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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927年1月1日——31日

一九二七年一月一日,在上海郊外,艺术大学楼上客居。

自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三日起,到十二月十四日止,在广州闲居,日常琐事,尽记入《劳生日记》,《病闲日记》二卷中。去年十二月十五,自广州上船,赶回上海,作整理创造社出版部及编辑月刊《洪水》之理事。开船在十七日,中途阻风,船行三日,始于汕头。第四天中午,到福建之马尾(为十二月廿一日)。翌日上船去马尾看船坞,参谒罗星塔畔之马水忠烈王庙,求签得第二十七签;文曰“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山明水秀,海晏河清。”是日为冬至节,庙中管长,正在开筵祝贺,见了这签诗,很向我称道福利。翌日船仍无开行消息,就和同船者二人,上福州去。福州去马尾马江,尚有中国里六十里地。先去马江,换乘小火轮去南台,费时约三小时。南台去城门十里,为闽江出口处,帆樯密集,商务殷繁,比福州城内更繁华美丽。十二点左右,在酒楼食蠔,饮福建自制黄酒,痛快之至。一路北行,天气日日晴朗,激刺游兴。革命军初到福州,一切印象,亦活泼令人生爱。我们步行入城,先去督军署看了何应钦的威仪,然后上粤山去瞭望全城的烟火。北望望海楼,西看寺楼钟塔,大有河山依旧,人事全非之感。午后三时,在日斜的大道上,奔回南台,已不及赶小火轮了,只好雇小艇一艘,逆风前进,日暮途穷,小艇频于危急者四五次,终于夜间八点钟到船上,饮酒压惊。第二天船启行,又因风大煤尽,在海上行了二个整天,直至自福州开行后的第四日,始到上海,已经是一年将尽的十二月二十七了。

到上海后,又因为检查同船来的自福建运回之缴械军队,在码头远处,直立了五小时。风大天寒,又没有饮食品疗饥,真把我苦死了。那一天午后到创造社出版部,在出版部里住了一宵。

第二天廿八,去各处访朋友,在周静豪家里打了一夜麻雀牌。廿九日午后,始迁到这市外的上海艺术大学里来。三十日去各旧书铺买了些书,昨天晚上又和田寿昌、蒋光赤去俄国领事馆看“伊尔玛童感”的跳舞,到一点多钟才回来宿。

这艺术大学的宿舍,在江湾路虹口公园的后边,四面都是乡农的田舍。往西望去,看得见一排枯树,几簇荒坟,和数间红屋顶的洋房。太阳日日来临,窗外的草地也一天一天的带起生意来了,冬至一阳生也。

昨晚在俄国领事馆看“伊尔玛童感”的新式跳舞,总算是实际上和赤俄艺术相接触的头一次。伊尔玛所领的一队舞女,都是俄国墨斯哥国立跳舞学校的女学生,舞的形式,都带革命的意义,处处是“力”的表现。以后若能常和这一种艺人接近,我相信自家的作风,也会变过。

今天是一九二七年的元日,我很想于今日起,努力于新的创造,再来作一次《创世记》里的耶和华的工作。

中午上出版部去,谈整理部务事,明日当可具体的决定。几日来因为放纵太过,头脑老是昏迷,以后当保养一点身体。

革命军入浙,孙传芳的残部和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军在富阳对峙。老母在富阳,信息不通,真不知如何是好。

今日风和日暖,午后从创造社回来独坐在家里,很觉得无聊,就出去找到了华林,和他同去江南大旅社看了一位朋友。顺便就去宁波饭馆吃晚饭,更在大马路买了许多物件,两人一同走回家来。烧煮龙井芽茶饮后,更烤了一块桂花年糕分食。谈到八点钟,华林去了,我读William H.Davies的The Autobiography of a Supertramp及其他的杂书。心总是定不下来,啊啊,这不安定的生活!

十点左右,提琴家的谭君来闲谈,一直谈到十二点钟才就寝。

一月二日,晴,日曜,旧历十一月廿九日。

早晨八点钟就醒了,想来想去,倍觉得自己的生涯太无价值。

此地因为没有水,所以一起来就不能洗脸。含了烟卷上露台去看朝日,觉得这江南的冬景,实在可爱。东面一条大道,直通到吴淞炮台,屋旁的两条淞沪路轨,返映着潮红的初日,在那里祝贺我的新年,祝贺我的新生活。四周望去,尽是淡色的枯树林,和红白的住宅屋顶。小鸟的鸣声,因为量不宏多,很静寂,很萧瑟。

有早行的汽车,就在南面的江湾路上跑过,这些都是附近的乡村别墅里的阔人的夜来淫乐的归车,我在此刻,并不起嫉妒他们、咒诅他们的心思。

前几日上海的小报上,载了许多关于我的消息行动,无非是笑我无力攫取高官,有心甘居下贱的趣语,啊啊,我真老大了吗?我真没有振作的希望了吗?伤心哉,这不生不死的生涯!

十时左右上出版部去,略查了一回帐,又把社内的一个小刊物的问题解决了。午后去四马路剃发,见了徐志摩夫妇,谈浙杭战事,都觉伤心。

在马路上走了一回。理发后就去洗澡。温泉浴室真系资本家压榨穷人血肉的地方,共产政府成立的时候,就应该没收为国有。

晚上在老东明饮酒吃夜饭。醉后返寓看《莲子居词话》,十二时睡觉。

三日,星期一,旧历十一月三十日,晴朗。

晨五时就醒了,四顾萧条,对壁间堆叠着的旧书,心里起了一种毒念。譬如一个很美的美人,当我有作有为的少日,她受了我的爱眷,使我得着了许多美满的饱富的欢情,然而春花秋月,等闲度了,到得一天早晨,两人于夜前的耽溺中醒来,嗒焉相对,四目空觑,当然说不出心里还是感谢,还是怀怨。啊啊,诗书误了我半生荣达!

