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草木,有人过眼即忘,有人终身难舍。
初到北京时,北京南城的崇文门远不如现在繁华。那时还没兴起群租房,来北京的人都习惯租在胡同里,或者一个大四合院,一是觉得方便,二是也自由,但说到底还是因为没钱。
那时的南城有很多待拆迁的胡同,一片连着一片,虽说有些脏乱,但如今想想,最有意思的那段日子还就是住在南城的那段时光。如今即使身在北京,仍然很难找到当初的那种感觉。
我每天下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胡同北边的菜市场买菜,然后蹲在院子里洗菜择菜,偶尔隔壁邻居回来说几句闲话,吃完饭大家便都出来唠嗑、抽烟、喝酒、撸串儿,日子悠闲又自在。
当时我租的是一个两室的平房,因为房东常年在国外,索性就一起交了两年的钱,隔壁那屋其实应该算是房东赠送的,他觉得租给我一个人也算踏实,就这样花一间的钱,住两间的屋子。
日子倒也过得平淡,平日里上班下班,偶尔和朋友聚个会,便没什么事儿可做了。
后来隔壁邻居说,你一个人住着两间屋子多浪费啊,还不如把另一间也租出去,自己还能少分担一点儿,后来想想也对,工资那时赚得少,如果能房租减半,还真能减轻不少压力。
第二天我给房东打电话说了情况,房东倒也没意见,只是说住的人要选好,最好是像我一样单身的,房租他也不要了,只当是我帮他看家了。撂了电话想了一会儿,估计以后再也遇不见这么好的房东了,后来再搬家遇见的各种房东,真是不及他的万分之一。
其实也没想着能租出去,那会儿还不怎么时兴合租,我把出租广告贴在了门上,连着一个星期也没人问,正想着哪天把纸揭下来的时候,竟有人问租房子的事儿。
那天刚好是周末,我在家正拾掇东西,听见外面有人敲门,打开门发现是一姑娘站在门外。
“听说你这儿有房子出租?我能进去看看吗?”
“好啊,随便看看吧,但不是独居,是出租另一间卧室,看你能接受不?”
“啊,没事儿,只要你觉得方便,我就没问题。”
没想到这姑娘如此爽快,既然人家姑娘都没问题,我自然也没什么问题,谈了一下房租,这事儿就算定妥了。对于突然出现一个室友这件事,尤其还是一姑娘,其实还挺不习惯的,毕竟自己一个人住习惯了。
我问姑娘叫什么名字,但她总是一笑,说以后再说。我说,总不能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吧,万一你是个三无人员,我可担不起责任,她笑呵呵地说:“你就叫我苏苏吧,家里人都这么叫我。”
苏苏是三天之后搬过来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是拎了一个大皮箱,进屋之后说了没几句话,她便转身进屋把门关上了,再没出来过。也许是刚开始太陌生了吧,我这样想。
但经过几天的接触,我才发觉,她对我并不是陌生,而是处处提防,总是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感。我不知道是她天生性格使然,还是不善于和人交往,总之我每天下班后的生活和以前仍旧没什么两样。
倒是苏苏的作息我有些搞不懂,每次我早晨上班的时候,都不见她起床洗漱,每次我晚上下班的时候又不见她人,偶尔的遇见都是周末的某一个下午,时间也不固定。
后来有一次问起她的职业,她只是淡淡地说自己是便利店的营业员,24小时制,偶尔倒班的那种。那次谈话之后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两个住在一起的陌生人,作息错开其实也未尝不好。至少从前是什么日子,现在还是什么日子,并没有因为苏苏的到来有多少改变。
