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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死亡列车

1

都营大江户线在轨道的转弯处费劲地转动身体,从远处的隧道尽头探出身子来。车灯射出金色的灯光,顿时驱赶走了筒形空间里堆积的黑暗。站台上候车的乘客们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向右侧。司机在驾驶室里鸣响了两下车笛,算是和站台上期待的眼神打个招呼。

此刻,是上午九时四十分,已过了每天的早高峰时段,车厢里算不上十分拥挤。大江户线沿着特有的“6”字形行车路线,载着乘客在东京的地下穿梭。土屋哲也站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左手拉着身旁的立柱,右手插在西裤的口袋里,嘴里嚼着口香糖。他的身体随着列车过弯时的倾斜,不自觉地倒向右方。车里的乘客也大都因惯性所使,手上拉着吊环,身体倒向一侧,从车厢的尽头看过去,真是一道有趣的风景。列车接下来即将抵达的,是本乡三丁目站。在这里,有不少乘客要出站换乘丸之内线,向着东京的中心城区靠拢。

也许是由于本周气温骤降的原因,车厢里不时传来咳嗽的声音,许多人都戴上了白色口罩。那些咳嗽声仿佛源自喉咙的深处,听着让人心里发毛。土屋哲也像是受到了四周氛围的影响,也把右手挡在嘴前,轻咳了几声。然后,他继续嚼起口香糖,白色的粘着物体在他的齿间随意地变换着形状。口香糖从何时起为人们发明,或是何时起被应用于缓解精神疲劳和压力,土屋哲也不得而知。他只知道,这是自己从孩提时期便养成的习惯。从小时候起,只要感觉到紧张,他便会在嘴里含上一块。

伴随着车轮与轨道之间的尖锐摩擦声,列车开始减速,在站台里稳稳地停了下来。车门上的紫色腰际线“噗”地一声从中间向两边分开,车内的乘客们三三两两地走出车门,两边的乘客,则静静地等候在旁,秩序井然。

就在这时,土屋哲也“砰”的一声摔倒在灰白色的车厢地板上,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喉咙,双脚痉挛,脸上的五官颤抖地扭曲在一起,嘴里发出“咔咔”的干呕声音。周围的乘客,倏地向后退开,形成了一个包围着他的半圆,一张张脸上皆露出惊恐的神色。

大约半分钟的光景,土屋哲也断了气。他的嘴死死地张开,白色的泡沫从他的嘴角涌出,车厢内昏暗的灯光照亮着他的脸孔。刚才那种“咔咔”声已经停止。他的嘴像个黑洞,如同停止的列车外包裹的隧道一般,黑黢黢的。

2

牙医端木弘嗣把棉花从一张敞开的嘴里取了出来,隔着口罩呢喃了一句“稍等一下”,随即用双脚带动屁股下的活动矮凳,一下子滑到了抽屉旁。

治疗椅上的男人双手枕在脑后,静静地躺着。他用空闲着的大拇指拨着头发,呼吸均匀,嘴巴以上的部分用一顶鸭舌帽遮盖着。

“……好了?”男人问。

“没有,”端木背对着他说道,“不是说了让你稍等嘛。”

“你对每个客人都是这样的态度?”男人的舌头可能是被棉花压得太久,说起话来有些大舌头。

“不,不,”端木转过头说,“这是你作为朋友的特别优待。无论在哪家诊所,因为吃太多甜食而蛀牙的,大多数是孩子。三十六岁的刑警,你大概是第一个。”

男人从脑后抽出一只手,用食指了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是这里需要啊,怪不得我。没有甜食,这里就转动不起来。”

端木“哼”地笑了一声,手里搅拌着即将填入男人蛀牙空洞中的复合树脂。

这时,一旁挂着的外套口袋里响起了悦耳的铃声。男人伸出左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把帽子从脸上移开,眯缝着眼看了看号码,接通了电话。

“喂喂,”男人的语速很快,“我是三川纯。什么事?”

电话里的声音十分急促,不停地说着什么。

这个名叫三川纯的男人躺在椅子上,耳朵贴着听筒,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皮质椅面,嘴里一言不发。

“我说中田君啊,”三川纯压低声音说,“明知道我溜出来补牙,你全权处理一下吧……”

那个叫中田的,在电话那头又加快了语速,说了些什么。寂静的端木诊所里,急促的声音显得格格不入。端木弘嗣似乎也听到了其中的一些内容,转过头看着三川,转椅随之发出“嘎吱”的声响。

“……这样啊,”三川从椅子上费力地直起身子,继续听着听筒里传出的声音。

“恩……身上还找到什么?”

“哦?是嘛?”

“就这些是么?”

“那么,请做好现场的保护,我这就到。”三川一连串问了几句后,挂断了电话。

“发生什么事了?”端木注视着治疗椅上的警部补问。

三川摇了摇手,说:“本想偷得浮生半日闲,不过又有事件了。中田这小子,明摆着是看不得我休息,净给我找麻烦。”

“那你的这颗牙?”端木举了举手里的塑料小碗问。

“回来再说吧。”三川说话间,已经披上了外套,走到了门口。他按下开门按钮,自动门缓缓打开。他侧身探出诊所的门外,小跑几步走下台阶,打开轿车车门,一屁股坐进车内,加足马力驶向现场。

3

富坂警署搜查一课搜查三系巡查员中田隆夫,在接到大江户线本乡三丁目车站的地下铁工作人员报案后,第一个抵达现场。紧跟着他到达的,还有工作人员叫来的医护人员。

中田今年25岁,从警校毕业后,被分配至富坂警署的搜查一课,成为了一名普通的巡查员。由于资历尚浅,再加上在同一批同学中并不突出,因此他并未受到上司的垂青。于是,那些芝麻绿豆的小事情,他都是第一个被指派到现场。

