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这就是压力,是保证游戏认真和精彩的前提。
MBA们辞掉工作,交纳昂贵的学费,是要玩真的。
师第方以前是米其林公司驻日本市场的产品质量经理。此刻,他左肩背着沉重的电脑包,右手端着杯“café long(长咖啡)”,在大厅里找他的小组伙伴们。
第一学期的四个月,学院按学生不同的职业和文化背景,事先划分了小组,分组原则是追求最大的多样性,以利学生们互相学习。
师第方的小组由五位男生组成,两个法国人、一个德国人、一个中国人和一个美国人。小组在第六教室碰头,大家搬桌搬凳子,然后围坐在一起,彼此熟悉一下。
师第方领头问:“大家早上好?昨晚都睡好了吗?没睡好的话,今天的游戏将是一杯提神的expresso(特浓咖啡)。”
每个人都微微笑了笑。
“我们当中有没有金融专家?”师第方带着研究的眼神看过每一张脸。
“香格墨,您会不会恰巧是个金融记者?”显然他研究过了上午才发给大家的学员简历,而且试图和中国同学开开玩笑。但他挺滑稽地按法文发音规则把“g”读了出来,使陈香墨成了陈香格墨。
“我不是,”陈的声音有点不自然,但随即放松了,“我专门写文章曝光名人臭事。”
大伙儿又轻微地笑了几下。
麦克·林肯,一个为美国政府工作的年轻经济学家,开口说:“如果你是说我们需要在游戏中对付一些金融问题,也许我可以帮上忙。”
麦克温和地笑着,他是个金发但是早谢的人。
“棒,”师第方说,“有谁自愿做其他的事?”
“我可以负责和其他公司谈判。”狄罗表示。他是个德国工程师。
“我和你一起去谈。”陈说。
“我吗?我可以照料我们的供应链。”经营购物网站的樊尚笑容可掬地说。狄罗翻开简历手册,看到樊尚本科毕业于Polytechnique(巴黎综合理工大学校),不由把手册推向麦克,麦克看后,向他点点头,小伙子樊尚的学术背景不容小觑。
“OK,我负责生产计划和产品研发。”师第方环视大家,“看来我们已在快速分工方面赢得了时间。”
“是吗?”樊尚溜出教室四处打探了一番,回来点头,“是,我们已领先一个颈位。哈哈……”
游戏分派给这一组的是家德国中型企业,在德国市场生产和销售汽车零配件,同时也已准备好向美国或日本市场拓展业务。
小组可以透过游戏公共网站了解竞争对手的概况。他们发现,市场中另有一家中型德国企业,和他们实力相当;两家大型美国公司,市场主要在美国。此外,在劳动力成本低的马来西亚,也有两家制造商。
小组首先需要作出的决定是:第一年公司的产量,以什么价格销往什么市场。
“现在每个人拿出自己的主张。”在电脑前弄清了状况后,五个人围坐在一起,想看看不同的脑袋会生出怎样不同的果子。
“我们应该进入美国市场,因为游戏背景揭示这是全球最大的汽车零配件市场。”狄罗说。
“我们的产品据介绍是高品质的,而且目前的价格有很高的利润率,因此我建议降价百分之十,到美国和日本市场竞争。”师第方说。
“别忘了那些马来西亚公司,我们可以向他们购买半成品,他们的低劳动力成本使他们产品的价格远低于我们的德国供应商。”樊尚给出意见。
麦克和陈没开口,另外三个人现在看着他们。
于是,陈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去劳动力成本更低的那些国家投资设厂,马来西亚在亚洲已失去人力资源优势了。”
大家有点困惑地看着陈,大约有几秒钟,狄罗反应过来,说:“香墨,你当然是对的,可是你必须在游戏给定的环境里提出建议,这个游戏里没有其他国家。”
“哦,对不起。”陈说,他看上去很尴尬,马上拿起游戏资料又从头读起来。英语的长篇商业文件对一个非商务专业的汉语记者来说,不可能一开始就不陌生。
“我来试着为你们的主意做些计算。”麦克柔和地微笑,表示他并无其他意见。
大家散开来做各自的事,每人一个笔记本电脑。
陈对商业实务,是个门外汉,他可能拥有更多和跨国公司外派人员一起在中国吃饭喝茶的经验,但这些外国经理们对他只谈投资策略,不谈实际操作。
他有点窘迫,坐到师第方身旁看他做什么。师第方,善解人意地耐心解释他的设想和步骤。
一小时后,五个人再次聚集,拿出各自的作业,开始合成第一年的经营策略。
他们决定以低于美国市场目前平均价格百分之十五的价格进攻美国市场。
在美国投入广告。
同时和马来西亚公司洽谈,购买他们的低价半成品。
根据自己在轮胎行业的工作经验,师第方建议购买和储备尽可能多的原料,因为根据可以预见的产能增长,下一年生产资料一定会涨价。
他们整理出一个带有Excel表格的书面报告,在Intranet上传给了老安教授。他们赶在了截止期前面。其他组看来都迟了。
五个同伴对自己的首份报告颇为满意,一起开步走,去学生食堂吃午餐。第一轮的操作结果两小时后会公布在网上,大家届时就能知道自己干得怎么样,比别人好还是差。
茜茜莉娅所在的小组远没有师第方的组如此合作平顺,尽管他们的公司是那家相似的德国中型企业。
唐娜·范,那个加拿大籍的香港小姐,把整个小组搅拌得头下脚上。
当然,她的中文名字范淑仪几乎从不使用。
唐娜矮小但强硬的身子站在小教室的讲台上,她的眼睛如一条线那样细小。她的英语尖锐而带有广东口音。
“我主张关闭所有在德国境内的工厂,迁往马来西亚。”
“什么???”德国学生杜克的声音几乎哽住了。他的愠怒,不知是源于唐娜激进的态度还是他的日耳曼民族观念。“昂贵的德国员工遣散费会让我们到游戏结束都处于亏损!”
