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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1930年3月1日——4月30日

一九三○年三月一日(旧历二月初二),星期六,晴。

午前七点钟起床,再去船埠头看看,则长江船还没有开。又和映霞及一位同去的亲戚下船来,上城隍庙去吃了一次素菜。

看今天的《申报》,有一家小书铺的出版广告,上载有《达夫散文选》的书名。我原完全不晓得的,就托北新写信去问,大约几日内当有回信到来。看他说得如何,当再去办严重的交涉。

午后不睡,王老来了,和他饮酒饮尽两斤。晚上早睡。

二日(二月初三),星期日,阴晴,向晚有风,似欲雨矣。

今天在家里看了一天的家。王老于午前来,在这里吃午饭。饭后小睡,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四点多了。

作张氏菊龄及夏莱蒂二人书。候北新来信,不至,又写了一封信问去了。

三月三日(旧二月初四),星期一,阴昙。午后大雨。

昨夜大雨,我于八点前后出去拿印章,回来身上淋得通湿。在电灯下看书,看到了十二点钟。

计程映霞当于今日到安庆,不知所托两事,能否完全办妥,想做《蜃楼》,终于不能执笔,以后的生活问题,实在有点可虑。

阅《字林西报》,晓得中美又在卖廉价,共去买书七册,花去洋十一元多。

晚上内山宴客,在新半斋,同席者有南满铁道上海事务所之高久肇氏,他给我的印象很不坏。

今天北新送稿费贰百元来。

三月四日(旧历二月初五日),星期二,阴。

昨夜大雨,宴罢归来,家中已有一位文学青年匡君在等候了。与谈到了半夜,谈起了苏州前次请我去讲演时,有一位姓吴的青年谎骗的事情。实在是很可气,也很可笑,正可以写一个短篇,把这事情公表出来的。

午前又去中美买书,买了四五册,花钱十二元多一点。合之昨日,则这两日内,费去的买书钱,已经有二十五元之多了。

午后接张凤举兄自法国寄来之The Reveries of a Solitary(Jean Jacques Rousseau)一书,喜欢得不得了,即作覆信一。

傍晚下了大雨,读Reveries的Introduction一篇,系John Gould Fletcher所作。

晚上北新有人来,说门市部已被封了,就为他们去看蔡孑民氏,托为缓颊,并约明晚去听回音。晚上一晚睡不着,因为想起了中国的黑暗,实在是世界上无论哪一国所没有的,遍地豺狼,教我何处去安身呢?

五日(二月初六),星期三,终日雨。

自昨天起,订了一份Shanghai Times报,今天早晨此报送到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以后就睡不着了,所以觉得精神不爽。读Oskar Maria Graf的Wir Sind Gefangene的英译本,实在觉得有趣得很。像这样一种轻妙的自叙传,从前很少有得看见。大约德国大战之后的文学,变向清淡多趣的方面去了,这一本《大家都是俘虏》和《西部战线平静无事》都是一样的。Einfach und Humoristisch,就是最近的德国小说的概评,和从前小说体裁的晦涩笨重,处处带有哲学味的倾向大不同了。

今天便秘不通,肛门口感有微痛,大约是痔疾发作了,近来的身体也实在太坏。

午后一点去开会,到了五点钟才回来。等安庆的回信,却还是默默无闻,不晓究竟怎样了,计自映霞去后,到今天为止,已有整整的五日,大约明朝总该有电报来的。

今天报上载有David Herbert Lawrence在Nice于三月三日病死的一条消息。按Lawrencet是英国新小说的一位健将,今年四十五岁了,说是为患肺病而死。文人短命,古今中外,都是一样,为之叹息不止。

六日(旧二月初七),星期四,雨。

昨晚睡得很好,今天读报,上有一篇关于D.H.Lawrence的记载,说他是一位被Misunderstood的作家,可惜年纪不大,不能更出几本好书,以昭示他的特质云。

午后,将《阿陪·魔来之过咎》读了,并不十分出色,像这样的小说,我是可以写得出的,不过身体不能像Zola老夫子那么的强健,稍觉精力有点不济而已。

几日来在等安庆的电报,焦急得很。

傍晚接安庆来电,谓钱已汇出,准今明日动身返沪云。

七日(旧历二月初八日),星期五,终日雨。

晨起上大马路去了一趟,买了Joseph Conrad的Noteson Life and Letters一册。在中美新书书目上,更见有Alexandre Kuprin的Yama一册,此书久想一读,因无好译本,所以不曾读了,下回若去,当去买了它来。

