离去。那之后,只有上帝知道他会把年轻女子带到哪里,或者会对那女子做什么。我哆嗦了一下,嘟哝着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话。我用我们的连接轻轻对乃说着话,我的声音回荡在她脑海里。

乃,这个人很危险。你知道他对那女孩还有我做了什么。你听到了他的声音,也大概知道他的身高和体型。救护车被叫来的时候警察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很急切地希望你能找到一个叫康纳·里尔登的警探。想想那个女孩的家人,想想他们现在的感受。

乃挠了挠鼻子,咬着她右手上的指甲。她知道大多数成人并不听孩子说的话。我们都知道警察更可能会对她一笑置之,认为她是那种有着疯狂想象力、可爱的青春期少女。

为什么不让我妈妈和我一起呢?这样他们就不会不把我放在眼里,认为我是个疯狂愚蠢的孩子了。

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身边,另外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脸颊。

不,我们还不需要把你妈妈牵扯进来。你知道她会害怕的。相信我,我感觉到康纳会很开心接到你的电话。就当是为了我这样做。拜托了。

“我会这样做的,我保证。”她点了点头,下巴沉稳地落低了。

“你没事吧,亲爱的?”莉亚突然说,在椅子上坐直了。与此同时,蕾妮和我意识到她把她脑海中的承诺大声说了出来。

外甥女转过身面对她的母亲,我盯着她后背覆盖着灰色蓬松棉絮的校服,希望她能再转回来。

该死。我希望她能去警局,至少能让事情曝光和康纳联系上。我知道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有些过分,更不用说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但她很坚强。如果有一个人可以做到,那个人就是乃。我摇了摇头,把嘴唇合在一起,感觉我的喉咙关上了。我得下床,推进调查。

“不,妈妈,当然没有。我很难过吉普病得很重。她看起来不一样了,就是这样。”

我捏了捏蕾妮的手,感受到柔软的肉包住她像鸟一样的骨头,我的后背因为汗水而感到刺痛。我给她传递了最后一条消息。

康纳的名片可能还在我的手提包里。找他,只能找他。

蕾妮把一只胳膊围在莉亚肩上,莉亚同情地看着蕾妮。

“你是对的,她看起来是变了,亲爱的,”莉亚低声说道,微笑着轻拂着乃额前的刘海。“我们现在能做得最好的事情是待在这里,尽我们所能让她开心起来。”

我在目光向上移动时翻了个白眼。如果我当时能说话,我会向莉亚大吼,好让她给我个休息时间,她装的太过了,这种假装关心让我想吐。她什么时候变成为了我在这了?特蕾莎修女般的做法可能让她感觉好一些,让她良心上过得去,但我现在只想盯着天花板。我把一只手放在疼痛的头下,打了个呵欠。

“嗯,吉普西,恐怕我们要走了。我知道你在这里会得到最好的照顾。我们过几天再来看你。”莉亚拿起手提包,转身面对着门,她的心已经在她离开前就穿过那扇门了吧。

我强烈地盯着蕾妮,当她跟着她母亲往外走的时候,不愿断开和她的连接。

我希望她能想明白,完成我要求她做的事。也许以后,她可以把她在警局的冒险全都说给我听。

就这样,她们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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