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否劳烦城主将此人请来，本王想亲自见见他。”洛王看样子真的信了慕昀这荒唐的计策，我看了看慕昀，他好像也对自己出的策深信不疑，我一时竟不知他究竟是聪明到我无法理解，还是愚笨到连这等简单的事都看不懂。
“王爷稍待，我这就派人寻他去。”城主离开之后，剩下的人也先后走了，只留下了慕昀和我还在等着。我们三人都没有说话，洛王似乎平息了些，虽然还是不理我，但至少，也不怎么再明里暗里的鄙弃我。
洛王在将军桌前看着羁城的布防图，慕昀则在一旁拿着一册兵书，看的倒是有些入迷。我无事可做，拿着岩城轶事集，一页一页的看着。
刚翻了没几页，便看到有人将齐国太子的事收录进了此书。承庆五年，齐皇带皇后和太子微服到岩城，除了贴身侍卫，没有带任何人来。结果未曾想到，一行人到岩城当天的傍晚时分，年仅五岁的太子便走失了。
齐皇当即找到岩城城主亮明身份，要他彻查整个岩城，找到齐国太子。岩城城主随即封了城门，命人仔细查找。可是查了三天三夜都没有查到太子的下落。齐皇大怒，认定郇国有意包庇私藏太子之人，修书给郇皇，若十日之内仍不送回太子，齐国将不再与郇国修好。齐皇归国后月余，齐国与郇国便开始交战，至今未歇。
我曾听说齐皇在承庆五年染了一场恶疾，之后齐国再没有皇子或公主出生，如今齐皇无后，太子之位空缺多年，齐国诸位王爷早已蠢蠢欲动。若是丢失太子一事属实，那这太子身世未免太凄苦了些。
我们三人等到过了午时，城主都没有把人带回来，我看了看慕昀，正对上他的目光。我以为他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刚要问，他便转向了洛王，问午膳之事。
“将军和公主若是等不及，便去用膳吧。”洛王挥挥手，看样子对我二人也是极不耐烦。
“那温璃便告退了。”我看他要走，也和洛王告了退。
“慕公子。”我想问他究竟是如何想的，还没来得及问，他便转身看着我，似乎有些愠色，和我说“夫人，你若再不改口，怕是今生都没机会改口了。倘若十天后皇上要问罪，夫人恐怕也难逃一死。”
我又被他说的红了脸。他倒真是个浪迹风月的登徒子，当众说起这些话竟也不觉耻。但是他说的也对，若像他们这般攻城，恐怕十日之后我真要给慕昀陪葬了。
“慕公子能舍得红袖阁的姑娘？”那些姑娘怕是早就叫了他一声又一声的“夫君”了吧，或许他也叫过哪位姑娘“娘子”，不过我不愿意去想这些事，徒添烦恼罢了。
“看来夫人是铁了心不肯改口。既然如此，那我这便一纸休书，反正拿不下羁城也是死，休妻也是死，还不如给夫人留条生路。”他一副悲痛的样子仿佛休妻是多么痛心的事。
“说到羁城，你今日说的计策到底是真是假？你当真寄希望于派人潜入羁城，开城门下吊桥？”
“唉，夫人不愿便罢了。”说罢转身便往我二人的房间走去。我也跟了两步，看他没有要说的意思，我也就不再追问了。
“今日无论商量出什么结果，都可行，哪怕是我提的如此荒谬之策。”回屋后他和我说起了我问他的事。“羁城内的一万齐军五日之内便会撤走，到时候只要有人攻城，便会发现羁城兵力与布防图不一样。我昨日夜里收到消息，齐国皇宫称齐皇病危，齐国诸位王爷蓄谋逼宫，齐皇将远在羁城的一万精兵调回了齐国皇城，齐国现下内乱，根本顾不上羁城。”
他在齐军应当是有细作。不过一个皇城的纨绔，为何会在齐军内安插细作？或许这位纨绔，只是在装纨绔。
“既然如此，那看来你我二人十日之后是不会死了。”只是不知道十日之后会不会再来一道圣旨，要慕昀继续往北。
“不出十日，皇上撤换主帅的圣旨便会到。齐皇病危，要撤羁城防军的消息，他恐怕一个月前就知道了。白捡一个羁城，这种功劳他怎么会放任我去领。”他好像很了解皇上。可是若是仔细想，这种做法也合情合理。只是齐国如今内乱，皇上会不会想继续北上？
