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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

有雨的日子,你是不是愿意跟我出去

看看雨水,还有我被它淋湿的感情

你不要打开手中的伞

也不要为我脱下你的衣服

只需默默地擦去我腮边的泪水

……

北京真的下雨了,而且北京也是春天了。他走在校园里,竟然有些羞愧地想起了这首诗。他认为自己当然不是想向自己证明又开始喜欢诗,才在此刻背诵它的,很多年来他都有些远离诗歌了,怎么还有这么麻烦的东西?

那是挺长的一首诗,抄在一片黄树叶上,以后那女孩子说也许这就是她的被雨水淋湿的感情,看见它缠结在湖边的两棵树上。她说桦树到底比杨树坚强,她说她有沉重的感觉。

他现在坐在雾白色的台灯前,细细回味这首诗:有雨的日子问你可否愿意同我出去在雨中狂奔……

这句诗的确说明了那天,就是那个有雨的、遥远的星期六下午,是她带我出去的。她要我看桦树到底比杨树坚强,看她被雨淋湿的感情。

他感觉自己与那些西方的知识分子不一样。像库切、麦克尤恩他们总是把性看成一桩正常需要的事情。而他不一样,他认为自己既然已经有过那么多往事了,那现在已经缺少真正的热情,就应该换一种方式,应该惩罚自己。应该禁欲。

禁欲意味着什么?那就是说,你的体内积蓄了过多的液体,如果你始终压抑它们,你就会成为一个成熟的智者。你像老人一样迟缓、和蔼,你有意识地避开女人,尽管你无时不在渴望听见她们的声音,看见她们的头发,你对她们的呼吸非常欣赏,你意识到她们的目光中有跟春天一起涌动的活力,你在跟她们说话时完全跟没事一样,很放松,眼神透彻,你对她们的存在充满感激,你发现她们每一个人都有最美丽的特点,你似乎体会到了她们说话时的嘴唇,还有无处不在的微笑。然后,你回到了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你才突然产生了跟库切一样的性渴望,你在幻想中抚摸自己,最后它们从体内涌出来,你感觉到自己像一个少年那样重新解放了。只是体内流出的液体因为积郁太久,当释放出来之后,你感受到了一种就像硫酸一样强烈的气息。它让你不安,又让你欣慰,这说明你无论如何都还是一个强有力的男人。

2

他走在细密的雨雾里,听到有人叫自己闻迅老师。那时他又在看那些显示出了生机的法国梧桐树,它们被潮润的水汽包裹着,像是一个个站立在田野里的俄罗斯农奴,当托尔斯泰看见它们时难免心生怜悯,内心的矛盾和挣扎油然而起。那个叫他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他把目光移向了声音,竟然是那个男孩子,他叫什么名字?一时却想不起来了。这个爱笑的男生,踢球的男生,在面试时唯一说实话的男生,他走在校园里,显然他已经被录取了。而且,应该是戏剧文学系的学生了。

男孩子笑着,没有说话。

他也对他笑着,也不打算说什么。他是去年负责招生的老师之一,可是,他回北京之后,就申请出国访问一年,于是避开了一切与招生有关的事情。比如复试卷子的批改,比如再次与招生办打交道,比如来往于系里和院里为某一个考生说情。其实,他对考生整体是失望的,他已经不知道还有没有真心热爱文学、艺术的孩子了。但现在他回来了,开始下学期的课程教学。

这学期开始上课了吗?

今天开始上了。西方戏剧史。

他的心微微跳动了一下,说:是岳康康老师的课吗?

男孩子点头,变得有些严肃起来,因为他意识到这个男孩子的呼吸似乎变得与自己一样了,有些紧张和急促。他想起自己曾经冒失地在系里的会上说过,要去听她的课。要去听《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

今天学了些什么?他看着这个大一的男孩子,没有等他开口,就自己先说:古希腊悲剧?埃斯库罗斯?然后,他开始像渴望表达的诗人一样轻声背诵起来:“墓碑下安睡着雅典人埃斯库罗斯,欧福里翁之子。”是这样吗?

男孩子再次笑起来,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抒情,而且,让他明显地感觉到在这个大学生的笑里有着嘲讽。他说:老师,想跟您商量点事,可以吗?

