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飞机行程我总能遇到几个新奇的朋友,这种事情就像是一种命中注定的缘分似的,追根溯源,我和飞机旅客相逢在奇怪际遇的开始是我的同事小勇。
小勇当年是我们办公室里唯一一个结了婚的男人。
我们两个在春节前一周出差去美国投标,坐的国航,十几个小时的飞行。经济舱,上了飞机我本打算一路睡到美国。小勇坐在靠窗的位置,他稳稳地系上安全带,看也不看我一眼。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我闭上眼睛,耳朵听不到声音,却感觉身旁的小勇随着飞机的颠簸正在抽搐。我扭头看他,见到一个正在抽泣的大男人。
飞机过了将近二十分钟才渐渐趋于稳定,我把耳朵护理好,然后拍拍小勇。
“哥们儿,原来你害怕坐飞机啊。”
“你想多了……”
“我……”小勇脸色发青,紧闭双唇,咬着牙,狰狞着面庞,的确不正常,他可一向是怡然自得的模样来着。
“哥们儿,你信不信,随着这次飞行,我的人生也飞向了新的领域。”
“什么领域?”
“哥们儿准备离婚了。”
晴天霹雳。小勇要是离婚了,我们办公室会被流传成为中了单身诅咒的,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说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我觉得我们的婚姻生活走到尽头了。”
小勇和妻子高中恋爱,大学刚一毕业就结婚,前前后后谈了十年。如今两人熟悉得已然成为一个人,小勇一个眼神儿,老婆立刻知道他又藏了私房钱,随后跟着一阵狂轰滥炸。
“温水煮青蛙的感情真的是很可怕的,不要等四五十岁的时候再觉得自己懦弱到不敢离婚。喂,你听没听过有个小说里说:‘我不愿意将就。’不能将就。”
不能将就?
“不温不火的感情让人麻痹,让人窒息,我要刺破一切,破釜沉舟,在沉默里爆发,然后我们两个各自去寻找新生活,寻找新刺激,寻找新鲜感。一辈子太短,及时行乐,分开就是起点。”
及时行乐?
“你不知道,这女人结了婚真的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她开始出现了无数个你在婚前永远不能发现的问题,她要控制你的一切,花销,生活,一切一切,用道德、用家庭约束你,男人真是不要结婚,应该永远单身,去摘各种花,去享受更多的人生,去租一条船,张开帆,朝着海洋,流浪,征服世界,享受自由。自由,你懂吗?”
小勇喋喋不休,他觉得说了这么多依然没有征服我,于是他扭身过来。
“你知道吗,女人结婚以后是如何掌控男人的一切的?我的工资卡根本就不在我的钱包里,她要知道我所有的储蓄卡、信用卡的密码,我钱包里的钱,精确到毛,她连几毛钱都查得清清楚楚。我去什么地方花了钱,她就像长了一根天线似的,总是算计算计。她自己倒是每天都在乱花钱,每次逛超市回来,你不知道她有多开心呢,买到打折的东西就像白捡钱似的,关注了无数个商场的微信公众号,一有打折信息立刻扑过去,就像蚊子叮在血上。”
难道你老婆没有一丁点儿好处吗?
“她做饭特难吃,俗话说嘛,想要抓住男人的心,一定要抓住男人的胃,她怎么就不懂呢?睡觉的时候还喜欢说梦话,超恐怖。她说话办事有时候幼稚死了,就像一个小孩子,不懂得思前想后,不懂得人情世故。她睡懒觉的时候就像死猪,雷打不动,自从结婚以后也不怎么打扮,没有从前那么爱美了……”
巴拉巴拉巴拉……
我听了小勇喋喋不休那个在家里一无是处的老婆整整一个小时,我真宁愿自己没让他说说。
“一个矫情的诗人说的:我于茫茫人海中寻找我唯一之灵魂伴侣,得知,我幸。不得,我命。其实吧,人哪有真正自由的,你还惦记着什么扬帆起航,你当你是加勒比海盗啊。你有大金牙吗?你有猴子吗?你有黑珍珠吗?”
“那我怎么才能真的自由?”
“你坐在飞机上飞上天空的时候,你拥有短暂的自由,这就足够了。享受这份自由吧,然后当你打开手机,打开网络,你要潜心于这个世界,去扮演好属于你的角色。”
小勇什么都没说,蒙上了眼罩,我见他安静下来,也开始睡觉。
等我猛然间被耳朵的刺痛惊醒的时候,我发现飞机已经准备降落在洛杉矶。
小勇还在愁苦。
我觉得他刚刚说的一切都是在逃避他害怕坐飞机这个事实。
“咋样,睡醒了吗?”
“睡醒了。”
“害怕了吗?”
