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向着角落里缩了缩,他脸上的表情不同于之前的迷茫或痛苦,而是恐惧。像是在方才那一瞬间,恶鬼从他眼前经过。
“小阳?”笙月荦试着轻唤了他一声,男孩摇晃着脑袋,像是在自言自语:“是谁?是谁在说话?”
“小阳!”笙月荦连忙上去握住他的手,小玉一脸不情愿地跟在后面。“这里没有其他人说话,怎么了,你是想起什么了吗?”男孩的手像是极寒的玄冰,握在她的手里竟散发着丝丝寒气。
“有人......在说话。”男孩的手上爆出青筋,“他在喊我......他在喊我的名字......”他撑在湖心亭的柱子上,张着嘴出气。
“滚出来啊!”他爆发出平日里从未有过的怒吼,一拳砸在柱子上。白瓷上雕刻着的野鹤在这一拳之下四分五裂,碎片飞溅,一道血线缓缓沿着柱子滴落而下。
“喂!你发什么......”一时的呆滞后,小玉回过神来,她望着四周溅落的瓷砖碎片,转头怒斥,却被男孩的眼神给刹住了。
那是何等恐怖的眼神!冰冷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还是男孩那对清澈的眸子,但此刻看上去却那般可怖。小玉这才明白自己为何不太喜欢这个家伙了,他的眼睛与其说是清澈透亮,不如说是空无一物。当他没在聚焦的时候,眼睛就会像现在这样,是一个空白的黑洞,吞噬一切靠近他的东西!
她感到腿有点哆嗦,身子一颤,竟跌坐在了地上。“你......”惊惧交加之间,她颤巍巍地出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害怕地闭上了双眼。男孩的眼神令她脑袋一片空白,那不是人类的眼神,更像是天神俯瞰它所创造的万物,覆手间就能毁灭的万物,当然不会对其有什么珍惜。
“会被杀掉吗?被他给......”她正这么想着,忽然听到笙月荦一声惊叫,而后是重物落入水中的声音。听那声音,想必是水面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她甚至能想像到池中溅起的水花的规模之大。她睁眼,笙月荦正靠在栏杆上向外望,而在荷池的中央,一道人影在荷花的叶茎中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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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乳白色的蒸汽在房间内升腾着四散开,中间的位置上摆着个大木盆,男孩安静地躺在里面,任由雾气在他的脸上萦绕。
温暖的感觉浸透了四肢,他将自己整个人放松着,闭上眼睛。
“伊雲。”那个声音叫着。
下午的时候,就在那个客人讲那些无聊的故事的时候,这种奇怪的感觉就有了。最开始是低低的,似微风拂过,他也就没在意。但是头却越来越疼,他只得强忍着疼痛。笙月荦在他失去一切的时候帮助了他,他可不想在她接待客人的时候给她添麻烦。
随后便是不明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是男孩的、清晰的声音。略微带点恼怒的感觉,时不时会变得有些阴沉。说来说去都只是两个字。
“伊雲。”他将这两个字念了出来,手指蘸着水在桶沿比划着。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男孩将半张脸浸到水中,有点熟悉的感觉,可是仔细去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头又有点疼了,男孩叹了口气。楼下的声音高的甚至传到了这里来,夜晚才是月夭楼的高峰期。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有点闲钱的男人们都在这条街上寻乐子。而来月夭楼的男人,多半是花点小钱,玩个便宜姑娘,心里却想要一睹花魁风姿的家伙。
而这种家伙并不少,只是他们今晚注定见不到花魁了。男孩搭着毛巾走出浴室,门边的人向着他招了招手,正是笙月荦。
“荦姐。”他只好向笙月荦打了个招呼,他现在其实不太想见人。今天下午自己应该把两人吓得不轻吧,他游上岸的时候,小玉脸色煞白地躲在笙月荦身后,偷着眼睛看他。可他将视线移过去的时候,女孩却装作不经意似的移过目光。
见笙月荦一直盯着自己,他尴尬地摸了摸头,“荦姐,刚才的事情,对不起了。”
“我倒是没事。”笙月荦摇了摇头,虽说男孩下午的举动比起平时来要夸张一些,但她还能接受,“倒是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他沉思了一会儿,苦笑道:“应该算是想起了什么吧。”两个根本想不起来含义的字,又能算得了什么呢。他想随意搪塞一下回去休息,他的头实在是有点痛的有点受不了了。
“是什么?”笙月荦用手指把玩着耳边的发丝,似是不经意地问道。
“就两个字。”男孩伸出两个指头,一字一顿:“伊,雲。”
“嗯......”听到这个回答,笙月荦身子轻轻一颤,叹了口气,“给你。”她将捏在手心里的一道铭牌丢给他,“这是你来的那一天,我在你的盔甲上找到的。”
“这是?”他疑惑着接过,看清了铭牌上的字后,整个人都顿住了。
“应该是你的名字吧。”笙月荦转过身去。
“我的......名字。”伊雲的手指轻轻在铭牌上摩挲着,冰冷的铜水所浇灌而成的两个字凝练在铁牌上,散发出微微的光。他抬头,“既然找到了这个,为什么荦姐要......”
