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4867100000024

第24章 卞昆冈

登场人物

阿明(卞昆冈子)

卞母

李七妹

卞昆冈

严老敢(昆冈助手)

老瞎子

尤桂生

石工甲

石工乙

王三嫂

地点 山西云冈附近一个村庄

第一幕

布景

卞昆冈家,台右露一角,檐头铺松茅绽出成荫。门前一大枣树,荫下置有木桌及条凳。台后一木栅,有门。遥望见草原及远山景色。院内杂置白石小佛像及其他生物石像。

阿明年八岁,神态至活泼,眉目尤秀丽,穿青布短褂。幕起时阿明正倚枣树下木桌边吹胰子泡,身旁一小石马。天时约五月。时近傍晚,远山斜阳可见。

阿明 (吹泡)瘪了!真讨厌,老不大就瘪了。我想吹一个地球那么大的……这好……上去,飞上天去……呼,呼……上去……呼……好了,好了,这回好了!唷又瘪了!一个大地球瘪了!……(闻三弦声)咦!他来了。(至木栅门)老周,你回来了。明儿见罢。(走回,骑石马上吹泡)再来一个。

奶奶,奶奶!快来,快来,看我的大地球儿……奶奶,来呀,再不来这地球又要破了——你瞧!奶奶,你倒是那〔哪〕儿去了?

卞母 (自内)来了,又这儿淘气了阿明!胡嚷嚷的叫奶奶做甚么呀!奶奶这儿正做着面哪,做好好的炸酱面等你爸爸回来吃哪……(自门内转出,腰围厨裙,手沾面粉,年六十余,颇龙哪,做好好的炸酱面等你爸爸回来吃哪……(自门内转出,腰围厨裙,手沾面粉,年六十余,颇龙钟,行路微震。)

你瞧我这一手的粉……怪累人的……你怎么了?阿明!好,胰子水又泼了一桌子一地,甚么地球不地球的!(檐前取水洗手)你爸爸不是今儿回家吗?太阳都快下山了,他这就该到了,快不要顽皮,好孩子,也叫你爸爸欢喜。(收拾桌子。阿明骑马,作驰骋状。)

阿明 唷,对了,可不是爸爸今儿个要回来了么!我又有糖吃了,又有好东西玩儿了!我可不喜欢爸爸那头小黑驴,老低着头一颠一颠的多难看,那〔哪〕有我这大白马好,长得又美,跑得又快。得儿吁!

卞母 大白马?叫你有了大白马还了得,这房子都该让你给冲倒了呢!(取竹椅坐树下。阿明趋伏膝前。)

阿明 奶奶,奶奶!

卞母 干甚么了?

阿明 (声音缓重)奶奶,爸爸真这么疼我么?

卞母 傻孩子,爸爸不疼你还疼谁。

阿明 干么他老爱看我的眼睛?

卞母 (音微涩)傻孩子,你那小眼珠儿长得好看,你爸爸爱瞧。

阿明 干么就我的眼睛好看,奶奶,你的眼睛不好看吗?

卞母 爸爸爱你的眼睛就为你的娘……

阿明 奶奶说呀,我娘怎么了?我娘?奶奶不说我娘早成了仙了吗?奶奶,可是您说我娘怎么着?

卞母 傻孩子。(手指阿明眼睛)你这对小眼珠儿,就是你娘,(音发震)你娘当初的一双眼睛一样。你爸爸就是最爱你娘的一双眼睛,现在你娘不在了,他所以这么疼你,爱看你的眼睛。谁家的爸爸也没有像你爸爸那样疼儿子。他有时简直像是发了疯似的,我看了都害怕。苦命的孩子,(抚他的头面)这年岁就没了娘,就有一个老奶奶看着你(举袖拭泪)。我又老了,管不了你,你有个娘多好!可是你爸爸……

阿明 我不,有奶奶不是一样好,爸爸疼我,我疼奶奶,奶奶别哭呀,好奶奶(举小手为拭泪)我疼你极了,你别哭了,爸爸快回来了,回头他见你哭又该不高兴了。我们到门前去望望看好不好?他那么大个儿骑在顶小的驴儿上,我们老远就看得见的。(跃起趋栅门前站石上外望)太阳都快没了,那山上起了云,好像几个人骑着马打架呢,都快黑了,像是戴了顶帽子,白白的。怎么影儿都还没有哪,怎么回事?今儿许不来了罢?那多不好,奶奶!

唷你瞧,爸爸倒没有来,街坊那女人像是又上我们家来了,谁要他〔她〕老来?

卞母 女人,谁?

阿明 就是那姓李的寡妇!

卞母 去你的,孩子们说甚么寡妇不寡妇的,越来越没有样儿了!孩子们第一得有规矩,不许胡说乱话的,她也待你顶好的,来了就该叫她一声姨。

阿明 姨!胰子泡!我才没有那么大功夫呢!

卞母 (怒)顽皮,再说奶奶要打了!(李七妹已推木栅门进院,说话带笑声。李年约二十四五,面有脂粉痕。)

七妹 老太太在家吗?(转眼见阿明倚木栅边,急趋向欲抱之)唷,这不是小阿明么,乖孩子,就是你机伶〔灵〕,(阿明不顾,驰去骑弄白马)好宝贝!

卞母 啊,七妹,我说是谁呢,几天不见了!快别理阿明那孩子,他甚么都好,就是怕生,要说呢岁数也不小了,小机伶〔灵〕甚么都说得上,就是怕生不好。你又上那〔哪〕儿玩儿来了,这天色好,谁都想上山去玩玩,就我这老骨头挪活不了。

七妹 可不是好天气,前儿个我和王三嫂到云冈大佛寺烧香去了。才热闹哪,老太太,那〔哪〕年也没有今年旺!山里的石榴花开得多大,通红的一片,才好看呢。

卞母 噢,到大佛寺,你们没有碰见我们昆冈吗,他说今儿回来的?

七妹 可不是我们一去就见着卞爷了吗?我们还看着他雕像来了哪。他正雕着一尊骑大狮子的佛爷,就跟那山上的一模一样,真好功夫,狮子好,佛爷的相儿更好,真像活的。那〔哪〕来这手劲,看着一点也不费事,一锤雕活了一双眼,又一锤给雕上了那活灵的神儿,真有他的。老太太,您没看见那小傻子严老敢呢,他老张着一只大嘴,瞪着一双大眼,瞧着他老师的功夫,整个儿看呆了,那神儿才可乐哪!

卞母 这碗饭也是不容易吃的。昆冈倒是从小就近这门儿,才四五岁就拿白粉在墙上满涂,前年过世的郑老爹见了就夸这孩子有天才。我倒是欢喜他雕佛像,事儿是累,可是修好的事——你不坐坐?

七妹 唷,我来胡扯了半天,倒忘了我是干甚么来了!可不是,老太太,我要问您家借那水吊子使一使,我们家那个让胡掌柜家借去使坏了。我可不能使坏您的,明儿个就来还。这天干得井水都不能吃了,我还是愿意走远几步路自己去打泉水用,那清甜多了。

卞母 水吊子,门外那一个你拿去使就得了,我们屋子里另有着哪。说是,昆冈怎么还不来;阿明,你听着那道上有驴铃没有,我是真老了,牲口晃到我跟前,我有时候还听不见哪!

阿明 (正忙着拿一副草绳做的马缰套上他的白马)那〔哪〕有驴子,就有我的马——得儿吁!

七妹 (斜眼看阿明)这孩子倒真是乖;没有娘的孩子真是苦,奶奶可累着了。他爸爸不是顶疼他的吗?

卞母 我们正说哪,谁家的爸爸也没有他爸爸那么疼儿子。也是他那一双眼睛,简直跟他娘的一式儿没有两样,长长的眼毛,黑黑的眼珠子,他父亲(低声)就迷这对眼睛!你瞧着,昆冈一回来,汗也不擦,灰也不掸,先得抱住了他直瞅他那双眼睛,就像是他眼睛里另外有一个花花世界似的。

七妹 男人本来都是傻的……

阿明 唷,那不是小黑驴的小铃儿响(远远闻铃声),我来看!(奔栅门口,企着望)是的,奶奶,是的,爸爸回来了。他哼是急了,直要小黑驴跑快,小黑驴真乏,偏跑不快,那〔哪〕有我那大白马跑得快。那不是到了吗!我接他去……(开栅门要跑)

卞母 耽着,孩子,不许乱跑,回头再闪交〔跤〕,上回不是闪破了鼻子流了好些血,你爸爸还怪着我哪。等着罢,孩子,一忽儿就到了(驴铃声渐近。阿明一手拽开木门,探头出外,高声叫)。

阿明 爸爸!爸爸!

昆冈 (自内)来了,来了,孩子,你爸爸来了!(进门。面红出汗,风尘满身)这不来了吗,孩子!(擎举阿明亲吻之)乖孩子,你等急了不是?(看阿明眼,神态凝重,如在祈祷)好孩子,我的亲孩子!(放下,携阿明手走向卞母)娘,我回来了!

卞母 (起立复坐)我说太阳都没了怎么还不来。这一时好吗,昆冈?李七妹刚才来,正说着你,你们不是在大佛寺儿见着了么?

昆冈 是的,娘,(向李颔首)这几天烧香真旺,我说娘要是有兴致出去烧烧香,山里看看大红花倒不错呢。李家嫂嫂不是前儿个当天就回来了吗?

七妹 回来天都全黑了!王家嫂子在路上直害怕,三步并着两步走的,差点儿闪了个大跟斗!