警署接到报警时,站台的工作人员在电话里说:有人在大江户线的列车上出事,像是死了。由于这一带由搜查一课负责,于是课长便安排中田到现场处理。他的理由是:地下铁里隔三岔五就会有人自杀死亡,估计这一次也是如出一辙,派个新丁到现场绰绰有余。

对中田而言,这样的活儿的确不是第一回处理了。仅仅过去一年里,在大江户线的沿线站台里,就抬出过三具尸体。跳轨的,卧轨的,无论尸体被列车碾压成什么样,他作为警方代表,都得下到铁轨旁,把那些被切割开的部分找回来。医护人员只负责守在站台上等候,警方则需要亲临“一线”。中田无法改变这样的分工,只好硬着头皮做。因此,在他今天来本乡三丁目车站的路上,又已做好了搬运尸体的心理准备。

来到现场后,情况出乎他的意料。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死亡事件发生在了列车车厢里,而且远不如往日来得血腥。

倒在地上的男人经医护人员鉴定,已经确认死亡。尸体被盖上白布,由担架抬出了车厢,与车站工作人员协商后,放在了站台一角,警方则用黄黑相间的警示带划出了隔离区域。中田戴上白色手套和口罩,站在尸体旁,准备核实死者的身份信息。

由于列车内的突发事件,大江户线的运营暂时停了下来。刚才列车上的乘客,以及那些在站台等候的上班族们,都已从现场离开,匆忙地寻找其他路线到达目的地。此刻站在警示带旁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乘客,一大早在车站里发生这样的事件,引人关注也实属正常。

中田蹲下身,望着尸体轻叹了口气。他心想也许是什么突发疾病,要了这个中年男子的命,中田从他的口袋中寻找着能够确认其身份的物件。就在这时,中田的鼻子嗅到了一股怪异的味道,他晃动着脑袋左右追踪着气味,俯下身,将口罩拉下一块儿,把鼻子露出来,又靠近尸体闻了闻。尸体的嘴边散发着类似苦涩杏仁的气味。中田赶忙直起身,又对着地上的这名中年男子仔细端详了一番。他急忙慌张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自己的搭档——三川纯的电话。

喔,之前忘了说,这个新丁不受重视的另一个表现就是:他被分配到了搜查一课搜查三系在人们看来最没有前途的那一组,和警部补三川纯组成搭档。

4

离开老远的路,中田隆夫便认出了三川纯的身影。他用力挥动右手,嘴里大声喊着“三川前辈”之类的称呼。

三川并没有朝着中田所在的地方看,而是站在车站的自动电梯口,注视着两边行驶着的地下铁列车。

中田小步快跑到三川身边,点头打了个招呼。他从制服的内侧口袋里取出一本黑色的工作手册,一行一行地念了起来。

“就像刚才在电话里和您说的,在死者身上找到了钱包,里面有他的身份证。死者名叫土屋哲也,43岁,在一家房地产经济公司担任采购经理……”中田说。

“这些你刚才说过了。这,是怎么回事?”三川打断了他的话,指着列车问道。

“什么?”中田把头从工作手册里抬了起来。

“我说这地下铁,”三川说,“怎么动起来了?你电话里不是说都停着嘛?”

“这是因为……因为站台里的工作人员说,车停太久会产生乘客滞留,影响正常运营的。”中田尴尬地回答。

“那要怎么对犯罪现场进行检查呢?”三川看着中田,坏笑了一下说。

“犯罪……现场?”中田诧异地看着三川,“可这应该是自杀事件吧。您看,据多位目击者说,根本没有人触碰过死者,他就自己倒地了……”

“不,不,不。”三川摇着头说。他从口袋里取出手套戴上,蹲下身,揭开盖在死者脸上的白布。他用右手食指轻轻地掰开死者微张着的嘴巴,向里看了看。随后起身,把双手的手套慢慢摘下。

“应该可以排除自杀的可能。”三川说。

“为什么?您之前……”中田不解地问。

“我之前甚至还没有看过尸体是吧?”三川双眼注视着中田,慢慢说道,“你在电话里说,死者的口中有苦杏仁的味道,于是判断是氰化物中毒。在这一点上,我同意你的看法。同时,根据你的说法,他的随身物品中还有两张‘Hello Kitty in Metro’的通勤磁卡,购买发票也一并齐全。这恰恰是我判断他并非自杀的依据。你知道吗?这是今天才开售的特种磁卡,也就是说,只有今天去车站的乘客中心登录信息,才能购买到。”

中田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诧异地看着面前的这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

三川接着说:“于是,我在进入车站后,拿着你给我的身份和样貌信息顺道去乘客中心问了一下,果然有些收获。那里的站务员帮我从电脑里调取了乘客购买信息,在东新宿站找到了这个土屋哲也,购买时间是今天上午的九时许,数量是两张,一张充值了2000円,另一种是5000円。据站务员说,就连在东新宿这样客流并不多的车站,要购买到特种磁卡,至少也要排上半小时的长队。那么,也就是说,死者在死亡前半小时还辛辛苦苦地排着长队,购买了特种地下铁通勤卡,并分别充了值……你不觉得奇怪吗?一个准备自杀的人,为什么还要费这周张?为磁卡充值,是给谁用?”