起火烧茶,对窗外的朝日,着实存了些感叹的心思。写了三数页文章,题名未定,打算在第六期的月刊上发表。十时左右,去出版部,议昨天未了的事情。总算结了一结过去的总纠葛,此后是出版部重兴的时机了。

《洪水》第二十五期的稿子,打算于后天交出,明日当在家中伏处一天。

在出版部吃中饭,饭后出去看蒋光赤、徐葆炎兄妹,及其他的友人,都没有遇见。买了一本记Wagner的小说名Barrikader,是德国Zdenko Von Kraft做的,千九百二十年出版。看了数页,觉得作者的想象力很丰富,然而每章书上,总引有Wagner的自传一节,证明作者叙述的出处,我觉得很不好,容易使读者感到disillvsion的现实。四点钟左右,坐公共汽车回家,路上遇见了周勤豪夫妇。周夫人是我所喜欢的一个女性,她教我去饮酒,我就同她去了,直喝到晚上的十点钟才回家睡觉。

四日,星期二,阴历十二月初一。晴爽。

早起看报,晓得富阳已经开火了,老母及家中亲戚,正不知逃在何处,心里真不快活。

早膳后读《莲子居词话》后两卷,总算读完了。感不出好处来,只觉得讨论韵律,时有可取的地方而已。有几首词却很好,如海盐彭仲谋《茗斋诗余》内的《霜天晓角》(《卖花》用竹山《摘花》韵):

睡起煎茶,听低声卖花。留住卖花人问,红杏下,是谁家?儿家花肯赊,却怜花瘦些。花瘦关卿何事,且插朵,玉搔斜。

《寻芳草》(和稼轩韵):

这里一双泪,却愁湿,那厢儿被。被窝中,忘却今夜里,上床时,不曾睡。睡也没心情,搅恼杀。雪狸撺戏。怎月儿,不会人儿意。单照见,阑干字。

无锡王苑先(一元)《芙蓉舫集》中之《醉春风》:

记得送郎时,春浓如许,满眼东风正飞絮。香车欲上,揾着啼痕软语,归期何日也。休教误。忽听疏砧,又惊秋暮。冷落黄花澹无绪。半帘残月,和着愁儿同住。相思都尽了,休重铸。

《绮罗香》(用梅溪词韵《将别西湖》):

对月魂销,寻花梦短,此地恰逢春暮。绝胜湖山,能得几回留住。吊苏小,红粉西陵,咏江令,绿波南浦。看纷纷,油壁青,六桥总是断肠路。重来楼上凝眺,指点斜阳外,扁舟归渡。过雨垂杨,换尽旧时媚妩。牵愁绪,双燕来时,萦别恨,一莺啼处,为情痴,欲去还留,对空樽自语。

十时顷,剧作家徐葆炎君来,与谈至午后一点,出访华林,约他同到市上去闲步。天气晴暖,外面亦没有风,走过北四川路伊文思书铺,买了几本好书。

Austin Dobson:Samuel Richardson.

J.H.E.Crees:George Meredith.

Trotzky:Literature and Revolution.

用了二十元钱。又到酒馆去喝酒,醉后上徐君寓,见了他的妹妹,真是一个极忠厚的好女子,见了她我不觉对欺负她的某氏怨愤起来,啊啊,毕竟某氏是一个聪明的才子。晚上在周勤豪家吃饭,太觉放肆了,真有点对周太太不起。吃完了晚饭,和华林及徐氏兄妹出来,在霞飞路一家小咖啡馆,吃了两杯咖啡,到家已经十一点钟了。

五日,星期三,十二月初二,晴。

午前醒来又是很早,起火煮茶后,就开始看《洪水》第二五期稿子,于午前看毕,只剩我的《广州事情》及《编辑后》五千字未做了。一二日内,非做成交出不可。交稿子后,就去各地闲走,在五芳斋吃中饭。饭后返寓,正想动手做文章,来了许多朋友,和他们杂谈半天,便与周勤豪夫妇去伊家夜膳,膳后去看Gogol's Tallas Bulba电影。十一时余,从电影馆出来,夜雾很大,醉尚未醒,坐洋车归。在床上看日人小说一篇,入睡时为午前一点。

六日,星期四,初三日,晴。

午前雾大,至十二时后,始见日光。看葛西善藏小说二短篇,仍复是好作品,感佩得了不得。昨天午后从街上古物商处买来旧杂志十册,中有小说二三十篇。我以为葛西的小说终是这二三十篇中的上乘作品。

有人来访,谈创造社出版部内部整理事宜,心里很不快乐,总之中国的现代青年,根底都太浅薄,终究是不能信任,不能用的。

吃饭后去创造社出版部,又开了一次会,决定一切整理事情自明朝起实行。从创造社出来,走了许多无头路,终于找到了四马路的浴室,去洗了一个澡,心身觉得轻快了一点。洗澡后,又上各处去找逃难的人民,打算找着母亲和二哥来,和他们抱头痛哭一场,然而终于找不到。自十六铺跳上电车的时候,天色已阴森森的向晚了。在法大马路一家酒馆里喝得微醉,回家来就上床入睡,今天觉得疲倦得很。