“杜克有点道理,”以色列同学约拿丹稳重地说,一边读着游戏资料,“迁厂会让我们花费不菲。”
“但是,”唐娜寸步不让,“我们可以分两步迁厂,以方便消化。同时,要看到我们的销量会快速上升,亚洲低廉的劳动力会给我们可观的回报。”
“我觉得这是疯狂的建议,”杜克不答应,“我们不能出此怪招……何况在亚洲,成本也许能降低,但产品质量也必定糟糕。”
“你的话简直让我厥倒!”唐娜气得脸发白,“这种话只能出自对亚洲无知的人。亚洲善于以低成本生产高质量的产品。”
“你们的看法呢?”杜克转身向着茜茜莉娅。他的脸色很难看。
自始至终茜茜莉娅没有介入他们的争议,她尽力让唐娜表明态度,而且不由自主觉得唐娜很有勇气。
“凭良心说,”迟疑了一会儿她才开口,“我也很疑虑一下子关掉那么多厂。简单地看,只是让员工们回家。但在现实中,会和工会及工人有很棘手的谈判。”
“但我们并非在现实生活中,”唐娜打断她,“关厂的费用已经设计在游戏规则中,为了简化,给出的是总费用。我认为社会成本都已计算在内,我们不必将问题复杂化。”
“可我们要解雇一万零五百个欧洲工人!”约拿丹说。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有可能赢得竞争!我们将显著地降低生产成本,而没有其他人敢如此大胆地在全球市场大重组。我肯定我们该这样做!”唐娜大声疾呼。
“等等,等等,我们四个人是一个组,决定应该民主,”杜克试图缓和下来,“你至少也该适当考虑别人的意见。”
“什么是别人的意见?”唐娜不耐烦,“你批评我的观点却拿不出新主意。假如你不敢冒风险,我们一定会以破产告终。”
“好吧,我建议稍微观望一下,”约拿丹说,“我们先观察一下我们的销售变化,再看看别的组怎样做。无论如何,在第二轮再做更大胆的动作。”
唐娜抬头望着天花板。
她说:“为什么不现在就作决定?要抢先对手!好吧,直说吧,假如你们坚持己见,你们自己去做。你们不听我的,我不愿和你们一起工作下去。”
杜克“腾”地站起身:“这哪是团队合作的方式?你一个人做去吧,愿干什么干什么!”
“大家冷静点!”茜茜莉娅拉了一下杜克,“唐娜的点子未必全不可取。我们还有别的做法吗?”
