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元年十五年,九月十六。
这一天便是双方“约战”的日期。入夜后,只需一道赤烟在昶阳关方向飘起,璟卫国的银甲军就会率着两万步卒,向着昶阳关北岸杀去。
这三日中没有再截下任何信件,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昶阳关中仍毫无动静,除了每日在城墙上巡逻的士兵外再也见不到其他人。南岸的四万大军也全部悄悄撤到了北岸。而璟卫增援过来的部队的影子却没有见到。据斥候说,曾在两日前发现数十个行迹可疑的人在北岸附近游荡,极有可能是璟卫国的斥候。
这么多斥候倒是有些诡异,是已经不惜暴露自己的到来也要查明我们的位置吗?莫一皓这么想着,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少主,天色不早了。再一个时辰后就要入夜。”安上站在他身后。
“我们南岸那边的人都安排好了吗?”莫一皓戴上头盔,眼睛从铁面后射向安上,安上连忙行礼。
“都准备好了,入夜后过半个时辰,他们就会升起赤烟。在北岸的人绝对无法分辨出是不是昶阳关内升起的。”
“好,让所有人马都动起来。”安上闻言扭头出去了,莫一皓系紧腰带,伸手试了试身后刀剑的位置,正好在顺手的地方,安上对于这种小细节一向一丝不苟。他深吸一口气,他不是没上过战场的新手,但这次战役如若失败,死的可能就不止这些士兵了。他们这道防线一旦崩塌,璟卫就能长驱直入,一路杀到国都,没有人能阻止他们。
他掀开帐帘,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的脚下,莫一皓望向天边。
日渐西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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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雲坐在帐中无聊的翻着一本《中陆纪年》,与他同营的家伙都聚在一边玩筛子,各种声音层出不穷。
来到这边已经六天了。这六天里,伊雲除了看完了手里的这本《中陆纪年》外什么都没干。叶竹珅也没下任何命令。据他们这片的百夫长说,叶竹珅每天都会去高顶上长坐,时不时抬头望天。
一开始伊雲和一些其他的同营还回去看看,但叶竹珅除了望天外就是傻坐着。很快大家就都没兴趣了,伊雲问叶竹珅,他也只是摇头,并不说些什么。营里的前辈告诉伊雲,叶竹珅每次都是这样的,战前绝口不提任何东西,但一到开战时便会震惊群雄。“总之一打起来糊里糊涂地就赢了。”那位跟过叶竹珅五年的老兵是这么说的。
帐外的脚步声忽然变得急促起来,似乎有很多人在奔走。伊雲丢掉书,紧张地站起来。
有人掀开帘子对着众人大吼:“穿上你们的银甲,拿上你们的武器!将军吩咐所有人做好准备,两个时辰内将有一战!”
伊雲手忙脚乱地套上银甲,老兵走到他旁边笑笑,“不用着急,将军已经做足了准备,这一战我们没有输掉的理由。”伊雲看着他,他已经穿好了甲胄,将一杆长戟握在手里,脸上露出自信的笑来。
“将军,银甲军一万人全部到位,重山军两万全部到位。”
“好,接下来,我们只需耐心等待。”叶竹珅扭头望向南边的天空,通报员也不过问,行了个军礼,调转马头奔回大队的后方。
伊雲在马背上看着他的侧脸,虽然被铁面完全罩住了,但伊雲能感觉到这个男人流露出来的一股笑意。
“我们可是要去打仗了,什么事这么开心?”伊雲忍不住问道。
叶竹珅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轻笑出声:“我有说什么吗?还是说你太过敏锐?”