七日,星期五,阴,十二月初四。

早晨醒来,觉得头脑还清爽,拿起笔来就写《广州事情》,写了四千多字,总算把《洪水》二十五期的稿子写了了。一直到午后一点多钟,才拿了稿子上创造社出版部去。和同人开会议新建设的事情。到三点钟才毕。回家来的路上,买了三瓶啤酒,夜膳前喝完了两瓶。读了两三篇日文小说,晚上又出去上旧书铺闲看,买了两三本小说。一本是Beresford的Revolution,想看看英国这一位新进作家的态度看。

晚上看来看去,读了许多杂书,想写小说,终觉得倦了。明朝并且要搬回创造社出版部去住,所以只能不做通宵的夜工,到十二点钟就睡了。

八日,星期六,初五,雨大风急。

晨七时即醒,听窗外雨滴声,倍觉得凄楚。半生事业,空如轻气,至今垂老无家,栖托在友人处,起居饮食,又多感不便,啊,我的荃君,我的儿女,我的老母!

本欲于今日搬至创造社出版部住,因天雨不果。午前读日人小说一篇,赴程君演生招宴,今晚当开始编《创造》第六期。

想去富阳,一探母亲消息,因火车路不通,终不能行。写信去问人,当然没有回信。战争诚天地间最大的罪恶,今后当一意宣传和平,救我民族。

汉口英人,又欺我们的同胞,听说党军已经把英租界占领了,不知将来如何结果,大约总还有后文。

在陶乐春和程君等聚餐后,已近四点钟了,到邓仲纯的旅馆去坐了一个多钟头。这时候天已放晴,地上的湿气,也已经收敛起来,不过不能见太阳光而已。

和华林在浴堂洗了澡,又上法界去看徐葆炎兄妹。他们的杂志《火山月刊》停刊,意思要我收并他们到《创造》、《洪水》中来,我马上答应了他们。

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钟,在炉边和谭君兄妹谈了一会杂天,听窗外的风声很大,十二点就寝。

九日,日曜,初六,阴晴,西北风,凉冷。

早晨起来,就写小说,一直写到午后二点多钟,才到创造社出版部去。看信件后,仍复出来走了一趟。天色阴沉,心里很不快活。

三点半钟回到寓舍,正想继续做小说,田汉来了。坐谈了半点多钟,他硬要和我出去玩。

先和他上一位俄国人家里去,遇见了许多俄国的小姐太太们。谈尽三四个钟头,就在他们家里吃俄国菜。七点左右,叫了一乘汽车,请他们夫妇二人去看戏。十点前戏散,又和那两位俄国夫妇上大罗天去吃点心和酒。到十一点钟才坐汽车返寓。这一位俄国太太很好,可惜言语不通。

十日,月曜,初七,晴爽。

早晨起来,觉得天气太好,很想出去散步。但那篇小说还没有做完,第六期《创造》月刊也没有编好,所以硬是坐下来写,写到午后二点多钟,竟把那篇小说写完了,名《过去》,一共有万二千字。

出去约华林上创造社出版部去。看了许多信札,又看了我女人的来书,伤心极了。她责备我没有信给她,她说在雪里去前门寄皮袍子来给我,她又说要我买些东西送归北京去。我打算于《创造》六期编完后,再覆她的信。

在酒馆和华林喝了许多酒,即上法界一位朋友那里去坐。他说上海法科大学要请我去教德文,月薪共四十八元,每一礼拜六小时,我也就答应了。

七点前后,在一家清真馆子里吃完晚饭,便上恩派亚戏园去看电影。是一个历史影片,主演者为John Barrymore,情节还好,导演也好,可惜片子太旧了。明天若月刊编得好,当于午后三点钟去Carlton看Merry Widow去。

今天的一天,总算成绩不坏,以后每天总要写它三千字才行。月刊编好后,就要做《迷羊》了。这一篇小说,我本来不想把它做成,但已经写好了六千多字在这里,做成来也不大费事。并且由今天的经验看来,我的创作力还并不衰,勉强的要写,也还能够写得出来,且趁这未死前的两三年,拚它一拚命,多做些东西吧!

未成的小说,在这几月内要做成的,有三篇:一,《蜃楼》,二,《她是一个弱女子》,三,《春潮》。此外还有广东的一年生活,也尽够十万字写,题名可作《清明前后》,明清之际的一篇历史小说,也必须于今年写成才好。

为维持生活计,今年又必须翻译一点东西。现在且把可翻译或必翻译的书名开在下面:

一,杜葛纳夫小说Rudin,Rauchen,Friihlings Wogen.

二,Lermontov's Ein Held unserer Zeit.

三,Sudermann's Die Stille Miihle.

四,Dante's Das neue Leben.