昆冈 怎么,这二十来里地你们全是走的,好!

七妹 不,那那〔哪〕成。我们骑驴儿到百善村才跑路的。好,要全走那道儿,得半夜还不准到得了哪!你快歇着罢,走道儿怪累的,今儿个天又热,你瞧你汗都透了!我也该走了,老太太,你们吃了晚饭早点儿睡罢。那吊子我使完了就拿来还。阿明乖,叫我声姨!

阿明 我不叫!

昆冈 呒,谁说的,小孩子怎没有规矩!

七妹 今儿不叫,明儿可得叫,我买糖你吃。走了,明儿见,卞爷!

昆冈 明儿见,李嫂。

(李出木门去,低声唱歌,时天已渐暗)

卞母 咳,七妹倒是个痛快人,可惜命运不好!

昆冈 甚么,她也不知道倒〔到〕底是怎样的人,瞧那样儿可不怎么样——端正。

卞母 得了,别胡说八道的,人家还是新寡呢,我知道你心里反正除了青娥别人都瞧不入眼的,可是呢,死的也死了,你也有时得同活的想想,别成天的做梦了。

昆冈 唉,娘呀,谁说我不转念头呢,可是我老忘不了青娥,娘!你也是个明白人,你说罢,说句良心话,这全村上那〔哪〕个女人能比得上青娥半点儿,不用说长相儿,就是性情脾气也没像她那样好的。我真不敢草率,回头一个不好,碰着个脾气不好的,不是叫我的阿明受苦么?

卞母 阿明,爸爸有一个新妈妈好不好?

阿明 奶奶,爸爸,我可以不要新妈妈,我只要奶奶疼我,爸爸爱我就够了。我不要甚么新妈妈!

昆冈 (很难过的样子)知道了,孩子,大人在这儿讲话不要多口,好孩子去玩去罢。(两眼看着远山)娘呀!你老人家放心罢,让我慢慢的来想想,反正有的是时候呢。你去做饭来吃罢。

卞母 好,这才是呢,我也不是屡次的逼你,为的是我也一年不如一年了,我这回的病(摇头)真说不定那〔哪〕天……我也是为的阿明一个人,咳,正是的,好好的青娥,为甚么抛了我们前头走了呢,好……也是阿明命该是没有娘……这是那〔哪〕里说起……(自言自语的走了进去,昆冈一直瞧着她走了进去。等了一忽儿)

昆冈 咳!青娥,你知不知道自从你走了,我们家里再也没有乐趣了?青娥……青娥……你怎么叫我忘得了你,咳……(回头寻找阿明,见他正骑马,面转笑容)……孩子是真可爱。来,来,孩子,爸爸回了家,你快活不快活?

阿明 快活极了。爸爸,你不去了罢?我要你老跟我耽着,陪我玩儿。爸爸不在家,就有了大白马陪我玩儿,我今儿给做了根缰绳,下回我拉紧了缰绳,它就跑不了了不是?

昆冈 明儿我请你骑驴,我做你的驴夫,好不好?

阿明 不好,你那小黑驴儿脾气怪不好的,老别扭,那〔哪〕有我那大白马好,它从没有叫我闪跟斗,我就要好爸爸陪着我玩儿。(扑入怀)

昆冈 孩子,真好孩子。可是你爸爸有事,回家耽一两天就得走。奶奶领着你不好吗?

阿明 奶奶好是好,可是奶奶老了。奶奶不是忙着做活做饭,就是坐在大椅子上瞌睡。她也不叫喂我的好白马。我编故事儿给她听,她听不到三句又睡着了。她又非得逼着我叫她姨,就那个寡——

昆冈 呒,谁教你的,小孩子可不能胡说,奶奶教你总是不错的,教你叫姨你就得叫姨。她常来咱们家不?

阿明 常来,来了就要我叫姨。我可不喜欢她。她唱得也不好听,又偏爱唱,刚才不是一出咱们的门就哼上了吗?

昆冈 不许胡说话,有甚么好事儿讲给爸爸听?

阿明 我想想——噢,有了。爸爸我知道了!

昆冈 你知道甚么了?

阿明 奶奶对我说的。

昆冈 说甚么了?

阿明 说爸爸!

昆冈 说我甚么了?

阿明 爸爸为甚么老爱看我的眼睛!

昆冈 你知道了那个,孩子!(亲之)多美的一双眼睛(神思迷惘),我的两颗珍珠,两颗星。青娥,你是没有死,我不能没有你。佛爷是慈悲的。这是佛爷的舍利子!

阿明 爸爸,怎么了?跟谁说话了,我害怕!

昆冈 (惊醒)不怕,孩子。我——我想你的娘哪!

阿明 我娘她不回来了。

昆冈 你是她给我的。

阿明 爸爸,我要是没有我这双眼睛,你还疼我不?

昆冈 别说胡话,怎么会没有这双眼睛,我的宝贝。

阿明 就像那关帝庙前小屋子里那弹琵琶的老周。

昆冈 你说那老瞎子?

阿明 是呀,要是我同他一样瞎了眼怎么好,那你一定不爱我不疼我了,我知道!

昆冈 不许说,小脑子里那〔哪〕来这些怪念头!

阿明 我不说了,我就要爸爸老是这么疼我,老陪着我玩,老爱看我的眼睛!

昆冈 亲儿子!

卞母 (自内)吃饭了,阿明。快来!

昆冈 奶奶叫吃饭了,快去。小黑驴儿也还没有吃哪。奶奶管你,我得管它。你去罢。

阿明 爸爸,咱们说着话这天都黑了,甚么都看不见了,我怪害怕的。

昆冈 有我呢,有你爸爸。……到时候了,你先去罢。

阿明 你也就来罢?

昆冈 就来。

(昆冈起身出木门解驴身鞍座,台上已渐昏暗,屋内点有烛火,卞母咳嗽声可闻。卞母出)

卞母 昆冈!

昆冈 (自木门入院)娘,你叫我?

卞母 快来吃饭罢,你也该歇歇了。

昆冈 来了,娘。

第二幕

布景

云冈附近一山溪过道处,有树,有石。因大旱溪涸见底,远处有凿石声。时上午十时。石工甲乙上。

甲 这天时可受不了!卞老师这是逼着我们做工。

乙 天时倒没有甚么,过了端午也该热了。倒是这老不下雨怎么得了?整整有四个月了,可不是四个月?打二月起,一滴水都没有见过,你看这好好的树都给烧干了!这泉水都见了底了!老话说的“泉水见了底,老百姓该着急”,这年成怕有点儿别扭。息息走罢,这树林里凉快。

甲 息息,息息。啊唷,这满身的汗就不用提了!(坐石上)你抽烟不?(捡石块打火点烟斗)

乙 我说老韩,这几天老卞准是有了心事了。

甲 你怎么知道?

乙 瞧他那样儿就知道。他原先做事不是比谁都做得快,又做得好。瞧他那劲儿!见了人也有说有笑的。这几天他可换了样了,打前儿个家里回来,脸上就显着有心事,做事也没有劲。昨儿个不是把一尊佛像给雕坏了?该做事的时候也不做事,老是一个人走来走去,搔头摸耳的。要没有心事他怎么会平空变了相儿呢?

甲 对了对了,给你这一说破我也想起来了。昨儿不是吗,我吃了晚饭出来,见他一个人在那块石头上坐着,身子往前撞着,手捧着脸,眼光直发呆,像看见又像看不见,我走过去对他说:“卞师父,吃了饭没有?”他不能没听见,可是他还是那愣着,活像是一尊石像。回头我声音嚷高了,我说:“喂,卞师父,怎么了?睡着了还是怎么着?”他这才听见了,像是做梦醒了似的站起来说:“老韩,是你吗?”你说得对,要没有心事,他决不能那么愣着。

(树林外有弦声,甲乙倾听。)

乙 又是他,又是他!

甲 谁呀?

乙 那弹三弦的老瞎子。谁也不知道他是那〔哪〕儿来的。他住在那甚么关帝庙前的一间小屋子里。也没有铺盖,也没有甚么,就有他那三弦,早晚出来走道儿,就拿在手里弹。也不使根棍儿,可从来不走错道。有人说他是神仙,有人说他算命准极了,反正他是有点儿怪。

甲 他这不过来了吗?

(瞎子自石边转出,手弹三弦。坐一石上。)

乙 我们问问他好不好?

甲 问他甚么?

乙 问他——几时下雨。

甲 好,我来问他。(起身行近瞎子)我说老先生,您上这儿来有几时了?

瞎 我来的时候天还下着雪,现在听说石榴花都快开过了——时光是飞快的。

甲 听说您会算命不是?

瞎 谁说的?命会算我,我不会算命。我是个瞎子,我会弹三弦,命——我是不知道的。

甲 (回顾乙)这怎么的?

乙 (走近)别说了,人家还管你叫活神仙呢!街坊那胡老太太不是丢了一个鸡来问你,你说“不丢不丢,鸡在河边走”,后来果然在河边找着了不是?别说了,是瞎子还有不会算命的?咱们也不问别的,就这天老不下雨,庄稼都快完了,劳您驾给算算那〔哪〕天才下雨?

瞎 甚么?

甲乙 (同)那〔哪〕天下雨?

瞎 下雨,下雨,下血罢,下雨!

甲乙 (同)您说甚么了?(指天)下雪?

瞎 你们说下雨,我说下血,说甚么了!

甲乙 (惊)下血?(指手)

瞎 对呀,下血,下血,下血!