伊雲摇了摇头,铁面罩在脸上的感觉令它不那么舒服,“直觉而已。”
“就要收获一场胜仗了,心情当然不错。”叶竹珅伸手在伊雲肩上拍了拍,“不用紧张。”
“其实还好。”伊雲点点头,“他们似乎都很相信你。”他指了指周围肃穆的人马,那些人如石雕般一动不动,目光直视着前方。
“那是当然,他们都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了。”叶竹珅看到伊雲疑惑的视线,哈哈大笑:“所以才说你小子特别啊。”他策马向前两步,转过身面对着大队。“这里的人都至少跟了我两三年了,银甲就是一支这样的军队。只有累积了足够的战场经验的人才能进入其中,银甲军与歌昌的帝骑并列为中陆两大骑兵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他忽然停下了,眼睛直直地望向伊雲的身后。
伊雲转过头去,身后的天空上,一缕袅袅的赤烟乘风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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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烟在空中慢慢消散了,莫一皓仍盯着那个地方,“安上,你说叶竹珅他们会来吗?”
“如果信的内容是真的话,他们不会来。”安上也是甲胄披身,几乎没有缝隙的铠甲里传来嗡嗡的声音。“昶阳关内现在还没有动静。”
“说明他们并没有联络到昶阳关?”莫一皓皱眉,他刚要说话,一匹快马从远处奔来,堪堪地在他的白驹前勒住。
“什么事?”他喝问道。
“少主,附近着火了,火势很大,正在向我们这里靠近!”
莫一皓心头一惊,这种时候着火断然不可能是事故。“有看见璟卫国的军队吗?”他一扬马鞭就要驱马,却不知该往哪里走。
“没有......”那人低下头去,此时又一匹快马赶来:“少主!将军!叶竹珅带着大军来了!”
“在哪?”
“火圈外面,他们似乎不敢靠近火圈,站在火圈外面的两百步不动了。”来人显然刚刚经历了剧烈的跋涉,他大口呼吸着,忽然脸色一紧,整张脸都变成夸张的紫色,摔下马去。
“这火只是佯攻,是毒!”安上立刻大吼:“所有人注意,憋住气,冲出火圈!”他紧张地看向莫一皓:“少主!我们必须赶紧离开这里,风向现在对我们很不利。”
莫一皓脸色也略有些难看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涩的味道。他不小心吸入了一点,立刻感觉浑身无力,“快走。”
八万大军全部起步,但除了骑兵外,将近五万的步卒有的跑着跑着腿一软,瘫倒在地上。莫一皓捂着鼻子,看见左边又一个人从马上摔落。
“前面就是火圈了,一鼓作气冲过去!”安上大吼,莫一皓透过摇曳的火焰看见外面惶惶的人影,“外面有人......”他已经快要丧失意识了,身体软绵绵的几乎要瘫过去,他跨下的白驹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不对劲,慢慢就要停下脚步。
“别停,冲过去!”安上策马来到他的身边,马鞭狠狠地打在白驹身上。这种味道似乎对马匹影响不大。“叶竹珅!”他透过火光看向人群中最前方,咬牙切齿。
伊雲看着不远处熊熊燃烧着的火浪,“有人要出来了......”他悄悄握上了剑柄。
“弓箭手准备。”叶竹珅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一千弓兵整齐地出列,搭上箭瞄着火焰跳动的方向。
安上狂奔着冲过火线,立刻就有一排利箭射在他前面,马驹高高地抬起前蹄,堪堪刹住了步子。
“还请不要继续往前了。安将军。”叶竹珅轻笑,他看着接二连三地从火焰中冲出的人马。其中以骑兵居多,偶尔有些步卒穿过火焰,但都丢盔卸甲,满脸青紫。一冲出来就趴倒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也有些马匹冲出来后便不知所措,它们背上本应坐着的主人都没能扛过毒气的侵袭,倒在了密林中。
“当真是好手段啊,叶竹珅。”安上语气含煞,他策马到莫一皓身边,后者正脸色发紫地不住颤抖着。“前几日那数十人便是来布置这些的吧?你早便探清了我们的位置?”
“安将军过奖。你们应该拿到了我给你们的信吧?事实上我们一只都在北岸,从未去过南岸,所以一早就在这边探清了方圆百里的地貌。你们之前栖息的那一片地方也准备了相同的礼物。”叶竹珅挥手,弓箭手再次搭上箭。“不知安将军是否有意一战?若安将军没有此意,便请退回劾阳,勿要再犯。”
“让我们当缩头乌龟?向世人彰显璟卫的仁慈?”安上仰天大笑,“绝无可能!我劾阳没有会投降的软蛋!”他拔出斩马刀:“杀!”