此外还有底下的几种计划:

一,做一本文学概论。

二,扩张小说论内容,作成一本小说研究。

三,做一本戏剧论。

四,做一部中国文学史。

五,介绍几个外国文人如Obermann作者Sénancour,Amiel,George Gissing,Mark Rutherford,JamesThomson(B.V.),Clough,William Morris,Gottried Keller,Carlyle等,及各国的农民文学。

Thoreau's Walden也有翻译介绍一番的必要。

十一日,星期二,旧历十二月初八。

昨晚因为想起了种种事情,兴奋得很,一直到今日午前三点多钟,不能睡觉。天上的月亮很好,我的西南窗里,只教电灯一灭,就有银线似的月光流进来。

今天起来,已经是很迟了,把《创造》月刊第六期的稿子看了一遍,觉得李初梨的那篇戏剧《爱的掠夺》很好。月刊稿一共已合有六七万字了,我自己又做了一篇《关于编辑,介绍,以及私事等等》附在最后,月刊第六期,总算编好了。午后二点多钟,才拿到出版部去交出。

在出版部里,又听到了一个恶消息,说又有两三人合在一处弄了我们出版部的数千块钱去不计外,还有另外勾结一家书铺来和我们捣乱的计划。心里真是不快活,人之无良,一至于此。我在出版部里等候了好久,终没有人来,所以于五点前后,郁郁而出,没有法子,只好去饮酒。喝了许多白干,醉不成欢,就到Carlton去看Merry Widow的影片。看完了影片,已经是七点多了,又去福建会馆对门的那家酒馆,喝了十几碗酒,酒后上周家去坐谈两小时,入浴后回来,已经是半夜了。

十二日,晴快,星期三,旧历十二月初九。

早晨起来后,就上华林那里去吃咖啡。太阳晒得和暖,也没有寒风吹至,很想尽情地玩它一天。华林的老母和徐葆炎、倪贻德、夏莱蒂三人,接着来了,我就请他们去市内吃饭,一直吃到午后三点,才分手散去。

从饭馆出来,又买了些旧书,四点前后,上出版部去。看了信札,候人不来,就又出去上徐葆炎那里,把他们的稿子拿了,和一位旧相识者上法大马路去喝酒。

酒后又去创造社,和叶某谈判了一两个钟头,心里更是忧郁,更觉得中国人的根性的卑劣,出来已经是将戒严的时候了——近日来上海中国界戒严,晚上八九点钟就不准行人往来——勉强的同那一位旧相识者上新世界去坐了半夜,对酒听歌,终感不出乐趣。到了十二点钟,郁郁而归,坐的是一路的最后一次电车。

十三日,星期四,虽不下雨,然多风,天上也有彤云满布在那里,是旧历的十二月初十了。

昨晚上接到邮局的通知书,告我皮袍子已由北京寄到,我心里真十分的感激荃君。除发信告以衷心感谢外,还想做一篇小说,卖几个钱寄回家去,为她做过年的开销。

中午云散天青,和暖得很,我一个人从邮局的包裹处出来,夹了那件旧皮袍子,心里只在想法子,如何的报答我这位可怜的女奴隶。想来想去,终究想不出好法子来。我想顶好还是早日赶回北京去,去和她抱头痛哭一场。

午膳后去出版部,开拆了许多信件以后,和他们杂谈,到午后四点钟,才走出来。本想马上回家,又因为客居孤寂,无以解忧,所以就走到四马路酒馆去喝酒。这时候夜已将临,路上的车马行人,来往得很多。我一边喝酒,一边在那里静观世态。古人有修道者,老爱拿一张椅子,坐在十字街心,去参禅理,我此刻仿佛也能了解这一种人的心理了。

喝完了酒,就去洗澡,从澡堂出来,往各处书铺去翻阅最近的出版物。在一种半月刊上,看见了一篇痛骂我做的那篇剧本《孤独的悲哀》的文字。现在年纪大了,对于这一种谩骂,终究发生不出感情来,大约我已经衰颓了吧,实在可悲可叹!怀了一个寂寞的心,走上周勤豪家去。在那里又遇到了张、傅二君,谈得痛快。又加以周太太的殷勤待我,真是难得得很。在周家坐到十点前后,方才拿了两本旧书——这是我午后在街上买的——走回家来,坐车到北四川路尽头,夜色苍凉,我也已经在车上睡着了,身体的衰弱,睡眠的不足,于此可见。

十四日,星期五,晴暖如春天。

午前洗了身,换了小褂裤,试穿我女人自北京寄来的寒衣。可惜天气太暖,穿着皮袍子走路,有点过于蒸热,走上汽车,身上已经出汗了。王独清自广东来信,说想到上海来而无路费,嘱为设法。我与华林,一清早就去光华为他去交涉寄四十元钱去。这事也不晓能不能成功,当于三日后,再去问他们一次,因为光华的主人不在。从光华出来,就上法界尚贤里一位同乡孙君那里去。在那里遇见了杭州的王映霞女士,我的心又被她搅乱了,此事当竭力的进行,求得和她做一个永久的朋友。

中午我请客,请她们痛饮了一场,我也醉了,醉了,啊啊,可爱的映霞,我在这里想她,不知她可能也在那里忆我?

午后三四点钟,上出版部去看信。听到了一个消息,说上海的当局,要来封锁创造社出版部,因而就去徐志摩那里,托他为我写了一封致丁文江的信。晚上在出版部吃晚饭,酒还没有醒。月亮好极了,回来之后,又和华林上野路上去走了一回。南风大,天气却温和,月明风暖,我真想煞了王君。

从明天起,当做一点正当的事情,或者将把《洪水》第二十六期编起来也。

十五日,星期六(旧历十二月十二)。

夜来风大,时时被窗门震动声搅醒。然而风系自南面吹来,所以爽而不凉,天上已被黑云障满了,我怕今天要下雨或雪。

午前打算迁入创造社出版部去住,预备把《洪水》二十六期来编好。

十时前后去创造社出版部,候梁君送信去,丁在君病未起床,故至十二时后,方见梁君拿了在君的覆信回来。在君覆信谓事可安全,当不至有意外惨剧也。饭后校《洪水》第二十五期稿,已校毕,明日再一校,后日当可出版。