闻迅点点头,没有说话,他似乎听到刘元用了“您”字,像是从舞台下的乐池里听到了法国号跑调一样,内心突然潮湿起来。

刘元显得有些不自在,他的脚在踢着一片刚落下来的树叶:学校要求我们写论文,还要发表,好像有些核心期刊吧,那天听他们说,如果发表不了论文,就毕不了业。老师能帮帮我吗?

怎么帮呢?

他们都说你的关系多。

你们喜欢戏剧理论吗?

刘元把头偏向西边,他看着天空的云彩,顽强地沉默着。

真的毕不了业?

可能吧。

闻迅内心明显感觉到了压力,非常大的压力,怪异的味道渐渐地在面前升腾起来,他仔细地看着这个眼睛在闪烁的孩子,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利用自己的社会关系,为了一个教授的荣誉,去拉关系,帮着他的学生发表论文吗?如果我说我没有关系呢?如果让我求别人,我感觉到累,感觉到丢人呢?

刘元看着有点激动的闻迅教授,脸上渐渐出现了笑意,他故意摇摇头,似乎有些怜悯自己的老师。

闻迅突然有些渴望说话了:你们为什么不多写剧本,如果热爱理论,就去写许多理论文章,大量练习呢?要知道,这是唯一的方法。

每个老师都在帮助自己的学生,老师的能力也是需要检验的。

如果,我一点也不在乎所谓教授的荣誉呢?

当然,我们自己也能想想办法。刘元突然笑起来,说,没有想到老师这么紧张。

闻迅看着刘元,发现孩子的目光里有某种特别的宽容因素,似乎真的是一个智力优胜者正站在高处望着自己,就有些羞愧,尽管他不同意自己在这个时候感觉到羞愧,可是,羞愧像是汽车尾气一样让他不想呼吸。他沉默着,似乎感觉着整个中国社会对自己的谴责——一个这么不肯帮助别人的,一点也不务实的,以浪漫掩盖自己的自私和冷漠的人。仿佛是为了摆脱这种对自己扑面而来的声讨,他忍不住地再次轻声背诵:“墓碑下安睡着雅典人埃斯库罗斯,欧福里翁之子。”然后,他想了想又说:看起来埃斯库罗斯真的死了。

您背诵这些东西,有意义吗?反正打死我,我也不会背它们。

他如同在春天里淋了一场大雨,从内心深处悲凉起来,似乎比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加起来还要有悲情。男孩子说得对,自己能背诵的这些东西真的有价值吗?而且,你并不打算为他们去拉关系,发表他们的还从来没有让你看过的论文,你没有实实在在地帮助他们,只是无聊地抒情,你还想把自己的激情强加给一个今天校园里的孩子,在这样一个躁动的、有雨的春天里。

男孩子说:老师,你别焦虑,我只是随便说说。

他注意到刘元用了“焦虑”这个词,心里有些感叹,真的感觉到自己焦虑了。

有一会儿,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然后,男孩子想了想,又说:岳康康老师今天还讲了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

他总算从被打击的伤感中缓了过来,问道:岳康康老师的课讲得怎么样?

一般吧。

他愣了一下,说:什么叫一般呢?

男孩子说:其实,我对这门课没有兴趣,我对这门专业也没有兴趣。不过,我以后还会去上的。

他再次感到这是一个非常直率的男生,还是问:为什么呢?

男孩子突然不笑了,似乎被一个严肃的问题击中了,必须严肃对待。

他耐心地等待着男孩子的回答,但是,这个站在面前的大学生似乎突然进入了某种僵硬的状态,他的呼吸明显地变了节奏,变得快速起来。他又等了几秒钟,打算离开这个男孩子了。不喜欢这门课,却愿意去听,说明他对老师的印象不错,自己在大学里时,也有过类似情况。只是他刚才关于埃斯库罗斯的背诵和抒情都像是一阵风掠过原野,什么也没有留下。他想转移一下话题了,就说:你去踢球吗?男孩子摇头:我爸爸来了,他说想看看你,想让你照顾我。他眼前立即浮现出那个站在武汉酒店门外的中年男人,手捧鲜花,怀里或许揣着钱,他为了儿子的前程来贿赂老师。可是,他的儿子分明不喜欢这个专业,他对于戏剧,文学甚至缺少起码的兴趣,他把儿子推上这条路,真的是负责的吗?

