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夭楼是日濯城中最大的风月场所,因为有“月盈”这花魁的招牌,生意比起同街上的其它同行要好上不少。每每有节日要上街游行时,有着花魁坐镇的月夭楼也总是能抢过别家的风头。
即便如此,花魁在月夭楼中却并不太惹人喜爱。除了老鸨和她的侍童之外,月夭楼中几乎没有人喜欢她。女人们都看她不太顺眼,她只消弹弹琴,动动嘴便能赚的比她们多十倍百倍,凭什么?就凭她是花魁吗?且贵为花魁,笙月荦平日里并不与其他人有什么交流,说起话来也只是懒懒地应付。女人们看她高傲如天鹅般坐在高台上拨弄琴弦。这种时候她们往往都被猪一般的男人搂在怀中,忍受着男人身上的体味还得装作高兴的样子吃吃的笑,而男人的目光却总是聚集在高台上那道孤傲的影子上,如痴如醉。
男孩在月夭楼已经呆了快一个月了。女人们虽然对笙月荦不感冒,但对这个傻傻的男孩却喜欢的紧。每当笙月荦不在时,男孩站在大厅的一角中发呆。总会有没有客人的女人上来扯他的袖子,捏他的脸。所有女人找话题的理由几乎都是“你长得真像我初恋”这些东西,而男孩事后从笙月荦那知道,这些女人早在二八之前就被卖进了月夭楼了,根本不会有初恋这一谈。
“你是叫小阳吗?这名字真可爱。”女人们一开始是这么说的。
“嗯,是荦姐帮我取的。我不记得我自己的名字了。”
于是女人们就认定笙月荦诱拐了失忆的无知幼男,还给他起了个“小阳”这种土里土气的名字。
男孩听完女人们七嘴八舌的坏话,晚上就跑去跟笙月荦说。笙月荦隔着浴室的帘子听男孩说完,总是吃吃地笑。男孩则看着水汽中那引人遐想的身影花枝乱颤,大概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客人会花那样的大价钱来此求佳人一曲。
琴音固然美,而佳人美更胜。
笙月荦的客人很少,并不是说想要求见她的人少。事实上这日濯城中想要见她的人能从城东排到城西,再从城西绕回城东。已婚男人跑到月夭楼下想一览佳人丽影,而已婚男人的妻子们也跑到月夭楼下,想看看这勾引她们男人的狐狸精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但在笙月荦盛装出场时,所有女人的嚣张气焰全都被压下去了,只得气冲冲地拽着自家那口子离开。
“贵为花魁,当然不能什么货色都接见。若是个土气富商,钱给的再多也不行!”老鸨这么跟男孩说过,因此笙月荦接见的都是达官贵人,最次的也都是日濯城的地方官,最上的,甚至有歌昌的太子光顾过。借着这一茬,月夭楼与花魁“月盈”的名声更是在这城中大噪,到了几乎无人不晓的地步。
没有客人的时候,笙月荦偶尔也会去大堂内弹奏一曲。她在这月夭楼中有自己的琴。“红头绣花绯色锦鲤”,是某位显贵的客人所赠之物。其价值可能高过楼中所有东西,连老鸨看了都爱不释手。
今日仍旧没有值得一见的客人,但笙月荦却一早化了浓妆。男孩洗漱完毕过去她的房间时,笙月荦已经穿上了她最喜欢的白狐裘和雪羽衣坐在梳妆台边等候了,小玉则在一边为她抹平衣褶,扎紧头发。云髻高耸着,让笙月荦看上去不像是一个艺妓,而是宫中身份贵赫的女子。
打理完毕后,笙月荦施施然站起来,小玉立刻上去扶住她的手,男孩则站在一旁发呆。
“小阳?你干嘛呢?”小玉压低了声音叫他。
“哦,好。”男孩立刻上去扶住另一只手,三人就这样走下楼梯。笙月荦的出现立刻引得满场喝彩,她礼貌地微笑着,目光望着大厅中潮水一般的男人女人,心里却想着其它事。
男孩总是发呆。
今天这种情况并不是一次两次了,笙月荦和其他人不叫他时,男孩总是一个人在一旁发呆。他总是盯着东边的窗户,笙月荦却觉得他在看着很远的地方。
问他,他也只是摇摇头,眼中蒙上一层厚厚的屏障,叫人看不清。