听了三川的推理,中田若有所思。

“当然,中田,也不排除会有那样的异类。没有任何征兆,穿戴整齐,一如往常,排着队买票坐地铁。最后在列车进站时一跃而下,让家人和同事猝不及防,”三川紧锁眉头,自顾自说着,“但,如果这个土屋不是这种人,那么这就是一则谋杀案。虽然毒杀的地点、方式暂无法确定,但如果来个大胆的假设——若是在移动着的封闭列车车厢内无声无息地毒杀乘客,这凶手未免太胆大妄为了……这简直不可思议……或者说……倒可能是件有趣的案子哩……”

听着三川的自言自语,中田脑袋里嗡嗡作响,难怪三川一来就介意被自己放跑的列车。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土屋哲也身边虽有乘客,但却在车厢内毫无征兆地被毒杀,这像是科幻小说里才有的桥段。

身旁,等候着的医护人员向三川示意。三川用右手比划了一个请的姿势,土屋哲也的尸体被担架抬着,向车站外搬去。

5

根据常规的流程,尸体将由救护车送至富坂警署的法医部门,立即由与搜查一课对应的法医对尸体进行检查。三川纯的电话很快就响了起来,是署长打来的。地下铁发生的死亡事件,很快就传到了媒体耳朵里。他们的电话首先打到了搜查一课课长的办公室,课长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第一时间向署长作了汇报。现在,三川在站台的角落里,向署长作了简单的汇报。

挂断电话,三川踱着步子,走回到中田的身旁。中田见状立即问:“署里还好吧?”

“记者应该已经到楼下了吧,这下子够热闹的。”三川说。

“对外宣称是谋杀案件?”中田问。

“暂时以死因不明应对,具体情况需等待尸检后确定。”三川回答。

此刻,由于尸体的移走,周边围观的乘客骤然减少。三川抬腕看了看表,转头问中田:“那么,现在那辆列车呢?”

“哦,去亩场了,”中田说着翻开手中的记事本,“亩场的地下铁基地。”

话音刚落,他们二人的背后传出说话声。

“哪是什么亩场呀,是木场才对。车子在木场的地下铁停车场。”一个浑厚的男声接着中田的话说,两人顺着声音的方向转过头去。

“哦,对对,”中田挠着后脑微卷的头发,笑着说,“是木场才对。”

“这位是……”三川的话问向中田,双眼却微笑着,看着来者。

站在他们对面的男人身着一套深蓝色的立领工作制服,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大头皮鞋。他的制服左胸和手臂上,都印着一个绿色的“都营”字样。看这打扮不难知道,这是地下铁方面的工作人员。他开口自我介绍起来:“我叫山崎达也,是都营地下铁木场停车场的检修人员。”

“啊,是的,”中田举手和山崎打着招呼,转头对三川说,“您没来之前,我就是和这位山崎先生在了解情况,他可是一位专业人士。”

三川听了中田的介绍,与山崎握了握手,进行了自我介绍。并从口袋里摸出名片夹,从里面抽取出一张,递了过去。山崎达也也同样拿出名片回敬。

“吼哟,您是木场停车场列车的生产管理部经理啊,”三川看着名片上的头衔惊呼起来,“哪是什么检修人员呀,过谦了。”

“哪里哪里,我的日常工作就是把列车修修好嘛。”山崎边说边笑。三川一边附和着,一边打量着他。面前的这个男人,约莫五十岁,身体健壮,皮肤黝黑。双手的皮肤看上去有些粗糙,手指侧面的老茧隐约可见。三川心想,这或许是一位从一线做起的实干家,岁月在他皮肤上留下饱经风霜的痕迹就是最好的例证。

“那么,那辆车是您调动回去的?”三川问。

“是的,我也是接到上头下来的指令,要把车快些停回停车场,免得影响后续的列车通过。你知道,东京的交通可耽误不起。”山崎回答。

“不过,我们对那辆列车还比较感兴趣,能不能再上去看看事件发生的现场?”三川接着问。

“当然,”山崎斩钉截铁地说,“我已经布置下去,这辆列车未经允许,不得由陌生人靠近。”

“啊,那这就太好了。”三川如释重负地说。

“我马上通知署里,安排人员到那辆列车旁边24小时值守。”中田边说边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

“不过,刚才还真是挺突然的,吓了我一跳。”山崎换了个话题,对着三川说道。

“突然?”三川反问。

“哦,刚才这位山崎先生,也在刚才的那辆列车上。他就在事发现场,所以他说‘突然’。”中田在等待电话接通的当口,转过头来插话。

“是的,像这位刑警先生说的,我站在车门旁边,就是那位先生的对面。他扑通一下就倒在了地上……”山崎边说,手边比划,像是描绘着当时的场景。

“您今天在车上是……”三川像是从话题库中抽出了另一个话题问山崎。

“今天恰逢我值班。这是我们的一项制度,公司要求我们利用休息时间到线路上做巡查,看看大江户线上运行的列车状态如何。”山崎回答。

“检查的项目呢?”三川接着问。

“这说来话长,你看看这个就明白了。”山崎说着,把手中的记录本翻开,递给了三川几张表格,“需要把巡查的内容如实记录下来,比如这上面是我今天上午巡查的三辆列车。”

三川低头认真翻看着表格,嘴里没闲着。“……值班遇到这样的事,也是第一回吧。”三川的脸上挂着苦笑,话语之间充满了同情心。

山崎没有回答,也同样报以苦笑回应。三川抬头微笑,顺手把记录本交还了回去。他注视着面前这个男人。男人的双眼笑得眯缝了起来,在眼角处夹出了深深的鱼尾纹。

6

在他们三人说话的时候,大江户线的列车依旧在两旁忙碌地穿梭着。线路的名字总让人想起历史上的那个由德川幕府统治日本的遥远时代。那两百多年,有过繁荣盛事,但更多的是兵荒马乱和连年战乱。而此刻,十点半的站台里,空空荡荡,全无深邃的年代感。