(甲乙惊愕,相对无言,卞昆冈与严老敢自左侧转出。见瞎子,稍停步复前)

卞 老韩,他说甚么了?

甲乙 (同)我说是谁,是卞老师跟严大哥!

卞 他说甚么了?

乙我们问他那〔哪〕天下雨,他不说那〔哪〕天下雨,倒还罢了,他直说下血,下血,下血,他又不往下说,你说这叫人多难受,甚么血不血的。

卞 你们知不知道那〔哪〕天下雨?

甲乙 不知道呀。

卞 还不是的,你们不知道,他怎么能知道?

瞎 对呀,你们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

甲乙 (怒)你倒是怎么回事,人家好好的请教你,你倒拿人家开心,活该你瞎眼!

瞎 瞎眼的不是我一个,谁瞎眼谁活该,哈哈。

甲乙 (向卞)卞老师,你说这瞎子讲理不讲理?

卞 得,得,这大热天闹甚么的,你们做工去罢。

甲乙 (怒视瞎子)真不讲理!(同下)

瞎 讲理,这年头还有谁讲理!

卞 得,你也少说话。

瞎 谁还爱说话了罢!他们不问我,我还不说哪!哈哈哈。

严 不管他了,老师,还是说我们的。这边坐坐罢。

(卞严就左侧石上坐。瞎子起,摸索至一树下,即倚树坐一石上,三弦横置膝上,作睡状。)

卞 咳!

严 师父有心事,可以让老敢知道不?

卞 不是心事,倒是有点儿——为难。

严 甚么事为难,有用老敢的地方没有?

卞 多谢你的好意,老敢,这事儿不是旁人可以帮忙的。

严 那么你倒是说呀,为甚么了,老是这唉声叹气的?

卞 也不为别的。你是知道我的,老敢。我不是一个随便的人,你是知道的。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青娥真是好,我们夫妻的要好,街坊那〔哪〕一个不知道?她是产后得病死的,阿明长不到六个月就没有了娘,是我和老太太费了多大的心才把这孩子领大的。

严 阿明真是个好孩子。

卞 阿明今年八岁,我的娘今年六十三。可怜她老人家苦过了一辈子,这几年身体又不见好,阿明又大了,穿的吃的,那〔哪〕样不叫她老人家费心?咳,也难怪她,也难怪她!……她原先见我想念青娥,她就陪着我出眼泪,她总说:“快不要悲伤了,昆冈,这孩子就是青娥的化身,我们只要管好了他,青娥也可以放心了。”后来她看我满没有再娶的意思,她就在说话上绕着弯儿要我明白。咳,我又何尝不明白呢?青娥在着的时候,她好歹有一个帮助,婆媳俩也说得来,谁家婆媳有我们家的要好?青娥一死一家子的事情就全得我娘来管。我又不能常在家,在家也不成,只是添她老人家的累,吃的喝的,都是她。早两年身体还要得,家事也还可以对付。去年冬天的那一病,可至少把她病老了十年,现在走道儿都显着不灵便。她自己也知道,常对我说:“昆冈,我是不成的了呢”,我听了她的话我心都碎了。她呀,打头年起,就许我不回家,我要一回家,她就得唠叨。

严 她要你——

卞 可不是。她要我再娶媳妇。我这条心本来是死了的。每回我看着阿明那一双眼睛,青娥就回到了我的眼前。我和青娥是永远没有分离过的,我怎么能想到另娶的念头?可是我的娘呀,她也有她的理由。她说她自己是不中用的了,说不定那〔哪〕天都可以……可是一份家是不能不管的,阿明虽则机伶〔灵〕,年纪究竟小,还得有人领着,万一她要有甚么长短,我们这份家交给谁去,她说。她原先说话是拐着弯儿的,近来她简直的急了,敞开了成天成晚地劝我。“阿明不能没有一个娘,”她说,“你就不看我的面上,你也得替阿明想想,”她说。“谁家男人有替媳妇儿守寡的,”她说,“你为青娥守了快八年了,这恩义也就够厚的了,青娥决不能怪你,你真应得替活着的想想才是呢,”她说。这些话成天不完的唠叨,你说我怎么受得了?老敢!

严 真亏你的,师父。我听了都心酸,老太太倒真是可怜,说的话也不是没有理。本来末〔么〕,死了媳妇儿重娶还有甚么不对的,现在就看您自己的意思了。您倒是打甚么主意?

卞 这就是我的为难。说不娶罢,我实在对不住我的娘,说娶罢,我良心上多少有点儿不舒泰。近来也不知怎么了,也许是我娘的缘故,也许是我自己甚么,反正说实话,我自己也有点儿拿把不住了——。

严 师父!

卞 (接说)原先我心里就有一个影子,早也是她,晚也是她。青娥,青娥,她老在我心里耽着。近几天也不知怎么了,就像青天里起了云,我的心上有点儿不清楚起来了。我的娘也替我看定了人,你知道不,老敢?

严 是谁呀?

卞 就是——就是我们那街坊李七妹……

严 (诧异)李七妹,不是那寡妇吗?

卞 就是她。

严 她怎么了?

卞 我不在家,她时常过来看看我的娘,陪着她说说笑笑的。她是那会说话,爱说话,你知道。原先我见着她,我心里一式儿也没有甚么低哆,可是新近我娘老逼着我要我拿主意,又说七妹怎么的能干,怎么的会服侍,这样长那样短的,说了又说,要我趁早打定了主意。要不然她那样活鲜鲜的机伶〔灵〕人还怕没有路走,没有人要吗,我娘说。我起初只是不理会,禁不得我娘早一遍晚一遍的,说得我心上有点儿模糊了。我又想起青娥,这可不能对不住她,我就闭上眼想把她叫回来,见着她甚么邪念都恼不着我。可是你说怎么了,老敢,我心上想起的分明是青娥,要不了半分钟就变了相,变别的还不说,一变就变了她……

严 她是谁?

卞 可不是我们刚才说的那李七妹吗?还有谁?

严 把她赶了去。

卞 赶得去倒好了,我越想赶她越不走,她简直是耽定了的,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严 您该替阿明想想。

卞 可不是,要不为阿明,我早就依了我娘了。那〔哪〕家的后母都不能欢喜前房的子女,我看得太寒心了,所以我一望着阿明那孩子,我的心就冷了一半。

严 呒,还是的!

卞 可是我娘又说,她说李七妹是顶疼阿明的,她决不能亏待他。有一个娘总比没有娘强,她说。

严 师父!

卞 怎么了?

严 我也明白您的意思了。您多半儿想要那姓李的。

卞 可是——

严 可是,我说实话,那姓李的不能做阿明的娘,也不配做师父的媳妇。趁早丢了这意思。师父要媳妇,那〔哪〕儿没有女人,干么非是那颠〔癫〕狂阴狠的寡——

卞 别这么说,人家也是好好的。

严 好好的,才死男人就搽胭脂粉!

卞 那是她的生性。

严 (诧视)师父,您是糊涂了!

(林外一女人唱声)

卞 听,这是甚么?

瞎 (似梦呓)下雨,下雨,下血罢,下雨!

卞 (惊)怎么,他还没有走?

严 他做着梦哪!

(唱声又起,渐近。)

卞 (起立)喔,是她!

严 是谁?

卞 可不就是她,李七妹。

严 喔是她!

(李七妹自右侧转入,手提水吊,口唱歌)

李 (见卞现惊喜色)唷!我说是谁,这不是卞爷吗?

卞 (起立)喔,李嫂子。

李 (微愠)甚么嫂子不嫂子的,我名字叫七妹,叫我七妹不就得了。

卞 (微窘)你怎么会上这儿来呢?

李 你想不到不是!我告诉你罢,我姑母家就在前边,昨儿她家里有事,把我叫来帮帮忙儿的。这天干得井水都吃不得了,我知道这儿有泉水,我溜踏着想舀点儿清水回去泡一碗好茶吃。谁知道这太阳凶得把这泉水都给烧干了,我说唷,这怎么的,难道这山水都没了,我就沿着这条泉水一路上来。这一走不要紧,可热坏了我了,我瞅着这儿有树,就赶着想凉快一忽儿再走,谁知道奇巧的碰着了卞爷你!唷,可不是,这里该离大佛寺不远儿了,那不就是您做工的地方么?

卞 不错,就差一里来地了。

李 (看严)这不是——严大哥么?

卞 是他。

李 唷,你好,咱们老没有见了。

严 好您了,李嫂。

李 我说这不是你们正做工的时候,你们怎么有工夫上这儿来歇着。

卞 我们打天亮就做工,到了九、十点钟照例息息再做。我们也是怕热,顺道儿下来到树林里坐坐凉快凉快的。您不是要舀水吗?

李 是呀,可是这山溪都见了底了,那〔哪〕有一滴水?

卞 这一带是早没有了,上去半里地样子还有一个小潭子,本地人把它叫作小龙潭的。多少还有点儿活水,您要水就得上那边儿舀去。

李 可是累死我了,再要我走三两里地,还提留着小吊子,我的胳膊也就完了!

卞 那您坐坐罢,这石头上倒是顶凉的。

李 多谢您了,卞爷!

卞 (看严,严面目严肃)这么着好不好,您一定要水的话,就让严老敢上去替您取罢。

李 (大喜)唷,这怎么使得!严大哥不是一样得累(看严,严不动)!不,多谢您好心,卞爷,我还是自己去罢……

卞 要不然就我去罢。(向李手取水吊)

李 (迟顿)我怎么让您累着,我的卞爷。

卞 咱们跑路惯着的,这点儿算甚么。(取水吊将行,严向卞手取水吊)

严 师父,还是我去。

卞 (略顿)好罢,你去也好。

李 太费事了,严大哥,太劳驾了!

