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动静是从身后传来的。
跟在自己后面的究竟是耀斑丧尸，那帮兵痞，还是一群因法律与秩序轰然坍塌而弹冠相庆的幸存者？坎贝尔心中并无准数。
自从最好的朋友皮特遭枪杀后，坎贝尔就一直避免和其他人接触。做到这点并不难，毕竟眼下死人看着可比活人要多——按比例算，一千个死人里也遇不上一个活人。
况且他也不确定耀斑丧尸到底该算死者还算生者。因为那似乎介于两者之间。
坎贝尔蜷身躲到了一辆日产“探路者”的阴影里，未来的考古学家们或许会将这只由塑料和钢铁打造而成的巨兽视作某种陵寝吧。从内部渗出的臭气量推测，里面应该躺着四口之家。但坎贝尔并不想去确认。
他弯腰探向车底，从那儿查看身后的路面状况。他一路走的都是公路路肩，这样既能避开路上凌乱的车辆，也能减轻膝盖的负荷。原本他是不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但考虑到将来万一遇到什么情况，他跑起来也方便许多。
就怕是一语成谶。
他在双肩包里掏摸着那把格洛克手枪，那是他先前在泰勒斯维尔时从一名警察的尸身上搜刮来的。他没有别上枪套，因为这会显现出十足的侵略性。坎贝尔可不希望自己像皮特一样被藏在某处的狙击手一枪干掉。可皮特当时除了手里拿着一只啤酒瓶外，并没有携带任何武器。
眼下，杀你可能只是因为你直立行走并且会呼吸，也可能是因为脚步有点踉跄的你瞅着像丧尸。又或者，仅仅是因为对方有能力干掉你。
这一路走来，坎贝尔不时会听到远处传来叫喊声，那种叫声不大可能出自耀斑丧尸之口。据他所知，耀斑丧尸只会发出那既似轻笑又像啸音的怪声。这些人声给了他某种慰藉——他并非真的孤独一人，但他还是害怕碰上其他的幸存者。
每次看到动静，他都会俯下身子，或者干脆绕道而行。至于弄出动静的到底是其他幸存者、耀斑丧尸、流浪狗还是野生动物，他也懒得查看。基于同样的原因，他没敢用那把格洛克手枪在目标身上做什么射击练习。他和皮特曾跟着阿诺夫那群草菅人命的家伙做过短暂的打靶练习，除此之外，他并无使用枪械的经历。
要是真有人尾随他，他要么逃跑，要么就给对方来上一枪。但在内心深处，有个微弱的声音一直在他脑海中念叨，让他以为自己不过是在臆想。然而关键问题却是：那个声音听着似乎是皮特的，完全不可能的。
坎贝尔回头看去，路上什么动静也没有。但山脊上车辆众多，尾随者可以轻易地藏身车后。不过耀斑丧尸才不会躲藏，它们只会径直朝你冲来。
但什么都没出现。片刻之后，他松了松身子，靠到了轮胎上。也许他幻想出这个尾随者只是为了消除无聊。在这段时间，忧伤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置身于废弃汽车中的那些夜晚，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感到疲倦，然而事情还不止于此。皮特是将他同那个世界连接的最后一人——皮特的存在让记忆中的X-BOX游戏、克莱德的周五之夜、卡罗来纳黑豹队凑上连败不会那么遥远。
坎贝尔把枪滑到膝盖上，端详着它。只消张开嘴巴，顶住上颚来一枪，就能一了百了——就像某个电影情节。
然后他真的把手枪举了起来，微微张开嘴，想象其特有的金属味。但他胆子太小了。
他抬起头，视线刚好落在“探路者”轿车的后视镜上——
有什么东西在动。
就在高速公路旁的树林里。
坎贝尔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就地一滚翻到车前，在柏油路上蹭破了胳膊肘。
三个人影从树林里冒了出来，其中两人尽管穿着军装，但外形邋遢，举手投足也显得疏于训练。两人一左一右拽着一个穿脏T恤的男子，男子的双手被绑在胸前，头上套了件破破烂烂的衣服——权当作挡视线用的眼罩，从衣服的破洞里看到些许金色卷发。
“我不想再走了。”左边那个士兵说道。他伸手从口袋里掏了一根香烟。
另一个士兵似乎承担了大部分押送俘虏的工作，只听他说：“中士可不会管你怎么想。”但他还是停下脚步，由着同伙点上了香烟。那名俘虏猛地跪倒在地，脑袋低垂，对自己的命运摆出一副全然不顾模样。
坎贝尔打量着他们。抽烟的士兵大约二十五六岁，身材消瘦，有着刚毅的脸庞和一双冷酷的眼睛。他的背上斜挎着一支步枪。他把香烟伸向那位俘虏，然后才想起俘虏蒙着眼罩。
“想抽烟吗？”他冷笑道。
俘虏的头抽动了一下。
“真是可惜了。”士兵拿着烟深吸了一口，烟头随即橙光一亮。顿时，只见他将那团橙色朝俘虏的额头猛地戳了过去。俘虏一个机灵，缩身躲闪，五官纠在一起，被疼痛激得嘶嘶哼叫——不过烟头的热量只把他的头发烫焦了些许。士兵大笑起来，笑声活像一匹被割了喉咙的马。
另一位士兵则是中年模样，理成平头的头发已经有点花白。他开口道：“别胡闹了，我们得带一个活的回去。”