日子相安无事地过着,偶尔我会做几个菜,邀她一起吃,但她仍旧很拘谨,问她是什么地方的人,也是只言片语。我能理解,毕竟一个姑娘在北京这座城市生活,对人多多少少是要有些提防心的,即便我和她是住在一起的人,但我是男人,姑娘有防备也对。
有一次下班很晚,跟朋友吃过饭后没回家,我直接奔酒吧继续喝酒。在进酒吧的一瞬间,我看见拐角的暗处有一个人影,从后面看特别像苏苏,但我又肯定她不是苏苏,因为那一身打扮,再加上已经喝得快站不住的样子,和我认识的苏苏简直判若两人,我只想了一下便进了酒吧。
等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多钟,我瞄了一眼苏苏的房间,竟然还亮着灯。都这个点儿了不好打扰,我便洗漱完了之后准备睡觉。正当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时候,恍惚中听见隔壁有争吵声。
听起来像是在吵架,但又只有一个人在说话,当我坐起来之后才听清楚,是苏苏在和一个人打电话吵架,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太清,只是听见说:“这个月已经把钱打过去了,别再来找我了。”然后是长久的沉默,接着隔壁传来压抑的哭声。苏苏以为我已经睡熟了,声音越来越大,后来我想要不要过去安慰一下,但又觉得这时候去实在不好,一是觉得自己太猥琐了,偷听人家说话,二是觉得都这个点儿了,孤男寡女的也不好,只是哭声让我心疼。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本打算过去打声招呼的,但发现人已经走了。经过昨天的事情,我愈发对这个叫苏苏的姑娘充满了好奇,总感觉她有意避着我,或者说故意躲着我。
为了弄清楚这姑娘究竟是什么来路,在一个周末,我决定跟着她看看。虽然这有些不道德,但我至少得知道跟我住的人到底是什么来路,况且我问过她,她又不肯说。
傍晚七点多,正好是我平日里下班的点儿,我躲在屋子里一声不吭。她以为我不在家,听见穿鞋的声音和关门声后,我确定她是真的走了。
出门后,我特意穿了和平时不一样的衣服,戴了帽子和口罩,活脱脱的一个变态尾随者,但没办法,已经出来了只能硬着头皮跟到底。我跟着苏苏,左拐右拐来到了一家KTV的门口,从远处看着她拿出了一个类似证件的东西,给门口的保安看了一下,便进去了。
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前面的KTV,这应该是本市最大的一家了,没有预约很难进去。其实从那一瞬间我仿佛就知道苏苏是做什么的了,但更让我意外的是接下来的事儿。
自从上次知道她在那儿工作,我再看她的感觉和以前好像有些不同,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心理,也许是惋惜,也许是失望,总之很多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以至于她和我说话时,我都心不在焉。
晚上约了几个哥们儿来家里涮火锅,因为苏苏晚上不在家,喝到几点都没什么关系,正喝到兴头儿上的时候,门突然开了,苏苏今天竟然这么早就回来了。
她一转身看见我们几个男的,突然吓了一跳,然后说了句“不好意思”,便回屋了。
朋友问我:“谁啊?你女朋友?没听你说过啊。”我一五一十地小声把事儿跟他们解释,但其中有一个朋友突然笑嘻嘻地贴过来说:“这姑娘我认识。”
我心里咯噔一下,倒不是会怕他们多想,只是单纯地不想别人知道这件事,虽然苏苏根本不知道我尾随过她。朋友后来再说什么,我也没心思听进去了,只是盼着他们快点儿走。最后终于把他们盼走后,我起身便去敲了苏苏的门。
“睡了吗?”
“没,有事儿?”
“没什么事儿,问问你吃了没,要不要一起吃点儿?”