笙月荦缓步到大厅中央的高台上,立刻有人将她的琴放置好。她淡雅一笑,挽起华袖,男孩女孩退到她的身后两边低头站好。
看见这在日濯城中传的神了的花魁要演奏,大厅中慢慢安静了下来。男人也不调笑了,女人们也趁这时候整好衣冠,恭敬地跪坐在一旁,眼光悄悄地瞥向高台中夺目的身影。
弦声一颤,荡得众人心头也是为之一颤。继而乐声响起,竟是凄清的曲子,冷冷的弦音中,花魁扬起粉颈,音色轻缓柔软:
“是非若梦已成故,山河未知处。
少年金甲锦绣衣,芳华却已去。
温酒灯下几过客,梅影轻纱跎。
红衣仗剑试抚琴,丽人长歌行。
灯华未以,但见韶影起;山花欲放,十里伴君殇;
伶仃寒鸦过,门前已是漫天桃花色。”
曲毕,她继续轻柔地抚琴。人们沉浸在缭绕的歌中痴痴笑着。她唱的是歌昌著名的《少年军行》,经她的改动,原本热血昂扬的曲风变得伤感寂寥,琴音抚过静静的大厅,如秋叶滑过,只被风带起,沙沙着去向远方。
夜。
“是非若梦已成故,山河未知处。
少年金甲锦绣衣,芳华却已去。
温酒灯下几过客,梅影轻纱跎。
红衣仗剑试抚琴,丽人长歌行。
灯华未以,但见韶影起;山花欲放,十里伴君殇;
伶仃寒鸦过,门前已是漫天桃花色。”
男孩站在浴室的门帘外,听着里面传出的、慵懒的歌声。
“荦姐唱歌真是越来越好听了。”小玉的声音也传出来,似是笙月荦逗弄了她,浴室里立刻布满了女孩咯咯的娇笑。
“这首歌唱的是什么东西?我听不太懂。”待到里面稍微安静了一点,男孩才开口问道。
两道人影缓缓向这边走来了,男孩连忙退到一旁。一只圆润的小手掀开浴帘,笙月荦擦着头发走出来。
“小阳你连少年军行都没听过吗?”走在笙月荦身后的小玉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莫非你不是歌昌人?”
“我......我不记得了。”说起这个话题,男孩立刻憋红了脸,摇了摇头。
“小玉,你便给弟弟讲讲也无妨。”笙月荦坐在梳妆台前摆弄着自己的睫毛。她卸了妆,素颜的脸上透露着不健康的白色,她正像个小女孩似的去撕自己嘴唇上的一块皮,小玉连忙上去阻止。
“可是这样好难看的。”笙月荦不满的嘟起了嘴,却放下手不再去碰。
“它自己会好的,荦姐你可别再去弄它。”小玉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看向男孩:“既然荦姐发话了,我就给你讲一讲。”她低头想了会儿,面色尴尬地又看向已经躺在床上的笙月荦,“荦姐,我好像也不知道这讲的是什么诶......”
“那你可没资格嘲笑小阳。”她翻了个身坐直,“也罢,闲来无事。我给你们讲一讲吧。”她扯着垂在耳边的一缕青丝,“嗯......大概就是说因为国家被入侵了,年轻的男孩要随军出征。喜欢他的女孩就在他喝酒的时候唱歌弹琴,想要留下他。”
她顿了顿,小玉立刻扑上去问道:“那男孩留下来了吗?”
“当然没有。”笙月荦奇怪的看了一眼她,扑哧地笑了,“你以为打仗跟我接待客人一样?想不去就不去?”她忽然安静了下来,低垂着眼角,“况且就算是接待客人,有时候都身不由己。”
“男孩没有留下来,灯油还没烧完时他就走了,女孩没有追到他。然后到了第二年山花开放的时节,男孩死了,女孩站在门前看着春色来到,额......差不多就是这样吧?”她憋了一会,“也许那个女孩伤心地哭了?”
“什么嘛,没劲。”小玉吐了吐舌头,她正处于女孩最爱幻想的年纪。在她的想象中,男孩就应该杀遍敌人,然后骑着白驹笑容温暖,回到女孩身边。这才是标准结局才对,“那男的真没用。”
她忽然停住了,身边传来啜泣声。她和笙月荦一起看去,男孩眼神呆滞,泪珠却不住地涌出。
“喂。你怎么回事啊?这都能给听哭?”她无奈地看向笙月荦,“还是说荦姐的故事真的有那么吸引人?只是我比较迟钝?”
笙月荦伸手示意小玉别说了,她关怀的上前,轻轻把手搭在男孩的头上,“你是想起什么了吗?”