你需要照顾吗?

男孩子再次笑起来,说:不需要。你又不是我妈。

他也忍不住笑了,本想说你刚才还希望我帮着你拉关系,去发表论文呢——而且,闻迅先生内心里有了更加冲动、强烈的话:教授到社会上当婊子,又回到校园立牌坊……但是他突然懒得说了,就抬起了腿,开始走路。他朝北门方向走去,那时,男孩子在身后说:闻迅老师,你没有要我爸爸的钱,我挺尊敬你的。

他像没有听见这个男孩子的话一样,继续朝前走。他不想跟这个男孩子探讨这类问题,只是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是安全的,从身后射过来的目光不是仇恨的。

突然,男孩子又说:今天岳康康老师在课堂上还提了你。

他站住了,尽管没有任何表示,却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也加快了。他看着男孩子,似乎在询问:她是怎么说起我的?

男孩子的笑容再次伸展,他完全是戏谑似的说:她说你的戏剧里总是有一种悲伤,你受埃斯库罗斯的影响很大。

他这次没有从男孩子的笑容里感受到嘲弄,而是有一种从天而降的、宽广的快慰。他完全没有想到她会在自己的课上提到他。一年多没有见了,而且,没有任何联系,她有变化吗?她的发型变了吗?她领口上露出的衬衫是什么颜色的?

有雨的日子,你是不是愿意跟我出去

看看雨水,还有我被它淋湿的感情

你不要打开手中的伞

也不要为我脱下你的衣服

只需默默地擦去我腮边的泪水

……

北京真的也下雨了,而且北京也是春天了。他走在校园里,校园也下雨了,也是春天了。他觉得应该把所有的观众都带进校园,让他们与自己一样,去重新感受那些久违了的校园春天。春天应该有春天的事情发生,否则,把舞台整个布置成春天的景色,其实质性目的究竟是什么呢?舞台上应该有树,是那种象征主义的树,按照夏加尔的说法,那树应该是三角形的,他们在树下吃面包,那面包也是三角形的。

3

他觉得自己应该到学院楼门口等她。说不定会遇上她,那他会装做完全没有任何准备一样,因为他与她是不期而遇。然后,他会怎样呢?约她吃晚饭?他摇头,感觉没有意思。现在的人天天都在约会时吃晚饭,过于重的味精已经把他们的舌头欺骗刺激得没有了任何感觉。现在是春天,让他怀念起有雨的日子,而且,他又重新回到了校园里。那就应该是那种感觉,你总是有些饿,甚至有时会饥肠辘辘,但是,你愿意和一个女孩子走在雨里。你二十几岁时,她应该是十八九岁,你现在已经四十三岁了,那她应该三十岁,或者更大些。你们走在雨里,脚步很慢,你们没有什么目的,没有打算去哪个著名的餐厅,你们也不打算去后海的酒吧。没有手机电话、短信,以及网络上的一切来干扰你们,你们只是在雨里走着,略微有些冷,但是内心很暖和。如果你们饿了,就会去街边的小饭馆随便吃点什么清淡的东西,然后,你们没有吃得太饱,却又回到了外边的春天里。你们不停地谈论戏剧,戏剧,还是戏剧。那时,你背诵的任何东西,都是有意义的,不会是一阵风吹过原野,留下的仅仅是你饥饿的胃。

他没有走到学院楼的门口,就决定朝回走了。那样似乎还是太刻意了,你想见她,可是,你见她之后,想干什么呢?她是你的同事。而且,你应该知道“女同事”的分量。你说过你来到体制内,还不知道害怕,可是你起码应该知道害怕女同事。他觉得这一切似乎都有些幽默。

他在雨中笑了:按照正常程序,他首先应该给她打个电话,或者给她发个短信,看看她有没有时间。然后,先约她出来,然后,听听她的想法,再安排下一步的计划。可是,他不愿意这么做,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没有打伞,雨雾弥漫,让他的脸上充满清新。人只有在童年时才能感觉到这种凉爽,健康,朝气蓬勃,没有衰老,没有疾病,没有任何僵硬和沉重,没有任何不适,就跟刚才那个男孩子一样。他叫什么?他突然想不起来那个男孩子的名字了。他只知道那是一个爱笑的年轻人。

4

她会怎么离开学校?是自己开车,还是走出胡同去坐地铁,或者公交,或者她离学校很近,仅仅是骑自行车?他想着她,感到如果说一个男人,他已经年过四十了,还能如此浪漫地去想象一个陌生的女人,那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那时,有一辆车轻轻地停在了他的身边,车窗本身就是落下来的,她从里边探出头来。即使这样,他也能感觉到她穿着一件长款的风衣,灰绿色的,上边露出的衬衫领边是白色的。她说:你的衣服都有些湿了,你在等人吗?