“行,等会儿哈。”
没一会儿,苏苏便出来了,我快速地瞄了一眼,发现她眼眶红红的,好像是刚哭过。我也没好意思说什么,便招呼她坐下。
“有酒吗?”苏苏突然开口问。
“有,冰箱里第二个格子,啤酒。”
苏苏开了一瓶啤酒就干了。我从没见过一个姑娘这么喝酒,多少有点儿惊着我了。
“你慢点儿喝,酒有的是,没人跟你抢。”
“心里憋屈,等我喝完再说。”
没几分钟,四瓶啤酒下去了,苏苏的脸上也微微泛红,看起来可爱极了。她是那种看起来特让人想保护的那种姑娘,两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要不是当时我没喝酒,估计会忍不住扑过去。
“怎么了?有心事?这么喝酒。”我试探地问。
“没啥事,就是心里有点儿不痛快,我工作丢了。”
“工作不好好的吗,头两天我还看见你上班去呢……”
啊,我简直就是个傻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哪有我这种人,自己开枪往枪口上撞。我当时恨不得把脑袋埋进火锅里,淹死自己得了。说完这话,苏苏愣了有半分钟,直直地盯着我。
“你?竟然跟踪我?”看得出来,她现在已经接近愤怒了。这时候我什么都不担心,我就担心眼前的这一锅热汤,要是这姑娘真急了,扣我脑袋上,我就算全毁了。没等她动手,我便站起身假装去拿啤酒,一边淡定又很随意地说:“我哪有那工夫,我是那天送我朋友,路过偶尔看见你的,我还以为看错了呢。”
我侧身偷看了一眼苏苏,她好像信了,毕竟我是背对她,语气又如此自然平静。当时若是有测心率的机器,我估计机器都得爆表了。我这心脏跳得呀,吓死我了。
“哦,这样啊,没看错,我是在那儿上班来着。”
“所以,你在那儿做……?”
“酒品销售员,卖酒的。”
苏苏说得一脸平静,看着眼前的这个她,我在脑子里对比租房那天的她,我发现,哪一个,我都不了解。
“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找一份体面的工作?”苏苏笑了笑。
“没,就是觉得姑娘家的,不适合在酒吧卖酒。”
“得,您打住,您是不是觉得,自己就像个救世主?发发善心就能让这个世界变得美好?”
说实话,论讲道理这件事,我自认为这么多年没人能说得过我,但我发现我错了。没遇见苏苏之前,我的人生是黯淡无光的,经过她对我的洗脑和教育,我竟然觉得以前自己是如此的不堪和丑陋。
总之自从那次喝酒彻夜长谈后,我跟苏苏变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用她的话来说,我是她在北京唯一的一个朋友,她一开始之所以躲着编借口,就是想离我远一点儿。
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了解,我倒从未觉得苏苏与其他姑娘有什么不同,除了口无遮拦以外,她的确活得很真实。我见过太多表面仁义道德,背地里却总干偷鸡摸狗的事儿的人。以前工作单位里有个领导,四十多岁,儒雅有学问,孩子都上高中了,却跟实习生偷情,而且还不止一个,妻子带着孩子来闹,公司高层不胜其扰,最后全部开除了事。
这世上有太多阳光照不到的地儿,人心是最难琢磨的,你看北京熙熙攘攘的街头,每个人心里都揣着事儿,也许是好的,也许是坏的,但对外人永远都是最好的一面。
后来我问苏苏:“挺赚钱的工作,怎么就不干了?”
苏苏笑着说:“想休息一下,过段时间,再去上班。”苏苏没事儿的这段时间,她在家偶尔会做一些饭菜,会等我下班一起吃。
周末的时候,她会跟我一起逛商场、看电影。在外人看起来,苏苏就是我的女朋友。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只能算是好朋友罢了。苏苏曾跟我说过,千万别喜欢她,喜欢谁也别喜欢她,她不想要什么爱情,自己一个人习惯了。
一个月后,苏苏又回去上班了,我们又恢复到了以前的日子,很长时间都见不到一次,后来她习惯在冰箱上面的一个小盒里塞纸条,让我上班之前回复她。我说她有毛病,用手机发个短信就好了,但她非要这样。其实都是一些琐碎的话,有些字她还不会写,便用拼音代替,我后来才知道,她初一就辍学了。
苏苏说她从来没谈过恋爱,她说在街上看见那些情侣的时候,自己特别羡慕,她也想有一个男朋友可以依偎在身边,也想撒娇吃冰淇淋,也想买好看的礼物送给男朋友,但这些她都没得到。她每天的生活就是游走于酒吧之中。
我从未问过她为何喜欢酒品销售,在我看来,每一个人选择的生活方式都有他自己的理由,甚至有时候是很无奈的选择。就像我曾经是学绘画出身的,如今却干着和自己喜好完全不同的职业。并不是我不爱绘画,而是在那些理想面前,我必须先要填饱肚子,而苏苏的理由,我相信比我要残酷得多。
苏苏的性格在我看来,不过是用随意掩饰软弱,用洒脱抵挡自卑罢了。她的内心仍旧是一个敏感又善良的姑娘。生活并不容易,它看起来好像温柔静好,其实那些残酷难以抵挡的事情,才是生活本来的面目。
因为苏苏租房时曾给她的朋友打电话,二人在谈话中谈到了各自的生日,我便在心里记下了她的生日,晚上下班后给她发了一条短信,说让她早点儿回来,有惊喜给她,苏苏回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但她仍是比平时回来得早很多。
“走,我带你吃好吃的。”
“啥事儿啊?这么神秘?”
