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边许多小商贩或站或蹲着,有卖菊花、百合的,有卖折纸银元宝的,也有卖成捆冥币的。欣鱼注意到,冥币的颜色也是橘红色,式样和人民币百元大钞接近,远看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她买了一篮淡黄色的菊花,又买了几沓纸钱。几个中年妇女围了上来,递过几个塑料袋,袋子中装满了锡箔纸做的银元宝。欣鱼想了想,掏出一百块钱买了两袋。
周子钧从远处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男一女。男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染着一头金色的头发,鹅蛋脸、柳叶眉,唇红齿白,长得很俊俏,皮肤好得让女人也嫉妒。相比之下,女孩子就很普通,有些呆萌的感觉。
“黄小姐,你到了多久了?”周子钧问道。
“还好,没多久。你们从余姚过来,我原以为还要等一会儿。”欣鱼忍不住又看了周子钧身后的男人一眼。
周子钧注意到她的眼神,解释道:“哦,这是我们事务所的冯律师和林律师。这次他们正好和我出差办案,就顺道一起过来了。”
那一男一女向欣鱼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欣鱼转身与周子钧并行,走进了墓园。她注意到,那青年男律师也跟着走进了墓园,但是女律师留在了墓园外。
也许是地势开阔的关系,墓园里并没有阴郁晦涩的气氛。阳光照射在墓园两侧的苍松翠柏上,让人感到清新明朗。一排排墓碑整齐地排列着,墓碑之间的间隔并不大,紧凑有致。墓园里祭拜的人并不多。周子钧走到一块墓碑面前,指了指:“你姐姐就埋在了这里。”
欣鱼看到石碑上有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女子美丽动人。照片下方写着“黄若琳之墓”,字是暗金色的,因为岁月的摩挲,涂料已经有些剥落,露出了暗灰色的底纹。墓碑的前方干干净净,没有长杂草,显然是有人定期清理。
周子钧安静地看了墓碑一会儿,然后走到墓碑正前方毕恭毕敬地鞠了三个躬。欣鱼把菊花放在墓碑前,站起身也学着周子钧的样子鞠了三个躬。对于她来说,姐姐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她原以为自己看到姐姐的墓碑会很伤心,但真的站在了这里,却只有一种命运带来的无力感。
周子钧又走到旁边的一块墓碑前,半蹲了下来。他轻轻抚摸着墓碑上的照片,眼神中流露着忧伤。欣鱼没有说话,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微风吹起了她的秀发,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深邃宁静、安然祥和。在这埋藏最终记忆的地方,周子钧淡淡地说起了他和黄若琳的过往。
每年的今天,我都会来到这里。今天并不是她的忌日,但今天却是她的他永远离开她的日子。
那是二十世纪初,互联网的发展方兴未艾,我和她结识于上海当时一个著名的网络社区网站。她是某个社区版块的版主,也是那个网站叱咤风云的红人。在那个看不见彼此的虚拟世界里,追求她的网友很多,而我平时就看看新闻、体育还有八卦论坛,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原本我和她的人生轨迹不会有交集,但生命中总会有一些措手不及的相遇。
网站上经常有人组织各类线下活动,有去体育运动的,有看话剧表演的,也有玩桌游的。我报名参加了一个“爱心俱乐部”,俱乐部会组织网友定期去孤儿院看望孤儿。那一次,她也报了名。
那天去的人很多。很多人是为了一睹她的真容。毕竟网络上流传着太多美女变野兽的故事,而她在虚拟的世界里又有太多人关注。这就像押大小,荷官开宝前的那一刹那才是肾上腺素分泌最高的时候。
有句歌词说:“初初见你,在人群中独自美丽;你仿佛有一种魔力,那一刻我竟然无法言语。”见到她的那一刻,我也无法言语。她有清澈的双眸、淡淡的微笑,如超凡脱俗的仙子,就此刻在了我的脑海里,久久不能忘却。现在想起来,依旧恍若隔世。
