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纳罗来到警局,发现里面一派忙碌景象,仿佛所有人都被叫回来工作了。穿着制服的警察,便衣警察,文职人员在这里来回穿梭,有的拿着文件,有的端着咖啡,还有人在用手机通话。不停有人撞到别人身上,然后互相道歉,或是在座位上紧盯电脑屏幕。不时传来高声命令打断人群嗡嗡的讲话,任何最新消息都会同时出现在中央白板上和警局内网上。H7、G3、L5和F1房间都有会议召开,手持笔记板的男男女女出现在各条固定通道上,每个人看起来都非常严肃认真。大运河上的交通现在已经彻底停滞,警察和宪兵队正在对运河上所有停靠的船只进行抽查,同时在河段区域强制执行一小时前刚刚颁布的禁令:所有船只非紧急情况一律不得通行。还有未经证实的消息称又发现了五箱轻武器,不过,显然这仅仅是藏在这个城市里全部武器的冰山一角。
茱莉塔·坎赛利里被抓的消息让睡梦中的威尼斯人彻底清醒过来。警方实施了新闻封锁,要求所有媒体不允许携带相机,防止他们给坎赛利里透露消息,但这项限制又在坎赛利里到达警局后取消了。行政长官在丹多罗·法赛提宫召开新闻发布会,汇报案情进展,平复民众情绪。随后的五分钟里,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来到街上。威尼斯当地新闻机构将自己了解到的那一点点少得可怜的消息传到路透社,再由路透社传递给全世界。在接获进一步通知前,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威尼斯。装载着增援部队的军车经由自由桥轰隆隆地开进威尼斯。直升机在头顶呼啸,探照灯四处扫视。火车站的人群都被疏散了,钢轧辊窗帘全部关闭。海上吹来的强风灌满了所有干道。
科尔纳罗走进菲奥拉万蒂的办公室,看到市长先生也在里面看文件。市长艾吉奥·普罗佩吉奥矮小健壮,像个拳击手,头顶已经半秃,留着标准的警察式小胡子,耳边是蓬松的白发。两人照面时简单地互相打量了一下。这时电话忽然响起来,菲奥拉万蒂接起来答了一句,然后把电话递给普罗佩吉奥。
“存放在科尔德里的画不见了。”菲奥拉万蒂告诉科尔纳罗,“没人知道那些画去了哪里。”
科尔纳罗摇了摇头。“你觉得是她把油画转移了?”
“不一定是她亲自做的。但很明显她知道我们会过去。”
“我觉得那些油画对我们并没有多大作用。不过既然她能将它们转移走,想必也有时间将其他证据销毁掉。”
“最大的问题是,谁给她通风报信的?”
“不管是谁,都没有能够帮助坎赛利里逃走。听说还发现了另外五箱武器,是真的吗?”
“全是胡说八道,”菲奥拉万蒂说道,“记者把谣言传给一部分警察,这些警察又把谣言传给其他同僚,最后谣言又回传给媒体。发生类似案件时都是这个模式。她现在已经被关起来了。我要你去对她进行审讯,看看我们能不能从她身上得到一点确证。叫帕萨罗跟你一起去。录音机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去门厅拿一下。”
“她现在怎么样了?”
菲奥拉万蒂微微笑道:“估计在跟神父谈话呢,她不让我帮她通知律师。”
科尔纳罗打了一个哆嗦。他叫上帕萨罗,拿着录音机进了审讯室。他让格里瑞里和佩蕾格两位女警官去将坎赛利里提出来,并嘱咐两位女警千万小心。他在审讯桌前的椅子上落座,同侧有两把椅子,他坐一把,帕萨罗坐一把;审讯桌另一侧的椅子是为被审讯人准备的。两位警官都坐在一侧,故作轻松的样子,想给这场审讯定个基调。帕萨罗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的新人,圆脸,面色苍白,平日里挺爱开玩笑。
门开了,两位女警带着茱莉塔·坎赛利里走进来。她双手戴着手铐,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在教堂时那么脆弱和病态。相反,她现在的存在感让整个房间都显得有些局促。她身上的吉普赛服饰有些凌乱,头顶一大块剃秃的头皮显得十分怪异,如同外星人般的大眼和皮肤上数不清的淤青,都让她平添了几分属于人类的鲜活气息,但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也更使她带着非人类的怪异。
“为什么抓我?”她平静地问道,“我是被陷害的。我什么坏事也没有做。”
“我们发现了一箱武器,上面全是你的指纹。”
她举起双手,攥紧拳头,然后大哭起来。“那些东西不是我的。圣母玛利亚,上帝之母,为什么?上帝啊,为什么是我?他们为什么要缠着我?难道他们不知道我就要死了吗?亲爱的上帝,耶稣和玛利亚,难道只有你们可怜我吗?我什么坏事也没有做啊!”