读Oskar Maria Graf的Wir Sind Gefangene已经有二百四十多页了,以后还有二百页的样子,当于明天读了之。

午后北平大学马幼渔有挂号信来,促我速去北大,覆了他一封快信,说,于三月底一定到北平。

八日(旧历二月初九),星期六,似乎晴了。

早晨去北四川路,买书数册,接乐华来信一封。

午后和陶晶孙上江湾路走了半天。

九日(二月初十),星期日,晴爽。

晨起作乐华覆书一,不准他们印行我的选集。读WirSind Gefangene至三百四十六页,以后尚余百余页了。

中午王老他们来吃午饭。

午后映霞到家。在安庆之书,全部带来了,只缺少了十几本,大约是被学生们借去的。

晚上十一点钟睡觉。

十日(旧历二月十一日),星期一,晴。

今天决定不去北京了,托李小峰写了一封信去通知周作人先生。

午后剃头洗澡,买Virginia Woolf的小说Orlando一册。并向壁恒定Wir Sind Gefangne原书一本,大约一个半月之后,就可以到沪,到后马上想动手翻译。此书的英译名Prisoners All,译者为Margaret Green,译笔也很好。

十一日(二月十二日),星期二,阴雨终日。

早晨八点钟起床,就去银行取款,并汇出五十元至富阳。另存五百元在兴业银行,系托汪任山先生代去存者,汪住大中里四百七十二号。此外更有三百元,系存兴业银行西分行者,作为活期存款,凭折支取,折号为洋西第9/3号。

午后大雨,出去印版权证,身上淋得通湿。归途过一家旧书铺,买H.H·Bashford的小说The Pilgrims March一册。按这一位小说家有一本杰作,名Pity the Poor Blind,系一九一三年出版。此外更有The Corner of Harley Street一书。

晚上杂读短篇数篇,把Prisoners All读毕。

十二日(旧历二月十三日),星期三,阴寒,晚来雨。

今天是植树节,天气却寒冷如严冬。肛门口之疾,似系毒肿,非痔疮。痛了一天,一天不出去。

晚上王老来,发张惠慈、林语堂、陶晶孙信。明天想读一本Sudermann的小说。

十三日(二月十四),星期四,晴。

午前陶晶孙来,看肛门口肿毒,在疑似之间。盖痔漏与平常肿毒,都可以在这地位发生,现在还不能决定究竟是哪一种也。若系结核痔漏,则病颇不轻,医治很费时日,或许致命,也很可能。