虽然被很多男人簇拥着,但她的目光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也跳动出一丝光芒。就像是在茫茫人海中,我们第一眼就认出了彼此,知道对方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我想,这要么是因为缘分,要么是因为我们是同类。
活动组织者希望我们与孤儿们“结对子”,给他们物质上和精神上的援助。她认领了一个面目清秀的小男孩,我们都叫他“小齐”。小齐很乖巧,不像同龄男孩那么调皮,而且嘴很甜。本来她不是第一个挑选的,在她之前好几个人都想和小齐结对子,但是小齐就是抱着她的大腿不肯放手。小齐生来就属于她的,我当时这么想。
大浪退去,总能把那些冲动的石子留在沙滩上。而时光又能抹杀掉许多无奈的坚持。一年以后,与孤儿们结对子的人里,坚持下来的只有我和她,其他人都已不再去孤儿院了。孤儿院其他的孩子们都叫她“姐姐”,而小齐则喜欢喊她“妈妈”。
“被叫妈妈会感觉自己好老。”她笑着说。
“不要,你是他们的姐姐,但是只是我一个人的妈妈。”小齐不依。
我知道她并不富裕。一个人在上海打拼生活。我的事业也刚刚起步,帮不了她什么。但她仍旧能坚持,定期给孩子们买吃的、穿的、用的。她很擅长用最简单的东西做成玩具,比如星星、比如纸鹤,比如木雕。不花什么钱,可孩子们很喜欢。
但她的眼神慢慢不再清澈。我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去问。她不告诉我的事情,我永远不会问。除了相约在孤儿院,我们很少见面。闯入别人的生活,不仅需要缘分,还需要勇气。
噩运总是不期而至,小齐的身体开始出现问题,一开始是经常发烧,后来发展成了突然晕倒。大家都有不祥的预感,但是又不愿意面对。因为,解决噩运,需要钱。
她还是带小齐去看了医生。白血病早期,有的救。但是,医疗费用需要至少十万。那时候,上海中环内一套80平方米的房子大概也就四十万左右。十万,对我和她来说,是很多很多钱。
那个冬天很冷,冷得骨头都在打哆嗦。孤儿院的院长对我们说:“要么就算了吧,这就是命。你们都不容易。能让这孩子有个妈妈,孩子也知足了。”
出来后她问我:“我这个妈妈称职吗?”
我说:“称职。”
她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她最后是怎么搞到这笔钱的。记忆里,那个冬天,很冷很冷。
小齐恢复了健康,又开始拽着她的衣袖满屋子地乱跑。她说话的时候,依旧笑容满面。但是我总觉得,她的笑容里,渐渐掺杂了伪善、客套、嘲讽、冷漠等杂质。她认识的人也越来越多,三教九流的都有,甚至还给我介绍客户,其中就有创先集团的老板赵先。
她找我的时候也越来越多,约在孤儿院以外的地方,大多是咨询法律问题。问的问题多了,知心话就少了,我们之间反而陌生了。
小齐已经到了读书的年龄。为了让小齐能有个更好的成才环境,她开始计划收养小齐。但是我知道,她并不符合收养条件。“有老板会帮我想办法的。”她信心十足,“我还要在上海买房子。”
那还是个关系能搞定一切的年代,而且我也渐渐知道了她在做哪个行当。这不重要,我对自己说,我们是朋友。做梦的时候,多年前那双清澈的眼睛总能让我醒来时泪流满面。
终于,收养的手续顺利办理完成。对她来说,一切是那么的完美。可是,命运总是喜欢开无情的玩笑。又是一个冬天,我们兴高采烈地去接小齐,可是看到的却是熊熊大火,滚滚浓烟。我们再也没能看到小齐。“这就是命!”孤儿院院长的话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
那天,她失去了人生最后的牵绊。
欣鱼泣不成声。周子钧指着旁边的那块石碑,对欣鱼说:“小齐死后,就埋在这里。你姐姐死后,我想她的心愿应该是和小齐葬在一起,所以没有把她的骨灰送回她老家。”
欣鱼抹着眼泪点点头。
“今天是小齐的忌日。你姐姐活着的时候,每年的这一天都会到这里来。”周子钧继续说道,“我和你姐姐是多年知己,我不会让她不明不白地死去的。”
欣鱼暗想,这些年周子钧一直在坚持调查姐姐的死因。能有这样一个知己,姐姐也算死而无憾了。
“谢谢你,周律师。”欣鱼想了想,“那后来,火灾的原因查到了么?”