笙月荦背着身子,把玩头发的手指放下了,她站得笔直。“也没什么吧,只是我自己的自私罢了。”她转过身,盯着伊雲的眼睛一言不发,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想要问为什么吧?很简单。”她又扭过头去,不想让伊雲看她脸上的表情。“之前我大概跟你说过,这月夭楼中大部分人都是在二八之前就被卖进了这里的。但是也有例外,比如我。”
伊雲静静地站着,他觉得笙月荦身上散发着一种与平时不太一样的感觉,但他说不上是什么,只是本能的觉得不能打断她。
“我在被父母卖进月夭楼前爱上了一个男孩,那个男孩。”她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道,“那时候我有两个弟弟,可是家里没有什么钱,每天基本上只吃的上一顿稀粥。我的父母就决定在我十七岁那一年将我卖给青楼。”
“我年轻的时候颇有点姿色,月夭楼给了我父母五十斤米。我有时候想这样也好,这样弟弟和爸妈就不会饿肚子了,但是。”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深深地吸了口气。
“但是?”
她转过身,浅薄的笑意掩饰不住她眉眼间的悲伤,“但是,在那以后只过去了五天,他们就全都死了。”
“那个年代不比现在,六年前的日濯城正闹饥荒,许多人吃不上饭便铤而走险。我父母和弟弟在一次动乱中被强盗杀了,那五十斤米也不知去向。”
“他们最后也只吃了五天的饱饭。”
伊雲感到了悲伤,不只是因为笙月荦的故事,还有些更深的东西。那些东西在黑暗中蠢蠢欲动,被看不见的壁障阻隔开。他于是将手按在心口上,仿佛那些东西会从这儿跃出一般。
“我被卖进月夭楼的那一天,那个男孩子来看我。我偷偷跑出来见他,他握着我的手,跟我承诺他一定会来把我赎出去,我当然也相信了,毕竟那时候是小孩子嘛。”笙月荦苦笑着摇摇头。
“可是那以后直到现在,我就再也没见到过他。”她这么说着,闭上了眼睛。
“......”伊雲无言,“荦姐......”
“我第一次看到你时,觉得你的眼睛很像那个家伙,所以才想把你留下来。藏你的铭牌也是这个原因,我总有些害怕你恢复了记忆后就会离开。”笙月荦睁开眼睛。“很自私吧?”
“因为我的眼睛很像荦姐喜欢的人,所以想要留下我吗。”伊雲低头,“荦姐真的是很念旧情的人呢。”
“你回去休息吧。”笙月荦挥了挥手,刚才那一番话像是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她疲惫的靠在墙上,“明天我还有客人,今天就到这里吧。”
男孩离开了,笙月荦缓缓坐到了地上,窗外一片光火,“玛戈里登的不夜城”的夜晚才刚刚开始。她撩起衣袖,手腕上简陋的手链已有些掉漆了,可这是那个男孩送给自己唯一的东西。
她将下巴抵在膝上,一如多年前的夜晚。那时的她还是个初入月夭楼的小女孩,没有什么客人。每到天黑的时候她就会像这样,找一个没人的角落坐下,眺望窗外的夜空,幻想着男孩会白衣翩翩步入会场,对着她伸出手,带着她远走高飞。
可是都回不去了。笙月荦擦了擦眼睛,一步步走回花魁的房间。