“那么……他在倒下之前,有过什么异常的举动么?”三川纯双手插在口袋里,继续询问着山崎达也。

“这倒没有注意,”山崎双眼向站台的天花板看去,像是想着什么,“我上车之后,是有我的工作的。所以,我的注意力都在设备上,比如紧急拉手、车门上的指示灯颜色等等。虽说是抽查,但有时也能发现问题的。所以,要说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摔倒在地上了。”

“但其实这样的检查可有可无的吧,又没有人监督你们。”三川凑到山崎耳边低声说着。

“不是那样的。你请看那里,”山崎说着,侧身用左手指向车站的天花板。三川和中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个白色的摄像头。

“你是说,这玩意儿会监督你们的工作?可我一直认为这是观察乘客用的。”三川叫道。

“上级用这个考核我们的工作。当然,除却车站,每一节车厢里都安装有360°的全景摄像头。不过,我自认为我和我的下属都是认真负责的员工,绝不会磨洋工。这些列车和我相处快30年了,像我的家人一样,可绝不能让家人受伤呀。”山崎说。

“等一下,山崎先生,”三川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您是说,每节车里都装有摄像头?那么车里发生的情况都被毫无保留地记录下来了?”

“那是当然。”山崎肯定地回答。

中田凑到自己的搭档身边,小声地问:“您多久没有坐过地铁了?”

“我对这种低于地平面行驶的交通工具天生排斥啊,”三川对着中田微笑着眨了眨眼睛,“对了,中田,你先回去吧,一则调查一下死者的个人信息;二则,跟进一下法医的进度。”

中田应了一句,正准备继续说时,山崎开口说:“如果我没有想错,你们也一定希望得到当时的现场录像吧?”

“那是自然,能行吗?”三川看着山崎说。

“需要一些手续,但包在我的身上吧。如果顺利,稍待片刻就能看到。”山崎自信满满地说。说罢,他转身准备向着车站控制中心的方向走去。

“我还有一个问题,山崎先生,”三川从背后喊了一声。

山崎停住脚步,侧转过身体看着三川。

“您今天身体有何不适么?”三川问。

“没有,我的身体好得很。”山崎回答。

“那么,没有什么急事要处理吧?”

“没有,我可以在这里陪着你们,放心吧。”

山崎达也快步向控制中心走去。三川和中田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7

在本乡三丁目车站的控制中心里,一台台设备靠着墙壁摆放,围成了一个大圆弧。靠近角落的地方,一台黑色电脑尤其醒目。据山崎达也说,这是每个车站用于查询车厢和车站录像用的专用设备,由专人负责管理,一般情况下并不能随意使用。

出事的列车车号为107号车。根据编号,山崎很快调取出了该辆车今天上午的所有录像。也就是自今天清晨6点运营开始,直至事发后停回木场停车场的这段时间。车站的工作人员搬来两张椅子,他们二人并排坐在液晶显示屏前,准备观看这段重要的录像。

根据三川的要求,观看的录像自死者土屋哲也从东新宿站入站开始,直至其在本乡三丁目死亡结束,时间大约是45分钟左右的时间。三川靠在椅背上,习惯性地伸直两腿,双脚在脚踝处相交,双手交叉在胸前,凝视着电脑屏幕。

“说实话,听到您说有录像,我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三川对着山崎说。

“是我疏忽,应当早些告诉警方的。”山崎说。

“这样说起来,您和这里很熟络吧?”三川问。

“我在大江户线干了快三十年了,这些人都是老朋友了。”山崎不无感慨地说。

三川把身子倾斜向山崎,悄悄说:“不瞒您说,我对死者中毒死亡的死亡方式持保留态度。不过,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有了录像,我想马上就能揭晓谜底了。”

山崎侧过脸回应了一个微笑,用指尖敲了敲屏幕,示意所需片段已经找到。

三川正了正身子,认真地看着摄像头所记录下的一幅幅画面——

土屋哲也第一次出现在镜头中,已是9点22分,他行色匆匆,顺着楼梯走下站厅。此时,画面的右上角标注着“东新宿站”和记录的时间。

他径直来到车站的乘客中心,在他前面排着一条购票长龙。他看上去踌躇了一下,有些无奈,排在了队伍的最末端。但很快,他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和工作人员说了些什么,又和排在身后的乘客欠身打着招呼。可能整条队伍都不着急,也就让他先行购票了。

“原来他插队了呀,”三川从怀中抽出右手,指着屏幕说,“按照这样的队伍,一般都得排上半小时。”

土屋哲也随着人流移动,坐着自动电梯来到了站台层,选择了一个位置等候车辆进站。紧接着,那趟让他致死的“死亡列车”107号车缓缓驶入,他排着队走入车厢。时间指向9点31分。

镜头切换到了车内。那是一个360°的圆形画面,由于与乘客的距离更近,它将车厢内的画面照得一清二楚。“一节车厢里等距离安装有三个这样的摄像头,都在天花板上,能确保整节车厢不留下死角。”山崎解释说。

土屋哲也上车后,换到了对面的车门旁,身体靠在白色的墙壁上。过了一站之后,车厢内增添了不少乘客,几个人站在了土屋的面前,但由于摄像镜头在顶部的缘故,他并未受到过多遮挡,上半身都在画面里。