“走就是了。”
我以为她猜得到,直到在饭店坐下来的时候,她仍旧不知我的目的,只是说干吗来这么大的饭店啊,咱俩在外面的小摊吃一口得了。只这一句话,我便快要心酸得想哭。我不知道我对苏苏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喜欢或者是爱都不算,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感觉,后来才明白,那也许就是心疼。
等菜都上来后,苏苏眯着眼看着我说:“你不是想我吧?咱俩可是有言在先的啊。”
“生日快乐!”我笑着对苏苏说。
“谁生日,我?”苏苏想了半天,然后一拍脑袋。
“哎呀,我都忘了。你怎么知道的啊?”
“写租房合同的时候,不小心记住了呗。”
“谢谢啊,来北京三年,第一次过生日……”
“谢啥,客气了。”
后来蛋糕端上来的时候,苏苏就像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手舞足蹈,小脸红扑扑的,非得让我跟她一起吹蜡烛,她说总能看见KTV里的人过生日,那么大的蛋糕互相扔,都没人吃,看着怪可惜的。
吹完蜡烛之后,苏苏闭着眼睛许了个愿,然后说:“想不想知道我许的什么愿望?”
“愿望说了就不灵了,别说了。”
“是哦,那等愿望实现的时候,我再告诉你吧。”
“什么逻辑啊?”
那顿饭吃了很久,苏苏跟我说了很多话,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连同这么多年的辛酸一股脑儿地都说了。她说自己就像住在山洞里的野人,一肚子的话没人说,即便是身处人群里,仍旧孤单得不行。
从那时候起,我才明白苏苏为何选择来北京,为何会做这份工作。在她看来,她觉得自己工作不太好,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总觉得自己不配拥有什么。
苏苏来自湖南山里,三岁时父亲在一次炸山的事故中去世了,母亲带她到四岁时改嫁。嫁过去之后,苏苏的母亲生了个儿子,继父那一家人对她不好,她六七岁的时候就什么活都干了,上山割猪草,给家里人洗衣服。这些她母亲都看在眼里,但仍旧不闻不问。
苏苏说她不恨她妈,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女娃嫁过去,什么都没有,能说什么?自己委屈一点儿比自己亲妈受罪强。可即便这样,继父一家对她仍然是想打即打,想骂就骂。
有一次她上山割猪草,因为下雨路滑,滑倒之后腿磕在了石头上,流了很多血,回家之后还不敢说,只能自己一个人在夜里摁着腿哭。苏苏把裙子拽上去之后,小腿上的伤疤触目惊心。
等到了上学的年纪稍好一些,除了学费以外,苏苏从没多要过一分钱,每次班里老师让多买几本作业本,苏苏都得用一顿骂或是一顿打才能换来。后来继父在开车去卖粮的路上出了车祸,右腿截肢,家里没有了经济来源,那时候母亲和继父一起骂她是丧门星。
那时候苏苏觉得,这世上也许就没有人真的在乎过她,她在夜里不止一次拿着铅笔刀割手腕,但每次都因为太疼了而作罢。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她继父,继父截肢之后家里比以前更加困难了,刚好上到初一的苏苏只能辍学在家帮忙干活。