“害怕了。我就是一个畜生,我竟然是个害怕坐飞机的胆小鬼。回家我得把这件事讲给我老婆听,她一定笑得前仰后翻。”
从此,我的这几句话就挽救了我们整个办公室的形象,挽回了受到诅咒的命运。几年后男同胞陆续结婚稳定,我简直成了吉祥物。
等我第二次和小勇一起坐飞机出差的时候,小勇说:“很感谢你之前跟我说的话,你让我知道了自己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别谢我,我什么都没说,可能是徐志摩感动了你。”
小勇笑起来。
我于是爱上了在飞机上享受这种奇怪的缘分,我喜欢告诉同伴我们短暂的飞行其实是在逃避自己的角色,等我们回归到地面,请重新认真地对待自己的表演。
没想到几年下来竟然积累了几个能拿到酒桌上吹牛的往事……
有一年“十一”放假回老家,飞机上遇到了一个穿着略微寒酸的中年人。很明显他是第一次坐飞机,在飞机起飞之前十分紧张,先是翻看了所有的指南,再摇晃了半天座位的靠背,最后忐忑地瞄着周围的乘客。
“大哥,出差还是回老家啊?”
“回……回老家。”他听我说话吓了一跳。
“老家在广州啊?”
“嗯。”
“一个人回去?”
“家里老人出事儿了,我这是请了假回去看一眼。”
“在上海打工吗?”
“在上海的一个项目上做工人,刷漆。”
“家人和孩子都在广州?”
“只有老人和孩子留在广州。”
他说完,我立刻推测到他的生活和身份,想起央视新闻里总有镜头对着这样一群人,问他们幸不幸福,问他们为了什么而奋斗,问他们的梦想是什么。你幸福吗?你为什么而奋斗?你的梦想是什么?这种问题问到你头上,你怎么回答?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每个人都是独立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幸福标准和目标,那些在别人眼里不值得一提的目标可能就是一个人的幸福。
飞机起飞,我安慰大哥不要惊慌失措,不要被耳朵的不适吓到,他突然大笑起来,用超大的嗓门告诉我,他喜欢飞机起飞的这种感觉,挺自由的。
我没听清他的话,一脸茫然,他又大声地喊道:“挺自由的。”
是啊,挺自由的。
其实每个人都是自由的,但是当回到地面的时候,会被千千万万的人联系在生活里,没有人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像在飞机上这样自由。飞机起飞,关闭一切电子设备,没有电话,没有网络,没有联络。这时候我们是独立的,我们站在同样的水平线上,甚至我们的灵魂都是平等的。
大哥问我是做什么的,我想了想,说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他说,那你讲一个故事听听。
我讲起《简·爱》的故事。简·爱在那个夜晚和罗切斯特先生大声宣布自己的心意,说道:“你以为我没有尊严吗?你以为我没有思想和感情吗?我贫穷、低微、不美、渺小,难道我会因此没有灵魂吗?没有心吗?不,你错了,如果上帝能够赐给我一点美,一点资本,我会让你觉得你我是平等的,我们的灵魂穿过坟墓站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
我们的灵魂穿过坟墓站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
我最后又重复了这句话。这本是一个严肃的故事,却把大哥逗得咯咯直笑。
“还平等呢?平什么等……这个世界哪来的平等啊?”
“现在大家都是平等的,大哥,你看,现在这个飞机里坐着的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我们都没有和外界取得联系,所有人都是独立的个体,都是自由的,你也是。”
大哥又笑得前仰后翻,嘴里嘟囔着:“是啊,是啊,要是飞机这时候掉下去,咱们谁也逃不掉,咱们就一起摔死喽。”
我有些尴尬,赶紧转换话题……
即使一起摔死,我们也是平等地摔死。这种失去和外界联系的时刻在我眼里就是短暂的众生平等,我们的灵魂本身就是平等的,被这个世界千千万万的联系冠上了各种头衔以后,反倒分不清谁高谁低,反倒成了高低起伏。
如果挣脱出这个世界的全部联系,冲破坟墓站在上帝面前,我们人人平等。
“自由之于人类,就像是亮光之于眼睛,空气之于肺腑,爱情之于心灵。”
我说大哥,你想想自己,我们现在的飞行时刻有多么舒坦,飞在天上,一切俗世与我无关,你说的“自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不光是身体感觉自由,连灵魂都是自由的。
大哥笑了。
“嗯,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明白了。现在想想,的确是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什么都不用想,我把一切都忘了吧,在这一刻,仅仅是享受。那你再给我讲几个故事,讲好玩儿的,逗乐儿的,让我享受享受高级服务,那我就更自由了。”