严 (已走几步,忽回头)师父,您还是在这儿耽着,还是您先回去?

卞 (视李)快点儿回来罢,我在这里等着你哪。

(严目注卞李有顷,自左侧下)

(卞李互视,微窘,李坐石上)

李 卞爷,您不坐?

卞 我这儿有坐。

李 卞爷,您老太太近来身体远没有从前好了似的?

卞 差远了。

李 阿明那孩子倒是一天一天长大了。

卞 长大了。

李 孩子倒是真机伶〔灵〕。

卞 机伶〔灵〕。

李 奶奶一个人要管他吃管他穿的,累得了么?

卞 顶累的。

李 卞爷!

卞 李——七妹!

李 街坊谁家不说卞爷真是个好人。

卞 我?

李 可不是,您太太真好福气。

卞 死了还有甚么福气?

李 人家只有太太跟老爷守节的,谁家有老爷跟太太守节的——卞爷,您真好!

卞 呒……

李 真难得,做您太太死了都有福气的……

卞 呒……

李 可不是,女人就怕男人家心眼儿不专,俗话说的见面是六月,不见面就是腊月,谁有您这么热心?

卞 七妹!

李 卞爷!

卞 (顿)您几时回家去?

李 您几时回家去?

卞 我明儿不走后儿走。

李 我那〔哪〕天都可以走,您带着我一伙儿回去不好吗?上回我跟王三嫂回得家顶晚怪怕人的。有您那么大个儿的在我边儿上,我甚么都不怕了。

卞 老敢该回来了罢。

李 他倒是腿快,卞爷您真有心思,省了我跑,这大热天多累人。回头他回来了,您就陪着我上我姑母家去喝一杯茶不好吗!就在这儿,不远儿的。

卞 我不去罢。

李 那怕甚么的。那家子又没有人,您喝口水再回去做工不好?

卞 呒……

瞎 (似梦)你们不问我,我还不说哪,谁愿意多嘴多烦的?

(卞李惊视。严提水吊自左侧转上,汗满头面,卞李起立)

严 来您了!

李 这不太劳驾了,严大哥!(向卞)我们走罢。

严 师父,您还上那〔哪〕儿去,今儿您不该雕完那尊像么?

卞 我陪着李嫂去去就来,你先回去罢。

(卞自严手接水吊,与李自右侧下。严兀立目注二人,作沉思状。)

严 糟!

瞎 (挈三弦起立)下雨,下雨,下血罢,下雨!(弹弦自右侧下,弦声渐远。严兀立不动,幕徐下。)

第三幕

布景

卞昆冈家,如第一景。院中置长桌设筵。卞娶李七妹后,卞母即死,是日为卞生辰,其工友及邻居群集为卞祝寿。幕升时酒已半酣,卞昆冈居中坐,左七妹,右阿明。外客严老敢外有石工甲乙二人,邻居王三嫂,及尤某共八人,分座〔坐〕左右,两端右坐严老敢,左坐尤某。

幕起时闹酒声喧,工友甲乙正劝卞尽杯。七妹默坐无言,偶目注尤某,严老敢觉之,亦镇静寡言笑。

甲乙 (同)王三嫂,你说对不对,今儿个卞老师非得敞开了大喝。他们结了婚就为老太太故了,咱们也没有得喝一回闹酒,今儿个可得尽兴的闹一闹哪。这生日也不比往常的,今日个不乐那〔哪〕天去乐。王三嫂,卞老师,喝,喝,大家麻俐〔利〕点儿……直着嗓子,来,我喝个样儿给你们看看!干……干!卞老师,怎么了,怎么了,不干我们可不答应……(卞干杯。)

甲乙 (相视私语)好,第十八杯了!

卞 (醉)喝,喝,还得喝,酒来,酒来!

李 (止之)少喝点儿罢,又该撒酒疯了!

卞 (起立)哈哈,你们听见了没有,她要我少喝点儿,怕我发酒疯?我老卞今儿个还是第一天快活,不敞开了喝一个痛快怎么着?老太太在着,她许不让我喝酒,你(指七妹)怎么能不让我喝酒……你不让我喝,我偏喝。来,老韩,给斟上了,满满的,来,大家来。王三嫂,您也来一口罢,大家凑合热闹。尤先生,不要那文绉绉的,也得来一杯。老敢,你怎么了,干坐着发愣,有甚么心事了吗?哈哈哈,来来来,大家来!(喝)干!(合座皆举杯,甲乙欢呼,尤略附和,王三嫂亦醉笑。老敢独喝闷酒,不笑也不语。七妹擎杯不饮,若有所思。阿明注视其父,讶其变常)。又没有酒了!(取酒器给七妹)劳驾太太,再给我们烫一罐来,热热的。(七妹接器起离座,悻悻然,目瞟尤某,入屋内。)阿明,阿明,你奶奶呢?你奶奶呢?

阿明 奶奶?奶奶不是在大佛寺吗?妈妈早死了,爸爸!

卞 死了,娘,我的亲娘,你儿子没有孝顺着你,你老人家怎么的就去了!娘呀!

王三嫂 娘,卞爷,这怎么了,真醉了吗,大喜日子哭甚么了?老太太还不是顶有福气的,你哭甚么了?别,回头七妹又该多心了,咱们今儿个算是替你们贺新房那,韩大哥,对不对?

甲乙 可不是闹新房来了?咱们且不走那,今晚要闹得你们睡不了觉,您试试,哈哈哈哈!

卞 新房,谁做了新郎了?

甲乙 (互语)他真醉了!谁做了新郎了,这多可乐?卞师父,你猜猜谁是新郎?哈哈哈!

卞 (惝恍)阿明,我要看你的眼睛,我要看你娘的眼睛,你娘的眼睛。(抱阿明)你们看看,这孩子多美,这双眼睛多美!谁是新郎,倒运的!

(时七妹已取酒就席,听卞言,怔立其旁,卞谛视之,忽笑作媚语)我说是谁,原来是青娥。青娥,我的妹子,我的太太。这是你我的儿子阿明,你瞧有这么大了,多美的一个孩子。你不疼他么,你怎么不亲他?

阿明 爸爸,你怎么了,你认错人了,她不是我的娘,她是你的新娘子,我没有娘,我没有娘!(伏卞胸前啼,座客皆惊诧。)

七妹 (愤甚妒甚,冷笑)好儿子,好太太!本来末〔么〕,死骨头都是香的!咱们那〔哪〕配?

卞 (惝恍)青娥,青娥,你不要骂我,你不要怪我,不是我无情,那是老太太她非得我……她说阿明不能没有娘,好孩子,他这算是有娘了,哈哈哈!(对七妹)青娥,你,你怎么的不说话呀?

李 (厉声)别你妈的活见鬼了!你老娘是活人,不是死鬼,甚么青娥黄娥的,你上坟堆里找去,缠不了我!(离座去枣树左侧,尤走近之,严注视)

尤 (低声)不要在这儿闹。

李 你瞧,这我怎么受得了!也是我倒了霉了!(绕树出木门,尤随之,时座客纷纷劝卞,有私语者,有嚷取茶解酒者。阿明亦离座四望,严在其耳畔密嘱,阿明亦出木门去。)

(卞跄然离座,倚枣树上,老敢缓步行近,以手抚其肩。)

严 师父。(卞不应)师父!

卞 (举头望严,无语,眼含泪。)

严 要茶不?

卞 老敢——

严 我扶您去睡罢。

卞 老敢你——你不要笑我!

严 师父说甚么!

卞 我没有听你的话——

严 师父,耐住点儿。

卞 错了,错了!

严 耐住点儿。

卞 娘呀,我的娘!

严 看老太太分〔份〕上您也得忍耐。

卞 我不怪你,娘,我怪我自己。是我糊涂,没有听老敢的话……青娥,你一定怪我,笑我,我是活该,活该……可是你也应得可怜我,我知道,打头儿我就知道我是不对的,我的良心并没有死,是我一时的糊涂,现在懊悔也嫌迟,娘,青娥,你们都得可怜我,我……

严 别!师父,客人都走了。(时座客王三嫂及甲乙见卞醉态表示惊讶,相约不别而去,临行向严做手势会意)您也该息息了,这酒喝的太多了。

卞 ……可怜我……阿明,我的宝贝。你们放心,我看着他,我活着就为他,我领着他,疼他,谁都不能欺他,谁敢我就跟谁拼命,他是我的性命……老敢,你帮着我,这世界上我再没有亲人,除了我的孩子。你是我的朋友,好伙计,我知道。(携严手)你一定忠心到底,你是我的臂膀!

严 放心,师父,老敢不是好惹的,谁敢!咱们明儿回山里去,甚么也惹不了咱们。娘们就是那心眼儿小,不用跟她们一般儿见识,那〔哪〕犯得着?

卞 我那阿明呢?(叫)阿明,阿明!

阿明 (自门外奔入,伏卞身上)爸爸,爸爸,我在这儿哪!

卞 (喜)好孩子,好儿子,你上那〔哪〕儿去了?

阿明 (惊惶状)爸爸!

卞 怎么了?

阿明 (急看木门外)爸爸,他们说着话哪!

卞 他们说着话,谁是他们?

阿明 (迟疑,看严)爸爸你可不许告诉——

卞 告诉谁?

阿明 告诉新妈妈,回头她打我!