午后二点,至Carlton参与盛家孙女嫁人典礼,遇见友人不少,四时顷礼毕,出至太阳公司饮咖啡数杯。新郎为邵洵美,英国留学生,女名盛佩玉。

晚上至杭州同乡孙君处,还以《出家及其弟子》译本一册,复得见王映霞女士。因即邀伊至天韵楼游,人多不得畅玩,遂出至四马路豫丰泰酒馆痛饮。王女士已了解我的意思,席间颇殷勤,以后当每日去看她。王女士生日为旧历之十二月廿二,我已答应她送酒一樽去。今天是十二月十二,此后只有十日了,我希望廿二这一天,早一点到来。今天接北京周作人信,作答书一,并作致徐耀辰、穆木天及荃君书。荃君信来,嘱我谨慎为人,殊不知我又在为女士颠倒。

今天一天,应酬忙碌,《洪水》廿六期,仍旧没有编成功,明日总要把它编好。

王映霞女士,为我斟酒斟茶,我今晚真快乐极了。我只希望这一回的事情能够成功。

十六日,星期日(十二月十三),雨雪。

昨晚上醉了回来,做了许多梦。在酒席上,也曾听到了一些双关的隐语,并且王女士待我特别的殷勤,我想这一回,若再把机会放过,即我此生就永远不再能尝到这一种滋味了,干下去,放出勇气来干下去吧!

窗外面在下雪,耳畔传来了许多檐滴之声。我的钱,已经花完了,今天午前,就在此地做它半天小说,去卖钱去吧!我若能得到王女士的爱,那么恐怕此后的创作力更要强些。啊,人生还是值得的,还是可以得到一点意义的。写小说,快写小说,写好一篇来去换钱去,换了钱来为王女士买一点生辰的礼物。

午后雪止,变成了凉雨。冒雨上出版部去谈了一会杂天,三时前后出来街上,去访问同乡李某,想问问他故乡劫后的情形何如,但他答说“也不知道”。

夜饭前,回到寓里,膳后徐葆炎来谈到十点钟才去。急忙写小说,写到十二点,总算写完了一篇,名《清冷的午后》,怕是我的作品中最坏的一篇。

十七日,星期一,十四,阴晴。

午前即去创造社出版部。编《洪水》第二十六期,做了一篇《无产阶级专政和无产阶级的文学》,一共有二千多字。编到午后,才编毕。天又下微雨了,出至四马路洗澡,又向酒馆买小樽黄酒二,送至周勤豪家,差用人去邀王女士来同饮,饮至夜九时,醉了,送她还家,心里觉得总不愿意和她别去。坐到十点左右,才回家。

十八日,星期二,十五,阴晴。

因为《洪水》已经编好,没有什么事情了,所以早晨就睡到十点多钟。孙福熙来看我,和他谈到十二点钟,约华林共去味雅酒楼吃午饭。

饭后到创造社,看信件,得徐志摩报,说司令部要通缉的,共有百五十人,我不晓得在不在内。

郭爱牟昨有信来,住南昌东湖边三号,有余暇当写一封长信去覆他。张资平亦有信来,住武昌鄂园内。

三四点钟,又至尚贤坊四十号楼上访王女士,不在。等半点多钟,方见她回来,醉态可爱,因有旁人在,竟不能和她通一语,即别去。

晚上在周家吃饭,谈到十点多钟方出来。又到尚贤坊门外徘徊了半天,终究不敢进去。夜奇寒。

十九日,星期三,十六,快晴。

天气真好极了,一早起来,心里就有许多幻想,终究不能静下来看书做文章。十时左右,跑上方光焘那里去,和他谈了些关于王女士的话,想约他同去访她,但他因事不能来,不得已只好一个人坐汽车到创造社出版部去看信札去。吃饭之后,蒋光赤送文章来了,就和他一道去访王女士。谈了二个钟头,仍复是参商咫尺。我真不能再忍了,就说明了为蒋光赤介绍的意思。

午后五点多钟和蒋去看电影。晚饭后又去王女士那里,请她们坐了汽车,再往北京大戏院去看Elinor Glyn's Beyond the Rock的影片。十一时前后看完影片出来,在一家小酒馆内请她们喝酒。回家来已经是午前一点多钟了。写了一封给王女士的短信,打算明天去交给她。

今晚上月亮很大,我一个人在客楼上,终竟睡不着。看看千里的月华,想想人生不得意的琐事,又想到了王女士临去的那几眼回盼,心里只觉得如麻的紊乱,似火的中烧,啊啊,这一回的恋爱,又从此告终了,可怜我孤冷的半生,可怜我不得志的一世。

茫茫来日,大难正多,我老了,但我还不愿意就此而死。要活,要活,要活着奋斗,我且把我的爱情放大,变作了对世界,对人类的博爱吧!