“杀!”叶竹珅也一挥手,银甲军立刻策马而上。敌方现在正虚弱,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重山军也立刻结为方阵上前,伊雲茫然地跟着队伍前进,他抓着剑,心里却空荡荡的。
“这种时候走神可是会丧命的,蠢货,看着前面。”有个声音在冷冷的说。
伊雲猛然抬头,一柄长刀已经闪着寒光抵到了他面前!
他立刻反身下腰,长刀从他的脸上划过,挑落了他的面罩。他立刻弹反起身,手中的长剑刺向那人。对面立刻拉回长刀防守,伊雲轻盈地只一搅,他的长剑并不适合用于骑战,但他只会剑。于是叶竹珅便教了他些骑战时剑劲的巧用。
他别开了那人的刀,剑尖直取他的脖颈。“该死!”那人仓促地驾马后退,堪堪躲开了这一刺。
本以为这个看上去瘦削的家伙会比较好对付,看来银甲军中果然没有弱旅。他感到手臂有些发麻,是方才刀剑碰撞时震伤的吗,不不不。他摇了摇头,一定是因为毒气的原因。
他再举起刀,伊雲已经向他冲过来了。长剑在他手上变换着姿态,眼看着马匹就要冲到自己面前了,伊雲忽然单手按在马脖上,一发力,踩着马背竟一跃而起!
他有点愣住了,但是迎面而来的剑刃立刻令它清醒了过来,他双手持刀迎了上去,只要挡下这一剑,这个人就会被弹开。伊雲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在骑兵战场上贸然地离开自己的坐骑,穿行的马蹄会将你踏的粉身碎骨!
然而伊雲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被弹开,他的长剑在刀刃上施加着重力,疯狂地将那人的刀刃压制下去。眼看着刀刃被压过了自己的头部,那人咬紧牙关,正想加一把力,刀上忽然失去了重力,他挥空了。再一看,那个家伙居然一手持剑,一手按在他的马头上,以空翻的姿势落在他的背后。
“不......啊啊啊啊啊!”他还没来得及转过身,伊雲一剑砍断了他的手腕,长刀顿时掉落在地。而他的另一只手则被一股恐怖的力量抓住,而后将他整个人甩飞出去!
他没来得及出声,奔腾而过的铁蹄踏碎了他的头骨,一匹匹马践踏着失败者的尸体奔行。
伊雲望着自己剑上的血渍,切断肢体的感觉还留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忽然低低的笑了两声。连他自己都被吓到了。
“你笑了!你笑了!哈哈哈哈!杀人的快感如何啊?”放肆的声音响起,“我说过,你逃不掉的。”
莫一皓用刀架住了对面那人的长枪,右手一剑刺穿了那人的胸膛。
拔出剑,望着那人的尸体无力的坠下马去。他左右寻找着新的目标,视线范围里忽然闯进一个狂笑的家伙。
那人持着并不适合骑战的长剑,如同割麦子般横扫战场,听他的笑声,分明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莫一皓忽然有了些兴趣,毒气带来的虚弱感褪去了不少,他挥舞着刀剑,向着伊雲直奔而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长剑斩落又一个头颅。伊雲口中的狂笑越发猖狂,“不是这样的!”他在心里喊着。什么人会因为掠夺生命而喜悦,没有!会看着长剑斩落头颅而发笑的,只有恶鬼!
“哈哈哈哈哈!伊雲!这就是你所说的不伤及无辜?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你与这些人甚至毫不相识,而你居然一个照面间就夺走了他们的命!”恶鬼厉声尖叫。
“不是这样的。”伊雲忽然说不出话来了。他清楚地感觉到剑上又一具肉体的生命在迅速流逝。那是货真价实地、剥夺生命的感觉,与梦境中杀掉那人时截然不同的感觉。
而他并不排斥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