“没......没有。”男孩咬着唇抬起脸来,“只是觉得......很难受。”他将手扣在心口上,“什么都,想不起来。”
***************************
“少主,刚刚方赫南写信来了。”安上透过床的轻纱看向里面,脸上包着绷带的年轻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看吧,反正是来劝我们投降的吧?”他的声音与一个月前完全是两样了,落寞间夹杂着些刺耳的感觉,“我们现在也没有任何资格去跟他们对抗了。”
昶阳关前那一战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有余,劾阳军大败而退,八万军队最后撤回国内的只有三万多。这般惨重的打击令得劾阳一落千丈,如今的他们,已经没有力量去对抗强盛的璟卫国了。
“方赫南没有劝降的意思,这封信中有些东西我看不懂,还请少主过目。”安上话语间已经掀开了床纱,将印着国章的信纸丢在莫一皓面前。
莫一皓懒懒地抓起信纸瞅了一眼,脸色立刻就变了。他咬着牙看完了信,狠狠地将信纸摔到地上:“黑花!黑花!又是那该死的玩意!”他一拳打在墙壁上:“就为了这种东西把劾阳弄成这样!”
安上沉默地站着,莫一皓发完了脾气,也安静了下来。他看向安上,分明包着绷带,可安上却觉得他咧嘴笑了。莫一皓走过安上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去给方赫南回信,就说一切按他们的安排。”
他带上门出去了,安上叹了口气。从昶阳关回来后,莫一皓就像变了个人,时不时就会大发脾气,有时安上看着他的眼睛,觉得里面藏着恶鬼。恶鬼已经将原来的莫一皓杀死了,在那个他不知去处的夜晚。
莫项皋哼着小曲浇着水,他虽然被弹劾下位,但却没有受到其它处置。每天就在宫中瞎逛,时不时过来给黑花浇浇水,日子倒也悠哉。
也许这样的日子才更适合自己吧?这阵子来他没有再见过莫一皓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不清楚。
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转过头,被一张绷带缠满的脸吓了一跳。
“是......一皓吧?”他小心地问道,会来这间幽室里的,大概只有莫一皓了。
“嗯。”莫一皓冷漠地回应,“让开。”
“怎么了?你的脸......”莫项皋向旁边退了两步,看着走过去的背影问道。
“闭嘴。”莫一皓站住了身子,语气含煞。莫项皋缩了缩肩膀,也不敢继续追问。他看着莫一皓粗暴地端起花盆,连忙上去阻止。
“你要干嘛?”他感到自己的声音都变得尖锐了。
“让开。”莫一皓直接别开了他搭上来的手,就要拿着花盆离开。
“不行!”莫项皋从后面抓住了莫一皓的肩膀,忽然感到手上一阵疼痛。抬眼一看,莫一皓扭着他的手腕,吃痛之下他跌撞了两步,坐倒在地上。
“方赫南要把劾阳灭国了你知不知道!”莫一皓拔剑抵在老人的喉咙,“你还只知道守着这朵破花?”他收剑转身:“再敢废话一句就杀了你。”
莫项皋呆呆地看着年轻人端着花远去的背影,忽然厉声尖叫起来:“不行!这是劾阳皇室的基石啊!一皓......”
剑影穿过宫殿的中庭,刺穿了老人的右腿。莫项皋捂着右腿看着莫一皓走过来。他解下脸上的绷带,露出一张狰狞恐怖的脸。一道比安上更夸张的伤痕横贯他原本清秀的脸,此刻这张脸扭曲着,更显恐怖。
“都是因为你的无能,才会让我们劾阳走到今天这一步!你知不知道!”莫一皓拔出老人腿上的剑,血喷出来溅了他半身。
他一剑对着莫项皋的喉咙刺下,“因为你的无能,我的脸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因为你的无能,方赫南现在要踩到我们头上来了!”
“因为你的无能,那么多士兵白白死去......”
“把一切变成这样的,都是你!”
他每说一句,手中的剑就在莫项皋的身体中出入一次。衰老的血液溅在宫殿昏花的灯盏上,也将莫一皓的脸彰显的更为可怖。
像是燃料耗尽的机器人,莫一皓的动作忽然停住了。他茫然地四顾,看着自己手上的血,瞳孔缓缓张大,他低下头。
“爷......爷?”
他惊叫一声,丢开手中的剑,慌忙地向后退去。老人的尸体上千疮百孔,就像被恶鬼噬咬了一般。“这是......我做的?”剑刃刺穿老人身体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但他却没有任何感觉,唯有四溢着的血液提醒着莫一皓,他最后一个亲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