第二天，洛王命人整军，点兵之后开始往羁城走，走了两日就到了羁城。羁城比岩城更北，我穿的已经很厚了，可是羁城的风，只要有缝便会一直往衣服里灌，夜里更是冻的我手脚冰冷，添了炭盆都没有用。慕昀拢着我，我也只稍微好一些。
就在五日之后，他们谋划攻城的前一天，皇城来了圣旨，说沿途慕昀多番耽搁，致使抵达岩城之期迟了半个月，应当按临阵脱逃论罪。但大敌当前，准许他戴罪立功，换洛王为主帅，慕昀作为副帅，负责攻城后的善后之事。
慕昀接了圣旨，我看不出他的喜怒，似乎这件事对他没有任何影响。我问他真的甘心就这样将功劳送给洛王？他只是笑了笑，说这只是还给洛王。
当天夜里，被选出来的十个要先行入城的人偷偷的进了城，寅时一过，洛王便开始攻城了。不过一上午的时间，还不到午时，整个羁城的兵将便死的死降的降，竟然半天就拿下了羁城。
我同慕昀进了城，他下令，对受伤的将士，按轻伤五两重伤十两的规格奖赏，对于阵亡的将士，则往家中送五十两的抚恤。降了的齐军，则都安排去修城墙。
“修完之后呢？这些人如何处置？”我从未见过血，城里的血污熏的我直恶心，我甚至看到了断臂，还有被误杀的百姓。
“在羁城北门外坑杀。”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以为听错了，他平静的似乎说着一件再平凡不过的事情。
“将军为何不能留他们性命？就因为他们是齐人？”我不再继续往前走。我想问他，问清楚，为什么那些已经降了的兵卒，他不肯给他们留一条活路，哪怕流放或是充做王爷们的家奴也好。他们肯投降，不就是存了想活下去的心吗。
“因为军饷不多，还要给伤亡的将士抚恤，哪里来的银子养这么多人？再说，诈降之事，自古有之。若是有朝一日这些人反咬一口，岂不是养虎为患？”他说完，也不等我，径直的往羁城城主府走去。
我被他气到语滞，但我也知道，他说得对。尽管自古都说杀降不详，可是若真要掏大郇的国库去养他们，着实困难。只是可怜那些将士，为国抗争一场，连马革裹尸的资格都没有。走到半路我听到有稚童的哭声，便让身后的人去看看。
“回公主，是这个孩子在哭。”他抱回来一个仍在襁褓里的孩子，这么冷的天，孩子的脸被冻到通红，哭声都开始无力了。
“孩子的家人呢？”我将孩子接了过来，接过来之后，我摸到了襁褓底下有一片冰凉的地方，我以为是孩子的秽物，可是我探出手的时候才发现，竟是一片血。
“孩子在一个妇人和一个男子身下，因二人将孩子掩盖，所以孩子才无恙。妇人与男子早已死去多时，想来应该是孩子的父母。”他恭敬地回答着我的问题，我却无法平静的听。
洛王帅军进城，竟然屠了城！除了闭门不出的百姓，竟然无一人活着。他恨当初羁城城主投敌，可这与百姓何干？杀百姓便能彰显今日覃家的威严了吗？我无法明白这等禽兽行径，慕昀，洛王，在他们眼里，人命是什么？
我抱着孩子到了城主府，慕昀看到了，问我这是谁家的孩子。我将捡到这孩子的事与他说了，他却似乎没有触动。我不相信他不知道洛王屠城，我只想知道他为何视人命如草芥。
“将军，我想将这孩子养大，不知将军意下如何。”我甚至不愿意再叫他一声慕公子，我无法相信我的枕边人如此的冷血。
“好，夫人喜欢这孩子，便养着吧。”他喝了口茶水，便要出门。“我去清点伤亡将士，今夜洛王要宴请诸位将军，夫人先歇息吧，晚上穿常服即可。”说罢他便走了。
孩子已经不哭了，许是哭累了，闭着眼沉沉的睡着。我把沾满了血污的襁褓扔掉后才发现这是个女孩，我让人去量了她的尺寸，命他们晚上送一些衣服和小被子过来，还让他们为她寻个乳娘。孩子看起来也才几个月大，还什么都不懂，就已经失去了至亲。
晚上慕昀回来了，我给他更了衣，他换上了一身紫色常服，我虽心有芥蒂，但我知道，他并没有错。待乳娘来了之后，我将孩子交给她，便去赴宴了。
“王爷好计策，若非王爷的神机妙算，我等就算是七个月都难以进入羁城啊！”
“将军此言差矣，王爷当然是神机妙算，但是还是皇上圣明，此行指派了王爷领军。四海之内都将向我大郇称臣啊！”