卞 傻孩子,爸爸自然不说。他们是谁?

阿明 我新妈妈跟那姓尤的。

卞 她跟那姓尤的?

阿明 是。新妈妈不是骂了爸爸么?她就出去,那姓尤的就跟了去,我也跟了去,他们走到那井边就站住说话了。我呀,爸爸,我就躲在那棵树下,他们没有看见我——

卞 呒,孩子,怎么样?

阿明 他们没有看见我,我想听听他们说甚么话。我心里可真害怕。

卞 你听到他们说甚么了?

阿明 我没有听见。

卞 笨孩子!

阿明 他们是这么曲曲曲曲说话的。两个头碰在一起,谁知道他们说甚么了。

卞 那末〔么〕你一句也没有听见?

阿明 我就听见提我的名字。

卞 (惊)提你怎么了?

阿明 他们不喜欢我,恨我。我怕,爸爸!

卞 乖孩子,他们不能欺负你,有爹爹哪,还有严叔叔,他是你的好朋友。

阿明 (看严笑)严叔叔好!

卞 他们还说甚么了?

阿明 他们也说爸爸。

卞 说我怎么样?

阿明 他们也不喜欢你,他们恨你,我看他们说话的神儿我就知道。爸爸,你怕不怕?

卞 (沉思有顷)孩子,那姓尤的常来我们家吗?

阿明 我,我不知道……

卞 你知道,怎么不知道,来,告诉你好爸爸,乖。

阿明 我说了新妈妈要打我。

卞 你说罢,有甚么事?全告诉爸爸。

阿明 我告你,你可不能让新妈妈知道。

卞 说罢。爸爸不在家,那姓尤的不时常上咱们家来吗?

阿明 他不来,他白天才不来哪。

卞 难道他晚上来?

阿明 总要天快黑他才来,偷偷的也不像个客人。他一来就在咱们的门上打两下,新妈妈就着急似的赶出来,不是靠在木门外面就在这树背后站着说话。他们且说那,老说不完。他们先不让我看见,我可早看见了。有时候他们在这里说话,我在外边玩儿了回来,我就偷偷的躲在一边看他们。

卞 他们怎么样?

阿明 他们俩顶要好的,新妈妈跟他且比跟爸爸亲热哪。

卞 他们知道你看见了他们没有?

阿明 他们先不知道,有一天我正想偷偷的进屋子去,给他们看见了,新妈妈就叫我,待我顶好的,那晚上,她后来问我认识那个人不,我说不,实在我早认识的,他还不是那开杂货铺的,白白的脸子,顶讨厌的。妈就告诉我不许我对爸爸说他上咱们家来,说了她不答应我,要打我,我就说我不说,她说好,乖孩子,明儿给你做件新衣服穿,这不就是她给我做的罢,爸爸你看,顶好的!

卞 还有怎么样?

阿明 到明儿我到那杂货铺门前去玩儿,那姓尤的就叫住了我,给了我一包糖,可不好吃,我先不要,他一定要我要,塞在我口袋里。随后他来就不避我了,有时他也到妈屋子里去,见了我就哄我。我可不喜欢他,见了他我心里怪害怕的,我直想对爸爸说,新妈妈可老是吓呵我,不让我言语,我今儿可给说了。爸爸,还是爸爸顶好,我见了新妈妈也真害怕。爸爸不是顶喜欢我的眼睛吗,她呀——

卞 (急)怎么样?

阿明 她可顶不喜欢我的眼睛。

卞 你怎么知道?

阿明 我不知怎么的,我知道她就不喜欢我的眼睛,我知道。

卞 你明儿跟我们到山里去,好不好?

阿明 (喜跳)好极了,爸爸,好极了,爸爸。严叔叔,你们非得带我去。爸爸老答应我,可老不带我去,我不爱在家里耽着。我害怕。

卞 为甚么害怕?怕甚么?

阿明 家里没有爸爸,多不好玩儿。我怕新妈妈,她不疼我,我也害怕那姓尤的。

严 有我哪,你怕甚么的?

阿明 (狂喜)唷,你们听呀!

卞 严听甚么了?

阿明 老周来了!

卞 严谁是老周?

阿明 那弹三弦的。听,那不是他弹着来了!

(三弦清切可闻,音调急促而悲切,三人凝听有顷,卞严若有所感。)

阿明 (跳起)爸爸,我去叫他来好不好?

卞 你怎么认识他?

阿明 呒,他待我顶好的,除了爸爸,就是他待我好。他每天都得打咱们门口过,弹着三弦,好听极了。我就跟他说话,他说话顶好玩儿的,讲故事,说笑话给我听,我不是笑就是哭,哭了他就摸我的手,又说笑话!非得把我说笑了,爸爸,咱〔我〕们俩才好哪。他也让我到他那小屋子里去,好玩极了,甚么都没有的,就是一地的草。他也让我弄他的三弦,他说他要教我,爸爸,你让不让我学,有他那么会弹多好玩!

卞 小孩子胡说胡跑的,不许你跟生人乱说话。他要是个拐子呢?

阿明 他不是拐子,他是个好人。有一回新妈妈让他进院子来不知说甚么了,我没有听懂,他也不知道说了些甚么,新妈妈就生气了,把他撵了出去,不许他再来。他倒没有生气,他真是个好人。咱们让他来罢。

(弦声又作,调变凄缓,似已走远。)

卞 别让他来了,他已经走过去了。

阿明 那让我到门口去望望他。

(阿明正开木门,七妹走进,阿明惊,退回卞处。)

阿明 新妈妈回来了!(小语)爸爸,你可别说!

七妹 (悻悻然举目看院内)好,酒鬼倒全溜了!

卞 (厉声)你骂谁!

七妹 (惊)还在哪,我当是全死完了!

卞 (厉声)过来!

七妹 你叫谁?

卞 叫你,叫谁?

七妹 我不是在这儿吗,有甚么说的?

卞 (起立行近,七妹微却步,严携阿明手,阿明作惧态)我明儿一早回山里去!

七妹 我没有留你!

卞 (声和缓)你——你得好好的替我看家。

七妹 谁偷了你的!

卞 一个人得有良心,我没有亏待你。(声哑)

七妹 这有甚么说的。

卞 你知道我一生的宝贝就是阿明。当初我娶你也就为了他。我娘说小孩儿非得有个母亲,又说你怎么的能干,会当心人,我才娶你的。

七妹 好,你不娶我,我怕没有饭吃了罢!

卞 (高声)你听我说。你已嫁了我,就得守我们的家规。我们家虽是穷,可是清白。老太太的勤俭你是知道的。你现在是我们家主妇,是阿明的娘,你听着了没有?是阿明的娘,我把我的家,我的孩子交付给你,你的责任可不是轻的。我不常在家,你得替我看好了家,看好了我的孩子。要有甚么差池,哼,女人,我可不能跟你干休!

七妹 唷,你这话多好听!倒像是我败了你的门风,害了你的孩子似的!好,要我看好了这样,看好了那样,我可受不了。你要不放心,你自个儿看去,我,我才不来管你妈的宝贝!(急步进屋)

(卞怒极,握拳露齿,严与阿明趋拥之。)

严 得,师父,跟娘们儿有甚么说的。天快晚了,咱们溜踏溜踏去。(挽卞手同出木门去,阿明独留台上,张顾左右,欲随去,复止,欲进屋,复止。)

阿明 我害怕!

(三弦声忽作,近在门际,阿明喜跃起,趋门,见瞎子立门外,露笑容。)

阿明 喔,老周!

瞎子 他们呢?

阿明 全跑了!

瞎子 好孩子,跟我来罢。

(阿明回头探望,悄悄出门随去。同下。三弦声复作。)

(台上空有顷。李七妹自屋内出,见无人,趋木门外望,口作吁响,尤自屋右侧转出。)

李 进来罢,没有人。

(尤进门,二人作亲昵状,同至台左侧。)

尤 可别惹那姓严的,他那凶相儿可怕。

李 你明儿晚上来罢,他天亮就走。

尤 小心,那小孩儿没有说甚么话罢。

李 我恨极了那小杂种了,我们非得收拾他那双眼睛,我就恨毒了他那双眼睛!你说的那个东西别忘了!

尤 下得了手罢?

李 怕甚么的,又没有破绽,咱们也好敞开了玩儿。

尤 (涎脸)你让我敞开了玩儿!(李笑披其颊,幕下。)

第四幕

布景

卞昆冈家内景。左侧一门,垂有布帘。设备简朴,一壁悬佛及观音像。一壁供卞母灵位。桌凳而外靠左侧有一小榻,上铺布被。右侧门外即前幕庭院。壁角杂置石作刀锯器具。

幕启时七妹独坐右门侧缝衣,频转眼望左门,面有得意色,间发冷笑,忽起趋左侧揭门帘探身内窥,复归坐,微喟。户外有剥啄声,七妹微惊,急起驰出,偕尤某同入。

七妹 谁让你这时候来的?叫他给碰着了又该我倒霉。

尤 我知道他不在家。

李 你怎么知道?

尤 今儿早上我看他们师徒俩骑着驴往西边去的。

李 你知道他们上那〔哪〕儿去的?

尤 求那老道去了。

李 那〔哪〕一个老道,你怎么知道?

尤 就是西山脚下火神庙里修行的老道,会治病的。昨天我在茶馆里听见村东那姓陈的对姓严的说让老卞去试试那老道,又说非得一早去,迟了老道就不在家。又说他灵着哪,甚么疑难急症大夫治不了他全能治,他有的是古怪的秘方。今儿我起一个大早,果然见他们俩奔丧似的跑了去。(四顾)唉,那小的呢?