“他靠的那个地方是墙壁?”三川问。

“不,我们叫它设备箱。里面有一些列车使用的电子设备,平时晚间作业的时候,我们会打开它做一些检查。”山崎笑着,露出了腰间挂着的钥匙,给三川看了看。

“哦,外行还真看不懂呢。”三川自嘲。

画面里,大江户线又驶过了一站。土屋从口袋里拿出一瓶口香糖,握在左手里,从瓶罐里倒出一颗在右手手心,抬起手放进嘴里。之后,他放好瓶罐,皆靠在设备箱上,嘴里咀嚼着,闭目养神起来。此时,是9点34分;

三川瞥了一眼右上角的时间,皱起了眉头。还有六分钟,土屋哲也即将倒地毙命了。

土屋保持着不变的姿势,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般。期间,他只是抬起右手挡在嘴前,轻咳了几声。列车驶到了春日站,也就是本乡三丁目的前一站。伴随着“嘀嘀”的提醒声,车门慢慢地打开。土屋眯缝着眼睛,像是在观看站台里的站名。突然,他的双眼惊恐地睁开,侧过脸去,表现出回避的态度,但双眼依旧瞪着那个方向。那是列车开门后,乘客进入车厢的方向。

“停一下!”三川猛地直起身子,高声喊道。

山崎连忙在键盘上敲了一下空格键,画面定格在土屋那张惊恐的表情上。

三川凑近电脑屏幕,仔细观察了起来。随即他转头问山崎:“他是在朝着车门的方向看,对吧?”

“应该是吧。”山崎回答。

“这表情,像是看到了什么让他害怕或者不安的东西……”三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害怕的东西?”山崎冷笑着,指着画面的下部,“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但我上车后并没有看到什么这样的东西。”

“对,对!您这时候也在,”三川用手锤了一下大腿,“我想想,9点30分从牛込神乐坂站上108号车检查;9点33分从饭田桥站上125号车检查;9点36分从春日站上107号车……您的报告里这样写着,没错吧?”三川说着,用手指指向屏幕。画面里,那是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人,从车门上车后,站在了门边上的位置。

“瞧我这记性,”山崎笑着说,“就是这一站,我从这里上的这辆107号列车。”

三川对他狡黠地一笑,接着说:“我想,如果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出现的话,那么让土屋惊讶的,就是这个方向上的某一个人吧。”说着,他用手指在画面里的车门旁划了一个小小的圆圈。

“可别把我一起划进去呀。”山崎耸了耸肩,继续看着画面。

画面继续着,土屋完成了人生最后一次的咳嗽。十几秒之后,他倒在地上暴毙。画面右上角的时间指向9点40分。

8

三川纯坐在屏幕前,将录像的画面又颠过来倒过去,反复看了两遍。画面上,土屋哲也一会儿滑稽地从地上站起,一会儿又猛地砸在地上。三川咬着嘴唇,仔细观察着画面里的每一个细节。

“我可以让这里的工作人员给你复制一份。”山崎在背后发话。

“那样的话就最好了,”三川对着屏幕目不转睛地说,“包括在这之前的,所有和107号车有关的录像,我都需要。”

“你说过,对案件的情况持有保留意见,”山崎递过一杯水说,“言下之意,这是谋杀?恕我直言,在看过录像之后,我认为这实在不太可能。”

“喔?你怎么看呢?”三川接过水杯,回头问。

“如同我们看到的,死者在毒发身亡之前,没有与身边任何人有过接触,唯一吃过的,是一颗口香糖。那么我想,或许毒物多半来自于这粒糖,或者,这压根就不是一颗糖。站在地下铁专业的角度上看这个问题,我认为没有其他毒物来源的可能性。再有,也许那种毒药已经在他体内‘潜伏’着,只是碰巧在这个时间点发作了。”

“有没有这种可能性,比如在列车的扶手、拉手上涂上一些有毒的物质?”三川比划着问。

“这样就变得更复杂了,”山崎说,“凶手如何确保一定能毒害到死者,而非错杀其他无辜乘客呢?”

“说的也是……”三川笑着,微微点了点头。

三川纯将车在警署的车位停好,双手扶着方向盘,在车内梳理着思路。事实上,他自打离开车站,一路上脑子就没停止过对此的思考。根据现有的情况,他对案件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在三川心里,没有解开的那个结,只是凶手如何实施犯罪的手法和他的动机。

三川的办公室在警署的一栋老式三层大楼里,由于年久失修,当他上楼时,木质楼梯发出奇怪的声响。听到他的脚步声,中田隆夫从狭长走廊尽头的一扇门里探出脑袋,看到是三川,他便夹起记事本,向搭档跑了过来。

“前辈!刚回来呀!”中田行了个礼说。

“和山崎先生聊了一会儿,”三川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里情况如何?我可是收获颇丰呢。”

“是吗?我根据您的安排,先是调查了土屋哲也的个人情况,”中田翻开记事本,在走廊里就汇报起工作来,“除了和您汇报过的以外,他已婚,太太是一名科技研发人员,常年出差在外。接到消息,已经在向东京赶来的路上;他们有一个孩子,男孩,16岁,在新宿的私立国中念书。”

“法医那边的情况呢?”三川听着中田的汇报,没有停下脚步,这会儿已经走进了办公室里。他打开电脑,将从车站要来的光盘从包中取了出来,放入碟片匣。

“法医……哦,在这里,”中田把本子向后翻了几页,“在死者的体内发现有毒物质,是氰化钾没错。初步可以确定,毒物是从口腔服入体内的。在他的口腔内壁和那颗口香糖上,都发现了氰化钾的痕迹。因此,现在有最大嫌疑的,就是那颗口香糖。”

“也许是,”三川这会儿已经将视频调至土屋哲也吃口香糖的那段录像,“不过你看这里。首先,他可是拆封了一罐全新的口香糖;其次,他也并非从中选取某一颗,而是随意地倒出其中一颗。所以,好像可以排除你心里的一些选项。”

“不过,根据法医鉴定称,他的右手掌心里也有毒物反应。看了这段录像,就更让我有信心了。你看——”中田双手比划着,“他把糖倒在右手掌心里,所以掌心留下了毒物反应,那源头必定是这颗糖无疑了。”

“那么,”三川说,“这样说来的话,糖的表面被人下了毒咯。可是你想过吗,为什么罐子里的其他糖没有毒物反应呢?”