活的？坎贝尔心想：他们到底发现了多少人，那些人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是只耀斑丧尸嘛，”精瘦的士兵应道，“那么傻，怎么会知道痛。”
说不通啊。那个俘虏行动起来并不像耀斑丧尸。可如果他是那些因太阳风暴而变得举止怪异的人中的一员，为什么士兵们不直截了当给他一枪？
“如果你不守规矩，我会让你尝尝痛的滋味的。”小平头说道。他端着的那杆半自动式步枪看着似乎火力威猛，好像能把一块黄油打成遍布孔洞的瑞士奶酪。
那个精瘦的士兵漫不经心拿着香烟往下移，差点烫焦俘虏的脸颊。接着他后退一步凝视着西方，很享受地吸起烟来。太阳缓缓沉向西方，现在已是午后时分了。
那个俘虏第一次开口，发出一阵夹着浓重鼻音的轻笑。小平头将他猛地往前一推：“别哼哼唧唧的。”
当那两个士兵走近高速路时，坎贝尔缩回阴影里，心中开始盘算起对策。小平头似乎有点能耐，因此首先得除掉他。再就是，坎贝尔要是能把他们吓得魂飞魄散，估计那个烟鬼也跑不掉。
他看了看挂在腰间的手枪。小平头正站在三十六七米开外的地方。即使运气站在坎贝尔这边，他也极有可能射偏，那样他就得面对两个士兵向自己开枪还击的局面了。
就算奇迹出现，他撂倒了两人，然后呢？
“等等我，”精瘦的士兵边喊边把烟蒂丢到一边，开始一脸阴沉地小跑起来。
“齐默尔曼，我敢说你就和我奶奶一样磨蹭。”
“你奶奶是个耀斑丧尸。”
“哦，这你也知道？话说你妹妹死后，我给她来了一发。你这也知道？”
吸烟的士兵别扭地放声大笑道：“那又怎样？你不过是趁我不注意偷个腥罢了。”
“你真变态，”平头说，“女人不是我的菜。”
吸烟的士兵终于赶了上去，朝戴着眼罩的俘虏背部猛击了几拳。俘虏虽然哼都没哼一声，但坎贝尔还是能听到肺部喘着的嘶嘶声。
即使想开枪，坎贝尔现在也开不了。因为此刻他们身在六十多米开外。坎贝尔明白，自己并不想伤害任何人。生命中承受了太多不可承受之痛。就算出于自卫，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杀死一只耀斑丧。
而此刻，脑中的那个“皮特之音”也插了进来：没错，你需要保护的东西太踏马多了，不是吗？你要保护一盒速食米饭，要保护一瓶硬泡沫塑料包装的杀螨剂，还要保护路边捡来的急救药箱、三个金枪鱼罐头、一包过期的饼干，再加个半卷厕纸。哎呀呀，原来你要保护这么多玩意儿呀。
坎贝尔拒绝回答。一旦搭上“皮特之音”，他就会越界疯掉——而坎贝尔还没疯。
他们都这么说。“皮特之音”再次响起。
坎贝尔十二岁那年，父亲带他去了趟纽约。他们驶出卡罗莱纳的山麓丘陵，钻进西弗吉尼亚的煤乡，掠过宾夕法尼亚州工人阶级聚集的心脏地带，接着进入都市不断扩张的美国东北部。每到一个加油站或者快餐店，他父亲总要在走出车外时警告上一句：“小心，这里的人都是疯子。”
在父亲的世界里，除了北卡罗来纳州的詹姆斯湖，其他所有地方都遍布疯子。在詹姆斯湖那儿，鱼儿总会上钩，女人永远不会暴脾气。他父亲名叫诺尔曼——一个属于吃苦耐劳者的平凡名字，朋友们则叫他“诺姆”。
“如果有人叫我诺尔曼，那他们肯定是冲钱来的。”他父亲常这样说。
说来惭愧，太阳风暴过后，坎贝尔几乎没想过家人。开车从教堂山到詹姆斯湖只要四个半小时，但在没有汽车的世界里，这就如同登月之旅。
当坎贝尔离家去北卡罗纳大学上学时，他父亲把他在郊区房里的物品打包船运到宿舍，并给他留了一条“珍贵”的建议：“小心，这里的人都是疯子。”
如今，对比过去的那段时光和眼下的情形——还有太阳这场永载史册的大爆发——已经应验了父亲的话。他很想知道，当周围的世界进入癫狂时，老爸是否还活着，是否会坐在他那膄椴木船上，狂喝着他的百威清啤。
然而他想象不出那该是什么画面。思及父母之死并未让他感到悲伤。相反，他心里空荡荡的。
坎贝尔不想再听到那个“皮特之音”了。他不在乎其他地方的人到底有多疯狂。
他探头越过“探路者”的引擎盖，看到那三人正像坎贝尔之前那样沿着路肩行进。那个士兵又点燃了一根烟，脑袋周围环绕着蓝灰色的烟雾。戴眼罩的俘虏被夹在中间，一绊一绊地走着。小平头则时不时地推上一把，催促他前进。
坎贝尔往身后看了看，确保他们没有被跟踪。一行人弄出的声动静太大，方圆几里内任何一只耀斑丧尸都有可能听到他们的动静。但那两位士兵似乎并没有自我约束的意思。或许他们自认已经处理掉了该处理的丧尸，并对手中的武器有信心。
坎贝尔把格洛克手枪塞进背包的拉链袋，匆匆跟在那三人后面。他弓身低头，小心翼翼地从一辆车藏到另一辆车，就这样在高速路上前行着。和士兵们相比，他要走的路虽多出一倍，却能将他们保持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
有得赶咯。“皮特之音”又响了起来。
“闭嘴。”
当坎贝尔意识到时，方才那二字早已大声脱口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