她的那个弟弟又到了上学的年龄,家里又实在拿不出钱,只能又一次把她推出去。当时村里有几户提亲的,虽然苏苏年龄不够,但在当地没人在意这个,母亲觉得反正姑娘大了就要嫁人,早嫁人晚嫁人都一样,便想着让苏苏早点儿嫁出去。
礼金到手,家里有钱,弟弟才能上学。那几日苏苏整天在家里哭,恰好在县里住的大伯过来串门,听苏苏说了这些话,觉得她实在可怜,便在回去的时候说带上苏苏住几天,过几日再送回来。
大伯家里无儿无女,所以对苏苏格外喜欢,知道苏苏回去就会嫁人,便在县里给她找了个工作先干着。半个月后,苏苏的母亲赶到县城,执意要带她回去,大伯拦着不让,苏苏便趁乱跑了。苏苏兜里揣着仅有的五百块钱,买了一张去北京的火车票,一路辗转,一路辛酸。据她说初到北京的时候,她做过服务员,做过迎宾,沿街发过传单,所有不需要文凭的工作,只要能赚钱,她都做。
直到后来朋友介绍说可以去卖酒,既不要文凭也不用别的,光凭机灵劲儿就行,就这样苏苏一直干到现在。对于社会上其他的平淡美好,甚至再平常不过的交际,她都不会,她一直生活在那个固有的圈子里,用笑脸换来不菲的销售提成。
期间她回过一次家,继父患上了肺结核,母亲的风湿病也总犯,看着还在上中学的弟弟,苏苏再一次心软了。她说怎么也对这个家恨不起来,也许是太穷了吧,才让这个家变得扭曲,没有一点儿温暖。但看到还小的弟弟,虽然同母异父,但她仍然心疼这个孩子。
她不想将来这个孩子像她一样,找工作的时候只能找不要文凭的,她也不想弟弟永远窝在这个家里,虽然她不恨母亲,但却做不到原谅。后来苏苏便每个月给家里寄钱,供弟弟上学。
来我这儿租房的时候,她刚回北京不久,原来住的宿舍因为违建原因被拆了,只能再重新找房子,偶然看见我这么便宜的屋子出租,便有了后来这些故事。
苏苏虽然年龄不大,但我从她的眼睛里看见的全是沧桑。和我说完这些过往,苏苏长出了一口气,她说感觉把背了这么多年的担子卸下去了,以前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过,我是她在北京唯一一个信任的人。
命运便是如此,从来没有公平可言,看着窗外的人潮车流,我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有多少人可以随随便便就坐在咖啡厅里消遣,又有多少人需要用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和辛酸才能坐在同样的咖啡厅里。命运就是如此,它没有道理可讲,也没有什么公平,唯一能改变它的,也许只有不放弃。
苏苏抽烟的姿势很老练,随意且慵懒,但从外表看,没人能看得出来苏苏是一个山里出来的姑娘,她的言谈举止已经磨炼得相当成熟,只是偶尔的小动作,会让人看出她仍然是内心天真的小姑娘。
那天夜里听见的吵架声,是她跟母亲的谈话,母亲说家里又缺钱了,让苏苏再打些钱回去,但那时苏苏为了给母亲和继父看病,还有弟弟的学费,手里已经所剩无几,再加上刚交了房租,更是毫无办法。
那天夜里她哭得撕心裂肺,而那时候的我仍旧是一个陌生人的身份。我问苏苏:“如果那时候我跑过去安慰你,你会怎么办?”
“我想我会骂你神经病吧,谁知道呢,最后你不是没来吗?”