李 (口呶向左屋)在里面。

尤 咱们说话他听得见吗?

李 我才看过,正睡着哪。昨晚那疯子哭了一宵,那小的也哭,哼,哭死也哭不活那妈的乌珠子,倒闹得我一宵也没有睡好。说是,倒有你的,那东西真见效!

尤 敢情,咱们动手的事儿没有错儿。他疑心不?李谁疑心?

尤 你说的那疯子。

李 他是粗心大眼的,就是急,简直是疯了,可不是,这几天他压根儿没有吃一碗饭!他那疯劲儿可受不了,也算是我活该倒霉,你瞧,我这儿一个疤(指颈根左侧)可不是,这事我还没有告诉你哪。

尤 (抚其颈)粥粥!真的有一个血印子,那是怎么来的?

李 他生日那天不大发酒疯么?要不为那次发疯,当着众人面叫我下不来,我还不下毒手哪!那晚上更可笑了。我气极了,晚饭也没有吃就上床睡了,他回来自个儿弄的饭吃。后来他也来睡了,还来黏着我,我直没有理他。好,到了半夜,你说怎么着,他又见鬼了:打头儿先是青鹅白鹅的胡叫,一忽儿手伸来了,直摸我这儿,嘴里说“让我亲亲你那小多多儿,让我亲亲你那小多多儿”……你说是甚么,还是老太太告诉我的,他的前妻的颈子上长这么一颗黑痣,他管它叫小多多儿。我没睡着,直不言语,他老摸,摸来摸去的,小多多儿摸不着,倒摸得我怪痒痒的。我再也耐不住,我就骂。一骂他也醒了,一醒他就恨,本来他是恨极了我的,就拉着我使他那狗牙狠命这么一咬,妈呀,差点儿一块肉都叫他咬掉了,直痛了我好几天,你说多气人!本来你那东西弄了来我还有点心软,让他这么一疯,好,我再不给他颜色看怎么着!

尤 敢情你有理!可是当初谁叫你嫁他的?

李 (脸红)甚么当初不当初的?你拿着这小拐杖干甚么了?

尤 (笑)唷,我倒忘了,这是我送你们家的节礼!

李 甚么哟?

尤 你家出了一个小瞎子,走道儿不用得着它么?我还是亲手做的哪。

李 (笑)小鬼倒真会……唷,甚么了(听。携尤同趋左门揭帘内窥,复轻步走回右侧)

尤 睡得着着哪。老七,你说咱们这事情不碍罢?

李 他倒是容易对付,疯一阵,痴一阵,也就完了。倒是那姓严的,你别看他长相粗,他有时心眼儿倒是细。打头儿我就不敢正眼望着他。他对那姓卞的倒真是忠心,比狗还忠心,单说这几天为了那小鬼,连他都急得出了性了。前儿个有天他带〔逮〕住了我——

尤 怎么了?

李 没有甚么,他没有敢明说,他仿佛是替他师父来求着我,说他是个好人,全村子都看重他,他这份家现在全得靠我,小孩没有亲娘也是怪可怜,这个那个的说了一大篇。他说话都抖着的,听得我心直跳,就像他早知道咱们要来玩一手似的,你说怪不怪?咱们第一得防着他。我看他也注意你,你没有觉着生日那天他老望着你么?

尤 不错,那姓严的是讨厌,我见他也有点慌。他那两只大眼睛直瞅着你,甚么都叫他看透了似的。他们这回回来怎么了?

李 这回回来自然忙着那乌珠子。甚么法儿都试到了。前儿个也不知听了谁的,拿一个甚么,那长长毛的刺猬,活着的,就这么手拿住用刀拉出那皮里的油,说可以擦得好。又一回更腻了,我想着都腻,姓严的去街上捉了一个小黑狗,拿它活剥了皮,血呀,拉拖了一地,那狗要死不死刮淋淋的叫,才叫得人难受,就拿这活狗身上剥下来的皮给塞着那孩子的脑袋上,说这样甚么眼病都治得好。

尤 有效没有呢?

李 有效?有效还不错哪。白糟蹋了一条狗命,多造孽。你说老道能治吗?

尤 老道,嘿!老仙爷老佛爷都治不了!

李 这家子我的日子可也过不了了。

尤 咱们再想法子,干了小的再干老的——

李 吁,你听,这不是驴铃儿响吗?你快去罢!

尤 (仓皇出门)明儿晚上——

李 去罢!(尤下,七仍坐原处缝衣)

(铃声渐及门,卞严同上。卞面目憔悴,衣服不整,严较镇定,然亦风尘满身。)

卞 (入室喘息有顷,周视室内)怎么了?

李 (冷)甚么怎么了?

卞 阿明怎么了?

李 我知道他怎么了?

卞 (厉声)他上那〔哪〕儿去了?

阿明 (七未答,阿明自内室)爸爸,我在这儿睡着哪。

严 他睡着哪。

卞 (音慈和而颜色凄惶)你睡着哪,好孩子,你爸爸出去替你弄药回来了。(急步入内室)孩子!

(严挺立室中,目送卞入内室,复注视七妹有顷,移步近之。七妹缝衣不辍。)

严 (郑重)师母!

李 (惊震,举头强笑)唷,老敢,你也回来了,你们上那〔哪〕儿去了?

严 山里去——为阿明求治。我说师母,不是我放肆说句话,做人不能太没有心——太没有情……

李 (强笑)唷,这怎么了?

严 我是个粗人,我也没有家,我一辈子就敬重卞师父一个人,为了他的事情,我老敢甚么时候说拼命就拼命。可怜他运气是够坏的,死了太太,又死了老太太。阿明是他的性命,偏偏又是这怪事的眼睛出了毛病,说不定这眼睛就治不回来,我怕很难……

李 可不是,你们也算尽了心了,甚么法儿都试到了,他还是不见效,那有甚么法儿想呢?

严 真可恨,也不知怎么会有这怪事儿的,总不能是有人暗地里害(声沉着)他罢,为甚么好好的眼睛忽然的变坏了呢?(目注七)

李 (低头)真是,也不知怎么了,你们上回离家的那天都还是好好的不是?你说有人算计他……

严 呒……

李 别是那老瞎子罢,有人说瞎子要收徒弟就想法子挑聪明的孩子给弄瞎了,他们为了自己就顾不得人家,阿明那孩子生相也怪,他就爱跟那老瞎子说话玩儿,谁家孩子都不能跟瞎子亲热不是?

严 快别这么说,那老周是好人,他跟这家子又没有仇又没有恨,他那〔哪〕会下这样阴险的毒手?

李 唷,这谁知道,常言说的人不可以貌相,我就最讨厌那班走江湖的。……可不是么,他初来的时候,我还让他上咱们家算命来着,他打头儿说话就有点儿怪,他说甚么丧门白虎,年内一定见血甚么一死的胡话,我听气极了,就把他撵了出去,准是他记恨了。偏偏阿明那孩子一听着他那倒运的三弦,就非得跑出去跟他胡扯,我看他准有点儿嫌疑。

严 天有报应,谁造孽谁受报,王法到不了的时候自有天条,也用不着咱们胡冤枉人的。倒是老师他,我看是太可怜了。他本来是最敬佛爷的,这回他简直是痛伤了心,阿明要是不好,他,他就此发了疯都说不定!原来他过庙总是要拜庙的,今儿到山里去,他对着火神爷土地直骂,他说他一辈子亲手造了好几处庙,亲手雕了不知道多儿个的佛像,又是逢山拜山,见庙进香的,谁想好处不见,反而家里出了这希〔稀〕奇的事情,他怎么能不怨,他怎么能不恨?不说别的,你不看他这几天简直连饭都不吃,晚上觉都不睡,眼睛里直冒火,说话声音都是发抖的,人家说话有时他都听不真,师母你又是这燥〔躁〕脾气,没有得好脸子给他看。可是除了你,师母,还有谁能帮着他一点。我怕我们再不想法子舒疼舒疼他,他要再有甚么长短,师母……

李 (低头不语有顷,微露焦躁。)我明白你的意思,老严,可是这话你别用跟我说,单瞧他疯劲儿,谁受得了他的,我是受够的了!

严 那你……

(卞自内室出)

严 (转向卞)怎么了?

卞 那符我给化在水里给他吃了。

严 你没有忘了那小包朱砂罢?

卞 没有忘,你进去看看他去。

(严入内室。卞行至佛像前,握拳作愤怒态,继低头似自艾,复至灵位前,对遗像凝视,摇头未感。忽转身冷笑,七妹惊顾。)

卞 (指灵位)怎么,老太太这儿茶都不用供了!活人你不管也罢了,连故世人的面前你都不该尽一点心么?(七不语)阿明,多活灵的一个孩子,我交在你的手里,好好的一双眼睛,怎么会出这怪病,我不在家,你可在家。(愤)我不问你问谁!(七不语)我这辈子就有这一个孩子,又是这双眼睛(悲),这双眼睛,叫我怎么能不心痛?(七不语)老太太,娘呀!你想不到罢,你去了不到几个月,我们家就变成了这个样儿,一杯茶水都没有人管。(七不语)还有阿明,我也无非顾着您的意思,算是有了一个娘,多少可以看着他一点,唉!娘,他眼睛都快瞎了!(七不语)好,你没有得话说,你也该惭愧了罢,女人!阿明的眼睛要是好不了,哼,你看着罢!