破城后的庆功宴上，慕昀一言不发，也没有人来祝酒，反倒是洛王受了一众将军的称赞，连慕昀在齐国都有耳目，这些镇守北疆的将军难道就没有？他们难道不知道洛王只不过是捡了个漏？恐怕这些将军们是想借洛王之手回皇城罢了。北疆这种苦寒之地，哪有人心甘情愿的在这里苦熬一生。
齐皇是不是真的病重，我无从得知。但是看着这些歌舞升平，想着城内今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我终究是无法咽下这粉饰的太平。
“皇叔，温璃身体不适，先行告退，望皇叔恕温璃不敬之罪。”我行礼告退，慕昀也跟着走了。洛王看起来倒是不像之前一样对我横眉竖眼，而是对我举了举杯示意我走。
“夫人，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回去的路上慕昀突然问了我一句。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又问了一次我才反应过来是在问什么。
“是女孩。将军有什么顾虑吗？”我怕他觉得行军打仗带上孩子不方便，若实在不便，我便带上孩子回皇城。
“那，夫人想好孩子叫什么了吗？”他似乎没有听到我说的后半句话，也似乎没有听到我今天一整天对他的生疏。
“没有。你若是不愿意让她姓慕，便让她随我姓。”
“夫人觉得，温琅这个名字如何？”我听不出他的悲喜，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替孩子取好了名字。
“将军，你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会被我捡到吗？”
“我知道。”对于我的质问他似乎并不意外。可是我多希望他说一句不知道，让我觉得他不是那种薄情的人。
“那，敢问将军，羁城百姓，可有决定城池归属的权力？羁城城主投敌，夺回来后便要屠城，百姓何辜？稚童何辜？”
我第一次这样生气，整个城池的血腥味似乎又灌入了我的鼻子里，呛得我眼泪一滴一滴的往外溢。
“夫人，你别忘了，你我都是郇国人。夫人可知齐军这些年，屠了我郇国多少百姓？”他却出奇的冷静，似乎我不过是一个不分青红皂白，不知齐国这些年伤害了多少郇国百姓的人。
“将军是说，因为齐军屠我百姓，我郇国便也要屠了齐国百姓？将军知道齐国杀百姓有错，那郇国杀回去便天道昭昭了吗？”
他看着我，也不说话，半晌，才终于伸手替我擦了泪，叹了口气，说道：“可屠城的是洛王，我不过是一个定北将军，又能怎么办。况且，这世间若无战事，又何来屠城这等泄愤之事。”
我知道我对他有些苛责，只是我实在无法看着满城的鲜血，还要为此眉欢眼笑。
“希望将军可以记住，百姓，比将军更痛恨两国开战。”说罢我便继续往卧房走去。他在我身后跟着我，也不说话。
我那时以为他要让孩子姓温，是不想让她跟着慕家的姓，怕降了慕家的身份。后来我才知道，若是可以，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姓慕。
回房的时候琅儿还没有睡着，乳娘正在喂奶，她睫毛湿着，想来应该是又哭了许久。我心疼她没了爹娘，可是今天一天，这羁城，得有多少孩子没了爹娘，又有多少爹娘，没了孩子。
慕昀在灯下看着书，自打成亲以来，这是我第一次与他起争执。我不知道他到底如何想，他似乎有很多事瞒着我。嫁给他之前，我曾以为他是一个纨绔子弟，是一个登徒子。后来与他一路北行，他似乎也没有传闻中那么的不堪，我甚至以为他会是我今生的良人。
而如今我才明白，他或许是一个足够聪明，甚至可以和皇室博弈之人，可是他，却只是聪明罢了。善良于他来说，未免太多余了些。甚至在他眼里，这不过是妇人之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