“我们把时间都花在争辩上了,哪还有时间想别的?”约拿丹摊开双手,很无奈的样子。
“既然如此,”唐娜说,“给我第一轮的决策表,按我的意思填。”
茜茜莉娅、杜克和约拿丹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唐娜伸出手,坚定地对着杜克。
不知过了多少秒钟,空气凝固了一般。茜茜莉娅拿起表格,放在唐娜手心。
“听着,我最担心的是随随便便就决定一下子关掉七家厂。不过既然这可能是游戏的一部分,为什么不呢?看看会发生什么?”杜克妥协地说,“不过话说在前头,要是这决定带来无穷的麻烦,我们三个可不好商量。”
“你的态度非常恶劣,”唐娜冷冷地说,“不过我的决定会让你心悦诚服的。”
她当着这三个心绪不宁的同伴面,填上了表格,并且毫不征求任何人的修改意见,就发送给了安东尼奥。
师第方好像很自然就成了小组的核心,一则他年龄最大,已三十七岁,二来他的工程师气质又冷静又理智。他们五个挑好了蔬菜色拉、主菜和饭后甜食,坐在一起进餐。
应麦克之问,师第方谈起自己的家庭。他结婚八年,已有了三个儿子。他的太太也是法国人,曾伴随他去巴西和日本工作。现下,他们又一起在学校旁边租了栋带花园的房子,太太仍然不工作,在家当贤惠主妇。
狄罗,年轻英俊的德国小伙子,在法国已工作过几年,他的德国女友在法国南部工作,两人决定在每个周末相会。
麦克也结了婚,有两个女儿。他的美国太太带着孩子来巴黎陪读,原来还和师第方住得很近,只是,他们住的是公寓,要省钱得多。
师第方也叹息,自己租房子的开销,差不多比学费还贵。但怎么办呢?不能牺牲太太和孩子的生活质量啊。
陈香墨孤身一人来法国,要和太太分居十六个月。太太在上海的一家法国公司工作,这工作对她很重要。他俩也没有宽裕到可以同时不工作,来昂贵的欧洲只花不赚。何况陈的学费还是计划靠贷款,将来要逐年还的。
陈觉得这些欧美同学不能体恤中国人的家境,只关心他夫妻俩哪能分开这么久;言下之意是分开久了,难免感情会出问题。他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你们富人替穷人瞎操心,全不想到钱的难处。笑的是有人讲过中国人的感情像酒,越放越陈香;欧美人的感情像新鲜牛奶,芬芳四溢全靠当场消受。你搁着牛奶不喝,时间一长,牛奶自己都得慌,找着谁让谁喝,否则牛奶这辈子不给你耽误了?
等到樊尚一开口,大家顿时感到了代沟。
“我先得跟各位打个招呼,求得你们的谅解。我和你们不太一样,我主要是为了混文凭来的。”
“不要对我寄托太多的期望。我住在巴黎市区,而且还经营着自己的生意。我可能不能经常参加小组作业,甚至常常缺课。”
“当然不用你们提醒我,这是学校不允许的。但我只能如此,很抱歉。”
樊尚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的眼睛很法国也很明亮,他的语言是时下法国主流社会头疼不已的“青少年语言”,用词造句,样样扭着正宗体面的法语。
听了他的一席话,大家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老,更年轻的人毫不体恤地用奇怪的方式把他们排挤在了圈子外面。就某种程度而言,他们意识到,这是青春向自己告别的某种方式。
午饭吃完了,狄罗邀请每个人喝杯咖啡。
他们走去学生咖啡馆,这是在体育馆的裙楼底层,已经有数不清的学生在那里。
陈香墨从没在饭后喝咖啡的习惯。看着西方学生像中国人嗜茶一样离不开咖啡,陈觉得很有异国情调。他更奇怪西方人为何那么喜欢站着吃,站着喝,站着吹牛侃大山。难道坐着不比站着省力舒服?
今天一个上午,陈香墨说的话已经比在上海一天说的话都多。和大家围成一圈又开始开无轨电车使他感觉累得不行。在中国,要是像这些老外一样滔滔不绝,同事准把你看成是个不可靠的“漏嘴”。男人嘛,不该少说两句,多想想?更别提那些诸如“言多必失”“祸从口出”“沉默是金”之类的智者慧语呢。
几百个学生都在聊,好比一个大蜂巢。
两个小时一溜就从舌头尖上溜走了。
在教学楼里,学生们从局域网上得到了第一轮的“战报”。
师第方的小组不悲不喜。他们得到中等成绩。第一年他们赚了点钱,保持了原来的市场份额,并且在美国市场露了面。
问题是有人做得更好,有两个组赚了大钱。不过游戏规则不让人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以及如何做的。
两个赚大钱的组之一,就是唐娜的组。
结果显示,第一轮中,唐娜的主意使公司成本急剧膨胀。但是,市场非常正面地回应了唐娜的迁厂决定,销售利润喷发式地上升,使成本的增长不值一提。公司股价罕见地翻了倍,增长幅度高居榜首。
安大教授在评语中把唐娜的小组称为“天才小组”。
最沮丧的人是我。
最没面子的人是我,是我。
最一败涂地,最心灵受伤的人是我,还是我。
杜克和约拿丹傻了眼,在电脑面前头也抬不起来。
香港长大的商业天才唐娜(范淑仪)小姐一脸得意之色,斜睨一眼手下败将德国大汉,再斜睨一眼手下败将犹太人……至于漂亮的法国小姐,只是个小花瓶。
唐娜十拿九稳自己已经完全控制了小组的领导地位。
游戏是假的,领导权才是MBA要学会抢夺的真东西。
杜克和约拿丹灰溜溜离开了教室,茜茜莉娅站起来,向唐娜伸出手:“祝贺你的成功决策。太令人印象深刻了。”
唐娜和她握手:“我们在第二轮会做得更好。”
茜茜莉娅看了看空空的教室,忽然意识到唐娜实际说的是“我会做得更好”。她笑了笑,也走出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