(卞诉说时七表情由羞转怒,正欲发作,严自内室出,七逡巡出门去。)

严 师父,阿明说他眼睛不痛了,他要到外间来。

卞 (喜)怎么,不痛了!好,你扶着他出来。

(严复入挈阿明出,阿明眼上包有白布,一手拉严手,一手向前扪索,卞感情激动。)

阿明 爸爸!

卞 孩子,怎么了?严叔叔说你现在眼珠子不痛了,真的呀?

阿明 是不痛了,爸爸。

卞 脑袋也不昏了?

阿明 不昏了,我现在顶快活的,我一定会得好的。(略顿)爸爸!

卞 (蹲伏把阿明手)孩子,怎么着?

阿明 爸爸,你不要难过,你难过我更难过,爸爸!

卞 孩子!

阿明 我眼睛是一定会好的,爸爸。爸爸最爱我的眼睛,我知道。

卞 孩子!

阿明 爸爸,你放心,我的眼睛一定不能有毛病,我要是没有这眼睛,爸爸你也不疼我了,那我还不如死了哪。

卞 亲孩子!

阿明 爸爸你也不用跟新妈妈打架。新妈妈不在屋子里么?

卞 她才出去,不在屋子里。只要你乖乖的好了,爸爸自然不难过,回头我让严叔叔买糖给你吃。

严 准是那老道的符有点儿道理,怎么吃了那符水一阵子就不痛了呢?

卞 也许佛爷保佑。我们把他包的布去了看看好不好?

严 去了包布好不好,阿明?

阿明 好,去了试试,这回我一定看得见了,这回打你们回来我就没有见过你们。快去了罢,爸爸。

(卞严合蹲侍一边,卞解去布缚,手发震。)

阿明 怎么爸爸你发着抖哪。

(布已解去,阿明双目紧闭,卞严疑喜参半。)

(布已解去,阿明双目紧闭,卞严疑喜参半。)

卞 严(同)阿明!你慢慢的睁开试试!

(阿明,徐张眼,光鲜如故,卞狂喜)

卞 严(同)阿明,你看见我们不?

阿明 (微蹙)我——见。

(但眼虽张而瞳发呆,卞严相视。卞以手指划阿明眼前,不瞬。)

卞 你真的见吗?

阿明 不——我会见的,爸爸。

卞 那你现在还看不见?

阿明 我——见。

(卞跳起,趋室一边,倚壁上)

卞 明儿,你见我不?

阿明 (循声音方向举手指)你在那里,爸爸。

卞 (复乐观)老敢,你知道,他初睁开,近的瞧不见,远的许看得见。

严 这许是的,你再试试他。

(卞空手举起)

卞 阿明!

阿明 (现笑容)爸爸!

卞 我手里拿着甚么东西?

(阿明略顿)

严 你爸爸现在手里拿着甚么东西,你看不看见?

阿明 (微窘)我看——见。

卞 那你说呀,我手里是甚么?

阿明 (似悟)一根棍子!

卞 (极苦痛)天呀!(更不能自持,抱头伏墙泣。严亦失望。阿明仓皇,伸手向空摸索。)

阿明 爸爸,爸爸,别急,别急!(幕下)

第五幕

景如上幕

幕启时台上全黑,惟左侧内屋有油灯光,屋外有风雨声,院内大枣树乌〔呜〕咽作响。风雨稍止,院外木门有剥啄声,七妹自左侧内院驰出,偕尤同上。

尤 喔,好大雨!我全湿了。

李 怎么早不来,我还当你不来了哪。

尤 我还有不来的!

李 快脱了你的笨鞋,再进我屋子里去,糊脏的!(摸一椅使坐)

尤 (坐脱鞋)脱了鞋又没有拖鞋。

李 房里有他的鞋,你正穿,就这穿着袜子进去罢。

尤 那小的睡了罢?

李 早睡着了。他就睡在这榻上。

尤 疯子几时回来?

李 还说哪,他明儿一早就回来,你今晚不到天亮就得走!

尤 不走怎么着?

李 别胡扯了,快进去罢!

(尤七同进房,油灯亦灭。风声又作。月光射入,正照阿明睡榻。房中有猥亵笑语声,阿明惊醒,起坐呼唤。)

阿明 妈,妈妈!(声止)妈妈你睡着了?(复睡下。亵声复作,阿明疾坐起。)妈妈,你那儿是谁呀?是谁跟你说着话哪?别是爸爸回来了罢?是爸爸回来怎么没有来看我?我晓得了,我瞎了眼,爸爸也不疼我了,我早知道他不疼我了!妈妈,妈妈,我怕,我害怕,我甚么也看不见!(屋外风怒号)

这风多可怕,像是有好多人喊救命哪。妈妈,你怎么也不答应我,我才听见你说话的,我又不是做梦。妈妈,爸爸!妈妈,爸爸!我怕呀,我怕!(睡下取被蒙头有顷,亵声复作,复坐起,举手摸索啜泣。忽抬头睁眼,目光炯然,似有决心,潜取衣披上,摸索床头得杖,移步及门,手触帘,作闯入状,复止,转步摸索出右门去。目光转暗,风势复狂)。

李 (自左室内)别闹了,不早了,趁早走罢!

(尤自室内出。扪索而行)。

尤 这多黑,天还没有亮就赶人走!(及门)摸着了,我走了,啊。

(尤出门,即遭狠击)。

尤 啊呀!(扑击声)

李 (自内惊问)怎么了?

尤 哼,是你啊,小鬼!

李 (已出房)谁?

尤 (气喘)那小王八,小坏蛋,小瞎子,他,他想打我哪……不要紧,我已经带〔逮〕住了他了……你再凶,试试,好,好胆子,想干你的老子!

阿明 (嘶声,极微弱,似将毙然)爸爸!

李 (亦在门边)把他带进屋子去!

(尤七共拽阿明入内,时天已黎明,屋内有光,隐约可辨,户外风拂树梢,作呜咽声)。

尤 (喘息)小鬼,你凶!

李 别掐他了……呀,怎么了,阿明,阿明!不好了,死了!

尤 诈死罢,那〔哪〕有这么容易,我又没有使多大的劲。

李 阿明,阿明!你摸摸,气都没了,这怎么办?

尤 死了也活该,谁让他黑心要害人?

李 你倒说得容易。这事情闹大了,怎么好?疯子一回来,我们还有命么?

尤 别急,咱们想个主意。

李 你害了我了……

尤 别闹。咱们把他给埋了,就说他自个儿跑了好不好?

李 不成,他们找不着他还得问咱们要人。

尤 咒他妈的,咱们趁此走了不好么?

李 上那〔哪〕儿去?

尤 赶大同上火车到北京去,不就完了?

李 你能走么?

尤 还有甚么不能的!快罢,迟了他们回来。你东西也不用拿,我有点儿钱,我们逃了命再说罢。

李 (指阿明)他呢?

尤 还管他哪,让他躺着罢,自然有他老子来买棺材给他睡。天不早了,我们走罢。

(尤拽七踉跄奔出,天已渐明,阿明横卧地上不动,三弦声忽起,阿明苏醒,强支起,手扪喉际,面上有血印污泥。)

阿明 爸爸,爸爸!你来罢!你怎么不来啊!(复倒卧)

瞎 (扪索入门)我早知道这家子该倒运,我早知道!阿明,阿明,你在那〔哪〕儿哪?(杖触阿明)。

这是甚么?阿明!(俯身摸之)可怜的孩子!凶恶的神道,要清白的小羔羊去祭祀——这回可牺牲着了!(坐地下,抱阿明头,置膝上,抚其胸)阿明,阿明,你有话趁早对我说罢。麻雀儿噪得厉害,太阳都该上来了。昨晚上刮了一宵的大风,一路上全是香味:杀人的香味,好淫的香味,种种罪恶的香味。可怜的小羔羊,可怜的小羔羊!醒罢,阿明。

阿明 (微笑)是你呀,老周!

瞎 除了我还有谁,孩子。

阿明 你是怎么来的?

瞎 我听见小羊的叫声,我闻着罪恶的香味。

阿明 你说的甚么话?

瞎 下雨,下雨,这回可真下了血了。

阿明 你说的甚么话?

瞎 你爸爸几时回来?

阿明 他今天回来,也许就快回来。

瞎 你觉着痛不?

阿明 我觉得倦,可是我很快活,有你来陪着我。

瞎 你有甚么话对你爸爸说,孩子?

阿明 对他说,我爱他,好爸爸,对他说,我想替他杀那个人,可是我气力小,打不过他。对他说我见了我的亲妈,我的眼一定看得见了。对他说,我要见他,可是我倦极了要睡了。对他说,我——爱——他——好——爸——爸……

瞎 还有甚么说的,孩子,慢点儿睡。

阿明 (音渐低)我——也——爱——你——老——周。我——想——听——你——弹——听——你——唱——我——要——睡——了……

瞎 (取三弦调之)好,我唱给你听。(弹三弦,曲终阿明现笑容,渐瞑目死)。歌: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暗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瞎 阿明,阿明!(抚其头面,及胸)。去了,好孩子!(抱置怀中)张目前望。若有听见,(面有喜色)再会罢,孩子!(户外闻急骤铃声)最后的人回来了。

(卞严入室,见状惊愕,木立不动。)

瞎 (自语)走的走了,去的去了,来的又来了……

卞 (走近)阿明,阿明!

