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永远不凋谢的玫瑰爱冠的天使——冷鸥:
我现在用这种称呼来叫你,因为我实在觉得你是配这样称呼的。
我已搬住城中了。以后我想我们天天都可以见面,自然没有甚么写信的机会一一即使有,在死板无生机的信中我也不知要写些甚么才好。所以今天我把这几段诗寄给你——歌颂你的诗——当为我们一年来通信的结束吧:——
(其一)
我知美丽的音乐不能分开听,
我知美丽的玫瑰不能分开看,
只要是美你都不能把它分断,
只要一分,花朵也要失去芳馨;
就是那整个的美也得要残形,
乐观的世界也得要变成悲观,
一腔热烈的同情也得会消散:
这就是我心里的不变的圣经一一
我的爱人,你既然不嫌我丑陋,
不嫌我褴褛,那就请进我心里;
我有你的宇宙,你有我的宇宙,
我愿在你的心窝上永永长睡——
你该不会正当我酣卧的时候,
悄悄的离开了我,便将我舍弃?
(其二)
不,我爱,我知道你是决不会的,
因为是你自己闯进我的屋里,
你自己愿意当我生命的天使。
虽说我的泪珠象夏雨的淅沥,
虽说我的呻吟里满了的孤寂,
甚至于在梦里我都毫不有意,
想到象今日能看见你的羽翼,
我早忘了你,你却反把我寻觅——
你,自由之神,难道还有人逼你
叫你定要来着这样寒伧的我?
这是出于你自己的自由意旨,
我很知道!你带了些什么美果?
我有说不出来的渴,渴的要死,
呵!我心中真渴,哦!好象是有火!
(其三)
你那玫瑰色的嘴唇我早想尝:
这不是我的好奇心,我的爱人;
只因为我在世上是这样困贫,
我所走的路上毫无一点灯光,
茫茫前途更不知有什么地方;
每分钟,每秒钟,我快要沉沦,
发上,脚上,身上,全涂满了灰尘;
我踌躇,我徘徊,将来真是渺茫;
谁知已坠的星还有复起之日?
久埋土中的乐弦能够再鸣响?
不开花的树木能够结着果实?
呵!爱,你是我心里的鸣鸟——夜莺!
我不能再形容你了,你那绝技,不息在我心里吐出美妙之声。
(其四)
你的智慧一切在我心里说话,
叫我不单只爱你还要爱人类,
叫我拿同情的泪充盈了大地,
此后我不再感人生如何狭隘,
因为我已有你——呵!爱,拿来祷拜。
看,我爱,你给我怎样一个地位,
你的存在真添加了我的价值;
从今后我只有胜利没有退败。
这四肢,这胸膛,这两肋,这颗心,
说起真惭愧,一点也没有力量
甚至于发不出最微弱的呻吟;
呵!你来了,使它们变这样强壮,
可以发出那载送着你的美音,
可以吐出使世人觉悟的歌唱。
异云
(选自天津《益世报》文艺副刊,1930年2月14日—4月8日)海滨消息——寄波微波微!入春以来,连朝阴霉,无聊的我,正“欹枕听新雨,往事朦胧”间,忽接到你寄来的《妇女周刊》,读罢“心海”一栏,知千里外的故人,犹不时深念消沉海滨的露沙,噫!感谢你深情厚意!把我从寒冰千尺,冷潮百丈中,超拔起来,使那已经灰冷的灵焰,终至于复燃了!
忆念中不可或忘的美丽秋晨,劲松冷柏的园中,正闪烁着澹澹的秋阳,清利的微风,悄悄掀动额前覆发,吹起薄袍襟角,而勇气正旺的你我,迎风高歌,意趣洒落,不知不觉间,来到黄花圃旁;那傲骨嶙峋的秋菊,正向你我含笑点头,你默然无语的凝视天容,涉想玄越中忽低吟道:“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当时我曾笑答道:“它原是古井无波,你又何必平地翻浪?无意识的黄花,将从此魔高千丈了!”——这几句话虽是当时戏言,而如今深味,何尝不足感慨系之呢?……
自从别后,你羁旅燕北,饱尝冷漠,我呢?消沉江南,心花亦几何不日趋枯萎,提什么游戏人间,不过欺人自欺罢了!
试悄听心弦的微音,那哀楚的音徵,何曾顷刻停止,天地原来不仁,万物都为刍狗。当我们紧闭心房,讴歌理想生活时,虽不是有意的自骗,也逃不了勉强自遣的苦楚!不用说为人类为国家,所起的一种“蒿目时艰”、“哀怜众生”的伟大同情,足以捏碎人们脆弱的心灵?便是我们一身直接所受事物的束缚,所有灵魂上的疮痍,已足使我们狱门紧闭,翻身无日了;何曾丝毫超脱?何尝四大皆空,怎配说“万缘都寂”呢!
弱小的露沙,原是理想国中的失望者,当日的“女儿英雄”,“名士风流”而今徒留些残痕败影,滋你凭吊嘘唏,增我不少痛苦的回忆罢了。谢你多情提及,但又不无怨你多事提起!我自南来后时时留恋昔日的生活,且因留恋而下泪!最近几至麻痹的境地;忽然经你旧话重提,满罩云雾的心海,忽然透澈青天的光明,不由得浪翻波涌了。唉!安乐绝不足使我忘却前尘,澈悟亦何能抛却心海,忽然透澈青天的光明,不由得浪翻波涌了。唉!安乐绝不足使我忘却前尘,澈悟亦何能抛却前途,如今的我,只如旅行者踯躇于荒漠之地,只有失望凄惶罢了。唉!亲爱的朋友,我将对你说什么?你希望越深,我越对你无言呵!
你要我为一般的可怜女子负些责任,我自然不能反对;但仔细想来我又知道些什么?我又何尝比她们先觉?况且她们正高高兴兴的过日子,何忍把那一层薄幕给她们掀破?使他们发觉自己的不幸呵!人们只知道瞎子们可怜——因为他们看不见一切,其实不瞎者的可怜,正如哑子吃黄连有苦不能言呢!这形形色色的龃龉肮脏,何啻万千的芒刺,时时刺痛脆弱的心田?唉!波微!除却自己迷信自己,强造些美丽的幻境,聊自慰遣,这世界实在不足一日留恋!
你叫我猜你将来欲行的两条路,我固然因猜不到而不猜,其实我也不用猜,因为未来的前途,无论谁都难预料,便是你自己恐怕也正迷惘难决,——并不只你如此,芸芸众生孰能逃此大劫?纵使勉强坚持到底,而内心的伤痕免得了爆烈吗?波微!日月如逝水般悄悄逃去,美丽的幻影梦境,也逐渐的淡漠,终至于前途空洞,除了颓丧的暮气逼迫出来,实在更找不出些什么来!
波微!按理我正青年不应说这些丧气的话,无如我的心弦,弦弦只作此音,叫我强为欢笑,其实是势所难能罢了!你只当噩梦一场,这不值得深忆的呓语,万勿镌在你活泼泼地心头吧!祝你
逸兴胜昔
露沙寄自海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