“对,忘了你的角色,把你幻想成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我讲什么故事,你就做什么故事的男主角。”
于是我讲了堂吉诃德,讲了拿破仑,讲了行尸走肉,讲了钢铁侠。
离开机场的时候,我在人群里认出了这一路上一直央求我讲故事的大哥,他拖着一个巨型的破箱子正寻找着机场大巴,他面无表情,一脸茫然,蓬乱的头发透出一种寒酸和土气,他在人群里显得那么渺小和卑微,让人看一眼便猜测出他的身份。我想他一定是和家里人打过电话,和所有关心他的人都取得了联系吧,于是他的一切都回来了,他开始扮演自己的角色,沉浸于其中,再也不可能自由了。直到他下次登上飞机,切断一切,他又将拥有一段失去角色的时光。
我前几天去拜访一位大学老师,坐了两个小时飞机,正赶上放寒假的时候,飞机上很多都是刚刚放假的大学生。
我邻座就坐了一个学生模样的小姑娘,年纪绝对不出二十岁。
她一直不肯关掉手机,一直在发微信语音,和另一个女孩子喋喋不休自己和男友分手的过程,她怒骂男友不负责任,背叛了感情,背叛了爱情,她在最后神经有些崩溃,竟然握着手机哭起来。空姐提醒她三四次请她关掉手机,直到飞机滑向了跑道,她终于狠心关掉了手机,我见她仰靠在座位上,眼睛里满是泪水。
一个没到二十岁的小女孩,正在为失去爱情而哭泣。
她们正是迷恋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的年岁,就我这个看遍了人间悲欢离合的“过来人”而言,她此刻的伤痛等同于“少年不识愁滋味”。
飞机起飞以后,她止不住落泪,一次一次地抽取纸抽里整整齐齐的面巾纸,很快把纸团堆满了小桌子。
“怎么,跟男朋友闹分手啊?”
“嗯。”
“别哭了,可能很快就和好了呢。”
“不会和好的,他说不爱我了。”
爱,从一个牙还没长齐的小女孩嘴里说出来,却突然有一种举足轻重的力量,这个字掷地有声,砸得我一怔。
“你们在一起多久?你爱他?”
“在一起一个学期。我觉得我爱他,这句话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她看看我,估计觉得我无害,“是我跟他表白的,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我告诉朋友们是他追我的,如今他把我甩了,我又告诉我的朋友们是我先甩了他,现在这个秘密可能要伴随我一辈子了,不管任何人问我,我都会说是他追的我,是我甩的他,然后我一辈子背负这个沉重的枷锁,每次想到他都会有一种挫败感,压得我窒息。”
我深深地被这个小姑娘的逻辑震撼了。
“那我真荣幸,我是一个听到你心灵真话的人。”
“反正你又不会告诉我的朋友们。”
那倒是。
“其实你也不用那么在意这段感情,刚刚建立起一个学期的关系,可能还没有牢固,就像是仓促建立起来的一面墙,砖堆得东倒西歪,水泥抹得完全不均匀,头重脚轻,摇摇晃晃,狂风暴雨来了,一定会顷刻间崩塌。”
“我们还没有经历过狂风暴雨!”她反驳。
“对,可能就是谁轻轻用手指点了一下,墙就倒了。”
“那怎么办?”
“你需要用很多时间去砌墙才能长久。你首先要准备最好的砖,再去调整好最佳的水泥比例,然后静下心来,一块,一块,一块,不偏不倚,不紧不慢,用最佳状态,用最稳的心,去踏踏实实地砌好你的墙。如果觉得一层不够,那就加上两层砖,慢慢地,你已经长大成人,这面墙终于完工了,等到那时候,你就会拥有一面连台风都吹不倒的墙喽。”
“那我原来那面塌掉的墙怎么办?”
“清理干净,找工人拖走,我说的是没用的水泥,砖捡回来,还能废物利用呢,这是一个和谐又简朴的社会。”
小姑娘大笑。
“等你下了飞机,就忘掉你从前那个角色,那个卑微地爱上一个人的小女孩已经被倒塌的墙给压死了,接下来你有一个新的角色,就是一个阳光向上期待着新的爱情的爱笑的姑娘。”我用一种超文艺的范儿讲出这句话,说完自己打了个寒颤,小姑娘却喜欢。
“嗯。”
不知道她用多久才能明白爱情是什么,但是不着急,她的角色是变化的,每时每刻都在成长,终有一天她会选到最适合自己的剧本。
每个人都在扮演一个角色,白天扮演着员工,夜里扮演着谁的家人,谁的爸爸妈妈。演得累了,都快忘了自己是谁。
飞机上短暂地切断联系就像给自己一个清除记忆和角色设定的机会,在这个短短的时间里,你可以扮演你心中的任何人。你可以以一个第三者的身份想想自己的角色,旁观者清,你或许能看到自己优美的一面以及丑陋的一面;你可以做一个自己一直不敢做的人,享受自由,享受比设定更加高端的位置,只要双脚离开地面,没人能逮到你;你可以找一个陌生人,倾吐自己在角色设定里那些卑微的往事,说完了,就忘了它,然后重新连上网络,做回现实的自己。
飞着飞着,忘了自己,也找到了真实的自己。
我飞了,你们要不要跟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