瞎 他不会答应了。

(卞疾驰至内室,复驰出,听瞎子自语,立定,严见尤所遗雨鞋,捡起察看,点头似悟。)

瞎 我闻着罪恶的香味,我听见小羊的叫声。走的走了,去的去了,来的又来了。

卞 (张眼作疯状,严伸手欲前扶持之,复止)哈哈!我明白了!

(卞握拳露齿,狞目回顾,见壁间佛像,径取摔地上,复趋灵案前,伏案跪下。)

(长号)妈呀!(踉跄起立,双手抱头,行至阿明横卧处,伏地狂吻之)阿明,阿明,我的亲孩子!(复起立。狂笑)哈哈——哈哈——哈哈……

(自语)走的走了,去的去了,来的又来了。(忽示决心,疾驰出门)

严 (卞狂叫时木立不动,似有所思,见卞出,惊叫)师父,不忙,还有我哪!

卞 (复入,立开口)老敢!(严未应,卞复驰出。严随出。户外有巨声)

瞎 好的,又去了一个!

(严回入室,手抱头悲痛,忽抬头。趋壁角捡得利刀,环顾室内,疾驰出门。)

瞎 好的,报仇!好的,报仇!血,还得流血!(抚阿明)好好睡罢,孩子,没有事了!

(取三弦弹,幕徐下。)

同类推荐
  • 游痕留墨

    游痕留墨

    《游痕留墨》是郑振铎作品精选集之一,主要有避暑会、三死、月夜之话、山中的历日、塔山公园、不速之客等文章。
  • 杭州研究:2009年优秀论文

    杭州研究:2009年优秀论文

    杭州研究:2009年优秀论文》由杭州市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周膺教授主编,精选由杭州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杭州市社会科学院联合主办的《杭州研究》2009年全年的理论文章中部分优秀论文汇编而成。内容涉及杭州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稳定健康发展服……
  • 谷雨诗选(第三卷)

    谷雨诗选(第三卷)

    《谷雨诗选(套装全3册)》包括:《谷雨诗选(第1卷)》、《谷雨诗选(第2卷)》和《谷雨诗选(第3卷)》。《谷雨诗选(套装全5册)》主要包括:武丁、森林、大地、高山、湖海、余昭安、夜渡(外一首)、蒋天佐、献给八十年代第一个“谷雨诗会”、熊述隆、关于一只古老的谜、刘华、我拾到一双眼睛、李一痕、幸存者之歌(外一首)、王一民中年恋情(组诗)、陈小平、春天,一切都在萌动、肖麦青、端午,在故乡、刘晓宇、劳动者的歌(二首)、谢亦森、修路、陈良运和生命的密码等等。
  • 生命沉思录

    生命沉思录

    “医药只能部分地解决人肉体层面的问题,而更大的问题在于养心和养神。要想‘离苦得乐’,还要内心的觉悟。”——曲黎敏。曲黎敏从“养生”到“养心”,实现华丽转身。面对2012的文化焦虑、社会变革,作者走笔春秋,扬汤止沸,对衣食、男女、婚姻、性爱、人性、生死、灵魂、宗教等问题进行深入探讨。全书诗情洋溢、哲思通透、禅意悠远,行文流动隽永。作者强烈的文化使命感跃然纸上,“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的女性知识分子情怀,令人动容。
  • 海明威书信集:1917-1961(上册)

    海明威书信集:1917-1961(上册)

    《海明威书信集(1917—1961)》将呈现一位有史以来最为有趣的书信达人。作为百年来所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中最为我国读者所知的一位作家,海明威的公众形象、传奇人生早已通过其作品为人所知,但这批世人陌生的私人书信却让一个崭新的海明威浮现出来。海明威研究专家卡洛斯·贝克从海明威留给世人的卷帙浩繁的海量书信中精选了其从18岁至逝世这40多年间写就的近600封信件,书信中的海明威用作品外的“私人”语言坦诚地向各色人群——家人、朋友、敌手、编辑,以及当时几乎所有的知名作家——揭示了自我,记录了他生活与写作生涯的方方面面,称他为有史以来最为有趣的书信作家也不为过。作品所选的书信不仅记录了作家人生各个转折点,更展现了他的性格与智慧,及其对狩猎、垂钓、饮食等的特殊嗜好。其流露出的幽默与狂野大大超过了他的作品,称得上是一部非常规的作家自传。而其中描画的众多国际性、社会性事件,以及一众名噪一时的艺术家、文学家,更是从侧面记录了一个时代的国际风云与艺术影像。这些信不仅成为一般读者的指南和阅读享受,而且为认真研究文学的人提供了考证二十世纪美国文坛巨人之一的生平与成就所需的原始文件。
热门推荐
  • 庶女惊华一等毒妃

    庶女惊华一等毒妃

    她是一国之后,不想却被自己的孪生妹妹生剥脸皮,害她腹中孩儿。夫君背叛,亲妹加害,她含恨而终。再睁眼时她却是侯府庶女,处境艰难。身负血海深仇,她步步为营,只为讨回自己的一切!复仇路上,她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不想,却有这么一个人,以他真心换她倾情,庶女惊华,毒妃谋天下!
  • 沙丘3:沙丘之子

    沙丘3:沙丘之子

    伟大的《沙丘》系列是科幻作家弗兰克·赫伯特的传奇代表作,每个“不可不读”的书单上都有《沙丘》!《沙丘》系列风靡半个多世纪,催生了《星球大战》《阿凡达》等经典科幻电影!《沙丘3:沙丘之子》是伟大的《沙丘》系列第三部,也是《沙丘》三部曲的大结局。人类每次正视自己的渺小,都是自身的一次巨大进步。经过多年的生态变革,曾经荒芜的沙丘行星,已经草木葱茏。距离皇帝保罗·穆阿迪布消失在沙漠深处,也已过去了整整九年。他所经历的残酷权力斗争,却仍在继续。保罗留下的一对双胞胎继承人,九岁的雷托和甘尼玛——继承了父亲的神力,被视为新一代的救世主。
  • The Marriages

    The Marriages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飞不过的保和海

    飞不过的保和海

    为打破从没有拥有长久爱情的魔咒,Frank到F国城市宿务重新开始。最初他迷恋上酒店员工Ane,但她的含混态度令他自尊受伤而负气投向她的主管Elsa,Ane因此出走马尼拉。而Elsa只是设计了一个骗局利用他,两人不欢而散。但他没有放弃对真爱的追寻。追求教员Anna,却因对方的犹疑戛然而止。约会几次的收银员Evelyn因为自卑不时以分手相挟逼婚,让他不得不放手。他愈发茫然也更加渴求真爱。和刚毕业的Pola擦出火花,却被告知只是用他疗伤。商场主管Venus趁机介入,却因物质要求未满足弃他而去。崩溃边缘他终于领悟到什么是真爱。锲而不舍的思念最后感动Ane,回宿务和他过上美好生活。
  • 信者得爱

    信者得爱

    爱是人生的光点,我想你时,觉得自己站在光亮处。米炎凉 惊艳之作 收录《一万次别离》短篇 景教授甜宠番外用什么交换你的爱情?永远的信仼和忠诚,以及,更多的爱情。
  • 戛玉锵金

    戛玉锵金

    “如果我晚上回来呢?”“我提着灯笼等你。”“如果我不回来了呢?”“我去找你。”“我仅仅是一只蚂蚱,被你抓了起来穿在竹签上。你看到我渗透出的绿色血液,露出了那么纯粹的微笑,你单单只是觉得快活。事实上,你的天真让我作呕。”
  • 孔氏家族全传

    孔氏家族全传

    本书描述了孔祥熙的传奇人生:孔圣裔孙,基督信徒,反清志士,协理教案,留学美国,铭贤学校校长,民军司令,留日基督教青年会总干事,娶妻宋霭龄,追随孙中山,促使蒋宋联姻,投靠蒋介石。孔祥熙长期主理国民政府财政,主要政绩有改革中国币制,建设中国银行体系,加大国家对资本市场的控制等,但同时以权谋私、贪污腐败,最后被迫去职,离开政坛。
  • 原振侠9:魔女

    原振侠9:魔女

    深海海底里,有一块光滑得不可思议的大石,石上刻划了一组人形图案,他们个个踮起脚尖,举高双手,表情痛苦地看着顶上一个五角星形。首先发现这块大石的潜水员离奇死亡,引起了对发挖海底宝藏极有兴趣的洪致生的注意。正当他打算组织探险队作进一步探索之际,却听到一把神秘而迷人的女声,令他情迷意乱。奇怪的是,只有他才听到这把声音,录音机收录不到、别人也听不到,声音究竟从何而来?抑或只是他的幻觉?女声劝阻他不要再去追寻大石背后的秘密,他却执意要查探,结果,失踪了……
  • 倾城蛇蝎:废材要逆袭

    倾城蛇蝎:废材要逆袭

    21世纪特工穿越异世,成为传说中的废材少女,来自异世的幽魂在这古武大陆可主沉浮。曾经蠢笨懦弱空有一张倾城之颜的舞家废材,风华绽放,倾城之貌,蛇蝎之心,傲视天下。幽禁之战,她窝在魔兽军团里,倨傲的扫视着八大世家,“我舞弄影一向以德服人,不服的,是死人。你们——服不服?”
  • 黑与白的世界和红与黑的人生

    黑与白的世界和红与黑的人生

    你对现在的生活是否满意,对另一半是否依然有爱情。如果,上天再给你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那么你会不会感到欣慰。还是继续现在的生活。上天把你送到你梦中所想的环境之中。过上衣食无忧红楼梦里面太太小姐般的生活,你是否接受,还是怀念你现在忙碌而苦逼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