周子钧点点头:“查到了,是有人蓄意纵火。”
十多年前,上海的土地动拆迁还并不是由政府负责,而是由取得土地开发权的开发商负责的。小齐所在的孤儿院,在一家名为冯氏房地产的开发集团将要开发的土地范围内。由于冯氏集团只愿意支付经济补偿,而不愿意另行安置孤儿,孤儿院的院长一直不愿意签署动拆迁补偿协议。于是,冯氏集团委托的动拆迁公司找了一些地痞流氓,想用放火的方式恫吓孤儿院。没想到他们不小心引发了厨房的煤气爆炸,导致火势不能控制,酿成了惨剧。
“之后,那块土地就被政府从冯氏集团手里收回了。”周子钧说道,“放火的人也被判了刑。”
“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吗?”欣鱼问道。
“当天在场的还有李振亚。”
“你是说创先集团的那个‘李莫愁’?”欣鱼知道,在创先集团工作的那段日子里,李振亚一直不喜欢她的穿衣风格。她对于李振亚也没什么好感,“她怎么会在场?”
“我知道你不喜欢她。她其实也挺惨的,有输卵管堵塞的毛病,不能生育小孩,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结婚。那时候,她听说孤儿院可以领养小孩,所以跟着黄若琳去看看,没想到就遇到了这件事情。后来,我听说她确实领养了一个小男孩。”
“好吧。”欣鱼是一个很容易心软的女人,“那我就原谅她以前给我穿小鞋了。对了,我有个私人问题想问你。”
“说吧。”
“你和我姐姐曾经是不是恋人?”
周子钧立刻摇了摇头。“为什么?”欣鱼大为不解,听周子钧讲述过往的故事,他分明对黄若琳充满爱意。
“相识太晚。错误的时间里即时遇到了对的人,也是没办法在一起的。”说完,周子钧把头扭了过去,似乎是不想再说话。
欣鱼把塑料袋里的银元宝倒在墓碑前,掏出打火机点燃。浓烟立刻向上蹿了起来,欣鱼感到有些熏眼。周子钧拉着她避开风口。黑烟在空中肆虐,欣鱼的表情异常严肃:“周律师,我真不希望凶手是他。我也没想过凶手是他。”
“我也不希望是他。我曾多次想说服自己,我的推理是错的。”
欣鱼叹了一口气:“如果简宁真是凶手的话,那只能说我看错人了。”
“嗯,”周子钧侧过脸看着欣鱼,“他没有察觉吧?”
“应该没有。我装作不知道。”
“你要小心,陆简宁是一个很敏感的人。”
“我尽量减少和他见面的机会。我们俩主要在网上交流。他好像也有点回避我。”
周子钧想了想:“这说明他心里有鬼。他担心我和你说了我的推理。你还是要装得和平时一样,不要让他看出破绽。能不能收集到陆简宁杀人的证据,就看你的了。”
“希望吧。和他比起来,我就是个小学生。”欣鱼虽然这样说,但是心里却希望能够收集到陆简宁不是凶手的证据。“周律师,你确定你的推理是正确的吗?”
“如果简宁心里没鬼,当初他为什么要隐瞒自己和雨熙的事情呢?还有,光盘的事情,他显然早就知道了。”周子钧斩钉截铁地说道。
“好吧,我尽力。”欣鱼叹了一口气。
从电梯间刚走出来,简宁就听到了喧闹的吵架声。几个穿着制服的保安人员,挺着胸、双手放在背后整齐地站成一排,堵住了创先集团的大门。王风带着几个创先集团的员工,正围着一个穿着滑雪衫的男人,劝说着什么。简宁走了过去,听见男人大声朝大门内喊着:“我要见负责人!我要见负责人!”
看到简宁出现,王风立刻走到了他身边。简宁问:“怎么回事?”
“这个男人要见负责人。”王风边说边用眼神示意简宁赶快离开。男人看到了王风的举动,也走了过来。他的脸骨架硬朗,颧骨很高,眼睛细长,眼白多眼珠小,有些凶相。“对,我要见创先集团的负责人。”男人凶恶地说道。
“有什么事情吗?”简宁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倒。
男人似乎看出简宁的地位比王风高,马上把注意力转移到了简宁身上:“赵老板被抓后,创先集团谁负责?”