中田被问得哑口无言,他看了看自己的记录,又看了看面前的三川,不知如何是好。

“这确实是这宗案件让人费解的地方,”三川缓缓地说,“除非有哪个魔法师,在他把口香糖入口的同时,一起放入了氰化钾。”

就在这时,三川纯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不情愿地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号码,接了起来。

9

电话来自牙医端木弘嗣,他在电话那头懒洋洋地打了声招呼:“三川君,案子忙得如何了?”

三川抬头看了眼墙上的壁钟,时针指向下午四时。

“案子还一头雾水呢。说起来,你的电话一来,我的那个牙齿好像又痛起来了。”三川捂着面颊说,引得一旁的中田忍不住笑了起来。

“所以啊,”端木说,“就是打来问你是不是还来补牙。四点了,没什么事儿我就撤退了。”

“牙是一定要补的,不过不是现在。”三川敷衍着说。

“别怪我没提醒你,你的那颗牙要是再拖上几周,可就只能拔掉了,”端木语气严厉地说,“到时候可不像现在一样,填些东西就了事了。”

“你说什么?”三川问。

“我说就不会是填入些东西那样简单。”端木在电话那头重复了一遍。

端木的话音刚落,一个奇妙的想法“嗖”地划过三川的脑海。三川对自己的想法又立刻加以验证了一遍,确认值得一试。

“喂喂喂,有没有在听啊。别假装信号不好啊……”端木见三川没有反应,立刻在电话那头嚷嚷起来。

“端木君,”三川激动地说,“我真是要好好感激你了。你刚才的话提醒了我……就先这样,我一定会尽快来补牙的。”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三川转身把中田叫到身边,在他耳边轻轻地说着什么。

“可是……”中田不解地问,“为什么是他?”

“我们试一试嘛,”三川微笑着说,“反正署里也没有给我们破案的时间和指标。如果我的推理有错,无非是白跑一趟嘛。更何况,我们至今还未上车检查过,所以这一趟一定会有收获的。”

“前辈指导的是!”中田猛地敬了个礼,把三川逗得“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中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虽嘴上挂着“试一试”之类的话语,但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却是自信满满的因子。

10

凌晨二点,万籁俱寂。月光穿过云层,直射向大地,所到之处,一片金黄。

夜色中的木场地下铁停车场,如同一头伏在地面的巨兽,睡意正浓。停车场建造得很有特色,它紧靠着东京海,在停车库的栅栏外,就是翻涌的浪潮。浪花声伴随着月光,仿佛弹奏着一段奏鸣曲。

每天晚上结束运营后,大江户线的所有列车陆陆续续回到位于东京东南方向的木场停车场进行常规的检修,以确保第二天的正常载客行驶。在基地里,每天晚上约有二十名检修工人上夜班,常规的检修工作在一点前基本可以完成。一点之后,是对一些有“疑难杂症”的列车进行专门检查的时段。而四点之后,在宿舍里休息的司机会陆续起床,准备二小时之后的发车。

107号车停在检修库最东面的一根轨道上,周围用黄黑相间的警示带围成了一个圈,与身边其他的列车隔离了开来。月光下,那个“7”字仿佛与其他列车看上去有些不同,反射出别样的冷光。

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地打开司机室的门,在黑暗的过道内径直走着。可能是踩着胶皮底皮鞋的缘故,脚底与胶质地面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有意放慢了脚步,继续向着客室的黑暗尽头潜入着。

黑影走到列车中后部的一个设备箱前停住了脚步,他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了几把金属工具,叮叮当当地忙开了。他非常小心,尽力控制声响。就在此时,远处的某列车发出一阵鸣笛声,黑影乘此机会,加快速度,金属声在空荡的车厢里回响着。

终于,黑影收拾完工具,站起身,心满意足地把一个金属物体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裹好,放入外套的口袋中,转过身缓步离开。他走到了一扇打开着的车门旁,看了一眼车库墙壁上打开的窗户。他向后退了两步,随即右手抛出一段美妙的弧线,手帕以及包裹着的那个金属物体,应声坠入大海之中。“咕咚”一声之后,黑夜又恢复了平静。就在这时,两道晃眼的手电筒光束齐齐射来,黑影猝不及防,站在原地,用右手遮挡在面前,艰难地分辨来者。

随着“咔哒”一声开关打开的声音,107号列车内的白炽灯从第一节车厢起依次被点亮。从列车驾驶室里走出两个人,手里各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山崎达也先生,真是久等了。”三川纯慢悠悠地说。

黑影不再是黑影。在灯光的照射下,身穿着深蓝色工作制服的山崎达也直挺挺地站在两人的面前。

“原来是二位刑警先生,”山崎摆出一副笑脸,“怎么?二位亲自来值守夜班?”