科尔纳罗站了起来。两位女警从后面死死地抓住她。她停住叫喊,面上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嘴唇紧绷,露出她的门牙。她的眼珠不安地乱转着。
“要把她押到椅子上吗?”佩蕾格紧张地问道。
“需要再给你些时间吗,还是我们现在就开始。”科尔纳罗对被审者说道,“你应该知道什么叫作‘在牢房里冷静一下’。不管你现在如何反抗,最后一定还是会选择跟我们合作的。”他希望对方赶紧接受和解,已经没时间了。
坎赛利里的身体因为恨意开始颤抖起来:“你这是大错特错。我有律师团,他们的手段超乎你的想象。我很快就能从这里出去,到时你会后悔地说‘我真希望从未见过她’。相信我,科尔纳罗先生,你很快就会这么说的。”
“谁告诉你我的名字的?”
“卢西奥·科尔纳罗小警官和他那个在炼油厂工作的妻子。我对你了如指掌,还有你那个可怜的奴隶主,阿里吉奥·菲奥拉万蒂。我连你用什么牙膏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再问你一次。你想要现在接受审讯一下还是先回牢房冷静一下?”
“你还不明白么,根本就不会有‘等一会儿’。”
他看见帕萨罗在录音机上按下了录音键。“所以你现在声称对武器走私毫不知情?”
“你是白痴吗?我不是跟你说过了,我不知道。对这件事情,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你的油画去哪儿了?”
这个问题似乎让她有些意外。随后她笑了。“噢,你想来看我的画展,对吗?”
“我再问你一次——”
“好吧,你先让我坐下。我会告诉你一些事。虽然不一定是你想知道的,但足以让你懂得自己在大千世界里的渺小。”
见她停止了反抗,女警将她安置到审讯椅上。忽然,她很轻微地瑟缩了一下。科尔纳罗第一次意识到,她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只是依靠自己顽强的意志在勉力支撑着。
她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装置’吗,警官?”
“这里由我发问。那些画在哪儿?”
“这不重要。它们只是其中无足轻重的部分。”
“你说的‘其中’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装置’,白痴。”
“我不想跟你玩猜谜。不管是什么东西,我们一定会找到的,所以你不妨现在就告诉我们。”
“噢,你确定?外面也有人在传,它们只是六幅空白画布。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有什么办法把它们跟这城里其他的空白画布区别开来。”
“真的是六幅空白画布吗?”
“也许需要冷静的人不是我,卢西奥·科尔纳罗警官。要不等你们把城里每一所住宅和大楼都搜个遍,把所有的艺术店翻个底朝天后,我们再重新来谈这个问题。”
“那些画是关于克莫拉的吗?”
“那是英国情报机构制造的谎言。他们实际上是我的朋友,你最好留心身后……不过又或许它是真的呢。”
果然是英国佬。菲奥拉万蒂是对的。他终于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情报。“到底画了什么?”
她皱起眉:“我真的觉得自己在跟弱智说话。你觉得那些画是空白的还是画过的有区别吗?我以为你会更关心它们在哪儿?”
“它是——?”