二十日,星期四,(旧历十二月十七),晴。

早晨十点前起床,方氏夫妇来,就和他们上创造社去。天气晴快,一路走去,一路和他们说对于王女士的私情。说起来实在可笑,到了这样的年纪,还会和初恋期一样的心神恍惚。

在创造社出版部看信之后,就和他们上同华楼去吃饭,钱又完了,午后和他们一道去访王女士的时候,心里真不快活,而忽然又听到了她将要回杭州的消息。

三四点钟从她那里出来,心里真沉闷极了。想放声高哭,眼泪又只从心坎儿上流,眼睛里却只好装着微笑。又回到出版部去拿钱,遇见了徐志摩,谈到五点钟出来。在灰暗的街上摸走了一回,终是走投无路。啊啊,我真想不到今年年始,就会演到这一出断肠的喜剧。买了几本旧书,从北风寒冷的北四川路上走回家来,入室一见那些破旧书籍,就想一本一本的撕破了它们,谋一个“文武之道,今夜尽矣”的舒服。想来想去,终究是抛不了她,只好写一封信,仍旧摸出去去投邮。本来打算到邮局为止的,然而一坐汽车,竟坐到了大马路上。吃了咖啡,喝了酒,看看时间,还是八点多一点儿,从酒馆出来,就一直的又跑上她那里去。推门进去一看,有她的同住者三四人,正在围炉喝酒,而王女士却躲在被窝里暗泣。惊问他们,王女士为什么就这样的伤心?孙太太说:“因为她不愿离我而去。”我摸上被窝边上,伸手进去拉她的手,劝她不要哭了,并且写了一张字条给她。停了三五分钟,她果然转哭为笑了。我总以为她此番之哭,却是为我。心里十分的快乐,二三个钟头以前的那一种抑郁的情怀,不晓消失到哪里去了。

从她那里出来,已经是十一点钟。我更走到大世界去听了两个钟头的戏,回家来已经是午前的两点钟了。

啊啊!我真快乐,我真希望这一回的恋爱能够成功,窗外北风很大,明天——否否——今天怕要下雪,我到了这三点多钟,还不能入睡。我只在幻想将来我与她的恋爱成就后的事情。老天爷呀老天爷,我情愿牺牲一切,但我不愿就此而失掉了我的王女士,失掉了我这可爱的王女士。努力努力,奋斗奋斗!我还是有希望的呀!

二十一日,星期五(旧历十二月十八日),晴。

完了,事情完全被破坏了,我不得不恨那些住在她周围的人。今天的一天,真使我失望到了极点。

早晨一早起来,就跑上一家她也认识,我也认识的人家去。这一家的主人,本来是人格不高,也是做做小说之类的人,我托他去请她来。天气冷得很,太阳光晒在大地上,竟不发生一点效力出来。我本想叫一乘汽车去的,这几天因为英界电车罢工,汽车也叫不到。坐等了半点多钟,她只写了一个回片来说因病不能来,请我原谅。

已经是伤心了,勉强忍耐着上各处去办了一点事情,等到傍晚的六点左右,看见街上的电灯放光,我就忍不住的跑上她那里去。一进她的房,就有许多不相干的人在那里饮酒高笑。他们一看见我,更笑得不了,并且骗我说她已经回杭州去了。实际上她似乎刚出外去,在买东西。坐等了二个钟头,吃完晚饭,她回来了,但进在别一室里,不让我进去。我写给她的信,她已经在大家前公开。我只以为她是在怕羞,去打门打了好几次,她坚不肯开。啊啊!这就是这一场求爱的结束!

出了她们那里,心里只是抑郁。去大世界听妓女唱戏,听到午前一点多钟,心里更是伤悲难遣,就又去喝酒,喝到三点钟。回来之后,又只是睡不着觉,在室内走走,走到天明。

二十二日,星期六(十二月十九日),晴,奇寒。

冒冷风出去,十一点前后,去高昌庙向胡春藻借了一笔款。这几日来,为她而花的钱,实在不少,今日袋里一个钱也没有,真觉得穷极了。匆匆说了几句话,就和厂长的胡君别去,坐在车上,尽是一阵阵的心酸,逼我堕泪。不得已又只好上周家去托周家的用人,再上她那里去请她来谈话。她非但不来,连字条也不写一个,只说头痛,不能来。

午后上志摩那里去赴约,志摩不在。便又上邵洵美那里去,谈了两三个钟头天。

六点到创造社出版部。看了些信,心里更是不乐,吃晚饭之后,只想出去,再上她那里去一趟。但想想前几回所受的冷遇,双脚又是踌躇不能前进。在暮色沉沉的街上走了半天,终究还是走回家来。我与她的缘分,就尽于此了,但是回想起来,这一场的爱情,实在太无价值,实在太无生气。总之第一只能怪我自家不好,不该待女人待得太神圣,太高尚,做事不该做得这样光明磊落,因为中国的女性,是喜欢偷偷摸摸的。第二我又不得不怪那些围在她左右的人,他们实在太不了解我,太无同情心了。

啊啊,人生本来是一场梦,这一次的短话,也不过是梦中间的一场恶景罢了,我也可以休矣。

二十三日,星期日,阴晴(十二月二十日)。

晚上又睡不着,早晨五点钟就醒了。起来开窗远望,寒气逼人。半边残月,冷光四射,照得地上的浓霜,更加凉冷。倒了一点凉水,洗完手脸,就冲寒出去,上北火车站去。街上行人绝少,一排街灯,光也不大亮了。

因为听人说,她于今天返杭州去,我想在车上再和她相会一次。等了二点多钟,到八点四十分,车开了,终不见她的踪影。在龙华站下来,看自南站来的客车,她也不在内。车又开了,我的票本来是买到龙华的,查票者来,不得已,只能补票到松江下来。

在松江守候了两点钟,吃了一点点心,去杭州的第二班车来了,我又买票到杭州,乘入车去遍寻遍觅,她又不来。车里的时光,真沉闷极了,车窗外的野景萧条,太阳也时隐时出,野田里看不见一个工作的农民,到处只是军人,军人,连车座里,也坐满了这些以杀人为职业的禽兽。午后五点多钟,到了杭州,就在一家城站附近的旅馆内住下,打算无论如何,总要等候她到来,和她见一次面。