简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心想这里这么多人有什么好怕的,便回答说:“我负责。”
听到这句话,那男人的语气立刻柔和了下来:“老板您好!我有事想找你商量。”
简宁心里有些好笑,这变脸的速度可不慢:“什么事?你说吧。”
“这里不太方便,能不能进去说?”
简宁和王风对望一眼,王风摇了摇头。简宁感觉那男人的表情似乎并无恶意,挥了挥手让保安让出一条路,带着那男人走进了公司。
王风有些不放心,也跟着进了办公室。三人坐定,王风让秘书给男人泡了杯热茶。简宁看着那男人,身上的衣服有些破旧,应该是穿了很多年,皮鞋上也有很多褶皱纹路。男人的表情有些局促不安,简宁倒是放心了,他应该是有求于自己。
“不知道赵总被判了多少年?”男人开口的第一句话让简宁吃了一惊。
“你认识赵总?”
“嗯,认识很多年了。”
“不知道怎么称呼?”
“我叫李虎,老板您叫我小虎就可以了。”
简宁不知道他和赵先的关系,犹豫着要不要把赵先被判刑三年半的事情告诉他。李虎又接着追问:“赵总是不是出不来了?”
“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吧。”王风替简宁回答了。
“哦……”李虎一脸的失望。
“你和赵总是?”简宁问道。
李虎没有回答,反问道:“那现在创先集团是不是您说了算?”
“那要看什么事情。”简宁慢悠悠地说道,“赵总虽然在牢里,但他还是创先集团的大老板。”
李虎转忧为喜:“那就好,那就好!”
“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转达给赵总吗?”
李虎的身体向简宁靠了过来。简宁仔细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虽然李虎的神色非常客气,但是还是让人有不安的感觉。
李虎神秘兮兮地说:“老板,是这样的,我不知道赵总有没有和您交代过,这些年创先集团一直给我发薪水的。”
简宁立刻想起王风所说的给集团外人员发工资的事情。但他还是摇了摇头,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集团每个月会给我五千元的补贴。”李虎见状,迫不及待地把金额说了出来。
“然后呢?”
李虎舔了下嘴唇:“老板,您能不能帮我向赵总说一下,现在上海生活成本那么高,能不能给我加一点儿?”
原来是想加工资的。
简宁问:“李先生,不好意思,我能问一句吗?赵总每个月给你五千元,是让你做什么呢?”
李虎的嘴角不经意地抽搐了一下:“这是我和赵总之间的事情。”意思是拒绝回答了。
“五千元也不少了。李先生你有别的工作么?”简宁又问道。
“之前我有其他工作,但是最近失业了,日子不太好过。”
简宁沉思了几秒钟,才说:“我用这个理由去和赵总说,你觉得合适吗?”
李虎又诡异地笑了笑:“老板,您就帮我直接问赵总吧。还有,您就告诉他,这么多年一直是每月五千元,从来没给我加过。我就提这么一次,不过分吧?”
简宁回答:“行,我找机会替你问他。不过他在牢里,我去找他也要提交申请的,所以没那么快。还有啊,李先生你大概要多少?赵总肯定会问我的。”
李虎伸出一个指头。简宁吃了一惊:“一万?”李虎的要求是直接翻倍。不过,这是李虎和赵先之间的事情,自己也没必要参与,短暂的吃惊后,他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那就拜托老板了。”李虎站起身。简宁有些好奇,从李虎进公司到准备离开,居然都没有问过自己和王风的名字。在他心里,似乎自己和王风完全不重要。简宁也站起身,把手伸了过去。李虎有些意外,但立刻把手掌也伸了过来。两人握了握,李虎的手很紧,捏着简宁有些痛。
当李虎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又转过身,深深地望了简宁一眼。简宁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但是李虎立刻又转身走出了门外。简宁坐了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茶的清香从齿间沿着喉咙流入胃里。简宁闭上眼睛,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整理了一遍。
那一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心底冒了出来。他猛然意识到,李虎之所以回头,有可能是觉得之前见过自己。如果这个猜测是正确的,那么,他是在哪里见过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