睡了一天。

作夏莱蒂的覆信,他住在济南齐鲁大学模范村五号。

十四日(旧历二月半),星期五,晴。

今天患处肿稍退,然头上发一白点,似需破裂出脓浆,我只希望它不是痔漏才好。

午后患处剧痛,候陶晶孙不来,大约明日必须下刀割破才行。

睡了一天。

傍晚陶晶孙来,患处破裂,是结核性痔漏,已无疑问。

十五日(旧历二月十六日),星期六,晴。

午前睡,午后起来,上汪任山先生处取五百元定期存单一纸,号码为兴字19454,存入日期为今日,截至明年三月十五,可得五百四十元,此款大约是要作我的丧葬之费了。

晚上有姚某来谈。

发胡适之氏信,去问专医痔漏的医生住址。

十六日,星期日,晴爽。

早晨视患处,复出脓浆,管已结成了。一天不做事情。

十七日(二月十八),星期一,晴。

去北门内穿心街潘某处看痔病。痛得很,肿处已割破了。

发周作人先生信。

晚上校《小家之伍》的第一篇校稿Germelshausen,改名《废墟之一夜》。

十八日(二月十九),星期二,晴。

午前睡,午后去潘某处求诊,已被决定为痔漏之新患者,须三个月医治断根,包治洋一百二十元。

晚上微痛。

十九日(旧历二月二十日),星期三,昙。

午后去求诊,约定明天去付四十元。包洋为百二十元,分三期付清。

《小家之伍》第二篇《幸福的摆》校稿来了,拟于明天晚上校了它。

今天定做的书架四个来了。

二十日(二月二十一日),星期四,晴。

午前校对《幸福的摆》,校到午后为止,校完了四分之三。明天当可校毕送去,大约后日总又有稿来也。

今天不去看病,患处不痛而痒。晚上早睡。发陶晶孙信。

二十一日(旧历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五,晴。

因有不利于我的谣言,所以不敢出去。今天还是犹疑未决,对于痔漏,究将如何的医治。

午后送四十元钱去给痔瘘医生,并告以不能上中国界来之故,医生谓将于明晚起到我的住所来看。

今天把《幸福的摆》校毕送去。

二十二日(二月二十三日),星期六,晴朗。南风。

天气真好极了,我睡在病床上,也觉得很舒服。

今天又有《小家之伍》的第三篇校稿来,名《一个败残的废人》。一天校毕,午后送去。

晚上医生来家敷药。

二十三日(二月二十四),星期日,晴。

睡了一天,读日本德田秋声小说一篇,不好得很。小说家的年龄,大约是和作品有关系的。他已经老了,出风头的时代早已过去了。想起我自己来,也觉得有点可怕。

二十四日(二月二十五),星期一,晴,有欲雨意。

午前读小说,午后出去看医生,患处仍旧,终不觉得减轻。

陶晶孙来,赠以读过的小说数册。

二十五日(旧历二月二十六日),星期二,晴。

午前卧读小说,午后去医生处,并送《日记九种》六版的印花三千去北新。

三月二十六日(旧历二月二十七日),星期三,晴

作李小峰信,读Zola的小说La Bête Humaine的日译本《兽人》。

午前陶晶孙来,赠以读过之长篇小说一册。

午后仍去看医生,今天觉得痛得少一点。

读La Bête Humaine至一百五十页,日译者的译笔很坏。并且这小说本身,也不是属于我所爱读的那一种种类的。

二十七日(二月二十八日),星期四,雨。

午前读《兽人》至二百五十页。

午后去看医生,换药线。

晚上读至三百页。大约明朝这一部《兽人》总可以读毕。

二十八日(阴历二月二十九日),星期五,阴晴。

午前将《兽人》读毕,北新送校稿来,是A New England Num的译稿。

发《敝帚集》再版印证三千个。

午后去医生那里。

二十九日(阴历二月三十日),星期六,阴,后雨。

昨晚似伤了风,今天却好了。

午前出去走了一趟,买L.Scott著之Echos of Old Florence一册。

午后去看病,患处小痛。

接巴黎张凤举来信。

三月三十日(阴历三月初一),星期日,阴。

患处微痛,出血不少。

午前午后,只校了一篇《小家之伍》的校稿。是第四篇,为Mary E.Wilkins的A New England Nun的译文。

四点钟后,仍去看医生。今天穿药线,粗线不插。

晚上到了十二点钟才睡着,因为有人来看的缘故。

三月三十一日(三月初二),星期一,阴晴。

昨天入睡迟了,今晨睡到了十点。已能起床走走,所以还不觉得大痛,大约以后总只有日好一日的了。

读日本大宅壮一的《文学的战术论》,论旨明晰,想大宅氏的头脑总是很清的。

午饭后去访林语堂氏,赠以Middleton Murry的Country of Mind一册。林赠我以英文读本若干册,嘱为写一批评,当于暇时写好给他。

四点钟后,照例去看痔漏,于穿线之外,又插了一茎药线。

四月一日(旧历三月初三日),星期二,晴。

因为天气太好,所以午前出去走了一趟,过中美及商务印书馆,买Stendhal的The Red and the Black(ModernLib.)一册,及Criticism in the Making一册。Stendhal的《赤与黑》,前曾读了一半,还有一半未读,现在想于病中读了它来。

午后接北平大学及北平师范大学聘书,系由周作人先生转寄来者,就写了一封覆信。

今天,北新送版税两百元来。

四点钟后仍去看病。

Criticism in the Making的著者为Louis Cazamian,是巴黎大学的英文学教授。

……易。我们中国连一条Habeas Corpus的法律都还没有,更哪里能讲得上什么约法、宪法。

上壁恒书店去取了一册O.M.Graf's Wir Sind Gefangene来,另又买Aldous Huxley's Those Barren Leaves一部。这一部《我们都是囚虏》,决想于暑假期内,在译完《拜金艺术》之后译它出来。

The Pathway搁起了不读,因为实在太描写得精细了,很不容易一直的通读下去。

四月六日

三数日来,因为这种种敌人的大联合的结果,我已经陷入在一个四顾无人的泥浆深泽里了。我想叫“天”,天又哪能够回声答应?我想叫一“声同类者,救我一救!”然而四面远远地站着在等候机会的,却都是些饥得很久,渴得很烈的啖肉饮血的动物的獠牙,雪白的獠牙!

昨天的那一位老革命家对我之所说,想起来实在是一种由经验得来的至理名言,我总要先行医疗好我的痔漏,然后才能作进一步的打算。“留得青山在,总有采樵时”,这两句很普通的话,当时实在是感动得我很深。

我之所以要迁入此地,要视它为牢狱的理由,不知者或者要说我在自寻烦恼,在故意的做浪漫的梦,然而,前天晚上的那危急的警告,昨天一天所听到的实际的情形,岂不都在证实我这一次的不得不自裁,不得不自决么?因为,不如此,恶社会就要加我以恶制裁,强迫我入狱去了,这岂是酷爱自由,最重自立的我之所能忍受的?……

四月二十四日

……匆匆二十天中,内忧外患,一时俱集,曾几次的想谋自杀,终于不能决行。……

三十日(四月初二),星期三,阴晴。

四月居然到了今天了,明朝是伟大的劳动节,租界中国地界戒备得水漏不通。几日来青年学生及工人之被捕者共达二百多人,明天不识又要演出如何的惨剧。

患部今昨两天不痛,今晚上拟去求医收紧药线。

读了一篇冲野岩三郎的长篇通俗小说《支撑着手者》。

买Otto Julius Bierbaum's Das Sch?ne M?dchenvon Pao一册,封面上有“幽王宠褒姒”的五个中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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