“我有一个好提议。你为什么不闭嘴,改由你的朋友来提问呢?估计他水平再差也比你好。”
她一脸认真,好像她真的技高一筹。如果他拒绝,她就会一直沉默,而他则要对此负责;如果他接受,那他就默认了她的羞辱。从公事公办的角度,他只能接受后者。他看向帕萨罗,帕萨罗无奈地耸了耸肩。她面露胜利的微笑,呸地朝桌上啐了一泡口水,离科尔纳罗只有五公分。
“告诉我油画在哪儿,女士。”帕萨罗问道。
“这根本不重要。油画只是其中无足轻重的部分。”
“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你知道‘装置’是什么吗?”
“我不太懂……我认为是在艺术馆里展示的三维艺术品。”
“嗯,不过并不一定在艺术馆里。我就是一件装置。我被父母装置在那不勒斯。而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不勒斯被希腊人装置在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装置在太阳系,太阳系装置在银河系,银河系装置在宇宙,而宇宙被造物主上帝装置在不可言说的洪荒中。你爸爸把你装置在你妈妈腹中,然后妈妈把你装置在你的出生地。我把艾滋病毒装置在我身体里,也把《上帝的恐惧》装置在威尼斯。”她转头面向科尔纳罗,“现在你明白了吧?”
帕萨罗笑道:“我现在有些明白装置的意义了。但我还是不懂油画在哪儿。”
“你了解‘装置’是一种艺术,这是对的。不过‘装置’是四维艺术,不是三维。”
“四维?”
“三维空间加上一维时间。换种说法,‘装置’从来不会结束,从远古时候开始就没有结束过。因为上帝的仁慈,让我可以预见四维空间的一切。那些油画本身并不重要,但其中蕴含的概念不可或缺。它们现处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所以你还是知道它们在哪儿?”
“我不是说那些画很安全,我说的是那些画处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没有人找得到。那些画也许会从此湮灭,也许不会。”她皱了皱眉。“它们是我的作品,凭什么非要告诉你们在哪儿呢?”
“那我们再来谈谈走私武器的事情。”
她的眼珠转了转。“我已经告诉你了,我对此一无所知。我得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呢?”
“你的指纹——”
“有人想陷害我,白痴。”
“他们为何要这么做,小姐?我不是想反驳你,只是向你求助。我能够理解有人能够将一两个指纹转移到杀人凶器上,例如用一点塑料薄膜把指纹上的油脂粘起来,再按到手枪扳机上——我以前在《犯罪现场调查——迈阿密》见过类似的手法,但我们现在说的是几百个指纹,十个手指新鲜的指纹。”
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副警司威尔托瓦从门外探头进来,肯定是有什么进展了。
“科尔纳罗警官,我有话跟你说。”来人说道,“出来一下吧。”
科尔纳罗起身跟他来到走廊,又一次感受到了外面热火朝天的办公氛围。他侧身避过一个端着咖啡,一脸疲惫的同事,向威尔托瓦问道:“怎么了?”
“立即停止对她的审讯。”威尔托瓦说,“她已获准保释。她的哥哥和两个律师来了,准备把她带走。别浪费时间了。”
“什么?”
“现在看来,用这件案子困住她的策略完全不管用。这都是你那天才搭档阿里吉奥·菲奥拉万蒂的错,我们的理由完全站不住脚。这是我们唯一挽回颜面的机会。她马上就要离开了,行政长官下了严令。释放她的文件在走流程,不久就会送到这里。”
科尔那罗揉了揉自己的头,仿佛想把藏在头脑深处的灵感找出来。他打开门向里边看,茱莉塔·坎赛利里还坐在桌前,不耐烦地在桌上一下下地叩着手指。
“你可以走了。”他闷声说道。
她双手在桌上一撑,高傲地站了起来,大步向门外走去,完全无视周围人的注视,好像早已忘记今晚的遭遇。一分钟后,他们听见她扯开嗓门大喊,接着是尖叫。副警司露出微妙的笑容。
“这下她得自求多福了。”他说道,“听说她和她哥哥之间从来都不对付,压根儿没有半点所谓的兄妹情谊。她哥哥答应把这个扫把星永久带离出岛,估计狠狠收了人家一大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