她永远都是这样,用强硬的语气来表达自己的坚强,除了偶尔喝醉时会露出小姑娘的样子,其他一切清醒时间都会变成御姐女王范儿,让人既想靠近又想远离。
苏苏就这样闯进了我的生活,毫无征兆,又理所当然。
朋友都说我跟苏苏般配,觉得苏苏还是挺不错的。我没搭话,因为我知道不可能。苏苏从未对我表现出超过朋友的态度,而从一开始她就说过,我们只能是朋友。对于这种一开始就定性的感情,后期是很难改变的。就像你一直把一个姑娘当妹妹看,突然有一天有人说你俩谈个恋爱试试,总会让人觉得怪怪的。感情这事儿就是一眼定终身,第一眼喜欢,就是喜欢了,多少爱得死去活来的感情不都是从一见钟情开始的吗。
归根结底,感情就不是磨合出来的。很多人习惯说,俩人没感情不要紧,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磨合磨合就好了。感情不是汽车,没电就是没电,怎么磨合都没用,所以我对苏苏从未多想过半分。
半年后,在一次聚会上我偶然碰见了高中时的初恋,一问才知道,她也在北京工作,当晚互留了联系方式,回家后聊了很多,想起曾经的很多过往,俩人都觉得特美好,所以又一次再续前缘了。
因为那几天只顾着跟女朋友聊天打电话,全然把苏苏给我写纸条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等想起看的时候,竟然已经过去了四天。
“今天冰箱里的西瓜是不是被你吃了?我回家后口渴得不行,你这馋鬼。”
“昨天是不是回来的很晚啊?也不给我回话,没良心啊你。”
“最近是不是工作特忙啊?连续三天你都没写了,要不哪天我请假咱俩看电影去吧。”
“你是不是没回过家啊?你今天再不回我,我就报警了。”
我没想到她会一直写,其实手机都在兜里,只要发个短信就好,想不通她为什么非要用写纸条的方式。那晚我彻夜没睡,等到凌晨五点多的时候,她开门进屋看见我时吓了一跳。
“干吗去了你?刚回家?”
“没,一夜没睡,等你回来。”
“傻不傻呀你,给我发个短信就行了。”
“你也知道?那你干吗还写纸条?”
“哎呀,就是习惯了,总觉得那样更真实吧。”
“对了,我今天请假,等一会儿睡好了,咱俩出去撮一顿,跟你说个事儿。”
“啥事儿?非得出去说?”
“倒也不是啥重要的事儿,就是庆祝我脱离单身呗。”
“找到女朋友了?”
“嗯,高中时的初恋,偶然碰见,觉得感觉还行,就又在一起了。”
“嗯……真好,祝福你,饭就不吃了。我太累了,睡了。”
那时的我也许是太过兴奋,也许是心有所属,我竟从未发觉在那一瞬间,苏苏的眼里有什么东西灭了下去,以至于在后来很久的时候我才发觉,那一瞬间她的心应该沉到谷底了。
跟苏苏说完这些之后,我没想到三天之后她就要搬走,问她原因,她说跟几个姐妹一起租了个房子,跟我一个大老爷们儿一起住总是不方便,以后有时间再联系,一起喝酒好了。
就这样,苏苏搬走了,没多说一句话,就像两个陌生人那般。突然屋子里少了个人,我竟还有些不习惯,虽然平时也不怎么觉得,但现在总觉得一下子房子里空了许多。
再后来就是女朋友搬了过来,因为她也在南城上班,正好住这里方便,苏苏住的那间屋子一直空着,我也没时间打扫,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全放在女朋友身上,每天下班就腻在一起。因为新恋情的缘故,对于苏苏离开所造成的伤感,很快就被新生活代替,除了偶尔想起她之外,我们再未联系。
半年后苏苏给我打电话说不想在北京了,想回老家了,问我有时间能来送送她吗。那天我正好没事儿,便打了车过去,半年没见的苏苏瘦了很多,全然没有当初的精神劲儿。
“最近过得不好吗?”