他看见了她,内心充满喜悦,想说:是呀,我一直在等你。嘴上却说:你好,你的课结束了?我本来应该去听听你的课,只是我想等你讲皮兰德娄的时候再去听。

她说:你去哪儿?我可以送你一程。

他其实非常想坐到她的车上去,可是,却说出了完全相反的话,说:我等人。

她的眼睛很快地闪了一下,说:我知道,你总是很忙的。

他说:我刚才碰见了你班上的一个男生,他告诉我,你在课上提到了我的作品,非常感谢。

哪个男生?

我忘了他的名字了,在武汉招生时,我面试过他。

是刘元吧?她笑起来,说:那真是一个爱笑的男生。

对,是,刘元。

他看着她微笑地开车起步,然后,缓缓地朝远处驶去。那是一辆老款的POLO,灰色的,有些旧了,她穿着的灰绿色衣服总是在他面前晃着。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电话。他渴望着是她打来的,说不定她也想起了“有雨的日子,你是不是愿意跟我出去。看看雨水,还有我被它淋湿的感情”。于是,她再次约自己坐上她的车,然后,他们会去北京的郊外,去随便吃一顿晚饭,然后,真的谈谈埃斯库罗斯,这个古希腊剧作家真的有什么好谈的吗?他相信,只要是跟她在一起,就一定能谈,而且,他们会引申出更有趣的话题。他接了电话,瞬间失望了,是一个男人,南方口音:你是闻迅老师吗?我是刘元的父亲,刘文儒,对不起,打搅你了……

5

餐厅很高档,他坐在一束强烈的灯光下,渐渐感觉到温暖。刚才长时间地在雨中漫步,风衣被浸润,似乎连身上的皮肤都有些潮气。

刘元的父亲刘文儒坐在他的对面,他拿出了从家里带来的茅台,对他说,这酒在家已经放了有二十年了。比刘元还大两岁呢。说完,可怜的父亲笑起来,露出了结实而洁白的牙齿。他发现当父亲笑的时候,跟儿子非常相像。这说明,他也曾是一个爱笑的男生,只是今天的压力让笑容远离了他。

他为什么会坐到这儿来?是因为馋酒了吗?是出于对父亲的好奇吗?他拒绝了钱,却来吃饭。其实,跟不熟悉的人吃饭是别扭的,缺少人文气息的。

父亲显然也是一个知识分子,言谈举止中透着一个曾经有过大量阅读经历的背景。只是,他在为他斟酒时过于紧张,把好酒洒在杯外许多。他能感觉到父亲的脸开始抽搐了。他心疼酒,当然,他知道,父亲更多的是心疼自己的自尊。

他们开始寒暄,话题涉及很多方面,还谈了知识分子男人们共同关心的政治:宪政以及体制改革,利益分配,贫富悬殊,房产税,中国会不会乱……

为什么那么喜欢笑?他在最后突然说。

父亲笑了,跟刘元的笑几乎一样。他说:刘元像我,我那时候也非常喜欢笑。我经常会在足球场上一边带球过人,一边笑。比赛的时候,全场都被我的笑逗笑了。

他也笑了,说:刘元是一个优秀的孩子,可是,他明明不喜欢这个专业,而且,他的才能其实不在写作上,你们为什么非要让他来我们学校,并且上这个专业呢?

其实,都是他姥爷决定的。父亲立即回答了他:是他姥爷!

父亲强调完之后又看看他,似乎希望多谈谈这个姥爷,当发现闻迅老师对姥爷并没有太多兴趣时,就避开了这个话题。

我们学校的戏文系特别好考吗?

