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6/2018.
直播里法克大战一直持续到阳历16日一点过半。结束的哨声吹响的瞬间,法国门将才刚刚把球踢过场中的那条白线。这是我第一次完整地看完一场世界杯决赛,在与球场遥遥相距的北京的某座大厦深处,我吐出一口烟,感受乌姆蒂蒂的狂喜与力量,感受对手之间因为任何原因而伸出的手掌,感受深深浸入绿草之下的每一滴泪与汗交织缠绵。法国在20年之后的夺冠并非我想象中的那样庸俗和肤浅,解说未停,换下了紧张口吻的是克罗地亚队教练和每个队员的生平概述,间或有夹杂几句感叹。
阿成,我想我能尽量理解你五分之一的激动吧。
剩下的时间我私自扣留了下来,做些在北京风雨欲来的后半夜就着饱食的烟灰缸该做的事和梦。我有些后悔没有把你给我买的那件球衣叠好放进行李箱,陪我穿山越岭地在异乡的客床辗转反侧,为梦里熟悉的气息而欣喜。如此一来,我自是也无法在法国夺冠的凌晨与你看向球衣上的同一颗星,在彼此山长水远的目光尽头,提笔为其添上名副其实的第二颗星。
阿成,我只是有些混沌还未理清。然而在尚不是一片清明之中,又偏要朝我投下接二连三的包裹。我慌张得仿似听见这漫天正向着我下落的无数包裹之中滴滴答答的撞针,我眯起眼仔细地要寻印象中与之相配的红色倒计时吧,却最终连焦点都丢失。阿成,我寻不到便不寻了,谁叫眼前你宽厚的手掌已经遮住了我不甘的双眼,拢住了我惊惶的思绪。
7/18/2018.
昨天北京有场大雨。从我录给你一直断断续续下到傍晚放学。
阿成,六月中旬从我亲耳听到那句似假还真的问句开始,南京清晨的雨铺满十米之内的蓝色铁皮,穆夏的巡展开到门前中庭擎着一柄水莲的南京博物院。我们游游荡荡,看过的每一幅画作,定睛瞧过的每一笔颜料,都带着我们手挽手见识了那个古老世纪的宝藏,嗅见了画布下隐匿盘桓着的思想。那时候每一个色彩都编织着一个破碎的故事,每一种信仰都给予我们时间的锤炼。你说一句我看历史的时候比你要沉浸,我笑一笑握住你的手臂把故事讲给你听。
7/19/2018.
阿成,北京今天又是阴天。9楼教室的玻璃窗外在早晨八点半铺陈着漫天的烟尘。灰杂杂两眼,我看不见百年如一日的日光,也看不见厚薄牵叠的水云。不晓得今天有没有雨落下来。
我的嘻嘻原来一直都抱有那样坚定的怀疑。原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一直对你抱着稳如磐石的怀疑。我从来就不是没发觉,我不过从来都不许自己发觉。
可是……你说我怎么这么快就伸着指头一点一点抠掉我曾经亲手腻上的那层已经干裂的漆封。阿成,我们会这样不好不坏下去多久呢?你的宏图里留给我的时间还剩了几成呢?
7/29/2018.
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玻璃钢厂。
随父亲考察的小陈总推开了马路对面的一扇蓝色铁门,引我们进去。一直往里走,砖垒的破了皮的墙上钉着一块“平片车间”的板子。小陈总让我等在门口,捂着口鼻带着父亲就拐进了里面。我站在门口,看着眼前有锈色的巨大机器和轮轴呼呼转着,极细腻的蓝白色粉末张扬,一张漫展参赛作品似的脸扑着精致的妆容直起腰来与我对望。那一刻我才得以看清楚,那原不是什么动漫人物的仿妆。因他鲜艳浓厚的“妆面”下歇伏着的是日夜堆叠而成的沧桑,赤裸的上半身汗淌如瀑,干裂的两片蓝色嘴唇却并不如化妆师手下水润光洁的少年肌肤。
如此看来,便知是车间工人罢了。
那一张五十来岁的面容,从头到脚的滚了一身生产车间无孔不入的蓝色尘屑,仅剩的黄浊的双瞳也不过只是匆匆扫过我的呆滞目光,随后很快地就垂了下去,双手熟练地插进交错的机器里鼓捣着什么。我从前只知道长着嘴对着京沪的摩天大楼琉璃般的玻璃赏心悦目,没道理的好奇从鬓角到衣角都一丝不苟的领带界人士的生活,不知道这样站在楼顶可以伸手摘星辰的大厦之下,最美的原是偏僻工厂里彩墨加身的寡言身影,原是弥漫的灰气深处透出的灼灼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