七点钟的一次快车,半夜十二点的夜快车到的时候,我都去等了,倒被守站的军士们起了疑心,来问我直立在站头有何事情,然而她终究不来。

晚上上西湖去,街上萧条极了,湖滨连一盏灯火也看不见,人家十室九空,都用铁锁把大门锁在那里。

我和一位同乡在旅店里坐谈,谈到午前二点,方上床就寝,然而也一样的睡不着。

二十四日,星期一,阴晴(十二月廿一日)。

早晨九点钟起来,我想昨天白等了一天,今天她总一定要来了,所以决定不回富阳,再在城站死守一日。

车未到之前,我赶上女师她所出身的学校去打听她在杭州的住址。那学校的事务员,真昏到不能言喻,终究莫名其妙,一点儿结果也没有。

到十二点前,仍复回去城站,自上海来的早快车,还没有到。无聊之至,踏进旧书铺去买了五六块钱的旧书,有一部《红芜词钞》,是海昌嵩生钟景所作,却很好。

午后一点多钟,上海来的快车始到,我捏了一把冷汗,心里跳跃不住,尽是张大了眼,在看下车的人,有几个年轻的女人下车来,几乎被我错认了迎了上去,但是她仍复是没有来。

气愤之余,就想回富阳去看看这一次战争的毒祸,究竟糜烂到怎么一个地步,赶到江干,船也没有,汽车也没有,而灰沉沉的寒空里,却下起雪来了。

没有办法,又只好坐洋车回城站来坐守。看了第二班的快车的到来,她仍复是没有,在雪里立了两三个钟头,我想哭,但又哭不出来。天色阴森的晚上,雪尽是一片一片的飞上我的衣襟来,还有寒风,在向我的脸颊上吹着,我没有法子,就只好买了一张车票,坐夜车到上海来了。

午前一点钟,到上海的寓里,洗身更换衣服后,我就把被窝蒙上了头部,一个人哭了一个痛快。

二十五日,星期二(十二月廿二日),晴。

早晨仍复是不能安睡。到八点后就起了床。上创造社出版部去,看了许多的信札。太阳不暖不隐,天气总算还好,正想出去,而叶某来了,就和他吵闹了一场,我把我对青年失望的伤心话都讲了。

办出版部事务,一直到晚上的七时,才与林微音出去。先上王女士寄住的地方去了一趟,终究不敢进去。就走上周家去,打算在那里消磨我这无聊的半夜。访周氏夫妇不在,知道他们上南国社去了,就去南国社,喝了半夜的酒,看了半夜的跳舞。但心里终是郁郁不乐,想王女士想得我要死。

十二点后,和叶鼎洛出来,上法界酒馆去喝酒。第一家酒不好,又改到四马路去痛饮。

到午前的两点,二人都喝醉了,就上马路上去打野鸡。无奈那些雏鸡老鸭,都见了我们而逃,走到十六铺去,又和巡警冲突了许多次。

终于在法界大路上遇见了一个中年的淫卖,就上她那里去坐到天明。

廿六日,星期三,旧历十二月廿三,晴。

从她那里出来,太阳已经很高了。和她吃了粥,又上她那里去睡了一睡。

九点前后和她去燕子窠吸鸦片,吸完了才回来,上澡堂去洗澡。

午饭前到出版部,办事直办到晚上的五点,写了两封信,给荃君和岳母。

回到寓里来,接到了一封嘉兴来的信,系说王女士对我的感情的,我又上了当了,就上孙君那里去探听她的消息。费了许多苦心,才知道她是果于前三日回去,住在金刚寺巷七号。我真倒霉,我何以那一天会看她不见的呢?我又何以这样的粗心,连她的住址都不曾问她的呢?

二十七日,星期四,旧历十二月廿四,晴。

昨天探出了王女士的住址,今晨起来,就想写信给她。可是不幸午前又来了一个无聊的人,和我谈天,一直谈到中午吃饭的时候。

十二点前到出版部去,看了许多信札,午饭后,跑上光华去索帐。管帐的某颇无礼,当想一个法子出来罚他一下才行。午后二点多钟,上周勤豪家去,只有周太太一个人在那里和小孩子吃饭。坐谈了一会,徐三小姐来了。她是友人故陈晓江夫人徐之音的妹妹。

晚上在周家吃饭,饭后在炉旁谈天,谈到十点多钟。周太太听了我和王女士恋爱失败的事情,很替我伤心,她想为我介绍一个好朋友,可以得点慰抚,但我总觉得忘不了王女士。

二十八日,星期五(十二月廿五),天气晴朗可爱,是一个南方最适意的冬天。

早晨十点前后,华林来看我,我刚起床,站在回廊上的太阳光底下漱口洗牙齿。和华林谈了许多我这一次的苦乐的恋情,吃饭之前,他去了。

我在创造社吃午饭,看了许多信,午后真觉得寂寥之至。仿吾有信来,说我不该久不作书,就写了一封快信给他。无聊之极,便跑上城隍庙去。一年将尽,处处都在表现繁华的岁暮,这城隍庙里也挤满了许多买水仙花、天竺的太太小姐们。我独自一个,在几家旧书摊上看了好久,没有办法,就只好踏进茶店的高楼上去看落日。看了半天,吃了一碗素面,觉得是夜阴逼至了,又只得坐公共汽车,赶回出版部来吃晚饭。