父亲认真思考了一下,严肃地说:反正孩子已经上了,我就说句实话吧。刘元能过600分,仅凭这个分数,他进不了北京的好大学。所以,上上艺术类,就能进来,专业课有人帮他,文化课他又算高的。再说,贵校在社会上的口碑不错,特别在外地,家长们对于贵校趋之若鹜。

可是,四年时间呀,而且,是青春期的四年,最美好的四年,他没有兴趣,他会忧伤的。

他有些后悔自己竟然答应与这个可怜而又骄傲的父亲一起吃饭,而且,用了“忧伤”这个词汇。他在武汉没有见他,没有为他开门,而却在北京答应见他了。这是不是说明了他的软弱呢?或者说是一个写作者的好奇心?“哪位作家能说清楚,他的人物怎样在他的幻想中产生?”

那个时候,父亲突然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红包,打断了他在内心深处对于皮兰德娄的引用,说:两千元钱,不好意思。然后他递到他面前,说:希望能严格要求刘元,你是有名的剧作家,又是专业带头人,你随便动用一些关系,或许就能帮助孩子们一生。

他有些不知所措,感觉到灯光特别强烈,似乎再次到了舞台上。这次应该是北京人艺的舞台,是很大的话剧舞台:一个父亲在为儿子行贿,一个老师成了受贿者。金钱的数目那么微小,两边站着的男人都是那么可怜、边缘、非主流,却仍然是金钱。

他开始拒绝父亲,把他的手推了回去。

父亲羞怯地说:我知道太少了,我确实不好意思。

我也不好意思,竟然让你在我面前这么压抑委屈。他回答他。

那时,他突然想起了刘元,就又说:不要让你的儿子四年里,一直以仇恨的目光看着我。当我走在学生中间时,我希望我是放松的,我希望他们看我时,目光是正常的。而且,当我背对着他们的时候,我能感觉到自己很平安。

父亲仔细地看了一下他的眼睛,意识到他说的都是心里话时,才说:你很让我尊敬。然后,他从身后的提包里拿出了一袋香菇,说:这个你一定要收下。

他看看香菇,点点头,不想再揪扯了。其实,他也不想要,过去就很少在家做饭,现在妻子走了,他更是简单。但是,他还是要了,他懂这是人之常情。于是,他接过那袋香菇,把它放在了自己身后的台子上。这时,他又想起父亲刚才提到刘元的姥爷,能在家里决定大事的姥爷一定是个让人尊敬的人,起码在他们家是这样的。他本想问问姥爷的情况,却又觉得无聊。他认为这顿饭应该结束了。两个男人开始握手,告别,穿外衣,离开小包间。

他走在前边,父亲走在后边。父亲突然羞怯地笑着说:闻迅老师,你忘拿东西了。

他回头一看,自己忘了,把那包香菇遗留在那儿,就像是把刘元的父亲扔在那儿了一样。它睡在餐厅包厢的台子上,有些可怜,却楚楚动人。

父亲抢先走过去,拿起了香菇,快步过来,递给他,他稍感歉意地接过来。他们一起走到了大厅里,他对父亲说:我想去洗手间。你先走吧,谢谢你的盛情。

父亲客气了几句,然后,转身走了。他多看了一眼父亲的背影,发现走得很快,显然,这种应酬让这样的父亲疲惫极了。

他从洗手间出来,走进了餐厅大堂,走到门口时,他感觉手里边似乎少了点什么东西,又想不起来。外边有些寒冷,春天里的气息有些孤寂,细密的雨雾还在飘着,刘元的父亲已经无影无踪。可见这个父亲与自己在一起时有多么烦躁,他陪着自己吃这顿饭时有多么不情愿。他没有开车,也没有骑自行车,他想在微凉的空气中慢慢地走走,他老是喜欢慢下来。这时,一辆车开过来,为了让那车先走,他停下来等待。突然,餐厅的服务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他说:先生,先生,你把东西落在洗手间了。

他一愣,难怪刚才总觉得手里少了些什么。在夜色中,他接过了那东西:还是刘元父亲送的那包干香菇。

他手拿着这包香菇走在街上,路灯下他又看看这个丢都丢不掉的东西。透过没有封口的塑料袋,他看见了那些充满皱褶的菌类,就像是看见了刘元父亲忧愁的脸,那时刘元的笑声再次飘浮在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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