“挺好的,工作辞了。我不干酒品销售了,再也不干了。”
“挺好,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可能会回我大伯家吧,想开个服装店,总得过日子嘛。”
“挺好的,你能安稳就好。”
“你们好吗?什么时候结婚?”
“挺好的,结婚还早呢,先谈着。”
“好就行,她多幸福啊,有你。”
“别闹了,我什么样你不知道呀,哪儿好啊。”
说完这些,我们都没再说话,也许是半年未见生疏了许多,也许是寒暄过后不知道再谈什么话题,我们在北京站的广场上就这么干站着。苏苏走过来说:“我能抱抱你吗?我在北京就你这么一个朋友。”
当我抱住她的一瞬间,我才发觉,我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她轻轻地抱着我,在我耳边说:“再见了,这是我们第一次告别,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你好好的,别忘了我。”
说完这些话,苏苏便拎着行李进了站,我还没来得及和她说声珍重,她就已经消失在人潮中了。
一年后,我和女朋友分手了,从当初的热烈到最后的冷漠,经历所有的鸡飞狗跳,那时候才发觉自己当初的选择有多冲动,两个都以为是对的人,其实早已不对了,我们喜欢的仍旧是高中时的对方。可人都会成长,在生活中我们变了很多,热恋之后才发现,彼此都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人。
房东就快从国外回来了,这一片儿的老房即将拆掉,听说会在原址上盖上写字楼,一切都将不复往昔,这里不会留下一点儿曾经的痕迹,就像我们遇见最后又失去的人。
新房子已经找好了,过几天就搬了,临走之前我还真有些舍不得这房子,毕竟住了这么久,早已当成是自己的家了。苏苏的屋子自从她搬走之后,我便没进去过,因为要搬了,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东西,该扔的扔该留的留,就在我打开门的一瞬间,我呆住了。
屋子里挂满了纸条,像是走进了整片风铃树林里,只是这些挂着的纸片不会发出声音,我在房子里一步一步地走,那些纸条都是曾经我和苏苏写过的话,直到我走到房间最里面,看见一排挂着的彩色纸条,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这些,上面写着不同日期的文字。
“他回来得很早,跟我说了很多好玩儿的事儿,真羡慕他可以有那么多经历,不像我自己,每天只能无止境地喝酒,喝酒,喝酒……”
“他今天好像闷闷不乐,跟我说了两句话就回屋了,可能工作太忙了吧。”
“今天最高兴了,他陪我逛街,还给我买了冰淇淋。突然觉得好像谈恋爱了,但怎么可能呢?”
“天哪,他竟然记得我的生日,还特地给我过了生日,现在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他问我许了什么愿望,其实愿望很简单,就希望他健健康康的,将来娶一个好姑娘,不是我也没关系了。”
“我想,我可能是喜欢上他了,也许从一开始就是,这是不对的,我什么都给不了他,不想了,睡觉吧。”
“他谈恋爱了,真好,那一定是个特别好的姑娘。”
看到这里,我早已经不知所措,原来她早就……早就喜欢我,而我却从未察觉,看着满屋子的纸条,分手都没掉眼泪的我早已泣不成声。当我决定要找她回来的时候,拿起手机打过去,电话那边传来的却是空号。我失去了她,那么彻底,我坐在地上,抬头看着上面的纸条,感觉自己像错过了等待一生的人。
收拾好行李之后,我把这些纸条都摘了下来,装在盒子里,虽然我知道这辈子可能都见不到苏苏了,但至少回忆还在。就在我要转身离开这间房子的时候,我突然看见茶几下面有一封信,打开后里面有一张纸,上面写了很短的几句话,但我仿佛读了一整年的时间。
“我走了,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我曾经奢望过我们会如何,但我不敢奢望,我想留在你身边,我想一直陪你住在这里,但我不能了,我知道我们不会再见了,但我能有一个很小的要求吗?我知道你会答应的,你一直以来都这么好,就是……你千万别忘了我。”
信的最下方有一行小字,很小很小,我凑近窗户才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叫苏萍,萍水相逢的苏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