晚饭后,终觉得在家里坐不住,便一直的走上周家去。陈太太实在可爱之至,比较起来,当然比王女士强得多,但是,但是一边究竟是寡妇,一边究竟还是未婚的青年女子。和陈太太谈了半夜,请她和周勤豪夫妇上四马路三山会馆对面的一家酒家去吃了排骨和鸡骨酱,仍复四人走回周家去。又谈到两点多钟,就在那里睡了。上床之后,想了许多空想。

今天午前曾发了一封信给王女士,且等她两天,看看有没有回信来。

周太太约我于旧历的除夕(十二月廿九),去开一间旅馆的大房间,她和陈太太要来洗澡,我已经答应她了。

二十九日,星期六(十二月廿六),晴爽。

午前十时从周家出来,到创造社出版部。看了几封信后,就打算搬家,行李昨天已经搬来了,今天只须把书籍全部搬来就行。

午后为搬书籍的事情,忙了半天,总算从江湾路的艺术大学,迁回到了创造社出版部的二楼亭子间里。此后打算好好的做点文章,更好好的求点生活。

晚上为改修创造社出版部办事细则的事情,费去了半夜工夫。十点后上床就寝,翻来覆去,终究睡不着,就起来挑灯看小说。看了几页,也终于看不下去,就把自己做的那一篇《过去》校阅了一遍。

三十日,星期日,阴晴。

今天是旧历的十二月二十七日,今年又是一年将尽了,想起这一年中间的工作来,心里很是伤心。

早晨七八点钟,见了北京《世界日报》副刊编辑的来信,说要我为他撑门面,寄点文字去。我的头脑,这几日来空虚得很,什么也不想做,所以只写了一封信去覆他,向他提出了一点小小的意见。第一诫他不要贪得材料,去挑拨是非,第二教他要努力扶植新进的作家,第三教他不要被恶势力所屈伏,要好好的登些富有革命性的文字。

午前整理书籍,弄得老眼昏迷,以后想不再买书了,因为书买得太多,也是人生的大累啊!

今天空中寒冷,灰色的空气罩满了全市,不晓得晚上会不会下雪。寒冬将尽了,若没有一天大雪来点缀,觉得也仿佛是缺少一点什么东西似的。

我在无意识的中间,也在思念北京的儿女,和目前问题尚未解决的两个女性,啊,人生的矛盾,真是厉害,我不晓得哪一天能够彻底,哪一天能够做一个完全没有系累的超人。

午后出去访徐氏兄妹,给了他们五块钱度岁,又和他们出去,上城隍庙去喝了两三点钟的茶。回来已经快六点钟了,接到了一封杭州王女士的来信。她信上说,是阴历十二月廿二日的早晨去杭州的,可惜我那一天没有上北火车站去等候。然而我和她的关系,怕还是未断,打算于阴历正月初二三,再到杭州去访她去。写了一封快信,去问她的可否,大约回信,廿九的中午总可以来,我索性于正月初一去杭州也好。

夜饭后,又上周家去,周太太不在家,之音却在灯下绣花,因为有一位生人在那里,她头也不抬起来,然而看了她这一种温柔的态度,更使我佩服得了不得。

坐了两三刻钟,没有和她通一句话的机会,到了十点前几分,只好匆匆赶回家来,因为怕闸北中国界内戒严,迟了要不能通行。临去的时候,我对她重申了后天之约,她才对我笑了一笑,点了一点头。

路过马路大街,两旁的人家都在打年锣鼓,请年菩萨。我见了他们桌上的猪头三牲及檀香红烛之类,不由得伤心入骨,想回家去。啊啊,这飘泊的生涯,究竟要到何时方止呢!

回家来又吃酒面,到十一点钟,听见窗外放爆竹的声音,远近齐鸣,怀乡病又忽然加重了。

一月三十一日,旧历十二月廿八,星期一。

一九二七年的一月,又过去了,旧历的十二月小,明天就是年终的一日。到上海后,仍复是什么也不曾做,初到的时候的紧张气氛,现在已经消失了,这是大可悲的事情,这事情真不对,以后务必使这一种气氛回复转来才行。我想恋爱是针砭懒惰的药石,谁知道恋爱之后,懒惰反更厉害,只想和爱人在一块,什么事情也不想干了。

早晨一早起来,天气却很好,晴暖如春,究竟是江南的天候,昨日有人来找我要钱,今天打算跑出去,避掉他们。听说中美书店在卖廉价,很想去看看。伊文思也有一本JohnAddington Symonds的小品文,今天打算去买了来。以后不再买书,不再虚费时日了。

午前早饭也不吃,就跑了出去,在五芳斋吃了一碗汤团,一碟汤包,出来之后,不知不觉就走上中美书店去了。结果终究买了下列的几本书。

The Heir,by V.Sackvill-West.

Nocturne,by Frank swinnerton.

Liza of Lambeth,by W.somerset Maugham.

The Book of Blanch,by Dorothy Richardson.

In the Key of Blue,by John Addington Symonds.

Studies in Several Literatures,by Peck.

一共花了廿多块钱,另外还买了一本Cross著的Development of the English Novel,可以抄一本书出来卖钱的。

午后,出版部的同人都出去了,我在家里看家。晚上听了几张留声机器片,看日本小说《沉下去的夕阳》。

一月来的日记,今天完了,以后又是新日记的开始,我希望我的生活,也能和日记一样的刷新一回,再开一个新纪元。

一九二七年一月三十一日,在上海的出版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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