“是呀,让两位兄弟早些回去休息了。我和中田刚去泡了杯咖啡,起先糖加得少了,就回去添了些。要知道,不甜我就无法思考。没想到,险些就和山崎先生您错过了。”三川说。

“三川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山崎问。

“的确是有一些事要麻烦您。请过来这里吧,”三川说着,在身旁的客室座椅上坐下,伸手向山崎示意对面的座位,“接下来就让我们好好聊一聊您是如何实施这宗杀人计划的吧。”

“杀人?”山崎脸上露出夸张的表情,“什么杀人计划?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并没有开玩笑,山崎先生,”三川镇定地对着山崎说,“你,就是今天上午谋杀土屋哲也的凶手!”

山崎站在原地,笑了起来。“三川先生,”山崎慢慢地说,“我原想作为地下铁的工作人员来给予你一些有益的帮助。可是反过来,你却认为我是凶手?这种逻辑实在是太滑稽了,看来好人确实不能当啊。”

“我倒也希望您是位好人,”三川紧接着说,“不过一切证据显示,您的确做了坏人才会做的事。”

“哼,”山崎长吸了一口气,来到三川对面的座椅上坐下,“好,那我就坐在这里,听你说说我是怎么做这个坏人的。”

见到山崎达也坐下后,三川纯站起身来,在车厢内开始了对整件事件的推理。

11

“整件事情围绕土屋哲也的意外死亡展开,给我的第一道选择题就是自杀还是他杀?在这一点上,我倾向于后者,原因是他曾在自杀前半小时购买特种纪念卡,并对其充值,显然是留待将来使用,这不是对一名自杀者来说正常的行为。中田,这一点我和你说过。”说到这里,三川纯看了一眼身边的中田隆夫。

“的确是这样。”中田回应。

“而且,我们在之后的录像中也确认了这一点,他甚至有些焦急,也许是急着去上班,或者是担心排着长队买不到票,甚至还插了队。这些镜头,山崎先生,您和我都亲眼所见。”三川说。

山崎换了个姿势,架起二郎腿,把头偏向一边听着。

“基于此,我就顺着他杀的思路思考下去。经过法医的鉴定,土屋哲也死于氰化钾中毒,他嘴里的口香糖可能是致命元凶。这里的可能性就多了——土屋也许在哪里触碰了有毒物质,结果随着口香糖被摄入体内;也许他的这罐糖本身就有问题;也许凶手通过与他握手,在他的手掌心里下了毒……这有太多可能性了。但是他的一个表情让我相信,这件事也许没有这么复杂。”三川说着,拿起咖啡杯呷了一口。

“山崎先生您一定还记得,在录像里,死者曾有过一个惊愕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什么让他害怕的人或东西。实际上,在他看到之后,就一命呜呼了。那是什么呢?答案只能是人。那时候,车门开了,包括您在内,有五、六名乘客上了车,这是闯入土屋视线里的新事物。也许您会说,这范围依旧很大,要从五、六个人里找出那个‘敏感源’看似也不太容易。但是我注意到,除了一个人之外,其他几位都身着正装,像是什么公司的白领一族,衬衫搭配着西装。而只有一个人,穿着工作的制服。上班族的装束也许一整年都是这样的‘黑白配’,平时也差不多;而有一些人在工作时会换上特殊的职业装,这时候的样貌就和平日里见到区别很大了。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的惊恐正是来自于这种差异感:一个相识的人换了一套行头。那么,我自然就对您的出现非常感兴趣了。”

“这太牵强了吧。”山崎说。

“您别着急,听我说下去,”三川双手展开,做了一个停止的动作,“这样就怀疑您未免是有些不合理。不过,我还发现了一些信息。您给我看的那本记录本,上面记录着您登车检查的信息。我发现,您今天上午的检查情况和过去的有些不同。比如说,上一次检查是一周之前,您检查了123、114、108、109、112号车……我没记错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山崎有些不耐烦地问。

“今天您检查的是151、117、120、107号车,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但是有一点,”三川举起右手食指,定格在空中,“您过去上车后,去的车厢都不一样,而今天,无论上了哪辆列车,您都在同一节车厢的同一扇门处做检查。这是为什么?我特地和您确认过这一细节。您说今天既没有身体不适,也没有什么急事要做。我所能想到的:也许身体不适不能多走动,所以留在原地等下一列车的到来;或是有急事要做,不愿多折腾。对了,就在刚才,我们和您的下属们聊天,大家都说您是工作上的楷模,从不偷懒。这样一来,连偷懒这一条都省略了……那么,我想您就一定是在这节车厢的这扇门,等待什么人或者事情吧。”

“无稽之谈,”山崎愤怒地说,“即便是我,又要如何知道他的位置?难道你把一切归于巧合?这就是你做刑警的本事?”

“通过录像呀,”三川说,“我想,如果反复观察土屋哲也的上下班在地下铁车厢里的录像,就能发现这是他的习惯。在固定的位置等候列车,进入车厢后,站到固定的位置。这对他而言,是一种熟悉感,而您恰恰利用了这种‘惯性’,让他一步步走向死亡。”

“而且,”三川接着说,“您通过录像发现的还不止于此。这个完美的杀人计划,恐怕也是由录像设计出来的。我起先始终没有想通的是,凶手究竟是通过何种方法,在不接触死者的前提下,面对面隔空下的毒?我试想了七八种方法,都被一一推翻。但我的老朋友端木的一个电话,瞬间点醒了我。那就是,车上有一个地方可以预先储藏毒药。这个案件的凶手在实施杀人的过程中,利用了死者的一个习惯性动作,他不用在现场动手,只需布置好了一切,在一旁观看和等待就是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山崎的话语间透露着一丝紧张。

“就是那个设备箱,”三川指了指不远处的白色墙壁,“或者严格说来,是设备箱上的一个锁孔。我猜,你是把氰化钾粉末嵌在那个锁孔里,接下来,就等着土屋自己上钩了。”

山崎紧咬嘴唇,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口香糖很好吃,但有人并不喜欢它。因为它咀嚼之后,若是吐在地上,会死死地粘住,随后变硬,清洁人员很难处理。我想,你一定是通过录像发现这位土屋哲也有个这样的坏习惯——他喜欢在地下铁上搞些恶作剧。比如,把嚼过的口香糖塞进设备箱的锁孔里,等口香糖干了之后,就在里面结了块,对你们的检修来说,会带来非常大的麻烦。有时,甚至要换一个锁芯。当然,这些检修上的事,是刚才这里的几位师傅告诉我的。”三川继续喝着咖啡,“所以,你巧妙地利用他的多个习惯,让他自己杀了自己。这一点,我想可以从他过去乘车时的录像中找到痕迹。”

“他用口香糖沾了沾氰化钾,然后塞进嘴里?你以为是喝下午茶,面包蘸糖粉?”山崎说。

“这就是你掌握的,土屋哲也最重要的习惯。或者说是一种‘下意识’。有这样一种人,做了错事后,立即改正。而改正的方法,是把错误恢复到原有的状态。比如,孩子打碎了花瓶,会立即把碎片拼好,把花瓶放回原处,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比如,孩子撬开了爸爸紧锁的抽屉,发现里面的宝藏,在浏览一番后,不忘把抽屉的锁舌回归原位。不巧的是,土屋哲也先生可能就是这样一类人。我对他在镜头里的一些动作的解读,出现了偏差。他的咳嗽……那根本就是假装的,他只是利用这个动作把口里的糖运送出来,然后嵌入锁孔中。之后他突然发现了你,这个把列车视如己出的地下铁工作人员。慌乱之中,他想到了一个最安全的地方,那就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他把口香糖又放回了嘴里。这个动作之所以被我忽略,是因为他采取了相同的手法——咳嗽。”三川连着说了一大段。说到咳嗽的时候,他用右手挡在嘴前,比划了一个偷藏口香糖的动作。

“一系列习惯性的动作,构成了这次不可思议的犯罪。”三川感慨地说,“在他把那颗沾有氰化钾粉末的口香糖放回嘴里的20秒后,土屋就毒发身亡了。而那个罪犯——您,山崎达也先生,就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

山崎又长叹了一口气,说:“三川先生,这一段确实推理得非常精彩,并非一般刑警能有的想象力……可是,你有什么证据吗?”

“有些可惜,证据被你丢进大海里了。”三川脸上露出沮丧的表情。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山崎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不过,有件事情您可能会比我觉得更可惜。”三川也微笑了起来。

“什么?”山崎吃惊地问。

“中田,”三川把头转向搭档,“告诉山崎先生,他犯了一个错误。这并不是他希望销毁证据的107号车。”

山崎听闻,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紧绷在了一起。

“是的山崎先生,我们在此之前做了一些‘手脚’,把另一辆车停在了现在的位置。给您带来不便,我深表歉意。”中田微微欠身,笑着说。

这时,山崎像发了疯似地冲入司机室,从楼梯上跑下列车,走到列车车头前。借着月光,他死死盯着列车车头右下角的“107”字样。他一只脚踩在铁轨上,伸出一只手去触摸那个“7”字的笔划。“7”字上的横杠被慢慢撕了下来,露出的是原有的“1”字。山崎把那条精心剪裁的红色贴纸捏成一团,向地面上狠狠砸去。

这时,中田从背后一把按倒山崎,在他的手腕处锁上了手铐。

12

警方在接到三川纯的电话后,很快控制了现场。果不其然,在107号车上发现了那把沾有氰化钾粉末的锁芯。中田隆夫带着山崎达也坐进车内,三川也低下头,坐在了他们的对面。

“还有一件事情……关于动机,我想,一定不是‘保护列车’那么简单吧。”三川看着山崎说道。

“哼……”山崎发出低沉的笑声。

“其实你不是一个本性嚣张的人,”三川说,“也许是你过于自信了吧。你之所以敢于把自己暴露在外,也许是因为对于这个杀人计划自信满满,认为警方绝对不可能破解。你的确差一点就成功了。如果过了今晚,那把锁芯石沉大海,那么就算我有了思路,此案也无从入手了。”

“我可以选择沉默吗?”山崎低头说着。

“为什么不呢,”三川从车窗外看着远方,“不过,我们总会知道的。但是此刻,我愿意尊重您的意愿。”

山崎抬起头,和三川看着相同的方向,轻轻说了声谢谢。

警车驶回警署之后,山崎达也被带入房间羁押。

中田点燃一根烟抽着,三川在一旁挥动着双手驱散烟雾。

“前辈,您是从什么时候发现他有问题的?”中田问。

“就是看那本记录本的时候。”三川笑着说。

“就因为他固定在某一扇门上下车?”中田问。

“不尽然,”三川说,“我想,是他写的字。他写在最后一张表格上的字歪歪扭扭,明显是心不在焉。你也可以说,是他的字出卖了他的注意力。他的注意力既不在设备上,也不在纸上,那就一定在其他的什么事上。事实证明,他的注意力完全被一件他所能预料到,即将发生的事吸引住了。”

“好吧,我想说前辈您在这个案件中的运气真的不错。”中田说着,吐出一个烟圈,“还有一个问题——您怎么会对Hello Kitty的通勤磁卡如此关注?”

“咳咳……”三川被香烟呛得接连咳嗽了好几声。

他停顿了几秒钟,勾着中田的肩膀。“中田君,此刻,也请我保留一个小秘密好吗?”三川伸手把中田嘴上的烟取下,在地上踩灭,“咳嗽有时候可真要命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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